漢語與西班牙語味覺詞的通感隱喻對比研究

李俏木

一、研究背景綜述

隱喻作為一種為人所熟知的修辭方式，普遍存在于人的語言和思維活動中。通過這種思維方式，人們對某一事物形成概念并強化認(rèn)知。隱喻的本質(zhì)是通過某種事物來體驗和理解另一種事物。隨著認(rèn)知語言學(xué)的興起，隱喻作為重要的理論開始出現(xiàn)在語言認(rèn)知機制研究中，語言學(xué)家從認(rèn)知的角度解析人們對隱喻的認(rèn)識。隱喻認(rèn)知觀認(rèn)為，隱喻本身并不僅僅是一種語言現(xiàn)象，它本質(zhì)上是一種認(rèn)知現(xiàn)象，是人類的一種基本認(rèn)知機制，是認(rèn)知活動的結(jié)果與工具。[1]味覺作為人類經(jīng)驗的重要組成部分，一直以來都備受認(rèn)知語言學(xué)家的關(guān)注。味覺詞的通感式隱喻，是指從味覺范疇的認(rèn)知領(lǐng)域投射到其他感覺范疇的認(rèn)知領(lǐng)域，即從味覺映射到其他感覺，如觸覺、視覺、聽覺等。當(dāng)前國內(nèi)語言學(xué)界對味覺概念隱喻系統(tǒng)的研究還處在探索階段，盡管近年來基于英語的語料已有為數(shù)可觀的對比分析研究，但針對西班牙語的味覺詞通感研究尚不夠深入。本文以“酸”“甜”兩組漢西對等具體味覺詞作為研究對象，以隱喻理論作為基礎(chǔ)，運用西班牙皇家語言學(xué)院的語料庫搜集語料，通過將西班牙語中該類詞語的通感隱喻與漢語中同類詞語現(xiàn)象進(jìn)行對比，具體探究通感隱喻在兩種語言中的構(gòu)建機制。

二、味覺詞在漢語和西班牙語中的通感對比研究

（一）味覺詞“酸”通感隱喻對比及差異性分析

1.“酸”的基本詞義。漢語味覺詞“酸”是形聲字，“酉”為形，“夋”為聲，本義為醋。泛指像“醋”一樣的氣味或味道?？捎脕硇稳萆砩系乃嵬醇耙蚱诨蚣膊∫鸬奈⑼炊鵁o力的感覺，也可以引申為心理上寒酸、貧窮和匱乏等感覺。在西班牙語中，“agrio”這一味覺詞用來表示同樣的味道，主要用來形容食物或其他物體在味覺和嗅覺上產(chǎn)生酸味的狀態(tài)，也可以形容人的性格乖戾暴躁，令人不快。

2.“酸”在視覺域的隱喻映射。在漢語中，“酸”在視覺域的投射，多為表達(dá)內(nèi)心不悅的狀態(tài)?！八帷痹诖艘隇樾了?、傷心。古代的寒門書生，由于窮困潦倒，言談舉止常引起旁人心理上的不痛快，因此用“酸”來描寫書生儀態(tài)，常見的表達(dá)為“酸秀才”。在當(dāng)代，“酸”可用來映射由于社會階級差異而引起部分有優(yōu)越感的上流人士對下層階級的鄙夷、嫌棄的心理狀態(tài)，如“窮酸”“寒酸”等。味覺詞“酸”在此處的隱喻，其所修飾的對象往往有身處困境之感。在西班牙語中，味覺詞“agrio”在視覺域的映射一方面可以反映行為接受者產(chǎn)生的不愉悅之感；另一方面也可以映射動作發(fā)出者痛苦的心理狀態(tài)。

例1：...en la noche，cuando mi padre lo supo，hizo un gesto agrio y dijo algo que no demostraba ninguna simpatía hacia ella.[2]

晚上，當(dāng)我父親知道這件事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刻薄的手勢，說了一些對她沒有任何同情的話。

例2：Lulú y Marta Iboleón marcaron un agrio gesto de disgusto y se taparon las orejas.[3]

露露和瑪爾塔·伊波倫做了一個痛苦的手勢，捂住了耳朵。

在以上兩個例句中，味覺詞“agrio”在視覺域的投射，分別表示了行為接收人（例1 中的“我”）看到該手勢產(chǎn)生的與該味覺詞相連通的感受評價，以及行為發(fā)起者（例2中露露和瑪爾塔）捂住耳朵的同時體驗到與味覺詞近似的負(fù)面心理感受。

