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云 張昆
關鍵詞:公眾輿論;現(xiàn)實主義;自由主義;國家外交;現(xiàn)實張力
“學派眾多”是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一個顯著表征,這些流派雖然涉獵面廣,但大都囿于各自的學科視野,側重從個案研究的維度探討國家間的關系,并沒有形成統(tǒng)一的研究范式和整體性的理論架構。所以,在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產生和演進過程中,學派之間的觀點沖突和相互論戰(zhàn)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縱觀國際關系思想史。20世紀以來西方國際理論界共爆發(fā)了五次較大的學派爭論與互動,但整體來看“論戰(zhàn)是圍繞現(xiàn)實主義與自由主義展開的”,建構主義、批判理論、實證主義、依附理論和后現(xiàn)代主義等理論派別隨著時代環(huán)境陸續(xù)加入,“對壘鮮明、理論清晰且影響重大而悠久的,仍然是建立在不同哲學派別基礎上的自由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兩大流派?!痹谶@種意義上,現(xiàn)實主義與自由主義被視為國際關系理論的主流學派。
在信息化和全球傳播時代,國家的身份和利益并非預先給定因素,而是國家內部力量與其他行為體之間互動和博弈的產物。在這種交往和博弈的過程中,公眾輿論與國家外交便發(fā)生了聯(lián)系,國家的硬實力(物質資源、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及其在國際格局中的權勢影響著外交政策的內容生產與走向。但以態(tài)度、情感、意見及信仰理念等精神性因素為表征的公眾輿論同樣成為國際關系中的一個關鍵變量.一種能改變或阻礙國家外交政策制定與實施的“政治力量”。原因在于,這種被建構的社會認知某種程度上能夠映射出國家主體之間的相互關系和身份認同。因此,現(xiàn)代國家制定和實施對外政策除取決于本國的利益訴求及其對待世界的方式外,將越來越受國際社會公眾感知和評價的影響,再也不能將輿論視為一種可有可無的邊緣性存在。實踐是理論研究的向導,關于公眾輿論與國家外交活動之間的關系,歷來也是學術界探討的重要話題。作為以研究國際行為及其影響機制等為核心內容的主流國際關系學派,自由主義抑或現(xiàn)實主義在搭建理論中自然都涉及輿論因素。并且,由于自由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兩大流派的分歧使國際關系理論界對公眾輿論的探討陷入“非此即彼”的爭論之中。因為現(xiàn)實主義范式與自由主義范式在本質上是大相徑庭的。導致它們對國際輿論的理解產生根本分歧:自由主義公共輿論主張國家的外交活動要順從民意。積極吸納公眾的參與,而現(xiàn)實主義則認為公眾對于國際事務“無知”“沖動”和“少見多怪”,他們在國家對外活動中不是產生助力作用而是經(jīng)常“幫倒忙”.所以國家要努力避免公眾輿論的風險(如多數(shù)暴政與輿論專制),盡量減少公眾對國家政策和外交活動的干預。本文認為,在強調自由主義輿論觀念的正面價值的同時。也應該看到現(xiàn)實主義范式關于公眾輿論與國際政治的合理化內容,以及公眾輿論嵌入國家外交活動的現(xiàn)實張力。
一“親密的聯(lián)姻”:自由主義范式對公眾輿論嵌入國家外交的宣揚
作為一種國際關系理論。自由主義把人的自由和權利作為研究的出發(fā)點,堅持人性本善的哲學觀念.認為人們能夠通過國際制度的合理安排、民主國家間的合作等方式來規(guī)避戰(zhàn)爭與侵略等非理性現(xiàn)象的發(fā)生。自由主義者認為,國際社會的國家與國內社會的個人在邏輯和實踐上是互相貫通的。保護個體的自由、正義與和平能夠為推進和改善國際關系提供可能。因為尊重個體自由和權利的政府由于受到機制或規(guī)范的約束在外交政策和國際行動中也會表現(xiàn)出和平的意圖、傾向。