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燕
(曲靖師范學院 學報編輯部,云南 曲靖 655011)
街,作為城市的“線性空間”,對于城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沒有街道,就沒有城市。巨大的城市機器,正是因為街道而變成了一個有機體……街道和建筑物相互定位,它們的位置關(guān)系,構(gòu)成了城市的地圖指南。城市借助街道,即展開了它的理性邏輯,也展開了它的神秘想象?!盵1]
街的雛形可以上溯到距今6000年左右的中國陜西臨潼姜寨部落遺址。先秦時期,《周禮·考工記》記載“國中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2]但是,近現(xiàn)代意義上富于生活氣息和繁華盛況的“街”是在唐宋時期才出現(xiàn),與這一時期的城市轉(zhuǎn)型對街這個城市空間的塑造密切相關(guān)。
首先,唐宋城市轉(zhuǎn)型中坊市制、宵禁制度的突破是從街這個空間實現(xiàn)的。
唐代城市格局是古代坊市制發(fā)展的全盛時期同時也是衰落轉(zhuǎn)型時期。坊市制是集權(quán)政治在城市管理上的體現(xiàn),以都城長安為例,從城市規(guī)模上看長安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全城由宮城、皇城、外郭城三重城組成,外郭城是居民住宅區(qū)和商業(yè)區(qū),包括東西兩市(各占兩坊之地)由114坊構(gòu)成。長安城的街有三個層級:城坊之間及城坊內(nèi)主要通行道路、具有宮廷廣場性質(zhì)處于宮城和皇城之間的橫街。外郭城以主要街道為界限進行區(qū)域劃分,整個城區(qū)有南北11條大街,東西14條大街,寬155米的朱雀大街是其中央大街,將外郭城坊市分為東西兩街區(qū),坊與坊之間有寬闊的街道,但街道兩側(cè)有高2米的坊墻,深2米的御溝劃定空間界限,堅硬的邊界有效的阻隔了坊與坊之間的橫向聯(lián)系。外郭城的主干街道面積占其總面積將近七分之一,[3]但不管是哪一個層級的街在嚴格的坊市制管理下,起到的都只是通道和隔離的作用,雖然寬闊但卻顯得荒涼寂寞。
長安城是一個由權(quán)力塑造的城市結(jié)構(gòu)空間:等級森嚴、秩序井然,坊市制規(guī)范的空間等級布局層次豐富:宮城、皇城、郭城之間;城市道路之間;各城門門道、規(guī)模之間;城內(nèi)里坊規(guī)模之間;城市區(qū)域之間;城內(nèi)住宅建筑規(guī)模、形制之間都存在等級差異?!皞鹘y(tǒng)城市街道的營造,主要通過空間文本的符號化,將‘不在場’的皇權(quán)的權(quán)威性傳遞到每個角落?!盵4]這種城市空間等級布局規(guī)定了身處其間的人們活動地域與行為模式,而城市普通民眾的公共空間并未在城市規(guī)劃中體現(xiàn)出來。在宮城、皇城、郭城的三重結(jié)構(gòu)中,宮城、皇城是普通民眾無法涉足的禁地,在郭城的三大區(qū)域坊、市、街中,坊、市都是“平面方形封閉式空間”,實行的是封閉式管理,而街這一線性空間尚有一定的公共性和自由度。
雖然嚴格的坊市制和宵禁制度使街道的公共性、自由度、平等精神等都受到極大的抑制,但是,城市就像一個生命的有機體有著自己的生長的意志,這種意志很多時候和城市權(quán)力者的意志并不吻合。中晚唐時期,城市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發(fā)生了重大變革,活躍的工商業(yè)活動在時間、空間上沖破了封閉坊市的局限,里坊開店,侵街、夜市日益嚴重,從坊市分離走向坊市合一,至北宋坊墻倒塌,夾街貿(mào)易與夜市成為常態(tài)。在這個演變對抗過程中,“街道,成為精英和民眾、國家和社會之間共生和沖突的舞臺?!盵5]在時間、空間爭奪中,市井民眾以侵街、夜市的集體性實踐對抗活動,再造屬于自我生存的街道空間,其動力是中下層民眾的生活訴求。所以,街承載了城市時空從封閉到開放、從宵禁到夜市巨大轉(zhuǎn)型的變革,自身也從街道變身為街市,街的公共性、自由度、平等等精神得到一定程度的伸張,所以唐宋城市轉(zhuǎn)型在街這個場域得到顯性表征。
