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書目提要的特征研究

張婷凱

（黑龍江大學信息管理學院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1 引言

提要，也稱“敘錄”、“書錄”、“解題”、“志”或“考”等（雖稱謂有區(qū)別，但性質(zhì)基本一致），是一種簡明扼要地解釋文獻題意、介紹作者生平與學術思想以及揭示文獻內(nèi)容和評價學術得失的重要方法。在古代，“目錄”二字分別有其不同的含義：“目”是指篇卷的名稱，而“錄”正是關于一書的內(nèi)容概括、作者生平、校勘過程、評價等簡要文字的說明。提要在我國古代目錄學以及整個學術史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并非每部書目皆有提要，但提要確是伴隨著書目的產(chǎn)生而產(chǎn)生，并成為書目的主體。史志書目雖無提要，但實際上它的提要簡化為小注。雖然小注、序等屬于另外一體例，但從內(nèi)容上來說，仍是對文獻的關鍵內(nèi)容進行注釋，因此本文認為其也屬于提要一類。

書目提要是揭示文獻內(nèi)容的重要方法，通過介紹作者生平事跡，概括總結(jié)圖書的內(nèi)容，評價學術得失，并撰寫著述緣由、版本情況以及同類書的比較，以達到“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目的。撰寫提要在我國有很悠久的歷史，早在孔子及其弟子整理古籍之時，就有對圖書加以解釋的記載，可以說提要是伴隨著目錄學的產(chǎn)生而產(chǎn)生，是目錄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目前對于古代書目提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源流、價值、著作本身等微觀層面的探討，鮮有人從宏觀的角度，以高屋建瓴的方式，歸納中國古代書目提要的各類特征。古代書目提要蘊藏著巨大的學術價值，一部書目擁有準確恰當?shù)奶嵋梢匀娣从吃摎v史時期文獻的著述、收藏、流傳和存佚情況，因此書目提要還值得人們?nèi)ミM行更宏觀、更深入的探討。

2 中國古代書目提要的學術性特征

2.1 目錄學：“辨章學術，考鏡源流”

章學誠將“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概括為古典目錄學的核心理論，其內(nèi)涵由兩方面構成：一是“辨章學術”，即辨別學術類型或?qū)W術門類構成格局；二是“考鏡源流”，即考察每一學術類型或?qū)W術門類的歷史演變過程。中國古代目錄學經(jīng)過長期的發(fā)展與完善，基本形成了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為核心的理論體系和主要任務。提要作為古典目錄學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自然承擔著對歷代學術進行考辨，對其源頭進行考察甄別的作用。

《四庫全書總目·凡例》第九則指出，提要的編撰原則與方法是：“先列作者爵里，以論世知人，次考本書之得失，權眾說之異同，以及文字增刪，篇帙分合。”說明對作者生平事跡進行介紹，是提要的首要內(nèi)容之一， 因此用“知人論世”這一詮釋原則來概括古代書目提要中對作者源流的論述是準確合理的，符合提要的內(nèi)容和體例特征。以《晏子敘錄》為例：“晏子名嬰，謚平仲，萊人……晏子博聞強記，通于古今，事齊靈公、莊公、景公，以節(jié)儉力行，盡忠極諫道齊……其博通如此，蓋次管仲。內(nèi)能親親，外能厚賢，居相國之位，受萬鐘之祿……晏子衣苴布之衣，麋鹿之裘……齊人以此重之?！边@篇提要中，劉向首先簡單介紹了晏子的基本信息，包括其生活的時代背景和生平事跡，繼而對其人品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以便讀者更好地“知其文”。從“知人”到“知文”，對《晏子》一書中可能出現(xiàn)的內(nèi)容與特點進行提示，這樣的人書并提、先人后書的敘述方法在劉向的敘錄中還有很多，說明劉向在撰寫提要時十分重視“知人論世”的文獻揭示方法[1]157。

