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印
關鍵詞:四部分類;學術史;經(jīng)史關系;魏晉南北朝
班固的《漢書·藝文志》把史學著作附屬于《六藝略》的《春秋》經(jīng)下,唐初史臣撰《隋書·經(jīng)籍志》時,把史學與經(jīng)學分列于經(jīng)、史、子、集四部中,這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史學多途發(fā)展、經(jīng)史分途并獲得學術自立在學術發(fā)展史上結(jié)下的果實。據(jù)目前確切的文獻記載,晉代學者茍勖撰《中經(jīng)新簿》,對圖書文獻實行四部分類,把史學著作排在子學著作之后,四部序列是甲(經(jīng))、乙(子)、丙(史)、?。?,“史”在“子”后。而在唐初撰成的《隋書·經(jīng)籍志》中,四部排列順序卻是經(jīng)、史、子、集,史部位于經(jīng)部之后,子部之前,這表明唐初史臣撰修《隋書·經(jīng)籍志》時,明確地把史部地位升居子部、集部之上。這個變化深刻表明漢唐之間史學既擺脫了從屬于經(jīng)的附屬地位,又與文學相別異道,逐漸劃清與文學的學科分界線,并在圖書分類中與子學換位,實現(xiàn)史學在四部中地位躍升,從此確定了中國古代圖書文獻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的序列位置。這個序列位置后世因襲不改。直到近代西方學術分類觀念和分類體系的傳入。史學與子學在四部中位置的變換,在表面上是中國古代圖書分類及其位置的變化,實質(zhì)上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學術發(fā)展及學術分野在圖書文獻分類上的反映。較鮮明地體現(xiàn)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史學的日漸興盛和諸子學逐漸衰微的學術發(fā)展大勢。
一《中經(jīng)新簿》以四部分類圖書
《漢書·藝文志》依劉歆的《七略》,把圖書分為六藝、諸子、詩賦、兵書、術數(shù)和方技六類,外加一個輯略。確立了中國古代圖書文獻分類的基本格局。西晉初年,荀勖受命整理校核圖書,在鄭默《中經(jīng)簿》的基礎上,因革損益,撰《中經(jīng)新簿》,把圖書文獻分成甲、乙、丙、丁四部,這是目前所知最早明確采用四部分類的文獻目錄學著作。遺憾的是,《中經(jīng)簿》《中經(jīng)新簿》都已亡佚。對于二者的學術傳承關系,《隋書·經(jīng)籍志》的“總序”記載:
魏氏代漢,采掇遺亡,藏在秘書中外三閣。魏秘書郎鄭默始制《中經(jīng)》。秘書監(jiān)荀勖又因《中經(jīng)》更著《新簿》,分為四部總括群書。一日甲部,紀六藝及小學等書。二日乙部,有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數(shù)。三日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四日丁部,有詩賦、圖贊、汲冢書。大凡四部,合二萬九千九百四十五卷。
顯然,唐初史臣明確肯定茍勖的《中經(jīng)新簿》繼承了鄭默的《中經(jīng)簿》,此說應該可信?!吨薪?jīng)簿》雖然亡佚無存,內(nèi)容無從考查,但其學術貢獻歷來得到學人的一致認可。漢代劉歆編撰的《七略》是我國第一部專門目錄學著作,學術史價值很高。鄭默任秘書郎20多年,埋頭整理校核圖書,繼承了劉向、劉歆父子的學術傳統(tǒng),邊校書,邊編目錄,撰成《中經(jīng)簿》,這是《七略》之后又一部重要的官修圖書目錄,為中國古代學術發(fā)展史作出了重要貢獻。
