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虹剛
(江蘇聯(lián)合職業(yè)技術學院 蘇州旅游與財經分院,江蘇 蘇州 215000)
文學地理學是當前國內學術界的一門顯學,涌現(xiàn)的論著不可勝數(shù),但當前中國文學地理學研究在五個方面仍存在較大的學術發(fā)展空間,現(xiàn)撰文提出,亟待學界同仁批評指正。
“系地法”是曾大興先生在《文學地理學概論》中提出的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一個最基本的方法[1]。所謂“系地”包括以人系地和以文系地,但目前的研究普遍偏重以人系地,而忽視以文系地。學術界在以人系地研究方面已發(fā)表了大量成果,例如關于文學家地理分布的著作即有十余種,較早的有陳正祥《詩的地理》(1978),最新的有邱江寧《元代文人群體的地理分布與文學格局》(2021)。以人系地研究是文學地理學的一項重要內容,甚至有學者認為“建立文學地理學最為原點的術語首先是文學家地理”[2]。
學術界如此重視以人系地研究,主要原因有三:
其一是因為受到人文地理學以“人地關系”為核心的研究傳統(tǒng)的影響。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地理學的復興與發(fā)展,得益于對人文地理學的借鑒。而人地關系“為人文地理學重要基礎理論和研究的中心課題”[3],梅新林先生即認為:“文學地理的核心關系是文學家與地理的關系”[4]。
其二是因為受到學界前輩研究范式的影響。1913年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之“元劇之時地”部分率先通過對元雜劇作家籍貫的考證與統(tǒng)計,揭示元雜劇中心由北往南的轉移現(xiàn)象。其闡述雖然比較簡略,但這種基于籍貫地理的研究方法逐漸引起后來者的重視。1935年劉經菴《中國純文學史綱》在“結論”中附錄《中國文學家的地理分布表》[5],首開后來歷代文學家地理分布研究之先河。至1978年陳正祥《詩的地理》出版,成為“20世紀中國學術史上的第一部文學地理研究著作”[6]。之后更多學者繼踵接武,發(fā)表的以人系地研究成果蔚為大觀。
其三是因為受到相關文學理論論著的影響。這其中影響較為深遠的是袁行霈《中國文學概論》(1987)。該書第三章“中國文學的地域性與文學家的地理分布”之第二節(jié)專門闡述文學家的地理分布問題,并總結出兩條規(guī)律:第一是“文學發(fā)達的地區(qū),一般說來都是經濟比較繁榮、社會比較安定、藏書比較豐富、教育環(huán)境優(yōu)良的地區(qū)?;蛘呤钦蔚闹行?,或者是比較開放的交通樞紐”[7];第二是中國文學“至少應該說有兩個發(fā)源地,一個在黃河流域,一個在長江流域”,而運河作為溝通南北的國家經濟命脈非常重要,因此,“黃河、長江和運河這三條水系的周圍形成文學的若干中心,是很自然的”[8]。作者雖未對中國歷代文學家的地理分布作全面詳盡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但已從理論層面基本揭明了背后的規(guī)律和原因。這對后來的一批論著產生了重要影響,例如曾大興《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梅新林《中國文學地理形態(tài)與演變》、杜紅亮《江河視閾下的中國古代文學流向》等著作中都能看到對這兩條規(guī)律的實證研究和詳細闡述。此外,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梅新林和葛永?!段膶W地理學原理》,這兩本當代文學地理學的重要理論著作也都強調文學家的地理分布,而基本未涉及文學作品的地理分布,這也會對當前文學地理學以人系地研究的盛行產生影響。
文學地理學以人系地研究蔚然成風,相形之下,以文系地研究則少人問津。就筆者所見而言,戴偉華《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第三章“詩歌創(chuàng)作地點和地域文化”[9]和夏漢寧等主編的《宋代江西文學家地圖》第四章“宋代江西文學家作品量的地理分布”[10]是為數(shù)不多的以文系地研究。