中國古代書目提要在撰寫過程中對作者的介紹不僅涉及到作者信息（名號、爵里等）的較詳揭示，更注重對作者及其書籍信息相結(jié)合的全面評價。值得一提的是，這種“人書并提”的揭示方法并不是一種客觀性的描述和認知，而是從自我的主觀認識出發(fā)，表達對作者與作品的理解，這是古代書目提要最典型的特征之一，也是古代提要與現(xiàn)代摘要的根本區(qū)別所在[1]175。

2.2 版本學：“萬流同歸，百慮一致”

廣義的版本指各種寫印形式的書本，包括寫本、刻本、石印本以及現(xiàn)代的電子本等；而狹義的版本主要指刻印本和同書異本。晉代僧人志愍度在整理佛教典籍中提出“令尋之者瞻上觀下……若能參?？籍?，極數(shù)通變，則萬流同歸，百慮一致”，核心含義就是要注重對版本源流的考證[2]。因此可以推斷，最晚至東晉，我國古代的典籍整理工作就開始重視對版本源流的考證，在提要中將典籍的不同版本的流變過程進行梳理并探究其深層緣由，這樣不僅可以讓讀者了解同書異本的流傳情況和歷史價值，達到“萬流同歸，百慮一致”的目的，也可以從版本中看出不同時期政治、歷史、文化的脈動，比如雕版印刷術、書畫等技術和藝術的發(fā)展。

宋代由于雕版印刷術的進步和普遍應用，書籍的數(shù)量大大增多，同時質(zhì)量也開始參差不齊，同書異本現(xiàn)象普遍存在，對版本源流的梳理工作變得尤為重要。正是從宋代開始，書目編撰者才正式將版本信息著錄在提要中。晁公武和陳振孫所撰寫的《郡齋讀書志》和《直齋書錄解題》就是較早著錄版本信息的宋代書目。據(jù)統(tǒng)計，《郡齋讀書志》在著錄圖書時涉及版本處不下三十處，比如在著錄《石經(jīng)周易》一書時提到了“國子監(jiān)本”和“蜀中印本”；著錄《方言》時提到了“蜀本”“國子監(jiān)刊本”等[3]。《直齋書錄解題》中《大觀本草》的解題云：“……舊經(jīng)止一卷……增《名醫(yī)別錄》，亦三百六十五種……又增一百十四種，廣為二十卷，謂之《唐本草》……又益一百三十三種……又嘗增益，謂之《蜀本草》……凡新舊藥一千八十二種，蓋亦備矣?！贝颂嵋敿氄f明了《大觀本草》一書的版本情況，如何由一卷增益為七卷，又增為二十卷，后人明其源流之后不會將同書認為異書[4]。

《四庫全書總目》被認為是我國古代目錄學史上的集大成之作，蘊藏著巨大的學術價值，但是其版本學價值卻容易被人忽視。研究《四庫全書總目》可以發(fā)現(xiàn)，其對版本源流的考訂十分嚴謹，比如《公是先生弟子記》提要云：“其書宋時蜀中有刻板。乾道十年……付三衢江溥重刊。淳熙元年，趙不黯又于敞中曾孫子和及子和從叔椿家得二舊本……就江本改刻十八頁……證以《永樂大典》所引，一一符合，知為原書，亦可謂罕覲之笈也?！盵5]

如果說通過介紹版本源流，可以使讀者了解其書的卷數(shù)、流傳、同書異本的情況，那么之后對版本的優(yōu)劣進行評價，則不僅可以表達作者對于一書版本得失的認知，也可以幫助讀者選擇最佳讀本，后世學者在研究中也能夠借助這種學術評價從宏觀上把握此書在學術體系上的位置，并判斷是否繼續(xù)進行研讀。