漢末之亂對圖書文獻造成了重大損失?!逗鬂h書·儒林列傳》“序”這樣說:“及董卓移都之際,吏民擾亂,自辟雍、東觀、蘭臺、石室、宣明、鴻都諸藏典策文章,競共剖散,其縑帛圖書,大則連為帷蓋,小乃制為滕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載七十余乘。道路艱遠,復棄其半矣。后長安之亂,一時焚蕩,莫不泯盡矣。”西晉建立以后,政治漸趨穩(wěn)定,文化劫難暫時息歇。晉武帝司馬炎極力倡導孝治天下,大量的皇家藏書和征集采掇的圖書也急需整理校核。太康二年(公元281年),汲縣古墓中出土了《汲冢竹書》,竹書的蝌蚪文字需要釋讀,內(nèi)容需要整理,晉武帝便詔令荀勖對這些散亂無序的圖書文獻整理校核?!稌x書·荀勖傳》記載,荀勖“俄領秘書監(jiān),與中書令張華依劉向《別錄》,整理記籍?!暗眉晨ぺV泄盼闹駮?,詔勖撰次之,以為《中經(jīng)》,列在秘書”。
荀勖整理校核圖書的成果《中經(jīng)新簿》已經(jīng)亡佚,其具體內(nèi)容難以詳考。據(jù)梁代阮孝緒《古今書最》考證,《中經(jīng)新簿》著錄圖書1885部、20935卷,其中還著錄有16卷佛經(jīng)。關于《中經(jīng)新簿》著錄文獻的總卷數(shù),《隋書·經(jīng)籍志》“總序”記為29945卷。二者相差9010卷。卷數(shù)相差的原因尚不明確。
茍勖的《中經(jīng)新簿》與鄭默的《中經(jīng)簿》在內(nèi)容上具體的繼承關系,目前限于資料的缺乏難以說清,但已散佚的王隱《晉書》殘存這樣一條佚文:“茍勖,字公曾,領秘書監(jiān),與中書令張華依劉向《別錄》整理錯亂,又得《汲冢竹書》,身自撰次,以為《中經(jīng)》?!睋?jù)此,我們可知荀勖撰《中經(jīng)新簿》既繼承了鄭默《中經(jīng)簿》的成果,也受劉向、劉歆和班固的影響,尤其是受劉向《別錄》影響最大。而《隋書·經(jīng)籍志》的“總序”所言“茍勖又因《中經(jīng)》更著《新簿》”,這句話的意義很深刻,表明荀勖對鄭默既有繼承,也有變更和發(fā)展。荀勖究竟變更和發(fā)展了什么?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鄭默的《中經(jīng)簿》是否采用四部分類,目前還難以確定,學者們的意見也頗有分歧。余嘉錫認為《中經(jīng)簿》還是依《七略》之例采用七分法。他說:“三國之時,魏秘書郎鄭默始制《中經(jīng)》。《七錄》、《隋志》不言其體例有所變更,知其分類猶沿《七略》。但其書不見著錄,蓋荀勖《新簿》既行,默書遂廢而不用耳。”余嘉錫之論得到學界較廣泛的認可。也有一些學者認為鄭默已經(jīng)使用四部分類圖書文獻,這種看法只說是合理推測,還缺乏文獻資料的直接證據(jù)。因為《晉書·鄭默傳》只說鄭默“起家秘書郎,考核舊文,刪省浮穢。中書令虞松謂日:‘而今而后,朱紫別矣。”別朱紫,只是說把圖書文獻作了分類,并且用不同的顏色予以標識,鄭默究竟如何對圖書文獻進行分類,目前難以詳考。
從目前所能掌握的文獻資料來看,荀勖一方面“因《中經(jīng)》”,即繼承鄭默《中經(jīng)簿》的學術思想和目錄學基本體系,另一方面“更著《新簿》”,即變更鄭默的七分法為四分法。阮孝緒的《七錄序》對此說得很明白:“魏秘書郎鄭默刪定舊文,時之論者,謂為朱紫有別。晉領秘書監(jiān)荀勖因魏《中經(jīng)》更著《新簿》,雖分為十余卷,而總以四部別之?!?/p>
荀勖的《中新簿經(jīng)》為何把圖書分為甲、乙、丙、丁四部,目錄學家余嘉錫在《目錄學發(fā)微》中指出:“其日甲、乙、丙、丁者,甲乙丙丁非名也,因其中所收之書為例不純,無可指名,而姑以是名之也?!庇嗉五a所說甚是,茍勖用甲乙丙丁命名史札記》作“序”時評價說:“漢世,劉向父子校理秘文為《六略》,而《世本》、《楚漢春秋》、《太史公書》、《漢著紀》,列于春秋家?!陡咦?zhèn)鳌?、《孝文傳》,列于儒家。初無經(jīng)史之別,厥后蘭臺東觀,作者益繁,李充、荀勖等創(chuàng)立四部,而經(jīng)史始分,然不聞陋史而榮經(jīng)也?!?/p>
