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朱賢杰
聽說我準備九月底與廈門愛樂合作演出,彈貝多芬《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皇帝”),《鋼琴藝術》編輯部的同人就問我,在演出結束后能否寫一篇雜談。
那么,談什么?
今年是貝多芬2 5 0 周年誕辰,回想年初的時候,世界各地都大張旗鼓地推出了各種紀念活動,讓人非常期許??上в捎谝咔?,原本豐富的音樂演出不是取消,就是改成線上。幸好國內情況很快好轉,9月初,廈門劇院和音樂廳就可以在上座率不超過50%的條件下開放,到了9月下旬,上座率可以到75%。因此,2020年9月25日晚,在廈門會展中心音樂廳,當聽眾魚貫入場,樂隊演奏員在臺上就座,久違了的現(xiàn)場樂聲將起之時,空氣中隱然有了一種百感交集的況味。
當晚廈門愛樂的曲目全部是貝多芬經(jīng)典作品:上半場以《艾格蒙特序曲》(f小調)開始,然后是《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皇帝”),下半場是《第五交響曲》(“命運”),堪稱“非常的貝多芬”。而降E大調的鋼琴協(xié)奏曲夾在兩個小調調性的交響樂作品之間,色調上顯得格外光輝明亮。
作品73號的《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屬于貝多芬“英雄時期”最后的杰作,作曲家自詡為“崇高的、使藝術得以升華的重量級作品”。眾所周知,貝多芬創(chuàng)作中有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那就是他往往在某一部重要的作品之后,會有與之呈鏡像的相反的作品。例如,地熱噴薄的“命運”之后是流水鳥鳴的“田園”,在精巧的玲瓏剔透的《第四鋼琴協(xié)奏曲》之后,《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以宏大的氣勢展現(xiàn)出力量之美?!敦惗喾覀鳌返淖髡甙つ锼拐f:“在協(xié)奏曲創(chuàng)作史上還從未有人寫過這么長、這么難的東西……雖然這部作品獻給了魯?shù)婪虼蠊?,但是不可避免地被人們稱為‘皇帝’?!?/p>
“皇帝”這個標題雖然與貝多芬毫無關系,但是卻顯得十分重要:它所喚起的宏偉性和英雄性,以及與同樣調性的《“英雄”交響曲》相關聯(lián)的拿破侖形象,使其“充滿了軍隊氣質的音樂傳統(tǒng)”,帶有銅管和大鼓的樂隊全奏,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整個音響空間,并且直至曲終;成對的圓號和木管在配器上居于中心位置,為鋼琴獨奏提供了對比因素。愛因斯坦也曾注意到這部協(xié)奏曲的“戰(zhàn)士般的節(jié)奏,勝利的主題和向前涌動的旋律”。
第一樂章著名的開頭樂段是幾組強有力的樂隊齊奏和弦,它們是主和弦、下屬和弦和屬七和弦,并且由此確立起解決到主調的經(jīng)典進行。每個和弦都被鋼琴奏出的龐大華彩段所打斷,以此揭開由樂隊全奏的呈示部的第一主題。嘹亮的號角聲與進行曲,壓倒一切的獨奏與高聲頌揚的合奏,形成音樂源源不斷的動力 。發(fā)展部中,當鋼琴以強勁的八度與樂隊的強大力量抗衡競爭之后,貝多芬運用了大規(guī)模的減弱,直至輕到幾乎無法聽到的程度,然后主題動機以漸強的力度,迅速導入強有力的再現(xiàn)部。在第一樂章尾聲,第542小節(jié)處,貝多芬再次運用了這一手法,出現(xiàn)了超脫塵世般的樂段,鋼琴在最高音域彈出了如阿多諾所說的“比長笛更像長笛之處,之后,是激烈突兀的進行曲”。他認為這里有一種“愿望實現(xiàn),誓言兌現(xiàn)的特質”,也可以說是一種回歸:“我又屬于人間大地了。”
牧歌般寧靜的慢板樂章落在B大調上,如此,三個樂章都是大調。在協(xié)奏曲的整體設計中,它擔任著一個龐大的插部角色。柔板主題夢幻般的沉思氛圍,在終曲樂章來到之前,被精巧處理的過渡音響所取代。當鋼琴從高音區(qū)一路下降,輕柔地落到低音的B音,大管吹奏的八度B音保持了一個小節(jié),重要的轉換時刻隨之到來,升A成為降B,后者恰恰是降E大調的屬音,為末樂章回旋曲主題的進入做好了準備。
鋼琴以全部的音量奏出回旋曲輝煌的主題,旋即由樂隊予以反復,鋼琴和管弦樂交相輝映,導入更多新的主題,充分展現(xiàn)出高超的作曲技巧。貝多芬在結尾高潮之前,讓音樂逐漸慢下來,幾乎進入凝滯狀態(tài),伴隨的鼓聲也一拍一拍地越來越弱,突然地,最后沖刺的鋼琴猛然躍起,樂隊以全奏有力地結束全曲。莫里斯如此形容這個結尾“他以一個告別的華彩樂句和樂隊里的小號,告別了他威武的大軍”。