錢曾的《讀書敏求記》作為版本提要書目，對所錄書之版本優(yōu)劣多有評價。如對毛氏汲古閣所刻《九經(jīng)三傳沿革例》云：“……汲古之書走天下，罕有辨其訛舛者……以是正之，卒卒鮮暇，惜乎未遂此志。”錢曾在這里對汲古閣刻本的謬誤之多進行了批評，是根據(jù)書的內(nèi)容對版本的優(yōu)劣進行評價[6]。清代一些藏書家有著不同的雅趣，酷愛收藏宋元舊版書籍，在編撰目錄時也不再執(zhí)著于研究作者生平和圖書內(nèi)容，因此就出現(xiàn)了題跋記型的提要。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王士禎的《漁洋題跋》、黃丕烈的《士禮居藏書題跋》和《蕘圃藏書題識》等，尤其是黃氏的題跋記，十分重視對版本源流的鑒定以及版本優(yōu)劣的考評，與《讀書敏求記》不同，這種優(yōu)劣評價基本不涉及圖書內(nèi)容，而是以內(nèi)容之外的特征比如紙張、字體、筆畫、刊刻等外在形式特征對同書異本進行比較。比如黃對所藏北宋刻本《新序》和顧元慶舊藏宋本進行詳細的研究，得出結(jié)論：“……雖行款悉同，而字形活變不能斬方，彼此相校真如優(yōu)孟衣冠矣。始知宋刻本一翻雕而神氣已失，不必在異代也……”，他認為兩種相校，顧本錯誤百出，在字形上“神氣已失”，不如自己所藏的北宋刻本。書目提要的作者以不同的標準對版本進行評價，體現(xiàn)了我國古代學者不僅熱愛讀書、喜好收藏、鑒賞書籍的心態(tài)，而且重視對圖書版本的研究，使版本學形成體系并得以延續(xù)[7]。

2.3 ?？睂W：“廣勘異本，擇善而從”

在古代文獻中，“校讎”一詞的含義更加廣泛，是一門綜合之學，包括目錄、版本和?？钡葍?nèi)容，“?？薄眲t是“校讎”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由于本文所指“?？薄?，主要是指狹義上的“校讎”，即通過搜集一部書的不同版本和相關資料，通過比較、核對等方法，校對勘正古籍在流傳過程中的各種文字、版本上的訛誤，也就是對文獻的“訂正訛誤”，因此，本文重點研究探討古代提要著作中?？眱?nèi)容的體現(xiàn)，對于“校讎”和“?？薄眱蓚€概念的共性和聯(lián)系就不再多加贅述。

在校勘方面，劉向、劉歆父子作出了巨大的貢獻，并都在提要著作中體現(xiàn)。比如《戰(zhàn)國策敘錄》云：“所校中《戰(zhàn)國策》書，中書余卷，錯亂相揉莒；又有國別者八篇，少不足……除重復，得三十三篇……本字多誤脫為半字，以‘趙’為‘肖’，以‘齊’為‘立，如此字者多。中本書號，或曰《國策》，或曰《國事》，或曰《短長》……宜為《戰(zhàn)國策》?！盵8]又如《說苑敘錄》中云：“所校中書《說苑雜事》……其事類眾多，章句相溷，或上下謬亂，難分別次序。除去與《新序》重復者，其余者淺薄不中義理……更以造新事十萬言以上，凡二十篇七百八十四章，號曰《新苑》……”從這兩段提要可以看出，劉氏父子的校勘工作主要涉及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其一，訂正字的脫誤；其二，校正書篇的篇帙分合和書名的確立；最后，修正章句的錯亂和次序。劉氏父子為后世的文獻整理工作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現(xiàn)代著名文獻學家張舜徽曾稱其“為中國校讎學開辟了道路，奠定了基礎”[9]是十分準確的。

晁公武在其學術研究中亦十分重視對書籍的耐心?？?，《郡齋讀書志》的提要就是其對圖書“讎校舛誤”之后撰寫的，比如《周易舉正》三卷著錄云：“……京家藏王弼、韓康伯手札《周易》本及石經(jīng)，校正一百三十五處、二百七十三字……可推而知，遷云得王、韓手札與石經(jīng)耳……‘利涉大川’下有‘利貞’字，而象辭無之，則增入……‘女歸吉’下無‘也’字，而象辭有之，則削去……”晁氏在這則提要中對不同版本進行比較，是其校書成果的重要體現(xiàn)[10]。

