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加繆筆下的局外人形象"/>
戚 靖
(黑龍江大學 研究生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局外人》醞釀于1938—1939年,于1942年出版。這是一個特殊的時代,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戰(zhàn)爭的動蕩、家園的毀滅使人們處于一種慌亂和恐懼中,到處籠罩著一股陰霾。同時,這又是一個信仰失落的時代。19世紀的哲學轉(zhuǎn)向,出現(xiàn)以叔本華、尼采等人為核心的非理性主義思潮,這一思潮對20世紀影響甚遠。尼采高呼“上帝死了”,打破了原有的宗教和道德權(quán)威,打破了絕對真理,人們失去精神家園歸宿,普遍出現(xiàn)信仰危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社會和作為社會主體的人呈現(xiàn)出一種荒誕、無序、混亂的特征。 在文學作品中,古典悲劇式的英雄人物退出文壇,日常生活中的庸常人物成為文學作品中的主角。 默爾索便是此時出現(xiàn)在文壇上的“反英雄”角色之一。
荒誕,作為整個社會所體現(xiàn)出來的一種精神表征,不僅體現(xiàn)在人物的荒誕性上,還體現(xiàn)在國家機器和權(quán)利機制的運行中。加繆在《局外人》的后半部分著重描寫了對默爾索的審判過程,體現(xiàn)了一場現(xiàn)代司法審判的荒誕。對默爾索的審判源自于他莫名其妙地開槍殺了人。然而導致他最終被判為死刑的關(guān)鍵因素卻不是殺人,而是默爾索對母親的一系列“冷漠”行為。一場過失殺人案被檢察官描摹成一場“喪失了全部人性”的“預謀殺人案”[1](P107)。
默爾索認為,過失殺人與母親葬禮毫無關(guān)系,檢察官卻認為這兩件事情之間有著“深層次的、震撼人心的、本質(zhì)的關(guān)系”[1](P97)。檢察官羅列了默爾索種種“不合常理”的行為和動機,甚至指控默爾索“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1](P97)。由此,他的種種“罪行”浮出水面:默爾索將母親送到療養(yǎng)院是不愛母親的表現(xiàn),母親死后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守靈時喝咖啡、抽煙,甚至第二天就與女友瑪麗去游泳、看喜劇片,并與瑪麗發(fā)生了關(guān)系。除了親情以外,他對愛情、友情、工作等也抱有一種“無所謂”“我怎么都行”的態(tài)度。在檢察官的審判話語體系與價值觀念的引導下,諸多證人也將矛頭指向默爾索。
1.“他對我在下葬那天的平靜深感驚訝。然后,他又被問及他所說的平靜是指什么,他看了看自己的鞋尖,說是指我不愿意看媽媽的遺容,我沒有哭過一次,下葬之后立刻就走,沒有在墳前默哀。他說,還有一件事使他感到驚訝,那就是殯儀館的人告訴他,我不知道媽媽的具體歲數(shù)”[1](P90)。
2.“他說我不想見媽媽的遺容,說我抽了煙、睡了覺、喝了牛奶咖啡”[1](P91)。
3.“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完全可以送上一杯咖啡,但一個兒子面對著生他育他的那個人的遺體,就應該加以拒絕”[1](P92)。
4.“此人在自己母親下葬的第二天,就去游泳,就去開始搞不正當?shù)哪信P(guān)系,就去看滑稽電影、放聲大笑,我用不著再向諸位說什么了”[1](P95)。
養(yǎng)老院院長、門房在檢察官的引導下,列舉了默爾索在母親葬禮前后的種種行為,而這些行為被檢察官歸結(jié)為泯滅人性之事,并獲得了圍觀群眾的強烈認同。加繆不得不借律師之口,質(zhì)問檢察官:“說到底,究竟是在控告他埋了母親,還是在控告他殺了一人?”[1](P97)加繆曾經(jīng)這樣概括《局外人》的主題:“在我們的社會里,任何在母親下葬時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險?!?/p>
默爾索是此次審判的被告,然而從預審、開庭、起訴、審訊、辯護到最后宣判的整個過程,默爾索始終處于一種“被取代”“被排除在外”的角色中。默爾索在這場決定自己命運的審判中處于“失語”狀態(tài),成為這場審判的“局外人”。默爾索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境況,然而卻無力改變,找不到困境的出口?!皶r不時,我真想打斷大家的話,這樣說:‘歸根到底,究竟誰是被告?被告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我本人有話要說!’”[1](P99)然而,他并沒有獲得發(fā)言的機會。
甚至在檢察官的種種論證下,默爾索成為與社會作對的全民公敵似的人物。尼采說上帝死了,福柯說作為主體的人也死了。那么,是誰在為人們代言?答案是權(quán)力機構(gòu),這當然也包括作為國家機器的司法與媒體。