其次,唐宋文人的文學城市書寫敏感的捕捉街這個空間意象展開他們對城市的詩意想象。街很早就已成為文學書寫的對象:“金城十二重,云氣出表里……車馬若飛龍,長衢無極已。簫鼓相逢迎,信哉佳城市。”(齊·王融《望城行》)看不到盡頭的“長衢”連綴著千門萬戶的人家,奔馳著如飛龍一般的車馬,一路簫鼓逢迎,面對如此繁華的街景,詩人由衷的發(fā)出“信哉佳城市”的贊美。唐宋時期,在街這一空間發(fā)生了古代城市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變革,街必然會成為文學關(guān)注表現(xiàn)的重心。在唐宋文學的書寫中,街占據(jù)非常重要的位置,僅就《全唐詩》進行檢索,具有唐代時代特點的“九陌”出現(xiàn)67次,“九衢”出現(xiàn)98次,“六街”出現(xiàn)24次,“十二街”出現(xiàn)9次,如果加上描寫涉及街的內(nèi)容的作品,那數(shù)量就更加龐大了。街這一時空意象在唐詩中的高頻率出現(xiàn)意味著街對城市轉(zhuǎn)型的表征意義。而在其它文體如傳奇中,街成為了情節(jié)展開空間背景。到了宋代,街這一空間意象在不同文體中的繁復(fù)出場意味其對城市生活的重要意義。
下面依據(jù)唐宋文學抒寫對由唐至宋街道內(nèi)涵的演變從以下三個方面來進行分析。
街道既是物理空間,更是權(quán)力、政治空間。在唐代坊市制下,街的功能被限定于交通,雖然有著巨大的街道尺度,但由于功能的單一,有道無街,缺乏活力,街道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濃厚。由于其單一的交通通道性質(zhì),在文學抒寫中往往被抽象為政治性的奔競之路,唐詩中“長安道”“洛陽道”的大量出現(xiàn)而且大多指向政治奔競就是顯例?!伴L安道”“洛陽道”更多的是一種政治象喻,而實用、生活功能被弱化。因為,“坊市分離格局下的城市,工商業(yè)尚未與城市生活真正融合?!盵6]李白的“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中的“大道”顯然超越了街道的實用生活功能而指向的是政治通達之道。所以李孝聰認為唐宋時期城市規(guī)劃由象征主義轉(zhuǎn)向?qū)嵱弥髁x。[7]妹尾達彥也認為唐代城市規(guī)劃布局“從宇宙之都到生活之都。”[8]
街道的政治象喻在唐詩中是常見的:“喧喧車馬欲朝天,人探東堂榜已懸……十二街前樓閣上,卷簾誰不看神仙?!?徐夤《放榜日》)放榜之日,長安十二街車馬喧闐,日照彤霞,士子們衣裝鮮麗,翹首以盼的是榜上榮名,走上政治通途,一舉登上光耀天下的人生巔峰。但是,這條政治奔競之路已是擁擠不堪,“曉鼓人已行,暮鼓人未息”,“貧書生”只能空遺浩嘆。“汲汲復(fù)營營,東西連兩京。關(guān)繻古若在,山岳累應(yīng)成。各自有身事,不相知姓名。交馳兼眾類,分散入重城。此去應(yīng)無盡,萬方人旋生??这牌钥啵瑏硗拕E?!?薛能《長安道》)奔走于“長安道”的士子“各自有身事,不相知姓名”,“汲汲復(fù)營營”的仍然是政治功業(yè)。詩中“東西連兩京”透露出唐代除了“長安道”是士子們的政治奔競之道,“洛陽道”也具有同樣性質(zhì)。