書籍的?？笔枪糯鷷刻嵋闹饕獌?nèi)容之一，基本可以認為劉向最先開創(chuàng)了?？钡脑瓌t和方法，后世撰寫者通過此“門徑”，繼承和發(fā)展其校勘思想，從而使校勘這一工作得以延續(xù)。?？笔俏墨I整理工作必備的一步，古代書目提要中的“校勘記”，不僅可以反映書目作者的學術水平和研究成果，也是后世學者研究版本學的重要史料。

3 中國古代書目提要的政治性特征

3.1 時代性：盛世修書

縱觀中國古代整個歷史時期可以發(fā)現(xiàn)，絕大部分書目都是在國家相對穩(wěn)定、經(jīng)濟相對繁榮的歷史時期修撰的，其所具備的提要也更加豐富和完善，這是因為“盛世時代”為完成此類“學術工程”提供了有利的社會條件和物質(zhì)基礎。從本質(zhì)上來說，書目提要是人類在社會活動中產(chǎn)生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屬于文化的范疇，那提要中必然會帶有不同時期的歷史政治的特征，也就是說書目提要是特定時期統(tǒng)治者意識的產(chǎn)物。本文以幾部大型書目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為例，簡單闡述。

西漢初期，經(jīng)歷了學術文化的“百家爭鳴”，文獻的數(shù)量和類型不斷增加，但由于“戰(zhàn)火的洗禮”，大批文獻損失慘重而且十分混亂，社會文化百廢待興。在政治上的“大一統(tǒng)”和經(jīng)濟上的穩(wěn)定發(fā)展基本實現(xiàn)之后，西漢統(tǒng)治集團必須通過思想上的統(tǒng)一來維持現(xiàn)狀，他們積極吸取前朝滅亡的經(jīng)驗和教訓，在思想文化上實行相對開明的文化政策，極其重視典籍的整理和保護，積極推行一系列促進文化發(fā)展的政策，典籍時代真正來臨。直到西漢末年，劉向、劉歆父子開始奉皇命整理國家藏書，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由政府組織的、有目的的、大規(guī)模的圖書整理活動。劉向在整理典籍的過程中，不僅分校經(jīng)傳、詩賦、諸子三大類書，而且總撰各書敘錄，編成我國第一部提要目錄——《別錄》，從此撰寫提要成為后世書目著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犊S讀書志》雖然屬于一部私人藏書目錄，但是它的誕生也不僅僅是靠著晁公武個人的文化修養(yǎng)和學術能力，更重要的是宋朝結(jié)束了五代十國紛亂的局面，在經(jīng)濟得到恢復、政治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雕版印刷術的普及等良好條件下，文化才得以發(fā)展，因此宋代私人藏書提要目錄也達到了很高的學術水平。《四庫全書總目》的產(chǎn)生也不例外，甚至其處于中國封建社會的“巔峰時期”——康乾盛世，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空前加強，社會經(jīng)濟出現(xiàn)繁榮景象，乾嘉考據(jù)學興起。這樣的“太平盛世”持續(xù)了近二十年，數(shù)以千計的編撰者們有充足的時間和經(jīng)費完成這一項浩繁而偉大的書目工作。

此外，《漢書·藝文志》誕生于東漢中興時期，《隋書·經(jīng)籍志》修撰于唐初蓬勃時期。毫無疑問，一部大型書目是由一個“盛世時代”孕育而來，所謂盛世修書，實質(zhì)上就是指歷代封建王朝都有在政局穩(wěn)定之時整理國家藏書的傳統(tǒng)。表面而言，統(tǒng)治者修書是為了總結(jié)文化學術的發(fā)展，經(jīng)濟和文化政策的推行與書目的產(chǎn)生或許毫無關系，實則不然，社會的穩(wěn)定、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文化的繁榮都為書目的產(chǎn)生奠定了物質(zhì)和思想基礎，而書目的整理和其編撰的提要中也處處蘊含統(tǒng)治者的意識，因此修書的深層目的正是為了進行思想控制，從而維護統(tǒng)治。