看似代表了理性與公正的司法程序與機制實則充滿了荒謬與非正義。司法機關(guān)與媒體機構(gòu)聯(lián)合起來,二者作為國家公共權(quán)力的代表,實則把控著整場審判的輿論導向,其背后則是把控著整個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在這個社會中,國家權(quán)力、社會意識早已取代了自我意識。默爾索在日常生活中與大眾行為觀念、道德標準、習俗傳統(tǒng)不符合的地方被一一挑出,然后編織成不可寬恕的犯罪“事實”。檢察官代表了權(quán)利與公信力,而法律成為他們宣揚社會價值觀與意識形態(tài)的工具。當社會被意識形態(tài)與權(quán)利機制控制,社會中的個體只有湮沒于群體中,與之表現(xiàn)出一致性、從眾性才得以生存。默爾索之死,并非死于殺人罪行,而是死于一場荒誕社會的荒誕審判,死于權(quán)利機制、世俗意識與規(guī)則之繩。
在這個社會中,權(quán)力是最高準則。正如??滤f:“歷史不再是一種純粹的時間線索,它還表現(xiàn)為一種權(quán)力四處出沒的空間,權(quán)力正是圍繞著瘋癲、罪行、倒錯組織了各種各樣的禁閉和生產(chǎn)形式,組織了各種各樣的知識和真理形式。醫(yī)院、精神病院、監(jiān)獄、工廠、兵營、家庭在??碌臍v史考古找那個紛紛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它們不是保護性的,而是控制性的;不是寬恕人道的,而是隱含暴力的;不是平息騷擾,而是激發(fā)騷擾;不是平靜的治理,而是權(quán)力的游戲。在所有這些機構(gòu)中,都遍布著規(guī)訓的權(quán)力。”[2](P2)
默爾索身處一個充滿著秩序、規(guī)則的世界,這個世界有著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道德標準,生活在這個世界中的群體則是無意識的、盲從的、被規(guī)訓的。默爾索的種種異于常人的行為則成為統(tǒng)一標準的反叛,成為游離于群體之外的“異類”,實則他正是這個異化世界中唯一的清醒者。默爾索的命運是早已注定的,脫離常規(guī)之人終將會被社會排除在外。在文中,加繆借律師之口說出了真相:“這就是這場審訊的形象,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又沒有任何東西是真的!”[1](P92)
默爾索的種種行為實則是對這個荒誕社會所做出的無聲反抗,他的特立獨行是在認清這個世界之后所做出的“自為”性的努力。運用英美新批評文本細讀的方式便會發(fā)現(xiàn),在文本中,加繆多次提到“光”,這其實隱喻了社會現(xiàn)實中存在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倫理觀念?!肮狻北臼枪饷鞯摹⒗硇缘?,然而在小說中卻成為禁錮默爾索的枷鎖,默爾索殺人也是受到了太陽光的直接影響。
默爾索連開五槍殺了一個阿拉伯人,然而他殺人的緣由卻僅僅是因為受到了外界環(huán)境——太陽的影響:“我只覺得太陽像鐃鈸一樣壓在我頭上,那把刀閃亮的鋒芒總是隱隱約約威逼著我。灼熱的刀尖刺穿我的睫毛,戳得我的兩眼發(fā)痛。此時此刻,天旋地轉(zhuǎn)。大海突出了一大口氣,沉重而熾熱。我覺得天門打開,天火傾瀉而下。我全身緊繃,手里緊握著那把槍。扳機扣動了,我手觸光滑的槍托,那一瞬間,猛然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一切從這時開始了?!盵1](P59)由此而引申出默爾索的種種不合常規(guī)之行為,默爾索正是以自己獨特的行為方式來尋求和表達:個體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以及對這個荒謬社會的反抗。
黃晞耘認為,陽光對加繆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存在深刻的影響,“在當今虛無主義最為陰郁的時候,我唯一尋找的就是超越這種虛無主義的理由。我說依靠的是對于陽光的本能的忠誠,我出生在陽光之地,哪里的人們數(shù)千年來都懂得向生活敬禮,即使是在痛苦之中”[3](P216)。即便身處荒誕社會,加繆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對美好的期待,而美好與希望正是需要通過反抗的手段來獲得。在《荒謬的自由》一文中,加繆曾這樣做出解釋:“如果我是許多樹中的一棵樹,是群獸中的一只貓,那這種生活可能就具有一種意義,或者毋寧說,這個問題與并沒有意義,因為我可能是這個世界中的一部分。我可能會成為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我現(xiàn)在正在用我的全部意識和我對無拘無束的生活的要求與之對抗的世界。”[4](P60)
在群體處于混沌狀態(tài)時,在認清了這個荒誕世界的面目后,默爾索仍然保持著對世界的理性的、清醒的認知,甚至默爾索對于親人、對于生活充滿著愛意,在文本中我們可以找到多處細節(jié)進行驗證。