洛陽在唐代號稱東都,是長安之外的另一政治中心,同時也是士子舉選之地,“(唐高宗永徽元年)始置兩都舉,禮部侍郎官號,每歲兩地別放及第。自大歷十二年停東都舉,是后不置。”[9]洛陽東都貢舉大歷年間暫停,但唐文宗大和年間東都又開始貢舉活動。所以“洛陽道”在士子筆下與“長安道”一樣成為通往政治輝煌之路,有些詩人來往兩京尋求政治機遇,張繼在洛陽失意后“貧賤非吾事,西游思自強”(《洛陽作》)。
但是,不管是“長安道”還是“洛陽道”都只是少數(shù)士子政治通達之路,卻是大多數(shù)士子的政治蹉跎、生活窘迫之路,于鄴在《過洛陽城》中感慨“古來利與名,俱在洛陽城,九陌鼓初起,萬車輪已行。”宵禁剛解除,洛陽“九陌”上已是萬車奔競。在王貞白《洛陽道》中,“洛陽道”上雖有“覆車”在前,依然阻擋不了滿懷功業(yè)熱情“唯恐著鞭遲”的士子們。奔走在這條道路上,個中的辛酸自然也是詩人書寫的重要內(nèi)容,任翻在《洛陽道》中說自己背井離鄉(xiāng)在洛陽道上求富貴,“雞鳴前結(jié)束,爭去恐不早?!钡?,“求富江海狹,取貴山岳小”,成功者鳳毛麟角,就連大詩人杜甫也也無比屈辱的說自己在長安道上“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聶夷中在《住京寄同志》詩中說自己“在京如在道,日日先雞起。不離十二街,日行一百里?!倍摇叭杖諢o終始”,但因為性情“如石”,不通榮辱之理,終究無法通達顯貴。
中唐時期,由于坊市制和宵禁制度的松動,街道不再局限于通道和隔離功能,經(jīng)濟、文化娛樂功能得到一定程度凸顯。德宗時期的沈既濟在傳奇《任氏》中有一段敘述:“鄭子既行及里門,門扃未發(fā),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方張燈熾爐,鄭子憩其簾下坐以候鼓?!眰髌嫠鶎懯翘鞂毮觊g故事,從中看出,雖然坊間仍然實行宵禁管理,但里坊內(nèi)已有商業(yè)活動。歷史證明,這種商業(yè)活動具有很強的穿透力,一經(jīng)開始,就會找尋空間溢出里坊。從相關(guān)史料中可以看出,唐代向街開門是達官貴族的府邸才可擁有的特權(quán),《唐會要》中規(guī)定“非三品以上及坊內(nèi)三絕,不合輒向街開門?!盵10]但中晚唐時期,由于商業(yè)活動的穿透力,市民沿街開店的風氣已經(jīng)很難禁絕,而且坊門不再嚴格開閉,宵禁制度也有所松懈。大歷以后:“向街開門,各逐便宜,無所拘限,因循既久,約勒甚難?;蚬奈磩蛹聪乳_,或夜已深猶未閉”。[11]沿街開店大大便利了工商業(yè)活動,更為重要的是,工商業(yè)融入城市生活,“工商業(yè)與城市之間的隔閡最終消融,中國傳統(tǒng)時期完全意義上的城市才最終成熟?!盵12]。
到了宋代,坊墻被推倒后,商店沿著街道開設(shè)、百姓向街開門,茶肆酒樓、食店“自大街及諸坊巷,大小鋪席連門俱是,即無空虛之屋,每日凌晨,兩街巷門上行百市,買賣熱鬧?!盵13]即使是皇宮大門宣德樓前的御街也成為了商業(yè)交易繁盛的區(qū)域:“自宣德樓一直南去,約闊二百余步,兩邊乃御廊,舊許市人買賣于其間?!盵14]皇宮大門前都可設(shè)鋪交易,更遑論其它。宋仁宗時期真正實現(xiàn)了坊市合一,居民居住區(qū)與市場交易的界限消失。這一重大轉(zhuǎn)型使得城市肌理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坊與坊之間的街、坊內(nèi)的巷突破了單一的通道、隔離功能,街、巷兩側(cè)排列著商店、住宅,街道的線性空間成為豐富蓬勃的城市生活場所,街道真正成為“人與物之間的中介”,成為了“交換、商品買賣的主要場所,價值的變遷也產(chǎn)生于這里?!盵15]雖然汴京城城市道路的數(shù)量、寬度和氣派都無法和唐代長安媲美,但更加實用,更加符合市民生活和商業(yè)交易的需要,成為了城市居民的生活舞臺。