3.2 民族性：華夷之辨

修撰書目對于中國古代君王來說是極其重要的事情之一。書目提要對于統(tǒng)治者有著獨特的作用，統(tǒng)治階級依賴文化傳播統(tǒng)治理念，通過控制文獻教化人民，而書目提要正是統(tǒng)治者建立的一條宣示其合法統(tǒng)治地位的重要渠道。

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為例，清朝早期，社會反滿情緒仍然高漲，很多漢族知識分子不承認滿族的歷史正統(tǒng)地位，以儒家“華夷之辨”思想為有力的武器認為其不能繼承漢文化，對滿族建立的少數(shù)民族政權奮起抗爭。為了消除漢民族的反抗意識、鞏固清王朝統(tǒng)治，統(tǒng)治者除了采取極端殘酷的文字獄等措施嚴加防范之外，更有效的就是利用書目提要宣傳自己的正統(tǒng)地位。首先，在提要中秉承“尊崇漢學，排斥宋學”的學術思想。紀昀曾言：“惟漢儒之學，非讀書稽古，不能下一語。宋儒之學，則人人皆可以空談……”《四庫全書總目》亦云：“說經(jīng)主于明義理，然不得其文字之訓詁，則義理何自而推”，明顯表現(xiàn)出了“尊漢黜宋”的傾向。其次，在面對明朝政權問題上，乾隆認為“我朝為明復仇討賊，定鼎中原……自古得天下最正”，重新建言認為自己是代明討伐逆賊，統(tǒng)治也是以中原為核心，因此是正統(tǒng)政權[11]136。《四庫全書總目》是封建專制達到頂峰的產(chǎn)物，必然包含著維護封建正統(tǒng)秩序的內(nèi)容，提要中不乏對漢民族灌輸忠君盡節(jié)的封建思想，以及對封建道統(tǒng)和滿漢融合的思想的大力宣傳。它是文化專制的體現(xiàn)，有其局限性，但它的“大一統(tǒng)”思想對于促進多民族融合有積極意義，我們要運用唯物史觀一分為二地去理解其建構的內(nèi)容，不能一味地進行苛責。

“春秋筆法”自古有之，是指撰寫者通過偏向性的描述，引導讀者沿著自己的方向思考，從而達到操作輿論的目的。從文學角度而言，是我國古代歷史文獻的一種獨特的敘事方式，然而從政治角度來說，“春秋筆法”在書目提要中的運用，其目的是對封建禮教的維護，正是“春秋筆法”賦予了古代書目更多的政治意義和意識形態(tài)價值。眾所周知，《四庫全書總目》具有鮮明的政治立場和思想傾向，必然存在眾多“春秋筆法”的典例，乾隆皇帝認為“蓋春秋大義，綱目大法，實萬世不易之準”[12]。四庫館臣嚴格貫徹乾隆的思想，根據(jù)其政治需要，在評價史書時經(jīng)常存在“掩蓋回避”的寫法，例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三家《春秋》云：“說經(jīng)家之有門戶，自《春秋》三《傳》始，然迄能并立于世。其間諸如之論，中唐以前則《左氏》勝，啖助、趙匡以逮北宋則《公羊》、《谷梁》勝。”實際上，在漢代公羊?qū)W是“大顯于世”，并不是“中唐以前則《左氏勝》”。這種對歷史事實的歪曲，是因為《公羊傳》的一些思想不符合清朝統(tǒng)治者的需求，所以要通過重構歷史宣傳其統(tǒng)治理念[13]。

3.3 階級性：崇儒重道

所謂“崇儒重道”，是漢武帝以來歷朝歷代統(tǒng)治者的“道統(tǒng)”標準，亦為其宣揚統(tǒng)治合法性的標桿，它的核心內(nèi)容就是尊崇儒家綱常名教之道。人們從古至今都崇拜儒家思想，尤其是古代，儒家思想一直被奉為全社會的主流思想。統(tǒng)治者之所以以儒家思想作為指導思想，根本原因是其可以滿足統(tǒng)治階級對人民實行思想控制的需要。