所以,自由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和方法非常重視個體的自由及其對構建進步與和諧的世界政治秩序所發(fā)揮的作用,“強調個人,試圖理解集體決定,從倫理角度促進人權,試圖改善人類環(huán)境。”例如,自由主義學派的代表性分支“理想主義”,充分相信人類理性和善的力量,主張把國家內部的自由、平等和民主等價值延伸至國際范圍,而實現(xiàn)這種轉變的中介因素即是人性的喚醒和改善,所以理想主義者強調對普通民眾的社會化教育和民主意識的熏陶,提倡從輿論、道德、國際法以及國際組織等層面啟蒙和感化民眾,以此克服國際交往中對他者的無知和偏見,這樣才能構建一個和平與正義的世界新秩序。
具體到公眾輿論場,自由主義者重視民眾在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中的作用,強調主體的能動性和積極參與,把公眾輿論視為一種真實存在和促進社會進步的有生力量。功利主義哲學家邊沁基于“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边@一功利原理,對民主和輿論之間的內在關系進行考察,認為人是理性和自利的行為主體,個體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先天本性與產生利他動機之間并非構成絕對的排斥關系。隨著包括人際溝通在內的社會交往的擴大,人們會逐漸意識到要想更好地滿足自己的欲望和利益.必須與共同體內的其他人進行合作,以解決自身能力和條件受限的問題。在既利己又利他的動機驅使下,個體會自覺地將他人和共同體利益與自身利益“綁定”在一起,這將會帶來最佳的社會結果和“最大程度上最有利于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幸福的意見”,因為公眾輿論主體或共同體本身就是由獨立的個體構成的,而每一個體根據(jù)對自身利益的正確理解所形成的理性意見必將導致整個社會朝著“善”的方向發(fā)展,在最高程度上符合普遍利益和共同體福祉。邊沁創(chuàng)造了“公眾輿論法庭”這一術語。與高度組織化的司法機構相比,邊沁認為公眾輿論法庭是一個虛構體——缺乏統(tǒng)一組織、固定的成員和實體性的規(guī)則,但這并不代表“公眾輿論法庭”沒有作用,而是以一種“反作用力”的獨立形式來防止公眾的“普遍利益”被統(tǒng)治者的非法利益所誤導和壟斷。在這種情形下。公眾輿論已經(jīng)具有類似于官方司法機關作出判決的“意味”,公眾的角色也已相當于選民之于公職人員的角色。為更好地發(fā)揮公眾輿論的審查和監(jiān)督功能。邊沁特別強調新聞出版自由的重要性,并將新聞出版自由的理念和視角轉移至國際社會,認為世界公眾面對國際事務能夠做出客觀而理性的判斷,只要信息實現(xiàn)足夠的自由和開放流動,國際社會發(fā)生沖突時就無須訴諸武力。因此,邊沁提出國會必須向民眾報告所有事務,保障新聞自由。
在自由主義理論流派中,其他對公眾輿論進行論述的學者還有:詹姆斯·穆勒稱公眾輿論為智慧的倉庫;政治哲學家埃德蒙·伯克提出民選政府制定公共政策應該順從民意;美國第四任總統(tǒng)詹姆斯·麥迪遜提倡使用開明和良善的辦法來保護國家的真正利益。呼吁統(tǒng)治者要做“開明的政治家”和“慈善的哲學家”;美國總統(tǒng)林肯對民意的看法更為直接:依靠公眾情緒和民意,我們可以成就任何事情,無往而不勝。綜合邊沁等自由主義學者的輿論思想.不難發(fā)現(xiàn)自由主義范式儼然把公眾輿論作為一種通過審查政府信息從而對執(zhí)政者濫權進行道德制裁的重要手段,這種方式可以在選舉制度之外最大限度地保障被統(tǒng)治者獲得來自統(tǒng)治集團的尊重與責任。因此,自由主義學者呼吁國家在制定外交政策和相關活動中要傾聽民眾的聲音,而非抵制輿論與外交的互動。