為實現(xiàn)這部協(xié)奏曲的宏大構思,貝多芬運用了當時的鋼琴所能提供的一切性能,而他本人高超的鋼琴技巧與想象力,可以讓他開拓新型鋼琴的表現(xiàn)力,他用上了鋼琴所有的高低音域(已經(jīng)從五個八度擴展至六個半八度)。在這部協(xié)奏曲中,幾乎窮盡了古典主義時期鋼琴技術的所有類型:各種琶音、顫音與雙顫音、音階、半音階、三度、六度、八度、分解和弦與分解八度……或許正是這些技術類型,促使他的學生車爾尼(也是這部協(xié)奏曲的首演者)后來寫了大量的練習曲。但問題是,在協(xié)奏曲中,所有的技術類型(如任何一句上行的半音階經(jīng)過句或者下行的琶音)都是為音樂服務的,都變身為音樂的表現(xiàn)。這無疑對演奏者提出了很大的挑戰(zhàn)。
然而,我在最初接受演出這部協(xié)奏曲的邀請時,并沒有考慮這么多,很輕松地就答應下來。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值此貝多芬誕生250周年紀念,自己總應該做些什么,而且,當年還在上海音樂學院讀研究生的時候,我曾經(jīng)為紀念貝多芬誕生210周年,與張振山指揮的上海交響樂團演出過兩場,現(xiàn)在復習一下,應該不難。
但是,當我重新接觸這部協(xié)奏曲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決定做得有些輕率,事情完全不像起初想象的那么簡單,而是難點很多,挑戰(zhàn)很大。主要是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雖然以前有過演出,但那是在1980年,掐指一算已經(jīng)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四十年,在人生中似乎是彈指一揮間,但是對于一部協(xié)奏曲來說,記憶中卻是恍如隔世,相當模糊了(雖然偶爾也淺嘗輒止地接觸過),現(xiàn)在再彈等于是重新開始學習。尤其是第三樂章的某些插部不好背譜,就像我的一位同事說的,很容易“穿越”。十年前我在多倫多聽一位美國鋼琴家理查·顧德(Richard Goode)彈這首協(xié)奏曲,他就是帶著樂譜上臺的,人老了記憶力難免退化,我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忘譜。
其二,自從2014年與廈門愛樂演出之后,再也沒有太多練琴時間。近年來在教學之外,業(yè)余時間都用于寫作上,十幾萬字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新解》,以閱讀筆記的形式,從2017年起在《鋼琴藝術》上連載,今年為了準備成書出版,又做了一些擴充。再有,人民音樂出版社引進的亨樂出版社12本一套的鋼琴曲集《古典鋼琴博覽》,其中的原文注釋有十多萬字,翻譯審閱也需要大量的時間。缺少練習的必然結果,就是技術狀態(tài)也已經(jīng)完全不能與六年之前相比。
其三,原先我接受這個演出邀請,是想測試一下自己——年過七旬,尚能彈否?沒想到開始練琴之后,彈了不到一兩個小時,就手臂酸疼,累得不行。終于明白,體能的下降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其四,舞臺感覺的陌生。一年演出一百場,與一年只上臺一次,舞臺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前者相比之下要容易許多。這里有一個適應性的問題,許久沒有上臺演奏,一旦上臺,可能會感覺相當陌生,甚至不知所措。當一位年輕朋友關心地問我,為何在好久沒有上臺演出之后,會想到去演奏這部“皇帝”協(xié)奏曲?我回答他,就當是“玩兒票”。但是他說,這個“票”太大了。確實,偶爾在音樂會客串一下,彈一兩首曲子,與一口氣彈一部四十多分鐘的協(xié)奏曲,還是有很大的不同。
興許,正是因為這些自己沒有察覺到的“短板”,讓旁人覺得,我面臨的這個挑戰(zhàn)過于大膽,過于冒險。而《鋼琴藝術》編輯部同人向我約稿,要我在演出結束之后,寫一下其中的心路歷程,可能也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吧?
說實話,當上面提到的各種困難,在練習和準備演出的過程中逐步顯露出來時,我猶豫過,但是半途而廢似乎不是我的作風。那么,應對的辦法只有一個字:練!