文學作品產生的地理環(huán)境會影響文學家創(chuàng)作,文學家通過文學作品來實現(xiàn)對地理環(huán)境的書寫,讀者通過文學作品才能了解作者和相應的文學地理空間,故與以人系地研究相比,以文系地研究甚至更重要。陳寅恪先生曾指出:“中國詩雖短,卻包括時間、人事、地理三點”[11],并進而言之:“茍今世之編著文學史者,能盡取當時諸文人之作品,考定時間先后,空間離合,而總匯于一書,如史家長編之所為,則其間必有啟發(fā),而得以知當時諸文士之各竭其才智,競造勝境,為不可及也”[12],其所言作品的“空間離合”,即以文系地。
以文系地研究長期受到冷落,也可能是因為涉及具體地理空間的文學作品散落在海量書籍中,不便統(tǒng)計。不過,隨著全球“數(shù)字人文”浪潮的興起,借助于現(xiàn)代科技,近年來國內學術界已有學者開始從事以文系地的基礎工作,其中有代表性的是王兆鵬先生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唐宋文學編年系地信息平臺建設”。該項目以歷史地圖為平臺,融時間、地點、人物、事件、作品為一體,將456位唐宋詩人的編年事跡和編年作品轉化為關系型結構化數(shù)據(jù),可視化呈現(xiàn)詩人一生的活動軌跡。王兆鵬先生指出:“僅根據(jù)籍貫地理考察文學的地理空間,無法真正了解文學創(chuàng)作真實的地理空間。而過去根本無法突破這種認識的局限。如今有了作家活動編年系地數(shù)據(jù)庫,就可以確定文學的活動地理,具體了解每個作家一生不同時期的活動地理和創(chuàng)作地理”[13]。所謂“創(chuàng)作地理”即對文學作品的系地?;诖耍跽座i先生進一步提出要重建作家年譜的新范式,實現(xiàn)從“年譜”到“編年系地譜”的轉變[14]。相信隨著更多、更完善的文學編年系地信息平臺的建設,以及編年系地譜理念和實踐的推廣,以文系地研究會逐漸引起學界的重視。
20世紀初,時值清末民初,西方列強的入侵引起中國社會的深刻變革,許多傳統(tǒng)觀念被打破,地理研究也在發(fā)生革新。這一時期“有關地理學的研究,無論是研究深度還是研究廣度都遠超前代。地理學在中國也一改往日作為其他學科附庸的存在方式,擁有屬于自己的專屬領域……地理研究逐漸步入科學化,系統(tǒng)化的階段”[15]。地理學科學化、系統(tǒng)化的變革勢必會推動文學地理學的發(fā)展,《文學地理學原理》即將20世紀初視為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學地理學的現(xiàn)代轉型期[16]。
目前學術界對于20世紀初文學地理學發(fā)展的研究一般都聚焦于當時的幾篇重要文獻,例如梁啟超《中國地理大勢論》(1902)、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1905)、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1906)和《宋元戲曲史》(1915)等等。其中引用頻率最高、論述最多的應屬《南北文學不同論》。曾大興先生將此文作為中國文學地理學發(fā)展至系統(tǒng)研究階段的標志性事件,因為這是“文學地理學學術史上的第一篇系統(tǒng)的論文”[17]。這些論著確實是當時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代表作,不過名家名作不會是橫空出世的突然現(xiàn)象,必定以時代風潮為背景,與當時其他學者的相關研究成果相伴相生并脫穎而出。