李充之后。南朝各代官修文獻目錄基本上采用四部分類,但劉孝標撰修《文德殿書目》卻把諸子中的術數(shù)、方技單獨析出而成為一個部類。對此,余嘉錫在《目錄學發(fā)微》中說:
六朝官撰目錄皆只四部而已。惟梁劉孝標撰《文德殿書目》,分術數(shù)之文,更為一部.使奉朝請祖啦撰其名錄,謂之五部目錄。蓋取《七略》中術數(shù)、方技之書,自子部分出,使專門名家,司其校讎也,此最得漢人校書分部之意。
雖然劉孝標的《文德殿書目》五部分類及其排列具體情況不詳,但是根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總序”所言“(李)充遂總沒眾篇之名,但以甲乙為次。自爾因循,無所變革”,我們可以推斷,劉孝標的《文德殿書目》把文獻典籍按五部分類,只是在諸子類中把術數(shù)、方技單獨析出各自作為一類,其五部及其先后順序應該還是五經(jīng)、史書、諸子、術數(shù)、詩賦,史部諸書位居經(jīng)部之后,諸子之前的學術地位應該沒有改變。
自從李充編纂《晉元帝四部書目》以后,官修圖書書目一般都采用四部分類。而此期私修圖書目錄還出現(xiàn)了依劉歆的《七略》類例實行七部分類,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王儉的《七志》和阮孝緒的《七錄》。《隋書·經(jīng)籍志》“總序”載:
元徽元年,秘書丞王儉又造《目錄》,大凡一萬五千七百四卷。儉又別撰《七志》:一日《經(jīng)典志》,紀六藝、小學、史記、雜傳;二日《諸子志》,紀今古諸子;三日《文翰志》,紀詩賦;四日《軍書志》,紀兵書;五日《陰陽志》,紀陰陽圖緯;六日《術藝志》,紀方技;七日《圖譜志》,紀地域及圖書。其道、佛附見,合九條。
顯然,王儉的《七志》幾乎完全模仿劉歆的《七略》和《漢書·藝文志》,把經(jīng)學六藝,史學中的史記、雜傳等合并為一類,即經(jīng)典類。王儉把經(jīng)、史并為一類。歷來受到批評。學者們認為相較荀勖、李充來說,王儉《七志》中的史書沒有獨立成類,這是一種學術倒退。我們應該看到,《七志》雖然沒有獨立的史書類別,但是把史書并人六藝之中,與經(jīng)同類,并居七類之首.這也是對魏晉南北朝時期官、私修史興盛,歷史撰述數(shù)量眾多,史學地位提升的肯定?!稘h書·藝文志》是史附于經(jīng),而《七志》是史并于經(jīng),對于史學地位而言,二者并不同義。
阮孝緒在其《七錄序》中說:“王儉《七志》改六藝為經(jīng)典,次諸子,次詩賦為文翰,次兵書為軍書,次數(shù)術為陰陽,次方技為術藝,以向、歆雖云七略,實有六條,故別立圖譜一志,以全七限。其外又條《七略》及二漢《藝文志》中經(jīng)簿所缺之書,并方外之經(jīng),佛經(jīng)、道經(jīng)各為一錄。”據(jù)此算來,王儉的《七志》名為七志,實有九志。
《隋書·經(jīng)籍志》“總序”記載:“普通中,有處士阮孝緒,沉靜寡欲,篤好墳史,博采宋、齊已來王公之家凡有書記,參校官簿,更為《七錄》。”阮孝緒在總結(jié)前代各種文獻目錄學成果的基礎上,撰修《七錄》,把圖書文獻分為七個類別加以整理條錄,它們分別是:“一日《經(jīng)典錄》,紀六藝;二日《紀傳錄》,紀史傳;三日《子兵錄》,紀子書、兵書;四日《文集錄》,紀詩賦;五日《技術錄》,紀數(shù)術;六日《佛錄》;七日《道錄》。其分部題目,頗有次序?!比钚⒕w把史書歸入《紀傳錄》,并且置于第二位,位居諸子、兵書之前。阮孝緒在《七錄序》中這樣闡述他對圖書文獻分類和排序的理由:
今所撰《七錄》,斟酌王、劉。王以六藝之稱不足標榜經(jīng)目,改為經(jīng)典,今則從之,故序《經(jīng)典錄》為《內(nèi)篇》第一。劉、王并以眾史合于《春秋》,劉氏之世史書甚寡,附見《春秋》,誠得其例,今眾家記傳倍于經(jīng)典。猶從此志,實為繁蕪。且《七略》詩賦不從六藝詩部,蓋由其書既多,所以別為一略。今依擬斯例。分出眾史,序《紀傳錄》為《內(nèi)篇》第二。