歷代帝王基本都實行“崇儒重道”的文化政策，凡是褻瀆儒家綱常名教之道的言論是必須嚴加批判和禁止的。可以說，自漢代以來的官修書目完全受儒家思想的統(tǒng)治，這一點在很多書目提要中得到證實。《四庫全書總目·凡例》中云：“惟離經(jīng)叛道、顛倒是非者，掊擊必嚴；懷詐狹私、熒惑視聽者，屛斥必力?！庇捎跂|漢王充經(jīng)常對孔孟之言提出質(zhì)疑，四庫館臣便在其著作《論衡》提要中批評王充：“其言多激……以與圣賢相軌，可謂悖矣?！盵11]138《隋書·經(jīng)籍志》總序最后一段云：“夫仁義禮智，所以治國也；方技數(shù)術，所以治身也……”，充分體現(xiàn)出了儒家思想的政治價值[14]。

在《隋志·別集·班婕妤集》的書名著錄中記載：“梁有《班昭集》三卷?！钡怯捎诎嗾鸭藿o了曹世叔，因此新、舊《唐志》別集類改題“《曹大家集二卷》”，這種女性作者從夫的命名體現(xiàn)了書目中含有男尊女卑的封建等級觀念。對于古代的統(tǒng)治者來說，儒家思想中蘊含的“三綱五?！眰惱韮r值觀念，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等級觀念，是維護封建社會穩(wěn)定的有力武器，因此在修書中“獨尊儒術”是為了達到教化人心的目的，在提要中處處體現(xiàn)政治凌駕于學術之上[1]148。

4 中國古代書目提要的學理性特征

4.1 崇古觀：“古職之失守而學者無所向方”

春秋以前，講究“學在官府”，即學術文化是由官府掌管的，貴族階層基本壟斷了一切學術文化活動，包括“制禮作樂”和接受文化教育，普通人民幾乎與學術文化活動無緣。隨著王室逐漸衰微，貴族階層也逐漸喪失了壟斷學術文化的權利，享受各種學術文化行為的權利開始從官府向諸侯、卿、大夫下移，由此出現(xiàn)了“禮崩樂壞”的局面[15]。“禮”即指《周禮》，其中最核心的思想就是“官教”思想，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三代之后“學在四夷”，官府不再壟斷學術，私學興起，但是卻產(chǎn)生了“古職之失守而學者無所向方”，當這種官府的老師不存在了，學者會感到“無所向方”，不知道去哪里學習，可見古人對于三代“學在官府”的追憶。這種“崇古觀”在書目提要的撰寫中也多有體現(xiàn)，表達了古代學者對于三代禮法的推崇。

比如，《漢書·韓延壽傳》中記載到韓延壽以政府官員身份積極投身文教事業(yè)：“潁川民多怨仇，延壽欲更改之，教以禮讓……設酒具食、親與相對，接以禮意……延壽于是令文學校官諸生，皮弁執(zhí)俎豆，為吏行喪嫁娶禮，百姓尊用其教?！表n延壽作為穎川太守，履行其教化地方百姓的基本職責，這是漢代官教行為的典例，《漢書》中對于官教事例的記載筆墨眾多，足可見班固其人對于“學在官府”的尊崇[16]。乾隆皇帝極力反對私家講學，他曾言：“有講學，必有標榜；有標榜，必有門戶。尾大不掉，必致國家破亡”，將講學與國家興亡聯(lián)系到一起，表面是批判講學和門戶之見，實則通過宣揚官教思想維護統(tǒng)治[17]。漢代以后，“學在官府”的影響越來越深遠，章學誠《文史通義·內(nèi)篇五·史釋》云：“‘以吏為師’，三代之舊法……三代盛時，天下之學無不以吏為師……秦人以吏為師，始復古制……猶有合于古者?！睆闹锌梢钥闯觯慕逃贫仁艿酱撕髿v代的推崇，而且“官教”的理念不僅對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深入思考“學在官府”的傳統(tǒng)對于當今社會仍然有借鑒意義。