默爾索將他的母親送到療養(yǎng)院,是因為在家中他與母親都是沉默寡言,將母親送到療養(yǎng)院去,反而可以使她找到說話聊天的朋友。母親死后,加繆雖然沒有表現(xiàn)出世俗社會中人們經(jīng)常有的痛苦、落淚的反應,但是我們并不能以此來衡量他對母親的愛?!澳瑺査骱芸赡苁菑乃赣H那里獲得這種默默無語、無所思考的存在方式,他滿足于最明顯的事實:同‘世界的無比孤獨’相同的孤獨。人們譴責默爾索身上的這種外在的冷漠,但是這種冷漠正是從他母親那里得來的,母子間的關(guān)系正是建立在這種基礎上,是真誠的”[5]。在與律師的交談中,默爾索曾不止一次地表達對媽媽的愛,“毫無疑問,我很愛媽媽,但這并不說明什么。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設想期待過自己所愛的人的死亡”?!拔铱梢越^對肯定地說,我是不愿意媽媽死去的”[1](P65)。這是默爾索最真實的內(nèi)心,雖然他始終被世人誤解。
沙拉馬諾作為證人之一,在審判中為默爾索證明:“他說我對他的狗很好,關(guān)于我媽媽與我的問題,他回答說,我跟媽媽沒有什么話可說,因為這一點,我把她送進了養(yǎng)老院。‘應該理解呀,應該理解呀!’他這樣說。但沒有人表示理解?!盵1](P95)
另外,加繆描寫的沙拉馬諾和狗的故事,實際上隱喻了默爾索與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沙拉馬諾和狗相依為命,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八年,以至于他們倆長得越來越像。然而沙拉馬諾又經(jīng)常訓斥他的狗,他們“又互相厭惡”。但是,自從沙拉馬諾的狗丟失了以后,他對默爾索說:“默爾索先生,您說,他們不會把它逮走吧,他們會把它還給我的,是吧,否則的話,我怎么活下去呢?”[1](P40)從老沙拉馬諾的言語中,我們可以深切地體會到,他和狗之間曾經(jīng)互相的打罵與厭惡其實是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愛與依賴。因此作者才會在后文中寫道:“透過墻壁傳來一陣陣細細的奇怪的聲音,我聽出來他是在哭,不知道怎么搞的,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我媽媽?!盵1](P40)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默爾索心中的溫情,他并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只是他的真性情與生命的本真被世俗社會與法律機器掩埋了。
加繆的哲學觀深受尼采的影響,在他的住所始終放著一張尼采的照片,并認為“它經(jīng)常在我面前,給我勇氣”[6](P31),但是加繆并不贊同尼采對待虛無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胺纯拐咂鸪醴穸ㄉ系?,以后便打算代替他。尼采的見解是,只有放棄一切反抗,甚至放棄想要產(chǎn)生神明以糾正世界的反抗,反抗者才能成為上帝”[7](P227)。加繆則采取了一種更為積極的態(tài)度,直面荒誕人生決不妥協(xié),他始終保持著一種戰(zhàn)斗精神、一種昂揚的姿態(tài)和意志。
加繆一直強調(diào)個人的反抗性,當人有了自己的意識,當他認識到上帝并不存在,決定一切的其實是我們本身,由于價值失落與巨大的反差,這時他會發(fā)現(xiàn)察覺到周身的種種都是荒謬的,自我意識覺醒之后,個體才會起來反抗。默爾索正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表達著對這個社會的反抗,盡管他的生命是以“被判死刑”告終,但是他早已認識到,死亡也是另一種存在的價值。此時,他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他就是整個世界。因此他才會在臨刑前的夜晚說道:“面對著充滿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有愛,我覺得我過去曾經(jīng)是幸福的,我現(xiàn)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獨,我還希望處決我的那一天會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對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7](P227)
加繆的“荒誕哲學”探討的對象既不在于人,也不在于世界,而是人與世界相互依存而又充滿矛盾的關(guān)系。在這種關(guān)系中,“荒誕”是形式,“反抗”是核心。人們處于荒誕的社會中,面對著戰(zhàn)爭的陰霾、信仰的危機、新技術(shù)的革命,從而引發(fā)了自我意識的覺醒。當“為什么”這一疑問出現(xiàn),反抗便隨之而來。加繆以《局外人》揭露了荒誕與異化的世界,揭露了權(quán)力機構(gòu)對群體的控制與規(guī)訓,希望以默爾索對現(xiàn)實社會的反叛、以默爾索的死亡喚起人們自我意識的覺醒,激發(fā)人們走上反抗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