然而,20世紀晚期以來,西方主要發(fā)達國家發(fā)生了重大的社會和經(jīng)濟變革,例如在政治領域,市民社會力量的堀起,社會與國家實現(xiàn)了分離;在經(jīng)濟領域,生產與消費被無限度地擴張;在文化工業(yè)方面,先進的大眾傳媒機器愈發(fā)打破時間與空間的限制,對民眾注意力及社會的滲透、驅動“無孔不入”。這一切引發(fā)人們在物質和私人生活領域的欲求日趨膨脹,對政治生活和公共話題的關注度則日趨衰落,“公共領域日益被壟斷公共權力的主權國家所掌控,公眾逐漸從輿論的主體淪為輿論的客體?!卑l(fā)生蛻變的不只是公眾的角色,公民的公共精神也逐漸消退。不容否認,上述這些因素對公眾輿論的獨立性身份和公正價值造成了破壞——社會中的個體并非總是把公共善作為行動的向導。公眾輿論未必帶來民主美德和公共福祉。同時,自由主義思想呼吁國家在制定外交政策和相關活動中要傾聽民眾的聲音,賦予人民過大的權利,卻相對忽視了輿論生成中的媒體操控和政治操縱問題,不理解大多數(shù)人只能獲取部分特定的信息而無法逼近事實的核心,這種內部人專長和專業(yè)化的政治事務會帶來民主機器的失靈,導致“少數(shù)人對多數(shù)人的剝削成為一個系統(tǒng)性趨勢”。
民主理論和自由主義公共輿論思想看到了民意的積極性。但公共輿論的主體有時或經(jīng)常缺乏理性、易沖動,造成討論和意見質量良莠不齊。并且,公眾輿論的生成并不是一種自然的過程而是裹挾著多種力量的博弈,特別是在國際議題中因國家利益和權力而引發(fā)的認知沖突和意見撕裂更是一種常態(tài),因此自由主義圍繞輿論及其與國家外交關系的見解未免過于“天真”,遭到人們詬病,而自由主義公眾輿論思想的自身缺陷正好構成了現(xiàn)實主義理論對其進行批判的著力點。
二“潛在的風險抑或沖突":現(xiàn)實主義范式對自由主義輿論觀念的批判
國際關系理論中的現(xiàn)實主義,來自啟蒙運動所激發(fā)的另一種意識形態(tài):“保守主義”。保守主義以“防衛(wèi)”為自身立場,對自由、理性、平等和進步等信念持消極甚至抵制態(tài)度,重視傳統(tǒng)倫理道德在維系社會秩序中的作用。保守主義的立場催生了現(xiàn)實主義的視角和理論。并為批判國際關系的理想主義和自由主義提供了哲學基礎。與理想主義和自由主義相比,現(xiàn)實主義更加關注權力(尤其是軍事力量)和利益的作用,主張世界是由物質基礎構成的。在紛繁復雜的國際關系中國家力量和國家利益決定著該國的一切外交行為,當國家具備干預或攻擊他國的實力時就一定會產生相應的意圖(進攻性現(xiàn)實主義)?,F(xiàn)實主義的邏輯假定就是作為國際社會主要行為體的國家是自私的.以及國際社會具有無政府性。它表現(xiàn)為各國獨立地確定國家利益,制定和施行外交政策,并無一例外地把實現(xiàn)本國的利益作為一切對外活動的最高準則。然而,國家的利益千差萬別并時常相悖.導致國家間的交往并非總是處于風平浪靜的狀態(tài),而是必然伴有各種分歧和糾紛。因此?,F(xiàn)實主義學派堅持把“對‘實然的分析與‘應然的理想?yún)^(qū)別開來”,帶有政治悲觀情緒與道德懷疑精神,認為沖突和爭奪權力構成了無政府狀態(tài)下國際社會的基本特征。而沖突的最終調解或國家要確保自身生存只有依靠實力特別是軍事能力。現(xiàn)實主義學者的這種邏輯假設。不僅奠定了他們的理論底色,也深度影響了該范式對公眾輿論及其介入國家外交的思考。
(一)現(xiàn)實主義范式:理論流派及其核心旨趣
按照產生時間先后,現(xiàn)實主義學派可分為古典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新現(xiàn)實主義和冷戰(zhàn)后現(xiàn)實主義四個發(fā)展階段。需要說明的是,現(xiàn)實主義的這四個發(fā)展階段并不是依次取代的過程,而是相互疊加的過程,即冷戰(zhàn)后的進攻性現(xiàn)實主義和防御性現(xiàn)實主義的形成并非意味著前期現(xiàn)實主義理念的消亡。作為一個相對成熟的國際關系范式,現(xiàn)實主義在發(fā)展中涌現(xiàn)出了一大批代表性人物.諸如漢斯·摩根索、歐根斯基、羅伯特·吉爾平、肯尼斯·華爾茲、杰維斯、米爾斯海默等。