4.2 會通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所謂“會通”，就是一種融會貫通的思想方法，本是中國古代的一個哲學命題，最早見于《周易·系辭上》：“圣人有以見天下之動，而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會通觀幾乎體現(xiàn)在史學、文學、哲學等多個學科領域，在古代書目修撰方面的表現(xiàn)則是：“會”即盡可能搜集天下所有文獻資料；“通”即將這些文獻資料里蘊含的學問和知識混融為一體[18]。

鄭樵在《通志·藝文略》中“集天下之書于一書”，通記古今有無”，其曰：“天下之理，不可以不會，古今之道，不可以不通，會通之義大矣哉。”換言之，“會通”就是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所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打破不同時間、文獻、學派和學科之間的界限，用整體性的思維進行學術研究。書目作者在撰寫提要時將文獻作者與其作品和讀者融為一體，也就是由人及書、因書究人、人書合一的思想，恰恰就是會通詮釋方法的體現(xiàn)。文獻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器物”，具有價值性和獨立性，文獻具有紛繁復雜的特點，然而古人借助書目，在文獻與文獻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將個體文獻納入到整體之中，從不同角度詮釋其“道”的意義，使得眾多文獻具有普遍聯(lián)系的特點和殊途同歸的統(tǒng)一價值?？梢哉f，“會通”不僅是整個中國古代文化內(nèi)涵的重要體現(xiàn)，也貫穿了古代書目提要發(fā)展的始終[13]。

從史學功用觀來看，人們研究歷史主要是為了用古代的經(jīng)驗來作為今日的借鑒，用古代的事情來說明現(xiàn)今的道理，其實這種古今類比的思想是一種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古代學者很早就已經(jīng)懂得對歷代社會的成敗得失進行認真總結(jié)，從而形成明確認識。這不僅是為了發(fā)表自己獨特的觀點和見解，更產(chǎn)生了將前人利弊得失與現(xiàn)實社會相聯(lián)系起來的重要意義。

在書目提要中，作者繼承發(fā)揚了古今類比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以理性的眼光審視前人得失，對于朝代興衰的原因或褒揚或批評，提升了提要的史學研究價值。比如《戰(zhàn)國策·敘錄》云：“周室自文、武始興，崇道德，隆禮義……雖有衰德，其綱紀尚明。及春秋時，已四五百載矣，然其余業(yè)遺烈，流而未滅……五伯之起，尊事周室。五伯之后，時君雖無德，人臣輔其君者……”[8]153從劉向的提要中可以看出，提要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就是對歷史經(jīng)驗進行揭示，從而將其投射在現(xiàn)實社會。書目中十分重視史學借鑒意義，《四庫全書總目》給予“紀一代政事”的史著很高評價。例如對于《北齊書》條：“一代興亡，當有專史，典章之沿革，政事之得失，人材之優(yōu)劣，于是乎有征焉，未始非后來之鑒也”，《四庫全書總目》認為盡管《北齊書》有缺點，但從政治意義上來講，后世統(tǒng)治者應當引以為戒，避免再犯同樣的錯誤[11]213。在提要中，經(jīng)常可見作者引用前人的觀點和史實，之后發(fā)表自己的見解，這種借鑒的意義歸根結(jié)底是立足于現(xiàn)實社會，為政治服務。

5 結(jié)語

現(xiàn)代的摘要以客觀、規(guī)范、標準為特征，以“寫真”為目的，簡潔、準確地揭示文獻信息，以便讓讀者以最短的時間確定有無必要閱讀此書。而古代提要則不同，對作者主體及其生平事跡、學術源流、版本情況、內(nèi)容得失、圖書價值等不同方面都有論述，而且并不是一種客觀的記錄或描述，而是追求“寫意”的主觀價值表達，這正是古代書目提要的“美妙”之處，使人愿意去探究其內(nèi)涵。

古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古代書目活動不局限于傳遞文獻、提供知識服務，而是將書目與倫理規(guī)范和政治教化以及學術研究融為一體，因此輕易拋棄傳統(tǒng)是不理智的，古代書目仍然有很多寶藏值得我們繼續(xù)深入挖掘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