3.“酸”在聽覺域的隱喻映射。在漢語中，味覺詞“酸”在聽覺域的投射形容語氣語調(diào)，往往引起聽者的不快與反感。酸味對于味蕾的刺激，會使人味覺上感到不適。同樣的效果會出現(xiàn)在帶有諷刺意味的言論中，引起人難過、反感的情緒?！八帷痹诼犛X域的通感隱喻通常給人以負(fù)面的情感體驗，帶有消極色彩，例如“尖酸刻薄”“酸言冷語”等。在西班牙語中，agrio 在聽覺域的投射通常用來修飾話語、評論等詞語，形容語言的尖酸，給人以輕蔑、刻薄之感。

例3：De una parte la sociedad desgarra estos poemas hasta convertirlos en un agrio comentario de lo cotidiano.[4]

從一方面來講，社會撕毀了這些詩，最終把它們改造成了對日常生活的尖刻評論。

例4：Salióle al paso un criado y le dijo con tono bastante agrio：-?Eh，amigo!?A dónde se va?[5]

一個仆人走到他跟前，用一種相當(dāng)尖刻的語氣對他說：“嘿，伙計!你要去哪里?”

在以上兩個例句中，“agrio”向聽覺域投射，將酸澀的食物在味蕾上制造的不愉快的感覺與刺耳話語在聽覺上給人的負(fù)面感受相類比，讓人更加直觀體會到話語接受者的真實感受。

4.“酸”在嗅覺域的隱喻映射。嗅覺在感官之中與味覺的聯(lián)系最為緊密，人的口鼻相通，漢語中從味覺到嗅覺的通感隱喻也最為常見。“酸”字古代又作“醯”，本義為醋，是用酒或酒糟發(fā)酵制成的一種調(diào)料，有酸澀之感?！八帷边@一抽象的味覺概念，正是通過“醋”這一具體事物體現(xiàn)出來的。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十分密切。在漢語中，酸在嗅覺中的隱喻通感，讓人直接體驗到具有該類屬性的物體撲鼻而來的刺激性氣味。例：“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酸味?！蔽靼嘌勒Z中嗅覺與味覺的通感也十分常見。

例5：Combinan un agradable aroma agrio y afrutado con un ligerísimo sabor a hierba.[6]

它們令人愉悅的味道結(jié)合了酸味和果香，還有淡淡的草本香氣。

例句中描寫的幾種氣味都是通過嗅覺來傳達(dá)的，“agrio”既可表示食物在味蕾上制造的味覺感受，也可以表示通過鼻子這一嗅覺器官感受到的氣味，鼻子嗅到和嘴里品嘗到的是同一種酸，通過通感隱喻制造出相似的身體感受。

5.“酸”在情感域的隱喻映射。在漢語使用中，味覺詞“酸”還可以從味覺向情感移位，表示人的心理活動。由于每個人對味道的感知不同，各類味覺詞均帶有較強的主觀性。由于“酸”是一種刺激性味道，這種強烈的味覺刺激往往使人產(chǎn)生排斥感，當(dāng)這種味覺體驗從生理感知域投射到心理感知域時，也會帶上消極色彩，隱喻心理上的不愉快乃至內(nèi)心的辛酸、痛楚。此外，“酸”還可以指向高級感官域、觸覺域，用酸味給人造成的不適感，借指是身體接受刺激而產(chǎn)生的疼痛不適感。因疲勞或疾病而引起的微痛無力、酸脹酸軟的生理感覺。例如，“腰酸背痛”“鼻子發(fā)酸”均表示肌肉酸痛或酸脹等。在上述例子中，“酸”指向觸覺的語義是從其情感義引申而來的。在西班牙語中，味覺詞“agrio”同樣有向情感層面的通感映射。

例6：Pero una belleza que tenía el agrio emocional de las cuatro artísticas notas de un piano.[7]

這臺鋼琴彈出的四個藝術(shù)音符帶有一種凄楚的美感。

上述例句中“agrio”用于修飾鋼琴所彈奏的音符的美感，跳出了平常修飾的感官范疇，直接用來修飾情感，把味覺上造成的壓抑和難過的感受和心理上的情感相比較，通過通感隱喻使感情的表達(dá)更加具象化，更加形象地給讀者傳達(dá)了琴聲中包含的酸楚、凄楚之情。