作為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擎旗手”,摩根索繼承了馬基雅維利、霍布斯等古典思想家的“權力政治”“均勢”與“國家利益”學說,但與古典現(xiàn)實主義強調人性中惡的一面與國家間極端的戰(zhàn)爭狀態(tài)不同。摩根索呼吁國家在對外政策和行為中應該克制、理性,而非如霍布斯所主張的國家在國際社會要不擇手段地攫取權力。摩根索對現(xiàn)實主義學派的重要貢獻在于開創(chuàng)了“權力政治”的國際利益觀念。在他看來,國家利益是在權力結構中被追求的事物.一國在國際社會中謀求的利益應當與其實力相稱,國家自身所擁有的各種實力與該國所獲得的權力以及它最終能獲得多大利益之間具有因果關系。一般而言。行為體的經(jīng)濟和軍事實力越強,其在國際社會所擁有的權力和話語權就越大。它所能得到的國家利益就越多。因此,摩根索提出權力是解釋和預測國家行為的重要變量,國際政治就是受資本實力決定的權力政治。即追逐權力的斗爭,國家外交政策和對外行動的核心目標就在于為維護和擴大國家的這種權力與利益服務。
20世紀70年代以后?,F(xiàn)實主義逐漸從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向新現(xiàn)實主義轉變。以華爾茲為代表的新現(xiàn)實主義保留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權力政治的核心內容,但更加強調從國際結構的整體主義角度來建構和闡述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原則和教義,把國際政治視為一個精確的結構體系。為此,華爾茲創(chuàng)立了“體系結構”的新概念。主張國家利益可以通過國際系統(tǒng)結構來判定,認為就政治結構的排列原則而言。國際系統(tǒng)內部是分權與分結構的,且其各構成要素的關系是平等的;同時,國家間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分是由各國家能力的大小決定的,即國際政治結構是按照國家能力分配(物質權力資源,特別是經(jīng)濟和軍事權力在體系內的集中程度)來界定的。
米爾斯海默是冷戰(zhàn)后出現(xiàn)的進攻性現(xiàn)實主義的主要代表,他認為,雖然世界性戰(zhàn)爭已經(jīng)淡出人們的視線,但國家間還充滿著不信任甚至互為敵人,缺乏統(tǒng)一中央政府權威的國際社會仍然未擺脫“人人為戰(zhàn)”的霍布斯狀態(tài),安全成為一種稀缺品。為此。進攻性現(xiàn)實主義提出一國要想在沖突的國際空間中維護自身的安全和利益,必須采取進攻性策略,對外擴張政治利益,加強對國際環(huán)境的控制,以掌握主動權。不難看出,進攻性現(xiàn)實主義對國際社會堅持一種悲觀態(tài)度。相反,華爾茲與弗埃拉等人堅持國家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有理性的,富有侵略情緒并發(fā)出擴張行為的國家畢竟是少數(shù)。加之國際均勢的自動形成,特別是主要大國之間力量的平衡狀態(tài)也會遏制國家追求最大化權力的欲望,讓他們思考進攻的成本得失。
從現(xiàn)實主義的內涵及代表性學者的論述中,可以看到以保守主義作為哲學依據(jù)的一種國際關系理論,從“人性惡”的特有悲觀預設出發(fā),把理性算計和國家利益作為對外政策和行動的圭臬,更加注重或傾向于國際關系無政府狀態(tài)下實力因素和傳統(tǒng)外交方式之于國家的重要性,國際道德、世界輿論和國際法等規(guī)范因素的作用反而被置于相對次要的地位。
(二)解蔽“公眾輿論”:現(xiàn)實主義范式對自由主義輿論觀念的批判
由于堅持個體并非都是平等、理性的以及個體在公共生活中的理性行動未必就能產生理性的結果。相反公眾輿論在很多時候處于“無知”“沖動”和“少見多怪”的狀態(tài).所以現(xiàn)實主義學派一直在努力揭露和避免公眾輿論介入國家外交活動的風險,提出民眾對國際事務的參與不可避免地夾帶著盲動和非理性的色彩.呼吁盡量減少公眾對國家政策和外交活動的干預。這就是說,現(xiàn)實主義范式并不認可自由主義輿論思想的精髓——民眾的態(tài)度或意見是影響一國外交政策決心及效果的重要因素。