在街市這個場景中,“人們進行交往、互相關(guān)注”,商業(yè)買賣、文化娛樂、人情交往等一幕幕煙火味十足的生活場景在這里上演了,所以“街道不僅具有表現(xiàn)性,而且是日常生活戲劇的展示窗口”。[16]在李清照的詞作中,一對年輕夫婦在一個清晨的街市上上演了一場饒有趣味的短?。骸百u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李清照《減字木蘭花》)云鬢斜簪、花面交相映的動人畫面與年輕妻子風華自賞的嬌嗔與自信在街市這個場景中得到精彩呈現(xiàn)。
小說文體更便于表現(xiàn)街市空間的“日常生活戲劇”,成于中晚唐的傳奇《李娃傳》中滎陽鄭生初涉長安街巷,為都城生活斑斕的色彩所吸引。一日,從東市游覽后準備到西南方訪友,其間經(jīng)過平康坊,“至鳴珂曲”(坊中小巷),在一“門庭不甚廣,而屋宇嚴邃”的大宅前偶遇一“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的女子,一見鐘情,徘徊不能去,并故意掉落馬鞭,“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由此開啟了都市娼門騙取富家子弟財產(chǎn)的悲喜劇。宋話本中很多悲喜劇往往也開始于街市這一公共空間,《鬧樊樓多情周勝仙》中的富商女兒周勝仙與樊樓酒肆范二郎的愛恨情仇也是發(fā)端于金明池畔街市茶坊。
正因為街是“日常生活戲劇的展示窗口”,從唐代開始便產(chǎn)生一種特殊的建筑樣式“看街樓”?!按髿v初,有才人張紅者,本與父唱歌乞于衢路,因過將軍韋青所居,青于看街窗中,聞其歌喉廖亮,仍有美色,即納為姬?!盵17]可見,唐大歷初已有“看街樓”。“景讓最剛正,奏彈無所避,為御史大夫,宰相宅有看街樓子,皆幢之,懼其糾劾也?!盵18]這則材料說中唐李景讓做御史大夫的時候,宰相和大臣因懼怕李景讓彈劾,把家宅上的看街樓封了起來。但“看街”已然成為當時人們的消遣,一時的禁閉并不能杜絕。至宋,“看街樓”更為普遍,樓之外,還有“看街亭”:“大街約半里許,乃看街亭,尋常車駕行幸,登亭觀馬騎于此。”[19]吳文英詞《六丑·漸新鵝映柳》中佳人“看街”成為詞人寄情最深的場景:“館娃舊游,羅襦香未滅。玉夜花節(jié)。記向留連處,看街臨晚,放小簾低揭?!痹~作深情款款的回憶佳人于元宵、花朝佳節(jié)“小簾低揭”、縱覽街市繁華的動人場景。
在唐宋城市轉(zhuǎn)型發(fā)展中,街這一空間經(jīng)歷了時間管制上宵禁與夜市的拉鋸較量,至宋則完全解除宵禁,夜市成為城市生活的常態(tài)。
按照唐制,“日暮,鼓八百聲而門閉;乙夜,街使以騎卒循行囂謼,武官暗探;五更二點,鼓自內(nèi)發(fā),諸街鼓承振,坊市門皆啟,鼓三千撾,辨色而止?!盵20]以鼓聲為戒,長安十二街白晝與夜晚形成兩重境界?!短坡墒枳h》卷26“犯夜”條:“諸犯夜者,笞二十?!钡妨嫌涊d中有人因此丟了性命:“元和三年夏四月癸丑,中使郭里旻酒醉犯夜,杖殺之,金吾薛伾、巡使韋纁皆貶逐?!盵21]從中可見,即使官員也不能免責。嚴格的宵禁制度使得官員不敢造次而為,在無法趕到住所的情況下就只能狼狽避讓了:“唐天寶十二載冬,有司戈張無是居在布政坊,行街中,夜鼓絕門閉,遂趨橋下而跧?!盵22]至于普通士子犯夜被責罰的記載就更多了。
宵禁制度對士子官員的威懾在唐詩和傳奇中也多有表現(xiàn):“洛陽鐘鼓至,車馬系回遲?!?杜審言《夏日過鄭七山齋》)“投竿跨馬蹋歸路,才到城門打鼓聲。”(韓愈《晚春》)“可惜登臨好光景,五門需聽鼓聲回?!?章褐《城南偶題》)《李娃傳》中滎陽鄭生迷戀李娃,上門造訪,與李娃烹茶斟酒,流連不愿離去,“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近。生紿之曰‘在延平門外數(shù)里?!狡溥h而見留也。姥曰‘鼓已發(fā)矣,當速歸,無犯禁?!?/p>