阮孝緒以其時史書眾多,創(chuàng)立《紀傳錄》,位居經(jīng)學六藝之后、諸子之前。唐朝初年,房玄齡等受命撰修《隋書》時史臣們將阮孝緒《七錄》中的《經(jīng)典錄》更名為經(jīng)部,《紀傳錄》改稱史部,《子兵錄》改名子部,方技、術數(shù)并入子部,《文集錄》改為集部,佛、道文獻附于四部之末。對于中國古代學術史的發(fā)展演變過程,姚名達在《中國目錄學史·分類篇》中這樣說:“《隋志》者,固《七錄》之子,《七志》之孫,而《七略》之曾孫也?!?/p>
廣義的史學起源甚早;狹義的史學,按楊翼驤先生所說最早當見于《晉書·石勒載記》中所言“任播、崔浚為史學祭酒”。從學術發(fā)展史的過程來看,史學經(jīng)歷了經(jīng)史不分、文史相混的較長時期的發(fā)展階段。雖然從觀念上來說.司馬遷成史學一家之言,白壽彝先生認為這是經(jīng)史在思想觀念上分離開始,但是學術上史依然附屬于經(jīng)。魏晉南北朝時期,由于政治動蕩,門閥當權,受時代激發(fā),史家修史熱情高漲,呈現(xiàn)出史學多途發(fā)展的局面。史學因自身的發(fā)展和壯大,學術上逐漸擺脫對于經(jīng)學的附屬,無論是南朝宋文帝元嘉十五年(公元438年)何承天立史學館,并立為儒、玄、文、史四館之一,還是后趙石勒專門設立史學祭酒,史學已經(jīng)成為一門相對獨立的學科門類,有自身的學術體系和學術規(guī)范。在四部中,各類歷史撰述從位居第三的丙部上升到位居第二的乙部,排在甲部五經(jīng)之后,而諸子類著述在四部位序中從第二降到第三。“子”部和“史”在四部中部位的變化,周予同先生稱之為“史部升格”。魏晉南北朝時期史學的這些變化,《隋書·經(jīng)籍志》從學術層面上進行了確認和定型。自此以后,史部穩(wěn)居四部中第二序位。直到近代西方學術體系傳人,不再以四部進行學術分類時為止。
三漢唐之間“子”“史”換位原因
魏晉南北朝時期,圖書文獻分類排列中“子”學與“史”學換位,史學由第三序位升為第二序位,而“子”學由第二序位降為第三序位。這種變化表面上僅僅是部類排列序位的小小改變,其背后卻蘊藏著深刻的學術發(fā)展動因。漢唐之間“子”“史”換位早就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乾嘉學者王鳴盛、趙翼等人對此就有較深入的考察和解析。王鳴盛的《十七史商榷》卷67"經(jīng)史子集四部”條說:
《隋(書)·經(jīng)籍志》分經(jīng)史子集四部。
案:四部之名起晉秘書監(jiān)荀勖《中經(jīng)簿》,一甲部,紀六藝及小學等書。二乙部,有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數(shù)。三景(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四丁部,有詩、賦、圖、贊、汲冢書?!┸髹蒙越恚蛔硬划斚仁?。詩賦等下,忽有汲冢,亦不可解。
王鳴盛對荀勖的《中經(jīng)新簿》把史學著作排在諸子學著作之后表示不滿,而把本屬于史學范圍的《汲冢竹書》置于詩賦之下更是有些憤怒和迷惑。趙翼的《陔余叢考》卷22“經(jīng)史子集”條也對荀勖進行批評。他說:
古書分類未有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名。漢哀帝時,劉歆著《七略》。宋元徽中王儉撰《七志》。梁普通中阮孝緒撰《七錄》。隋大業(yè)中許善心撰《七林》。此皆以七分部者也。其以四部分者,自晉秘書監(jiān)荀勖始,日甲部,紀六藝及小學等;二乙部,則諸子及兵家、術數(shù)等;三丙部,則《史記》、《皇覽》等;四丁部,則詩賦及汲冢書等。其中編次,子先于史,汲書又雜詞賦內(nèi),位置俱未免失當,然后之以四部編者,實本于此。