按照現(xiàn)實主義學者的分析,民主制度的獨有特質與精明的外交政策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國家外交實踐是一種對象化活動,它的作用空間在國際社會。而國際社會和世界局勢又時刻處于變動之中,所以國家的態(tài)度和外交政策也要不斷地進行調整,正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然而,民主哲學的理論思維卻要求國家的一切行動包括對外傳播活動必須經(jīng)過民眾的充分討論和參與,形成公眾輿論,達成共識后再付出作為,可外交的效率和靈活性也將因之大打折扣。在這種現(xiàn)實境況下,民主哲學和自由主義理論強調公眾輿論與外交的“親密聯(lián)姻”,實際上潛藏著某種程度的危險。
現(xiàn)實主義學者之所以冷落普通民眾與國家外交活動的關聯(lián)性或者說強調傳統(tǒng)外交方式的重要性,還在于他們清楚地認識到:國家實力的差異與國家間利益的相悖造成國家權力的不平等,并引發(fā)國際社會充滿著各種爭斗與算計,特別是大國之間關于利益和權力的爭奪表現(xiàn)得更為激烈,因為“大國總是面臨著如何獲得和維持其他國家認可自己在國際體系中發(fā)揮特殊作用這個問題”,如果不能獲得其他行為體的更多承認,它們就不具有在國際社會進行管理和行動的合法性。這就是為什么在國際舞臺上不斷上演著一種傳播現(xiàn)象:為了實現(xiàn)國家影響力的延伸拓展以及國家利益的最大化,每個國家在國際舞臺上都慣于使用大眾傳媒和公共關系機器“包裝”自己.有時出于妖魔化對手以及左右國際輿論等特殊政治目的,甚至還可能對“事實”進行重組和再造。美國新聞界著名的專欄作家和現(xiàn)實主義學者沃爾特·李普曼對輿論的評價很差,因為他發(fā)現(xiàn)公眾輿論并非自發(fā)形成,而是決策者將公眾的意見和情緒加工后整合起來的產物。對于國際社會行為主體的偽裝現(xiàn)象或“表演性”動作。意大利外交家圭恰迪尼的看法更為露骨。他認為國際政治不過是一場由虛偽的、陰險的、撒謊的和狡詐的人參與的瘋狂而危險的“游戲”。由于行為主體目的動機的不可告人和國家利益的排他性驅使。國際社會的所謂游戲規(guī)則和活動不得不在“暗箱”中操作、完成。普通民眾要想識破附著在國際事件和國家間關系中的這些迷霧。必須具備專業(yè)化的知識和洞察問題的能力。然而,受地域、語言、審查與保密制度、刻板成見、階級立場等主客觀障礙的限制,在生活實踐中普通公眾并未培養(yǎng)出能夠對事實真相做出準確判斷的知識與智慧,只是偶爾了解與自己相關的事情,他們的判斷力和決策力僅適用于某些細小問題而無法從更為本質和宏觀的維度把握世界局勢,即便擁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力也難以架構出事件的樣貌與細節(jié)流程。遑論觸及事情核心與真相,“掌握解決問題所需要的特殊的、技術性的、密切相關的標準,這一工作不適于公眾。公眾可掌握的標準對于問題的解決太過于抽象了;它們的價值體現(xiàn)在程序合法性上,以及公開的、外在的參與行動?!庇纱丝梢姡钇章鼘ζ胀癖姷牟拍苁浅謶岩蓱B(tài)度的,強調公眾不能理性地解讀和處理政治事務,公共事務的管理和決策應當交給那些接受過專門訓練、掌握專業(yè)知識和了解真實情報的“局內人”,并通過宣傳杠桿反過來引導公眾(“局外人”)的情緒和意見,這就是“精英治國”的思路。在冷戰(zhàn)期間,李普曼對公眾輿論的作用變得更加警惕,認為公眾對政治和國際事務依然無知和遲鈍無力,而且極易受情緒干預,變成無法控制的“惡魔”,即便公眾有時對重大外交問題表現(xiàn)出很高的參與熱情。但事實上他們不能作出正確的認知和判斷,反而因其自身擁有的無可避免的情緒化、法不責眾的僥幸心理和事后不負責任的行事風格成為外交中潛在的阻礙性因素。
實際上,關于民意或民主在外交領域的恰當性或可行性命題一直都備受現(xiàn)實主義范式的質疑。例如,摩根索強調國家在對外關系上是一個統(tǒng)一的行為體。要忽略“國內政治因素對國家外事活動和國際政治的制約”:美國“遏制理論之父”、外交家凱南也認為無知和非理性的公眾介入外交容易加劇國家間關系的緊張局面,從而破壞國家在國際社會的形象,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輿論的不利影響,他特別提出要給外交事務專家和外交人員留出更大的操作空間,“權力必須被授予,授出的權力必須被尊重;政府部門必須得到更大的權力,這無損于民主的基本面?!币虼耍罁?jù)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闡釋,國家外交活動和國家間交往應重視傳統(tǒng)外交方式。民眾并非在所有事情上都是自身利益的最佳判斷者及能夠作出正確的認識。所以決策的意見基礎不應僅止于公眾輿論,特別是在紛繁復雜和險象環(huán)生的國際輿論環(huán)境中,普通民眾對國際事務的過度“置喙”反而可能加劇國家間的意見分歧,阻礙國家外交政策的貫徹、執(zhí)行。