“長安大道橫九天”是唐人對帝都街道的熱情禮贊,但在嚴格的宵禁制度下,“九衢金吾夜行行,上宮玉漏遙分明。霜飆乘陰掃地起,旅鴻迷雪繞枕聲,遠人歸夢既不成。留家惜夜歡心發(fā),羅幕畫堂深皎潔。蘭煙對酒客幾人,獸火揚光二三月。細腰楚姬絲竹間,白纻長袖歌閑閑,豈識苦寒損朱顏?!?鮑溶《雜曲歌辭·夜寒吟》)夜晚長安寬闊的“九衢”,只有“金吾”來回巡夜,“玉漏”“霜飆”“迷雪”等意象渲染出夜晚長安街道的肅殺氛圍。夜禁制度與坊市制雙重管制使得長安夜晚的街道顯得空曠寥落:“六街鼓竭行人絕,九衢茫茫空對月(吟)。九衢生人何勞牢,長安土盡槐根高(和)?!?《秋夜吟》)該詩署名為長安中鬼,意味著在坊市制下夜晚街道死寂無人,游蕩行吟在長安街道上的只能是超越宵禁限制的鬼魂在空曠的長安大道上寂寥吟唱應(yīng)答。
宵禁只有在節(jié)慶時刻才會解禁,據(jù)韋述《西都雜記》記載:“西都京城街衢,有金吾曉暝傳呼,以禁夜行;惟正月十五日夜敕許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遍L期的宵禁一旦解除,城市洋溢著狂歡的氛圍,盛況空前。城市居民異常珍惜這偶爾的節(jié)慶開禁,所以上元詩作的氛圍熱烈而浪漫:“玉漏銅壺且莫催,鐵關(guān)金鎖徹夜開。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崔液《上元夜》)
節(jié)慶開禁引發(fā)了城市居民對夜生活的向往,作為民間的的心理動力逐漸累積成為對抗官方管制的行動,至中晚唐,崇仁坊已是“一街輻輳,遂傾兩市,晝夜喧呼,燈火不絕,京中諸坊莫與比。”(宋敏求《長安志》卷八)文宗時期“或鼓未動即先開,或夜已深猶未閉”,甚至出現(xiàn)了徹夜不歇的“夜市”:“貞元末,有布衣于長安中游酒肆……至夜,多酣醉而歸旅舍。”(李隱《瀟湘錄》)韋莊詩中也有“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秦婦吟》)的吟詠。所以,開成五年十二月,唐文宗下令“京夜市宜令禁斷。”[23]但收效不大。
中晚唐詩歌中對夜市的描寫豐富多彩:“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似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王建《夜看揚州市》)“水門向晚茶商鬧,橋市通宵酒客行。秋日梁王池閣好,新歌散入管弦聲?!?王建《寄汴州令狐相公》)商業(yè)交易突破時間限制,城中夜行也逐漸松懈,五代詞人孫光憲的《風流子》描述一次冶游經(jīng)歷:“金絡(luò)玉銜嘶馬,系向綠楊陰下。朱戶掩,繡簾垂,曲院水流花謝。歡罷,歸也,猶在九衢深夜。”“歡罷”歸來已是深夜,在九衢大道行走已無人查問。
宋代仁宗朝后,夜禁之制徹底廢除:“二紀(宋仁宗慶歷、皇佑年間),不聞街鼓之聲,金吾之職廢矣?!盵24]從此以后,夜晚的街市不再是空曠寂靜的管制通道,而是充滿了喧騰活力的世俗空間。柳永的《玉樓春·皇都今夕知何夕》呈現(xiàn)夜晚皇都街市的熱鬧景象,不再有金吾巡夜管制的六街,歌管喧天、游人如織,“蠟炬蘭燈”照耀出如同曉色一般的絢爛色彩,城市夜生活彌漫著詩酒宴樂、躁動不安的享樂氛圍。
只要對比同屬古代浪子才人的柳永與溫庭筠的遭遇就可看出宵禁對文人精神的巨大影響,同樣是夜間醉酒而歸,溫庭筠引來的是“敗面折齒”的恥辱狼狽,[25]而柳永在《御街行·二之二·雙調(diào)》中說自己“歸來中夜酒醺醺”,只是后悔夜飲未能盡興,“悔放笙歌散”“惹起舊愁無限”而已。作為“才子詞人”的柳永可謂生逢其時,可以拋卻“浮名”,不分昏晝流連“煙花巷陌”而不受拘限,在其詞中,北宋新型街市是其浪子生活不可或缺的恣意空間:“九衢三市風光麗,正萬家、急管繁弦?!?柳永《看花回·二之二·大石調(diào)》)“是處小街斜巷,爛游花館,連醉瑤卮”(柳永《玉蝴蝶》)“遍錦街香陌,鈞天歌吹”(柳永《透碧霄》)。