就時代風潮而言,清末民初面對西方的堅船利炮和喪權辱國的現(xiàn)狀,當時的國人——尤其是學術界——從文化、制度、科技、教育等方面進行深刻反思并學習西方,希望實現(xiàn)民族自強。在此過程中,西方的近代地理學進入學者視野,當時大量西方地理學著作通過翻譯進入國內,這種情況至20世紀初愈發(fā)迅猛。據(jù)鄒振環(huán)《晚清西方地理學譯著知見錄》[18]統(tǒng)計,1819年至1911年辛亥革命前國內出版的208種各類西方地理學譯著中,有149種出版于20世紀初的十余年間,占72%。另外,據(jù)艾素珍《清末人文地理學著作的翻譯和出版》研究,清末(1871—1911)出版的“人文地理學譯著的分支學科門類較為齊全”[19],涵蓋了人文地理學所列13個分支學科的10個分支學科。該文介紹的清末43部人文地理學譯著中,有40種出版年份明確,其中有32種出版于20世紀初,占80%?!霸谥袊糯o系統(tǒng)的人文地理學著作,人文地理學作為一門學科是清末時從國外引進的”[20],20世紀初大量的西方地理學——尤其是人文地理學譯著的出版,一定會大大開拓當時國內學者的學術眼界。
20世紀初對地理學高度重視的情況同樣也發(fā)生在教育界。清政府為救亡圖存開始教育改革,于1904年頒行《奏定學堂章程》,這是中國教育史上第一個完整的學制系統(tǒng)文件,史稱“癸卯學制”?!肮锩畬W制”以法令的形式規(guī)定當時的中小學要開設地理課,并對中小學地理教育的目的、內容、課時分配、教材教法等作出明確要求。另外,據(jù)鄒振環(huán)《晚清中國人編纂的地理學教科書書目》[21],可知1893年至1911年辛亥革命前國內出版的159種地理學教科書包括童蒙讀物與小學教材、中學教材、師范??平滩摹⒋髮W教材、參考圖冊等五類,而其中155種出版于20世紀初,占97%,幾乎為全部。而20世紀初很多學者都在各級各類學校中任教,這大量地理學教科書肯定會為他們所見,并引發(fā)他們學習。
20世紀初,大量翻譯并出版西方地理學著作,學校正式開設地理課及大量地理學教材的出版和使用,這兩者都會為當時的學者帶來嶄新的地理學思想和研究思路,從而與傳統(tǒng)地理學研究相結合,推動中國文學地理學的轉型發(fā)展。因此,除梁啟超、王國維、劉師培等人外,20世紀初肯定有一批學者也撰寫了受到西方地理學思想和方法影響的文學地理學論著,只是目前這方面的資料挖掘很少。
例如王葆心的《古文辭通義》?!豆盼霓o通義》中“文之總以地域者”專章,論述科學,征引豐富,首倡文學與地理學的跨學科研究,持“夫文者,時與地與人,三者相積而成者”[22]的觀念,系統(tǒng)考察文學與地理的關系,在地理影響文學的途徑、歷代文學家地理分布、南北文學相競相合的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等方面多有創(chuàng)見。與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相比,王葆心《古文辭通義》對地理影響文學的關系的闡述更深刻,也更具現(xiàn)代特質,因此不僅在中國文學地理學學術史上具有重要價值,而且在中國文學地理學現(xiàn)代轉型發(fā)展的過程中占有奠基和發(fā)軔的地位(1)詳細論述見拙文《王葆心〈古文辭通義〉文學地理學思想研究》,載《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21年。。
國內學術界對20世紀初文獻資料的忽視源自學術視野上的“遮蔽”。王水照先生指出:“按‘五四’新觀念建構的文學批評史或學術史遮蔽了許多‘舊派’的文章學批評專家和專書,這在清末民初尤為嚴重”[23]。相信未來會有研究者打破這種“遮蔽”,挖掘出更多20世紀初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文獻,從而幫助學界更加全面深刻地理解中國文學地理學在這個關鍵時期的轉型發(fā)展。
中國文學地理學在發(fā)展過程中,曾多次借鑒西方的學術思想,但中國文學地理學思想源遠流長,公元前544年季札觀樂已開文學地理學批評之先河。中國文學地理學研究從先秦走來,既有傳承,也有演變,展示出強大的生命力,曾“長時期地以一枝獨秀的優(yōu)勢牢牢占據(jù)了世界軸心地位”[24]。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中國文學地理學必定會形成自己的傳統(tǒng)和特色,這些傳統(tǒng)和特色散落在浩如煙海的古典文獻中,有待今天的研究者去挖掘。