（二）味覺詞“甜”通感隱喻對比及差異性分析

1.“甜”的基本詞義。漢語的“甜”在古漢語中也寫作“甛”，由兩部分組成：甘，美也；舌，品嘗味道的器官?！疤稹钡幕驹~義是指一種像糖或蜜的味道，如“甜菜”“甜品”“香甜”等等?！疤稹钡幕驹~義是指一種像糖或蜜的味道?！疤稹弊鳛橐环N具體而正向的味覺體驗，在漢語中常作為褒義詞使用。在西班牙語中，“dulce”這一味覺詞用來表示“甜”。形容由蜜、糖之類的食物在味覺上造成的舒適、柔和的感受，也可用來形容人所具有的親切、溫順、討喜的性格?！疤稹睆幕玖x到延伸義的過渡，實際上就是從源域（味道甘甜）映射到目標(biāo)域（視覺、聽覺、嗅覺等感官舒適愉悅的體驗）的聯(lián)覺過程。通常情況下，“甜”覺詞語的隱喻義也由通感產(chǎn)生，用“甜”喻指其他感官體驗與抽象心理感受的隱喻。漢語中味覺詞“甜”在其他領(lǐng)域中的映射大多數(shù)都較為積極。和漢語相同，“dulce”在西班牙語中也有由“甜味”來指代其引發(fā)的相似感官的語言現(xiàn)象。

2.“甜”在視覺域的隱喻映射。甜類味覺詞可以用來形容使看到的人感到美好的視覺體驗，在向視覺感官進(jìn)行隱喻映射時，修飾的對象多為笑容、形象、表情等視覺感官范疇的詞語。在視覺域的通感修辭中，用于表示味覺的“甜”被用來修飾視覺上的感受。在漢語中，本身并不具有像“糖”或者“蜜”一樣甜味的事物，經(jīng)過了味覺詞“甜”字的修飾，通過用味蕾感知的甜味映射出視覺對象造成的美好觀感，其共性特征一目了然。隱喻的實質(zhì)就是借其他事物來理解和體驗當(dāng)前事物，基于人體本身最真切、最直接的感覺，味覺的甜美口感來傳達(dá)對所見之物的美好感受。在西班牙語中，形容視覺的美好感受時，“dulce”同樣有修飾作用。

例7：Su mirada dulce como aquellas melodías que te hacen so?ar despierto y no solo dormido...[8]

她甜美的眼神就像那讓你朝思暮想的旋律……

在漢語中甜美通常用于修飾笑容等面部表情，在西班牙語中，“dulce”一詞可用于指代眼神?！把劬κ切撵`的窗口”，在西班牙語中微笑的眼神透漏出的柔和甜美的信息，給人帶來蜜糖一樣甜美的觀感。

例8：Sus ojos dibujan al mirar atrás una evocación que siempre es dulce en sus palabras.[9]

當(dāng)他回首往事時，他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甜蜜的詞句。

此處在眼前浮現(xiàn)的文字來自視覺上引起的感受，但是在通感隱喻的修飾下，這種感官被投射到了“dulce”這一味覺感受上，讓人體會到記憶中如糖蜜一般幸福溫馨的感受。

3.“甜”在聽覺域的隱喻映射。由于味覺詞“甜”在味覺上造成愉悅的生理感受已經(jīng)構(gòu)成了深刻認(rèn)知，在表達(dá)聽覺上由聲音帶來的歡樂之感時，通常也會與甜味相聯(lián)系。聲音在人的聽覺上喚起的幸福感，猶如蜜糖在味蕾上帶來的美好體驗一樣。因此在漢語中，常常有“甜美的嗓音”“甜甜的聲音”一類的味覺修飾詞用于表達(dá)美好的聽覺感受。在漢語中，還有類似于“甜言蜜語”“口蜜腹劍”一類帶有味覺詞的成語，卻并沒有像上述情況一樣帶來正向的感受。反而是類似一種“過猶不及”的比喻，過分的甜膩，造成了一種負(fù)面的感受，使人感覺對方并非真心實意，而是帶有欺瞞哄騙的意味。此時味覺詞“甜”通常含有一定的貶義。味覺詞“甜”在聽覺域的隱喻，讓人直觀感受到相應(yīng)的詞義。同樣在西班牙語中，由某種聲音引發(fā)、如甜味一般的生理愉悅感同樣可以用“dulce”來表示。

例9：...y este con palabras dulces y cari?osas pretendía calmar sus temores.[10]

他試圖說一些好聽的話來平復(fù)心中的恐懼。

西班牙語用“dulce”（甜蜜）和“palabra”（詞語）連用，形容在聽覺上起到安撫作用的詞語。與漢語“甜言蜜語”的不同之處在于，西班牙語“dulce”一詞在聽覺上的通感隱喻，借用了其原意中柔和、舒緩的義項；而在漢語中，“甜”“蜜”則制造出沉溺之感，產(chǎn)生了由于糖分過高導(dǎo)致食物甜得發(fā)膩的感覺效應(yīng)。