夜禁廢除后,商業(yè)交易沒有時間、地域的限制,特別是服務(wù)業(yè)因為城市夜生活需求通宵達旦開設(shè),北宋汴京“夜市駢闃,至于通曉?!薄耙故兄敝寥M,才五更復(fù)開張。如耍鬧去處,通曉不絕?!盵26]南宋臨安夜市“最是大街一兩處面食店及市西坊西面食店,通宵買賣,交曉不絕”,夜市已延至四更。陸游深情回憶臨安夜晚的“笙歌燈火”:“隨計當時入帝京,笙歌燈火夜連明。寧知六十余年后,老眼重來看太平?!?《紹興癸亥余以進士來臨安年十九明年上元從舅光州通守唐公仲俊招觀燈后六十年嘉泰壬戌被命起造朝明年癸亥復(fù)見燈夕游人之盛感嘆有作》)“憶昔入京都,寶馬搖香鬃。酣飲青樓夜,歌聲在半空。”(《寒夜遣懷》)“燈火都城夜,風雨湖上秋。”(陸游《送韓梓秀才十八韻》)“近坊燈火如晝明,十里東風吹市聲”(陸游《夜歸磚街巷書事》)。
帝都如此,其它城市亦然。在唐代就有“揚一益二”之稱的成都“城中繁雄十萬戶,朱門甲第何崢嶸。錦機玉功不知數(shù),深夜窮巷聞吹笙?!?陸游《晚登子城》),城市不僅聚集了“繁雄十萬戶”,而且城中“錦機玉工”無數(shù),工商業(yè)發(fā)達,服務(wù)業(yè)興盛,“深夜窮巷”笙歌不歇?!澳鲜幸挂股显獰?,西郊日日是清明?!?陸游《感舊絕句七首》)成都的街市夜夜燈火煌煌,璀璨奪目,已不限于三五元宵。夜晚的錦官城,不管南市還是西樓都是紅燭高照,充滿娛情適性的享樂氛圍:“尚想錦官城,花時樂事稠。金鞭過南市,紅燭宴西樓?!?陸游《海棠》)夜生活的浪漫旖旎成為陸游成都生活追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城市景觀雖然是產(chǎn)生于城鄉(xiāng)分離后迥異于鄉(xiāng)野的具有社會意義的人文景觀,但在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耕時代,城市與鄉(xiāng)村有著血肉相依的關(guān)系,城市并不具有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生產(chǎn)功能,它要仰賴廣大鄉(xiāng)村的物質(zhì)甚或精神上給養(yǎng),特別是文人都對鄉(xiāng)村懷有永恒的鄉(xiāng)愁,所以唐宋以后的文人雖然大多生活在城市,但他們還是會敏感的捕捉容易勾起他們鄉(xiāng)野懷想的自然景觀,形成鄉(xiāng)土審美的遷延。
韓愈的絕句《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中對皇都街道是這樣描摹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庇姓撜咧赋觯骸拔覀儚倪@樣的詩句中完全看不到都市的意象,更不必說都市應(yīng)有的一派繁華,我們所感覺到的,仿佛一卷水墨,是早春朦朧的綠意,街巷、城市的輪廓含蘊于其中,天地的大美掩蓋了人類的工巧”。[27]斯賓格勒在《西方的沒落》中認為鄉(xiāng)村文化是“植物性的”,和大地、自然環(huán)境保持著天然的關(guān)系,城市則切斷了文明和土地的聯(lián)系,是自我生長的生命體。所以,作家如果以鄉(xiāng)村文化或者農(nóng)耕文化的立場來對城市進行審視表現(xiàn),城市這個自我生長的生命體特有的肌質(zhì)就必然淹沒在自然景觀之中,只有等到城市嶄新的生活模式成型后,新的城市審美意識:街市欲望審美才能夠顯現(xiàn)出來。