梅新林先生在《文學地理學原理》中將中國文學地理學的傳統(tǒng)學術成果從載體上歸納為史志、文論、集序和專題論著四種形式,從內容上歸納為詩騷地理論、江山之助論、南北不同論和區(qū)域文學論四大主題。對于這“四種載體”和“四大主題”,之前已有研究者開始梳理其中的文學地理學思想。例如范軍較早關注到中國古代文論中有大量關于地理環(huán)境影響民族性格、藝術風格和主體審美心理方面的闡述[25],當時作者將其視為文藝生態(tài)學思想,今天看來,這些內容屬于文學地理學范疇,后來李志艷已明確在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的背景下來探討中國古代文論資源的價值[26];再如林榮琴較早研究了《史記·貨殖列傳》與《漢書·地理志》中所蘊含的風俗地理思想[27]。今天看來,所謂風俗地理思想也屬于文學地理學范疇,后來王紅娟已明確將《詩經》和《漢書·地理志》中關于風俗區(qū)劃、風俗描述和風俗議論方面的表述歸入文學地理學[28]。
不過,與“四種載體”的海量典籍相比,與繁多的其他各種文學地理學論著相比,這方面的研究仍然很少?!拔膶W地理”概念在18世紀才由德國哲學家康德提出,但在中國傳統(tǒng)典籍中蘊藏著眾多樸素而寶貴的文學地理學觀點或思想。20世紀初中國文學地理學的轉型發(fā)展正是以此為基礎的,今天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建設——尤其是理論研究,也應該繼承這筆文化遺產,這樣才能在對西方文學地理學的借鑒發(fā)展中保持并彰顯自己的本土特色。
現(xiàn)以“詩騷地理論”中的《詩經》為例來說明這個問題。《詩經·國風》按照國別編選十五個地區(qū)的土風歌謠,其體例背后是典型的以文系地的文學地理學思想,“《詩三百》‘十五國風’的搜集、整理和編選工作,就是最早的文學地理學實踐”[29]。自《詩經》誕生以來,歷代的研究著作汗牛充棟,形成了一門詩經學,而對《詩經》地理的研究一直是詩經學的重要內容,“《詩經》豐富的地理學價值以及后世對此價值的發(fā)揚與研究,構成了《詩經》學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詩》地理學”[30]。《詩》地理學的源頭在《詩經》編纂時的地域文學思想,自春秋時期季札觀樂后綿延發(fā)展兩千余年,至宋末王應麟《詩地理考》,終于出現(xiàn)直接以“地理”命名的《詩經》地理學研究專著。至清代,更是出現(xiàn)焦循《毛詩地理釋》、胡秉元《詩地理考實》等近十部專門研究《詩經》地理學的著作。
對《詩》地理學發(fā)展史進行挖掘,能發(fā)現(xiàn)很多閃著智慧之光的文學地理學觀點和思想。例如成書于漢哀、平之際的《詩緯》,一般會因其讖緯思想而被今天的學者所忽視,但恰恰在《詩緯》中蘊含著寶貴的文學地理學思想。特別值得指出的是,《詩緯》中的《詩含神霧》高度重視《詩經·國風》各地區(qū)的地理位置,注意到“邶鄘衛(wèi)王鄭”處于各地區(qū)中心的特殊地理位置,指出“此五國者,處州之中,名曰地軸”[31]。接著進一步指出,鄭又處于“邶鄘衛(wèi)王鄭”五國的中心,鄭“位在中宮,治四方,參連相錯,八風氣通”。很顯然,《詩含神霧》在敘述各地區(qū)的地理位置時,沒有季札觀樂評論各國風時政教化的特色,而是純粹從地理出發(fā)。在季札觀樂的評論體系中,季札從“王化”的角度出發(fā),對邶鄘衛(wèi)和鄭風的評價都不是很高,尤其對鄭風,季札認為是亡國之音,說“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32]。但《詩含神霧》中,邶鄘衛(wèi)鄭卻一變?yōu)楦鞯貐^(qū)的中心,鄭更是中心的中心?!对姾耢F》的這種觀點是建立在對《詩經·國風》各地區(qū)地理位置的準確掌握基礎上的,符合實際情況。甚至可以說,《詩含神霧》已初步具備現(xiàn)代地理學中區(qū)位的概念,清楚地看到了鄭地在十五國構成的空間系統(tǒng)中地理位置上的比較優(yōu)勢,故才有此說法。