記得年輕時彈整部協(xié)奏曲,從來沒有感覺到累,現(xiàn)在只有循序漸進,逐步增加練習時間。以前也沒有覺得難,現(xiàn)在就從頭開始,踏踏實實,一段段地練習。一開始快板速度達不到預想的=120,就從慢速開始,然后逐漸提速。這部協(xié)奏曲的技術類型基本上屬于古典范圍,指尖感覺特別重要,下鍵的觸點要求精確靈敏,才能靈活地跑動。一切不必要的手臂手腕動作應該盡量簡化。
第一樂章呈示部與再現(xiàn)部的結尾處(第184與第441小節(jié)處),右手的雙三度音特別不容易彈干凈。十多年前,郎朗在多倫多演奏過這部協(xié)奏曲,結束之后,我曾經(jīng)問他,這一段有沒有像鋼琴家阿勞那樣,采用了特別的指法(阿勞為了清楚地彈奏這些鄰近的三度音符,以同樣的1-3指彈奏鄰近的兩個三度音)?他說他就是按照樂譜上的指法彈的。那么何以能夠彈得如此清楚?他說:“就是往死里練?!爆F(xiàn)在我的體會是不但要把右手的三度音練好,還要把左手斷奏下行半音階的節(jié)奏練得非常穩(wěn)定,這樣才能與右手協(xié)調,不拖累右手。末樂章中諸如此類的技術段落也同樣需要耐心地、一步步地攻克。
然后就是將各個段落串連起來,以中等偏快的速度,一次次地連續(xù)彈奏整個樂章。到了能夠把三個樂章彈得越來越流暢,連續(xù)演奏多次也能輕松自如的時候,基本上就恢復到可以合樂隊的技術狀態(tài)了。
彈協(xié)奏曲與彈鋼琴獨奏最大的區(qū)別,在于配合協(xié)調。鋼琴在協(xié)奏曲整體中的角色,有時候是獨奏,有時候是為樂隊伴奏,其間的切換非常重要。起初,當我請學校的陳晨老師為我彈奏樂隊部分的時候,因為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彈,聽到擔任樂隊部分的第二鋼琴發(fā)出的聲音,居然感覺受到了“干擾”,只有在多次合作之后才逐漸適應。與管弦樂隊的排練,需要注意的事情更多,不僅要看指揮,有時候還要看擔任獨奏的樂隊演奏員,如此才能配合默契。
鋼琴也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因素。各個品牌的鋼琴各有特性,我比較習慣施坦威鋼琴,在家練琴、教室上課,都是用這個品牌的鋼琴,雖然不同的琴會有些差異,但是它們鍵盤的觸感、反應,基本上大同小異。在排練廳與廈門愛樂演奏時,也是施坦威鋼琴,我覺得挺順利,更主要的是鋼琴的音量足以與樂隊相匹配。在第一次與樂隊合奏結束后,一位不認識的樂隊小提琴家主動過來跟我打招呼說,他們與許多鋼琴家合作過這部協(xié)奏曲,但是她認為“今天是風格最地道的現(xiàn)場版”。
但是,演出當天下午四點在音樂廳走臺,舞臺上擺的卻是一架法齊奧利鋼琴。應該說,它有著非常強的個性,音色與眾不同,鍵盤分量較輕,觸感十分靈敏,彈得好的話,會有濃厚柔美的聲音,尤其是它的輕聲非常美妙??墒窍骆I分量不能重,重了鍵盤似乎會產(chǎn)生一種抗力,讓你覺得手指好像要“陷進去”,最好能夠以平時一半或者四分之三的力量來下鍵。我習慣了平時練習時施坦威的那種音量、鍵盤的重量與反彈力,在整個走臺過程中,覺得很不適應法齊奧利,有些難以駕馭。明明知道不能用力觸鍵,但是在音樂廳,自己聽到的鋼琴聲音很小,有時候還是情不自禁地用平時彈施坦威鋼琴的力量去彈奏,因此很少有在施坦威鋼琴上那種得心應手的感覺。
由于對鋼琴的性能不熟悉,對走臺的效果不甚滿意,在接下來的時段,我繼續(xù)在那臺鋼琴上練習,試圖摸熟它的脾性。從六點鐘一直彈到將近開場,也確實對樂器有了更好的把握。正當我陶醉于法齊奧利鋼琴美妙的聲音時,我不知不覺地犯了一個錯誤:在演出前練得太多。這是所有鋼琴家的大忌,須知有些鋼琴家在演出那一天是完全不碰鋼琴的,這樣可以保持新鮮感。而我在那天早上已經(jīng)練習了幾個小時,下午又把整部協(xié)奏曲走了一遍,演出前又在鋼琴上彈了一個多小時。在登臺之前的十分鐘,我發(fā)覺自己非常疲勞,手臂累得有點兒舉不起來。因此,當步入舞臺的一瞬間,我都不確定會發(fā)生什么。
所幸的是,憑借著好幾個月的練習,與樂隊和指揮以及第二鋼琴的多次排練,還有演出前最后一個小時對于鋼琴性能的掌控,整場演出還算順利。對貝多芬的這部協(xié)奏曲的崇敬,讓我得以克服疲勞,全心投入到音樂之中。在我這個年紀,還能有機會與這么多的樂隊演奏家合作,在指揮傅人長的帶領下,共同演奏崇高美妙的音樂;還能有許多同行、學生、親朋好友特地為了這場音樂會從北京、南京、福州、漳州等地趕來,我為之付出的一切辛勞都是值得的。
通過這篇雜談,我想與比我年輕的同行一起分享一些經(jīng)驗與教訓。也想告訴與我同齡或者比我年長的同行,只要堅持不懈,任何時候都可以演奏,年齡不是問題。比我大好幾歲的一位同行告訴我,在收到我發(fā)出的演出視頻之后,他受到了激勵,決定挑戰(zhàn)自我,要在八十周歲時,舉行一場個人獨奏音樂會。
若果真如此,那就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