與韓愈詩相類的作品還有很多,王維詩中的“雨中春樹千萬家”、白居易詩“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等,在對長安城的結(jié)構(gòu)布局發(fā)出由衷的贊美之辭中都遺留著農(nóng)耕文明的痕跡,“中央集權(quán)和宗法禮制背景下,歷代都城的空間結(jié)構(gòu)和形態(tài),都深深烙上了農(nóng)田形制的印痕。”[28]“下視十二街,綠樹間紅塵?!薄按猴L十二街,軒騎暫不停。”雖然表現(xiàn)的是城市街景,但其間的主要意象是“菜畦”“綠樹”“春風”等自然農(nóng)耕風貌。于鄴《過洛陽城》中洛陽城的街景也是一派草長鳶飛的自然景觀:“周秦時幾變,伊洛水猶清。二月中橋路,鳥啼春草生?!蓖蹙S、蘇軾等人筆下的城市街景亦然:“俯十二兮通衡,綠槐參差兮車馬?!?王維《登樓歌》)“槐街綠暗雨初勻,瑞霧香風滿后塵?!?蘇軾《次韻曾子開從駕二首》)
在嚴格的坊市制管理下,城市居民和農(nóng)村居民的生活方式并無太大的差異。但是,中晚唐至北宋,隨著侵街、夜市的常態(tài)化,街成為一個居住、經(jīng)商、娛樂、人際交往等多功能聚合的空間,特別是宋代的汴京、臨安,沿街設(shè)鋪,夜市通宵,街的活力得到有效釋放,“城市街道的活力,來自于居住空間、生產(chǎn)空間、消費空間等在街道中高度疊合與互動下生成的生活共同體,并呈現(xiàn)出豐富的生活內(nèi)容、對文化多樣性的包容,以及鄰里身份的認同?!盵29]
經(jīng)唐入宋,新型街市的出現(xiàn),突破了人們農(nóng)耕時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節(jié)律,形成新的城市生活方式。《花間集》序中描繪的晚唐五代城市生活的圖景是這樣的:“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蔽膶W表現(xiàn)也應(yīng)該吻合這樣的生活圖景,花間詞應(yīng)運而生:“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之應(yīng)制《清平樂》詞四首,近代溫飛卿復(fù)有《金鑒集》,邇來作者,無愧前人?!盵30]《東京夢華錄》自序中描繪的北宋街市是這樣的景觀:“天街”“御路”上奔馳的是寶馬雕車,兩旁密布的是“青樓畫閣”“繡戶珠簾”,穿行于都城街市,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金碧富麗的感官印象,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源于城市對天下財富的吸納:“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厄廚?;ü鉂M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盵31]街市“集四海之珍奇”,游人如織,街這一空間已然成為物欲審美的走廊,奢侈成為市井風尚也就在所難免。
新的街市景觀呼喚著新的城市審美意識的產(chǎn)生。中晚唐以后,城市書寫突破傳統(tǒng)清雅自守的審美情趣,以富艷為美的審美趣味廣為流行,這與街市形成關(guān)系甚密。從中晚唐、北宋以后的城市書寫中就不難發(fā)現(xiàn)街道審美的物質(zhì)化、欲望化。
街市欲望審美首先表現(xiàn)為夸示性街市物質(zhì)審美,“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成為文學城市書寫的主流,士大夫?qū)Υ孙@然是鄙視的,以晏殊關(guān)于“富貴氣象”的論述為代表,晏殊認為以金玉錦繡寫富貴表象,顯露出的只是作者的“乞兒相”,[32]真正善寫富貴者是要傳達出“富貴氣象”,[33]是在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之上閑雅的精神氣度。晏殊并不否認以富艷為美的審美趣味,而只是要求融入士大夫階層的清雅,這就是為什么溫庭筠被王國維嘲笑其詞品也就是“雙雙金鷓鴣”的濃艷、柳永被士大夫目為“都下富兒”的原因。