因此,學界若能在文學地理學視域下,對中國傳統(tǒng)典籍進行仔細發(fā)掘,一定會有大收獲。鄒建軍先生曾指出:“我們的古典文獻浩如煙海,然而就文學地理學科學建設而言,它們也是不能少并且是絕對重要的資源之一”[33]。立足文學地理學中國本土化的學科屬性,激活古典文獻資源對文學地理學現(xiàn)代學科建構的價值,形成中西對話,這還將是中國學界對世界文學地理學的獨特貢獻。
“空間的文學”與“文學的空間”是文學地理學的重要研究內容,在《文學地理學概論》[34]和《文學地理學原理》[35]中都有闡述。雖然在具體研究中,這兩本著作中所論“空間的文學”與“文學的空間”在學術指向、研究方法等諸多方面有所不同,但都高度重視對兩者的融合研究。曾大興先生在論述文學地理學批評時說:“真正的、完全意義上的文學地理學批評,應是以文本分析為主,同時兼顧文本創(chuàng)作與傳播的地理環(huán)境。即內部研究為主,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兼顧,簡稱‘以內為主,內外兼顧’?!盵36]梅新林先生從構建學術體系、推動學科發(fā)展的高度指出:“研究者應具有大氣包容的胸襟,所能臻于的更高境界即是思考如何將‘內層空間’與‘外層空間’兩者貫通起來融為一體,而不能各自畫地為牢,壁壘森嚴,甚至相互否定,而需要在貫通融合中相互觀照、相互闡釋、相互發(fā)現(xiàn)”[37]。
兩位學者的積極倡導,說明他們都認識到目前國內文學地理學研究存在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即“空間的文學”與“文學的空間”分離割裂。有學者也指出:“就現(xiàn)有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成果來看,學科的‘單向度割裂’之感較為明顯?!盵38]這種“割裂”主要有四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在中國文學地理學的發(fā)展過程中,重視研究“空間的文學”是主流?!对娊洝L》按十五個地區(qū)將160首詩歌整理編訂,體現(xiàn)的是編纂者的地域文學理念;季札觀樂對各國風逐一評點背后的評價標準是《詩》樂與各地區(qū)地理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班固《漢書·地理志》的“風俗”論進一步揭示的仍是人文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的影響;20世紀初中國文學地理學轉型發(fā)展時期,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王葆心“文之總以地域者”、王國維《屈子文學之精神》等一批經典論著,都從地理環(huán)境影響文學的角度研究南北文學的區(qū)域差異……縱觀梅新林先生總結的中國文學地理學的“四大主題”傳統(tǒng),也都屬于“空間的文學”研究。
其次,自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地理學復興以來,理論界一直更關注“空間的文學”研究。無論是金克木《文藝的地域學研究設想》指出的文學地域學研究的四個方面:“一是分布,二是軌跡,三是定點,四是播散”[39],還是袁行霈《中國文學概論》之“中國文學的地域性與文學家的地理分布”專章中的相關文學地理學論述,都未關注到“文學的空間”研究。
再次,因學者的認識局限阻礙了“文學的空間”研究反向融合“空間的文學”研究。目前國內學術界進行“文學的空間”研究的學者以鄒建軍先生為代表,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鄒建軍先生曾經將文學地理學視為比較文學學科下的一個分支學科,堅持其學科定位和研究方向:“我所提倡的‘文學地理學’,并不是從前有的人所講的研究作家的地理分布與文學潮流的地理變遷的‘文學地理學’……文學地理學的存在和發(fā)展,并不只是在于其有自己的研究方法,而主要在于有其特定的研究對象,那就是文學中的地理空間問題”[40]。這種認識局限從觀念到實踐無疑都會阻礙地理批評學者的研究方向從“文學的空間”轉向“空間的文學”。有學者對此曾評價道:“他將其文學地理學批評建立在一種獨立、自足的文本空間之中,將地理空間限定在自然地理空間之中的嘗試客觀上又導致了該批評理論實踐的封閉性和有限性?!盵41]