三與不確定性同行:公眾輿論嵌入國家外交活動的現(xiàn)實張力
國際關系實踐表明,來自其他國家及其民眾的態(tài)度和評價影響著一國的對外傳播活動,“我們”在國際社會中的身份與地位,往往取決于“我們”在國際社會公眾心目中的形象而非“我們”本來的自然面貌。公眾輿論嵌入國家間的交往。是對當今國際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形勢以及傳播生態(tài)的一種順應和反映。公眾對于國際事務的討論和參與,還可以約束主權國家在決策和對外傳播活動中的恣意妄為。自由主義國際關系理論重視公眾輿論以及民眾與國家外交的積極互動,其本身存在著無可非議的合理性,必須被正視。但是,國際政治生態(tài)迥異于國內政治,其話語生產的專業(yè)性較強而難以貼近普通民眾日常生活和心理訴求。加之民眾信息獲取和知識構成的短板。對國家間關系及國際事務的理解傾向于淺嘗輒止等等,這些因素導致公眾輿論與國家外交的“親密聯(lián)姻”不僅在理論層面被確證為隱含著某種潛在的風險,即使在實踐層面也充滿著一定的張力和不確定性。
(一)國際空間的新聞生產和話語傳播有其內在特質
國際政治是國際社會的組織體系和行為體系,國際關系集中表現(xiàn)為國際社會行為主體間的政治關系。與國內政治不同,國際政治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很大程度上是橫向的平等關系.主體間不存在縱向的具有統(tǒng)領性質的權力機構,國家由原先領土范圍內最高的權威實體轉換為一種普通個體。身份類似于國內社會中的個人。換言之,國內社會是社會公共權力的載體,是向著集權的縱向方位延伸的社會,而國際社會則是一個分權的橫向度社會。這種差異性的社會結構從根本上決定了國際政治空間中的國家權力勢必是一種私有權力.而私有權力的特質是將權力所有者的個體利益置于至高地位。各國的外交政策和行為從根本上說是為私有權力和利益服務的,國家間關系的冷暖親疏都能在利益關系中找到根源。不管世界局勢和時代潮流如何波譎云詭。利己性而非公益的價值取向作為國家權力在對外關系中的基本面亙古未變??梢哉f,國際社會之所以錯綜復雜就在于政治、權力和利益等要素的相互交織與裹挾,而這種生態(tài)也正是導致社會化媒體之國際與國內議程設置出現(xiàn)差異的關鍵所在。新聞生產的目的即為最好的例證:國內新聞是為了滿足民眾日常生活和社會公共秩序正常運轉的需要。所以其內容盡可能地滲透到社會的每一個層面,講求“接地氣”式地呈現(xiàn);國際新聞的服務對象則重點圍繞在國家黨政機構、企事業(yè)單位及科研工作者。其初衷不是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進行細致入微地監(jiān)測與觀照。而是便于國家及時了解和掌握國際動態(tài)以更好地維護本國的國家利益。所以,大眾媒體的國際新聞生產與報道傾向于國際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與軍事等宏大議題,但這些事務本身復雜多端,不亞于國內社會事實間的盤根錯節(jié),加之超越了國度與個體切身利益。對普通民眾來講是一種遙遠的或想象的存在。更何況,在極其復雜的世界面前,我們的時間、精力、信息與體驗事件的機會又十分有限,人類的注意力在任何時刻只能專注于某一點而不得不有意無意地忽視其他方面,即便我們擁有足夠的注意力審視周圍的一切,各種出入境的護照、局部地區(qū)的沖突、難民潮等新聞事件也會對我們的注意力范圍形成重重關卡,阻礙我們無法到達“世界上那些應該被感知和理解的角落”。民眾對他者的認知和判斷無法建立在多維度的事實或自身的實踐經(jīng)驗之上。就難免帶有片面的、模糊的、零散甚至背離真相的成分。
(二)在市民社會崛起的自媒體時代,宏大敘事的吸睛能力式微