文學中“競豪奢”的街市審美風尚在唐宋有著深厚的社會基礎(chǔ)。商業(yè)的發(fā)展在中晚唐時期就“產(chǎn)生了一個富裕、自覺并對自己的鮮明特征和特殊文化有強烈意識的城市中產(chǎn)階級?!盵34]到了宋代,商品經(jīng)濟更為發(fā)達,論者多提及的是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對官員士大夫?qū)用嫘纬傻纳莩奚铒L尚的影響,但在宋代,這種畸形的奢華消費方式并不限于王公貴族,而是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風習。仁宗一次內(nèi)宴,“一下箸二十八千”,[35]帝王生活奢華驚人尚能理解,但中下層百姓日常生活中也以奢華相尚:“以至于貧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銀器供送?!盵36]《東京夢華錄》在敘及街市時多次出現(xiàn)“都人侈縱”[37]“大抵都人風俗奢侈”[38]一類感慨,這也就難怪城市書寫中夸示性街市物質(zhì)審美大量涌現(xiàn)了。周邦彥在《汴都賦》由衷贊嘆北宋汴京街市豪富,雖為賦體鋪采摛文,多有溢美,但也不失為對當時街市商品經(jīng)濟的高度繁榮和都城物質(zhì)生活富足的寫照。
其次表現(xiàn)為街市情色審美。中晚唐五代時,街市已充滿情色誘惑:“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張祜《縱游淮南》)“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杜牧《贈別》)韋莊在江南水鄉(xiāng)街曲流連時,更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菩薩蠻》)到柳永詞中,街市的情色欲望審美可謂進入高峰時期。[39]而且,很多時候,街市夸示性物質(zhì)審美與情色審美結(jié)合,渲染出都市生活的豪奢浪漫。在李邴《女冠子·上元》詞中,“鳳闕都民,奢畢豪富”是漫步帝城天街的作者的深切感受,而豪富僅只是帝都生活的面相,“才子艷質(zhì),攜手并肩低語”“畫燭影里,神仙無數(shù)”的情色審美更能傳達出在帝都富足物質(zhì)生活之上的浪漫旖旎,“這一雙情眼,怎生禁得,許多胡覷”的描述,說明在街市空間中某種程度的超越了傳統(tǒng)的男女看與被看的關(guān)系:“臨津艷艷花千樹,夾徑斜斜柳數(shù)行。卻憶金明池上路,紅裙爭看綠衣郎?!?王安石《臨津》)看與被看在??评碚撝惺且环N權(quán)力關(guān)系[40],在中國古代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往往處于被看的卑微地位,而只有在元宵、金明池開禁的節(jié)日狂歡中,這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才被突破,正如巴赫金所說:“在狂歡中,人與人之間形成了一種新型的相互關(guān)系,通過具體感性的形式、半現(xiàn)實半游戲的形式表現(xiàn)了出來。這種關(guān)系同非狂歡是生活中強大的社會等級關(guān)系恰恰相反。人的行為、姿態(tài)、語言,從在非狂歡式生活里完全左右著人們一切的種種等級地位(階層、官銜、年齡、財產(chǎn)狀況)中解放出來?!盵41]女性也能從情色視角享受平日被壓抑的男性審美。
但是,我們也應(yīng)該注意到,雖然中晚唐以后,街的物質(zhì)、情色欲望展示功能被大大開發(fā)出來,但在文學表現(xiàn)中農(nóng)耕自然審美與街市欲望審美并不形成對立關(guān)系,而是并行不悖,甚至相融相生,這也符合城市發(fā)展的終極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