最后,中國文學地理學缺少對西方文學地理學發(fā)展成果及時、廣泛、深入的借鑒。目前國內從事文學地理學研究的各種學術力量中,以文學——尤其是古典文學領域的學者為主,缺少文藝學——尤其是西方現(xiàn)代文藝學領域的學者參與。這種研究力量的不均衡造成了當前中國文學地理學界存在“重‘古’輕‘今’的整體格局”失衡與“本土與域外研究的失衡”問題[42]。除此之外,由于術業(yè)有專攻、語言隔閡等原因,這還造成國內文學地理學界不能及時、廣泛、深入地借鑒西方文學地理學的發(fā)展成果,客觀上使中國文學地理學的發(fā)展形成某種程度上閉門造車的狹隘和限制。中國文學地理學作為一門新建學科,其創(chuàng)立主要依靠自身的基因和成長,不過也需要外界適當?shù)拇碳ず屯苿印?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地理學的復興,就與當時大量西方新人文地理學譯著的出版分不開。時至今日,卻仍有大量重要的西方文學地理學著作仍未在國內翻譯出版,例如法國學者奧古斯特·迪布依的《法國文學地理學》(1942)和安德烈·費雷的《文學地理學》(1946)、被譽為“文學地圖”經典之作的美國學者弗朗科·莫雷蒂的《歐洲小說地圖集:1800—1900》(1998)、法國當代“地理批評”代表人物貝特蘭德·韋斯特法爾的《地理批評:真實與虛構的空間》(2007)[43]等等。這種不足讓國內學術界無法借鑒西方文學地理學發(fā)展過程中“空間的文學”與“文學的空間”融合研究的經驗。例如,法國當代學者米歇爾·柯羅認為,費雷的《文學地理學》存在明顯的缺陷,因為“這樣一種地理學使人可以研究文學生產的地點,而不是地點的文學再現(xiàn)”。而比較之下,弗朗科·莫雷蒂的《歐洲小說地圖集》更進一步,該書“把‘對在文學中的空間研究’與‘空間中的文學研究’結合在一起”[44]。由此可知,《歐洲小說地圖集》已實現(xiàn)“文學的空間”與“空間的文學”的融合研究。遺憾的是,因為缺少譯介,大量這類重要的西方文學地理學論著不能為國內學界及時學習和借鑒,否則肯定會促使研究者認識到“空間的文學”與“文學的空間”相生相成的重要性,從而推動對兩者研究的融合發(fā)展。
當前,中國文學地理學研究存在重實證、輕理論的傾向,理論創(chuàng)新有待進一步加強。2012年陶禮天先生就指出:“就研究現(xiàn)狀的不足或缺失而言,筆者以為,仍然是文學地理學的基礎理論研究的嚴重貧血,還需要認真地深入地研究文學地理學原理”[45]。直至2017年《文學地理學概論》和《文學地理學原理》出版,書中都特意指出目前中國文學地理學的這一問題,可見理論創(chuàng)新不足確實已成為影響中國文學地理學發(fā)展的一個短板。
中國文學地理學理論創(chuàng)新不足,首先與目前國內文學地理學研究群體中缺乏跨學科人才有關。文學地理學具有跨學科屬性,需要以文學為本位,融合地理學的思想和方法來展開研究?,F(xiàn)代地理學作為一門成熟學科,具有明確的研究對象,已形成完備的學科體系和成熟的研究范式,并對自身學科獨有的哲學價值、科學價值、應用價值和教育價值進行了反思和總結。而目前國內文學地理學的研究隊伍以古典文學、比較文學、現(xiàn)當代文學等文學學科的學者為主要力量,這些學者受自身專業(yè)領域和知識結構的局限,較少系統(tǒng)深刻地學習過地理學的傳統(tǒng)、思想、原理、概念和方法等,因此在開展文學地理學研究時對地理學的借鑒往往以實用為主,較少涉及新的地理學知識領域,從而在文學與地理學的深層對話方面顯得力不從心,無法深入。以人文地理學為例,已經發(fā)展出人口地理學、聚落地理學、經濟地理學、社會地理學、文化地理學、政治地理學、歷史地理學、區(qū)域地理學等多個成熟的分支學科,而國內文學地理學研究者比較熟悉的一般只有文化地理學和歷史地理學。文學地理學只有立足文學本位,促進文學與地理學廣泛深刻的交融,才能迎來更加繁榮的發(fā)展。而這需要文學地理學研究隊伍中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跨學科人才。這種跨學科人才,可以是傳統(tǒng)的文學地理學研究者對地理學進行全面深刻的學習,也可以是吸引地理學學者開展文學地理學研究,還可以是文學與地理學的學者組成團隊開展合作研究。李仲凡先生指出:“文學地理學對地理學學理資源的借鑒,不僅需要系統(tǒng)、深入地學習人文地理學和文化地理學學科的主要思想、基本概念,并掌握它們的重要研究范式與方法,而且需要在此基礎上,把學習和借鑒的范圍擴大到整個地理學學科體系?!盵46]