從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理論來看,政治國家想方設法地將自己的意志統(tǒng)合進市民社會以利于自身統(tǒng)治。通常意義上統(tǒng)治集團是不希望或不情愿民眾擁有獨立意識和批判性思維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然而,伴隨著民主化運動的展開、科技革命的浪潮以及消費主義的盛行。注重個體思維、強調自我利益的市民社會逐步崛起。經(jīng)濟與群體生活日益多元、健全,民眾特別是年輕族群不僅越來越渴望自己的聲音、建議被政府傾聽和采納,更對遠離視線的抽象議題或宏大敘事形成一種“敬而遠之”的心理情感。反倒在娛樂、美食與文化旅游等軟話題方面表現(xiàn)出很高的熱情。根據(jù)美國人口普查局2015年7月公布的關于2014年11月國會中期選舉期間公民投票情況的調查結果.18歲至29歲民眾的投票注冊率為47.9%,實際投票率卻只有19.9%,這兩項數(shù)據(jù)均為1978年以來的最低值。然而,投票冷漠并-非一種孤立現(xiàn)象,民眾參與政黨、工會與社區(qū)組織等的比例都在下降。年輕群體疏遠政治正在成為美國的一大趨勢。如前所述,國際社會的主要載體是主權國家及其互動行為。然而國家間的交往活動又秘而不宣地摻雜著某種政治權力與利益訴求,結果從根本上造成了國際事務與政治、經(jīng)濟、科技及軍事等領域存在著“蜜月”般關系。那些來自異域的花邊新聞、奇聞趣事或災難報道雖然亦不斷見諸媒介,但它們只是冰山一角,并未占據(jù)主流地位。相比國內社會的政治和經(jīng)濟新聞事件,國際議題的這種特質使其神秘色彩更加濃重,與普通民眾的視線和心理距離愈來愈遠。在任何時代,人們的時間、精力和生活圈子都是受到限制的,雖然大眾傳播媒介和狂飆突進的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尤其是微博、微信等自媒體的出現(xiàn))使時間與空間被極度壓縮,新聞的現(xiàn)場即視感和畫面感顯著增強。世界各國發(fā)展的相互聯(lián)結和依賴性也日趨提升.橫亙于國際與國內兩大領域間的地域和信息隔閡被打破,每時每刻都有無窮極的新聞資訊傳遞到我們面前,但民眾一般還只是瀏覽和關注自己愛好的內容,“圖像的淡化或融合,不是突出了這個地方就是濃縮了那個地方。好像我們要更完整地把它們歸為己有。它們并不是為了無生氣地附著在頭腦的表層,而是通過想象力的再加工又進入我們的個人印象。我們對重點進行了部署并參與了行動?!痹诮獯a信息時,人們不僅對感興趣的“重點”進行凸顯,而且會運用習慣性思維方式即“刻板成見”去推論關于其他事情的認知。并在此過程中融入自己特殊的情感。
社會心理學研究也表明,當人們處于某種特定群體之中,其態(tài)度、情感和意見以及目標與其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xiàn)并非一致甚至大相徑庭,“孤立時,他可能是個文雅人;一旦進入群眾,他就成了野蠻人,靠本能行事。他率性而為,狂暴,兇猛,也像原始人那樣熱情和英勇?!边@就是集體無意識統(tǒng)治下的社會心理問題抑或“廣場效應”。即在周圍環(huán)境的感染和暗示下,個體慢慢帶上了人格的面具,獨立性思維和個性化元素遭到群體情感本能的驅動和泯滅,社會責任感缺失,這個時候群體的方向就是個體的方向,“異質性被同質性淹沒,無意識的屬性占了上風?!闭窃诖艘饬x上說,群體的暗示和傳染機制一旦形成,便“勢力極大”,它可能使社會的共識凝聚起來,也可能掩蔽人們的自覺性和自主性,將公眾的感情和看法引入非理性的泥潭?!胺ú回煴姟爆F(xiàn)象的產生,既根源于群體中每一個體的社會擔當意識的舍棄,也證實了人們的潛意識中內含著一種本能的盲思和沖動——任何行為和后果屬于群體共有的責任、不可能由自己獨立承擔。所以,在公眾輿論場域,“眾聲喧嘩和群體極化已成為一種常態(tài)”。民眾對于大眾傳媒提供的“擬態(tài)環(huán)境”往往缺乏正常的判斷力,相比于無意識因素,道德和智力等有意識因素只扮演著弱小的角色。特別是在國際輿論環(huán)境中,當群體討論涉及民族主義等敏感話題時,集體無意識便能激發(fā)起一種強烈的情感共鳴和心理暗示,使大家自然而然地裹挾、沉浸到當前的情景或集體行為之中,大眾理性被邊緣化。近年來國際公共空間頻繁發(fā)生的輿論戰(zhàn)及其引發(fā)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就是典型例證。這也說明公眾輿論及其在國家間交往中的參與是一把“雙刃劍”,其作用在現(xiàn)實語境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張力。