例10：Tiene la voz dulce, fatigada de su largo vivir.[11]

她的嗓音柔和，又透出年長者的疲憊感。

此處原用來形容食物口感溫和的“dulce”被用于修飾聲音的平淡舒緩，和句子后半部分的疲憊感形成對比，讓人通過與甜味的聯(lián)覺感受眼前這位老人聲音的安穩(wěn)平和。

4.“甜”在嗅覺域的隱喻映射。在漢語中，“甜”也通常被用于修飾嗅覺范疇使人感到愉悅的氣味?！翱諝庵袕浡鹛鸬幕ㄏ恪薄跋闾鸬臍馕稉浔嵌鴣怼毙嵊X和味覺是緊密相連的，具有一定的相通性，二者之間很容易發(fā)生通感聯(lián)覺?！疤稹睆奈队X領(lǐng)域投射到嗅覺領(lǐng)域，映射出氣味的芳香美好，使人直觀感受到氣味帶來的愉悅。在西班牙語中，與嗅覺域的通感隱喻往往還涉及到觸覺和其他感官。

例11：La piel se humedece con yerba dulce y se perfuma con azucenas para que su aroma ocupe en los corazones...[12]

他的皮膚被甜美的青草和芳香的百合浸潤著，香氣沁人心脾。

此處用味覺詞“甜”映射了青草在嗅覺上給人的美好感受，同時也構(gòu)成了皮膚上的觸覺感受。

5.“甜”在心理情感域的隱喻映射。甜味還可以被用于喻指抽象的心理狀態(tài)，以味覺感覺來表達(dá)身心幸福快樂的感受。人們受到正向影響時產(chǎn)生的歡樂、愉悅的心理感受與味蕾品嘗甜味產(chǎn)生的快感相類似，因此漢語中通常用甜味來表達(dá)人們幸福美好的情感體驗。例如，將對某段生活經(jīng)歷的美好回憶、對愛情和友情等抽象的人類情感，通過較為熟悉、具體的事物映射出來。用味覺域隱喻心理情感域，這種隱喻語義很容易被接受。西班牙語“dulce”同樣具有在情感范疇的映射作用。

例12：Yo soy misionera y hace a?os que tengo esa experiencia tan dulce y no puedo salir a mis actividades del día si no antes leer una porción.[13]

我是一名傳教士，多年來我一直有這種美好的經(jīng)歷，如果我不先讀一篇文章，我就不能參加我的日?；顒印?/p>

在西班牙語中，“dulce”可用來修飾經(jīng)歷，某種美好的經(jīng)歷在腦海中留下的印象，正如同蜜糖的甜味一樣讓人感到幸福美好。

三、結(jié)語

味覺詞作為日常生活的基礎(chǔ)詞匯，無論是在漢語中，還是在西班牙語中都有著較高的使用頻率。然而，由于味覺詞具有一詞多義的特性，往往會造成理解和記憶的困難，而其繁雜的義項也導(dǎo)致在交際中誤用的情況時有發(fā)生。通感隱喻把人的身體和經(jīng)驗作為衡量周圍世界的標(biāo)準(zhǔn)。“酸”和“甜”兩種味覺詞的隱喻意義的形成與人們在社會活動中對自身和對環(huán)境的認(rèn)識過程聯(lián)系緊密?？v觀兩國發(fā)展歷史，可發(fā)現(xiàn)漢語和西班牙語味覺詞的概念隱喻均帶有各自的民族特點。中國人注重自身感受，常從自身感受角度出發(fā)認(rèn)識世界，因此很多漢語詞語從主體觀感進(jìn)行隱喻投射。西方人習(xí)慣從客觀角度衡量世界，常常從客體的效果進(jìn)行隱喻闡釋。在進(jìn)行跨文化交際時，我們必須順應(yīng)經(jīng)濟全球化趨勢，深入研究不同民族的文化思維模式，才可以更好地相互理解，溝通交流。掌握了通感隱喻的方法后，我們可以根據(jù)個體生理或心理上的相似性，去探索事物間的相似性，用更具體可感的事物來理解抽象無序的事物，使詞匯更有邏輯性。掌握了這一過程，我們就能夠深入理解語言背后承載的文化，這將對中國文化的傳承及中國與西班牙語國家的文明交流起到有力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