實現(xiàn)理論創(chuàng)新的途徑,既需要橫向的跨學科借鑒,也需要縱向的對傳統(tǒng)資源的深度提煉。中國文學地理學理論創(chuàng)新不足,也與目前國內文學地理學界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地理學思想的挖掘不夠有關。如前所述,中國文學地理學在悠久的發(fā)展歷史中,形成了大量富有中國本土特色的文學地理學思想。這些思想埋藏在海量的傳統(tǒng)典籍中,有待學界去挖掘整理,然后在今天文學地理學的學科背景下將其激活。曾大興先生在這方面作了卓有成效的探索。在2012年出版的《文學地理學研究》第四章中,作者討論了“氣候與文學之關系”問題,其具體闡釋時引用了司馬遷《史記·貨殖列傳》、班固《漢書·地理志》、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等古典文獻中的相關記載,可見作者對“氣候與文學之關系”的研究受到這些古典文獻的啟發(fā)和助益[47]。后來作者進一步完善思想,將其提升到系統(tǒng)的理論高度,于2016年出版了著作《氣候、物候與文學——以文學家生命意識為路徑》。在該書中,作者明確將自己研究思想的源頭追溯到了劉勰和鐘嶸[48]。
中國文學地理學理論創(chuàng)新不足,還與國內學界缺少對西方文學地理學理論的研究與借鑒有關。相比之下,西方學者更重視理論上的推陳出新,有時甚至到了標新立異的程度。國內學者應該以宏大的學術視野和包容的學術胸襟將其視為中國文學地理學理論創(chuàng)新的重要資源,主動學習,兼收并蓄。目前對西方文學地理學介紹較為系統(tǒng)的是《文學地理學原理》。該書以對“古今—中西”文學地理學發(fā)展的總結為基礎,在學理維度上實現(xiàn)了突破與超越,最終提出“新文學地理學”的概念與理論體系,這背后離不開對西方文學地理學理論的全面總結和深刻借鑒。
中國文學地理學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關注,產生了越來越多的研究論著,取得的成績有目共睹。本文帶有對中國文學地理學發(fā)展進行階段性反思的性質。這種注重反思的精神是中國文學地理學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傳統(tǒng)與財富,之前眾多學者都曾在不同時期撰文從不同視角對中國文學地理學研究進行過總結和反省,有效促進了中國文學地理學的進一步繁榮。
中國幅員遼闊,有五十六個民族,地形地貌復雜多樣,地域文化多姿多彩,加上各地的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不均衡,這些不同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必定會影響中國各地區(qū)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文學發(fā)展,這就為文學地理學提供了異常豐富的研究資源和極其廣闊的發(fā)展舞臺。先天的學科發(fā)展優(yōu)勢,再加上后天注重從宏觀視野回顧過去并瞻望未來的努力,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文學地理學具有廣闊而光明的發(fā)展前景。正如楊義先生所言:“文學地理學是一個極具活力的學科分支,是一片亟待開發(fā)的學術沃土”[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