趙翼認為荀勖的《中經(jīng)新簿》“子先于史,汲書又雜詞賦內(nèi),位置俱未免失當”,持論與王鳴盛相同。茍勖是晉代有名的學者,他撰《中經(jīng)新簿》把子學置于史學之先,應該不是率意任性而為。而是當時學術發(fā)展實際在目錄學上的反映。
春秋時期,私學勃興,諸子百家議論蜂起,《漢書·藝文志》總體概括為儒、墨、道、法、名、陰陽、縱橫、雜、農(nóng)和小說共10家,確立了中國古代目錄學上所說的諸子類的學術框架。雖然因秦始皇焚書坑儒而致百家爭鳴戛然而止,但是秦朝15年而亡。西漢建立之初,提倡文教,鼓勵興學,沉寂的諸子學再度興盛。漢文帝時“天下眾書往往頗出,皆諸子傳說。猶廣立于學官,為置博士”。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諸子學蓬勃之勢稍稍受到抑制。余嘉錫在《目錄學發(fā)微》中說,到了晉代,“子部之書。當亦無幾。此所以合《漢志》四略之書歸于一部也”。漢晉之間,諸子學相較于先秦時期來說的確有所衰落,一是著作數(shù)量少,二是出現(xiàn)不同子家合并趨勢。明代學者胡應麟說:
古今書籍盛衰絕不侔。班氏所錄九流:日儒、日道、日墨、日名、日法、日雜、日農(nóng)、日陰陽、日縱橫、日小說。而道家外別出神仙、房中。陰陽外別出天文、五行。縱橫外別出兵家,而兵家又自分四類。蓋漢時數(shù)家極盛致,然實則一也。后世雜家及神仙、小說日繁,故神仙自與釋典并列。小說雜家?guī)装刖帕?。儒道二家遞相增減.不失舊物。兵家漸寡,遂合于縱橫。視舊不能十三。陰陽與五行、天文并合于伎術.視舊不能什七。名法間見一二.墨遂絕矣。
胡應麟敏感地注意到漢晉之間諸子學著作減少和合并問題。但是,由于諸子學著作基數(shù)大.晉初茍勖撰《中經(jīng)新簿》集錄四部之書時,諸子著作絕對數(shù)量仍占優(yōu)勢。同時,漢魏更替,在諸多因素共同作用下,漢朝經(jīng)學的絕對壟斷地位和對學術的控制力相對減弱,以老、莊為內(nèi)核的玄學思潮興起,“魏之初霸,術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聃(老子)、周(莊子)當路,與尼父(孔子)爭途矣”。在玄學思潮的影響下,玄學家紛紛注解老、莊,提振玄學,相關的子學著作又大量出現(xiàn)。故此,荀勖在四部分類中以乙部為子部,丙部為史部,子部位居史部之前,這是符合當時學術發(fā)展實際的。
魏晉以后,漢代經(jīng)學相對衰微,對學術和思想的控制力相對減弱,這給此期史學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學術發(fā)展空間。史家撰史熱情高漲,官修和私著皇朝史眾多,出現(xiàn)了“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shù)十家”的撰史盛況。
世變方殷之日,正是史家著述之時。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動蕩,皇朝興也渤焉,亡也忽焉,政權更迭頻繁。在這紛亂時代,史家懷著深厚的歷史憂患意識.對于國家興亡盛衰和社會變化表現(xiàn)出極大關注。并以不同的史學形式對皇朝興亡及其歷史經(jīng)驗教訓進行總結(jié)和分析,為現(xiàn)實政治提供歷史借鑒。而封建統(tǒng)治者為了各自政權長治久安,也都不同程度地注意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汲取歷史教訓,以為現(xiàn)實政治的借鑒參考。最有典型意義的是后趙石勒。《晉書》卷105《石勒載記下》記述了這樣一件事:
(石)勒親臨大小學,考諸學生經(jīng)義,尤高者賞帛有差。勒雅好文學,雖在軍旅。常令儒生讀史書而聽之,每以其意論古帝王善惡,朝賢儒士聽者莫不歸美焉。嘗使人讀《漢書》,聞酈食其勸立六國后,大驚日:“此法當失,何得遂成天下!”至留侯諫,乃日:“賴有此耳。”其天資英達如此。