四結語
在全球化和世界交往時代,公眾輿論對國家內政外交政策的制定及推行,無疑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在某些時刻其效用甚至能夠超越物質和軍事力量,深度影響著國家間交往及國際關系走向。由于這種特殊的地位和價值,各國家主體都把努力改善自身在社會公眾中的態(tài)度和印象作為一個戰(zhàn)略問題來對待。在學術界,圍繞公眾輿論與外交政策關系的討論,亦始終是國際政治學和傳播學等學科探討的焦點議題之一。并形成了不同的觀念和研究范式。作為國際關系理論界的主流學派。自由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對公眾輿論嵌入國家外交的理念分野。便是其中代表。自由主義以理性主義為文化預設.認為公眾是自身利益的最佳判斷者。對事物及“他者”的討論包含著極大的健全和合理性成分,公眾輿論能夠約束國家對外政策和行為的隨意性、妄動,因此應當重視公眾對國家外交事務的參與。與之恰恰相反,摩根索和李普曼等現(xiàn)實主義學者提出,公眾輿論不具備真實性、客觀性和連續(xù)性。公眾意見在生成過程中滲透著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自身利益(如害怕孤立、趨利避害)等各種因素,難免帶有某些非理性.即便是精英群體對于社會事實的認知和判斷也并非總是社會理智的代表。對此問題,古斯塔夫·勒龐更是鮮明地指出,群體心理具有沖動、輕信和乖戾無常性。以群體心理為依托的群體輿論也因此具有急躁、簡單夸張和情緒化等特征,并且毫無批判精神。按照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闡釋,公眾輿論的非理性傾向在國際議題中表現(xiàn)得更加凸出。事實上,從現(xiàn)實邏輯來看。公眾輿論與國家外交的“聯(lián)姻”也帶有內在的張力性.主要在于:國際空間的新聞生產和意見流動,具有極強的特殊性和專業(yè)性,面對多變且復雜的國際事件抑或那些距離遙遠的社會事實,普通民眾并未建立起相匹配的專業(yè)知識和穩(wěn)定興趣,不僅造成其難以從本質和大局的維度把握國際局勢.更無法架構出國際事件的樣貌和細節(jié)流程從而形成理性的認知與判斷。從這個角度來說,公眾的位置抑或合理身份是宜做一個冷靜的“旁觀者”,交由局內的專家和被公眾選舉出的代理團隊進行判斷和裁決。才可能保障國家外交活動的靈活性及效率。其實。現(xiàn)實主義范式對自由主義輿論思想所以展開批判,主要也是基于這一點。但是,另一方面,現(xiàn)代國家制定內外政策及其對外傳播,又必須仰賴民眾的多元互動和積極參與,這樣才可能產生超預期的效果。實現(xiàn)國家利益的最大化。理想主義/自由主義輿論思想雖然虛構了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國,不能帶來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但我們不能因其觀念中的內在短板而漠視公眾輿論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重要地位和價值。那么,一個顯在的問題是公眾究竟應當如何或者在何種程度上參與國家間交往活動。才能夠將“聯(lián)姻”帶來的風險降至最低?換言之,如何實現(xiàn)公眾輿論與國家外交之間的良性互動。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也是重大的現(xiàn)實關切,需要我們繼續(xù)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