這則記載內(nèi)容很豐富:一是說明石勒重視文化建設,尤其喜歡讀史書;二是講石勒閱讀史書著眼點在于“論古帝王善惡”;三是石勒并不是為讀史而讀史,而是根據(jù)現(xiàn)實的政治需要,從歷史中分析和總結(jié)出一些有益的得失經(jīng)驗。
在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這個層面上,史家的情懷和統(tǒng)治者的政治需要高度契合,皇朝史撰述呈現(xiàn)興盛景象。據(jù)歷代文獻著錄,僅是此期史家撰修的東漢史就有13種,三國史14種,晉史23種。這些歷史撰述雖多亡佚,但從周天游輯校的《七家后漢書》、喬治忠校注的《眾家編年體晉史》即可窺見魏晉南北朝時期史家歷史撰述的熱情和歷史認識的深度。其他史學領域,如家史、地方史、民族史、佛教史、道教史撰修也都受到史家重視,歷史撰述成果豐富。出現(xiàn)了瞿林東先生所說的史學多途發(fā)展的局面。如屬于地方史范疇的各類“郡書”撰述情況,劉知幾在《史通·雜述》中說:“汝、穎奇士,江、漢英靈,人物所生,載光郡國。故鄉(xiāng)人學者,編而記之?!蔽覀兏鶕?jù)丁國鈞《補晉書·藝文志》著錄的文獻統(tǒng)計,晉代撰修的史部著作共有601部,而成于晉代的子部書籍僅230部,二者相差371部,歷史撰述數(shù)量大大超過諸子著作。晉代以后,一方面是史學多途發(fā)展。另一方面是諸子學著作逐漸減少,學術發(fā)展面貌出現(xiàn)了較大改變,所以有必要從圖書目錄上作出適當?shù)母淖兒驼{(diào)整。這種改變和調(diào)整集中反映在李充編纂《晉元帝四部書目》時“換其乙丙之書”,即把歷史撰述興盛的史部上升為第二位,把著作量數(shù)相對減少的百家諸子降到第三位?!笆贰迸c“子”在四部序位中的此升彼降,表現(xiàn)出來只是一個簡單的位置調(diào)換,實質(zhì)上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史學發(fā)展和諸子學逐漸衰微的學術發(fā)展大勢。諸子學這種衰微的趨勢在唐宋以后表現(xiàn)更為明顯,近代學者江琮在《讀子厄言》第一章《論子部之沿革興廢》中說:“古人著書,必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卓然成一家之言,而后可以名日子書。唐宋以后,諸子道衰,類書繁起,抄胥是務,剿襲相因。亦裒然列名于子部之中。子書之體不明,先民之緒遂湮。無惑乎?諸子百家之學響沉景絕于后世,而綴學汲古之士所以拭然而懼也?!?/p>
魏晉南北朝時期史家出于鮮明的角色意識和責任意識,以史經(jīng)世,以史達志,積極撰述皇朝史、家史、民族史、地方史,為史學爭得了應有的學術席位。但是,史學要在學術上得到人們的認可,必須有自身獨立的學科屬性和學術規(guī)范。如果還是文史不分,文學與史學糾纏在一起,文與史劃不清學科界線,史學既不能擺脫對于經(jīng)學的從屬地位,也難以在四部中立足。而漢唐之間文史相別,各自異路發(fā)展,為史學超越子學、躍居四部次席創(chuàng)造了學科發(fā)展條件。
人們常說文史不分。說的應該是文學研究要有較豐富的歷史知識,熟悉史學研究方法;而史學研究者也應具有相應的文學素養(yǎng),文學與史學不能決然對立和分隔。但是,我們應該承認,文學與史學是有較清晰的學科邊界的。在先秦時期,經(jīng)與史、史與文之間缺乏明確的學科邊界。如《春秋》是史之經(jīng),《詩》是文之經(jīng),《史記》既是史家絕唱,又是無韻《離騷》,史與文糾纏繞結(jié)。若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經(jīng)、史、文三者具有同源性。若從史學的角度來看,《隋書·經(jīng)籍志》提出經(jīng)源于史的看法。若從文學的角度來看,在一些學者眼里似乎又是“六經(jīng)皆文”。六經(jīng)既皆“史”,又皆“文”,文史之間的學科界線不清晰。對于這個問題,李大釗在《史學要論》中指出:“古者文史相通,一言歷史,即聯(lián)想到班、馬的文章。這是因為史的發(fā)源,都源古代的神話與傳說的緣故。這些神話與傳說的記載,即是古代的文學,亦是古代的歷史。故文史不分,相沿下來,纂著歷史的人。必為長于文學的人?!崩畲筢撛谟懻撐覈穼W的起源時清楚看到早在先秦時期文史不分的學術景象,也強調(diào)古代史學家往往就是文學家,二者身份具有高度統(tǒng)一性。在學術發(fā)展的視野中,史學雖然努力逐步擺脫經(jīng)學控制;但如果文與史仍然繞纏在一起,史學沒有自身的學科屬性和獨立的學術規(guī)范。很難實現(xiàn)對子學的超越。正在這個時候,蕭統(tǒng)在文史之間劃出了一條界線,文與史開始分道而行。蕭統(tǒng)在《昭明文選序》中說: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辨士之端,冰釋泉涌,金相玉振,所謂坐狙丘議稷下,仲連之卻秦軍,食其之下齊國。留侯之發(fā)八難,曲逆之吐六奇,蓋乃事美一時,語流千栽,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遠自周室,迄于圣代,都為三十卷,名日《文選》云耳。
蕭統(tǒng)編《文選》,究竟收編哪些文章,需要有一個選文標準。蕭統(tǒng)表示,他編選文章的標準有三。其一,儒家經(jīng)學著作雖然重要,但不予編選。蕭統(tǒng)排除儒家經(jīng)書的理由是“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這只是借口托詞,實際的原因卻是儒家經(jīng)學著作重在思想和教化而不在“文”。其二,老、莊等諸子百家之文不選,因為這些諸子著作“繁博”“事異”,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其三,歷史著作酌情選編,即一般意義上的歷史撰述排除在《文選》之外,而歷史撰述中那些“綜緝辭采”的贊論、“錯比文華”的序述,不僅富有文采,而且“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思想很深刻,蕭統(tǒng)酌情選人《文選》中。故此,《文選》選編了干寶的《晉紀總論》、范曄《后漢書》的《宦者傳論》和《逸民傳論》等史論9篇、《班孟堅述高帝紀》等史述贊4篇。用今天的學術標準來看,這9篇史論、4篇史述贊既有深刻的歷史見識,行文表述又富有鮮明的文學特性。符合蕭統(tǒng)所說的“綜緝辭采”“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于翰藻”的選文標準。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所表達的文章選編標準清晰地表達了他文史相分的基本觀念。并把這種觀念落實到《文選》編選的實際工作中,文歸文,史歸史,即使是司馬遷的《史記》,也被果斷地阻隔在文學門外。
蕭統(tǒng)的《文選序》表明,南朝時期一些學者已經(jīng)明確認識到文與史的區(qū)別。并明確地把追求敘事完整準確的“記事之史”排除在“文”之外,說明在當時人觀念中。已經(jīng)感覺到史學著作與文學著作存在較為明顯的不同,二者屬于兩個不同性質(zhì)的學科?!拔摹睊仐墶笆贰?。這對于逐漸離經(jīng)自立的史學來說是好事。使史學逐漸擺脫對于經(jīng)的依附過程中同時逐漸擺脫了與“文”的糾纏,形成并完善了自身的學科屬性和學科規(guī)范。這為史學超越百家諸子、實現(xiàn)史學在四部中地位躍升掃清了學術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