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飛, 王催霞
(鹽城市濱??h明達中學, 江蘇 鹽城 224000)
“揚一益二”,南宋洪邁在《容齋隨筆》卷九“唐揚州之盛”條中論之甚詳,其言:“唐世鹽鐵轉(zhuǎn)運使在揚州,盡斡利權(quán),判官多至數(shù)十人,商賈如織。故諺稱‘揚一益二’,謂天下之盛,揚為一而蜀次之也?!盵1]126
學界普遍以洪邁所言為是,認為“揚一益二”乃唐代諺語?!度圃姟肪戆似咂摺吨V迷》中引洪邁《容齋隨筆》中所載,又冠之以“鹽鐵諺”之名,進一步以為“揚一益二”乃唐時所謂鹽鐵諺[2]10008。史念海先生在《論唐代揚州和長江下游的經(jīng)濟地區(qū)》一文中寫道:“揚州在唐代為全國最大的經(jīng)濟都會,當時的人(即唐人)每以益州和揚州并稱,說是‘揚一益二’?!盵3]謝元魯先生也以為此語乃“是當時的人們(即唐人)對全國除長安、洛陽外,兩個最大最繁華的經(jīng)濟都會的地位的評價”[4]。換言之,“揚一益二”四字產(chǎn)生于唐代是目前學術(shù)界的共識。今人言及“揚一益二”一詞,也都是在承認其是唐人所語的基礎(chǔ)上,來論述唐中后期各地(特別是揚、益二州)的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然細考唐時現(xiàn)存文獻,唐人雖將揚州、益州并稱,一度號為“揚益”,但現(xiàn)存唐人文獻中從未出現(xiàn)過“揚一益二”如此有確切先后排名的說法。就筆者觀點,“揚一益二”之說恐非唐人原話,更不可能是唐時諺語。
今所能見到的最早明確載有“揚一益二”四字的實際是北宋司馬光所撰之《資治通鑒》(以下簡稱《通鑒》)?!锻ㄨb》卷二五九“昭宗景福元年”條載:“先是,揚州富庶甲天下,時人稱揚一、益二?!盵5]8660此中的“時人”顯然是唐時人。然考唐人現(xiàn)存記載,雖多用“揚益”之說,卻無一直言“揚一益二”。為便于分析,現(xiàn)將見存的所有唐人并稱“揚益”的相關(guān)記載羅列如下:武元衡,武則天曾侄孫,唐德宗建中四年(783)登進士第,元和二年(807)正月,拜門下侍郎、平章事,后充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元和八年(813)還朝,重拜門下侍郎、平章事[6]4159。其嘗有《奉酬淮南中書相公見寄》一詩,在該詩序言中,武元衡言:“皇帝(即唐憲宗)改元之二年(元和二年),余與越公(《全唐詩》此處‘越公’或系‘趙公’之訛,李吉甫嘗封‘趙國公’,理當稱‘趙公’,而非‘越公’,且下文中再言李吉甫則又稱‘趙公’,顯然自相矛盾)同制入輔,并為黃門侍郎。夏五月,連拜弘文、崇文大學士。冬十月,詔授檢校吏部尚書兼門下侍郎,彤弓旅矢,出鎮(zhèn)西蜀。后九月,趙公加大司馬之秩,右弼如故,龍旗虎符,出制淮?!盵2]3563-3564此詩中的“淮南中書相公”乃李吉甫,李吉甫元和六年(811)嘗封趙國公,故又稱其趙公。元和三年(808)九月,時任中書侍郎、平章事的李吉甫因與御史中丞竇群有隙,拜檢校兵部尚書,兼中書侍郎、平章事,出為淮南節(jié)度使[6]3992。而此前一年(807)十月,武元衡已出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而當時西川節(jié)度使治所恰好就是成都府(即益州)。李吉甫與武元衡,一人在揚州,一人在益州,故而武元衡在序言中又言:
時號揚益,俱為重藩。左右皇都,萬里何遠。[2]3563
李吉甫乃元和六年正月(811)方才進位“趙國公”,武元衡在序言中既直呼李吉甫為“趙公”,則此詩實際當作于元和六年正月以后。而李吉甫元和六年當年就離任揚州,再度入朝為相了,此詩既題為“奉酬淮南中書相公”,又言“時號揚益,俱為重藩。左右皇都,萬里何遠”,則作此詩時李吉甫當還在淮南,此詩只能作于元和六年正月后,李吉甫已進位國公而尚在淮南節(jié)度任上時,換言之,此詩必然作于元和六年(811)。以此時間節(jié)點來看,武元衡所謂“時號揚益,俱為重藩”乃是目前可見最早的唐人將揚州、益州并稱的論述。而其僅言“揚益”,將二者并稱,顯然無先后之別。
與武元衡同時,李吉甫在《元和郡縣圖志》中亦嘗將揚州、益州并稱(今本《元和郡縣圖志》淮南道部分已散佚,此條乃見于繆荃孫所輯之《元和郡縣圖志附闕卷逸文考證》),其言:
(揚州)與成都號為天下繁侈,故稱揚、益。[7]
《元和郡縣圖志》成書于憲宗元和八年(813),次年(814)又有增補,其成書當稍晚于武元衡《奉酬淮南中書相公見寄》一詩。而李吉甫也只稱“揚益”,二者并無先后。
而較武元衡、李吉甫稍晚,文宗大和年間,范陽人盧求有《成都記序》一文,亦提及揚益二州,且論述較武、李二公更詳,其所言也最具“揚一益二”本意:
大凡今之推名鎮(zhèn)為天下第一者,曰揚、益。以揚為首,蓋聲勢也。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羅錦之麗,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讓,其地腴以善,熟較其要妙,揚不足以侔其半……[8]
盧求認為當時天下各州,以揚、益最盛,而在二州中,又明確提到了是“以揚為首”,照此邏輯推衍,“揚一益二”一詞似已呼之欲出,李廷先先生也依此得出了“揚一益二”一詞乃系宋人依據(jù)盧求此說推衍而來的觀點[9]。但無論如何,盧求終究未使用“揚一益二”一詞。且通讀盧求此文會發(fā)現(xiàn),不要說“揚一益二”了,盧求本人對將揚州、益州并舉的說法(即揚益)都頗為不屑,認為無論是從人物、景色,還是管弦歌舞、伎巧百工,甚至是土地肥沃程度,揚州都不及成都“其半”。而世人之所以稱“揚益”,將“揚”字冠于“益”字之前,乃是為了“聲勢”,純粹是因為“揚益”的稱謂讀來要較“益揚”更有氣勢,更加朗朗上口,完全與兩地經(jīng)濟狀況無關(guān)。盧求此文本就是為《成都記》而作的序言,其所論角度自然要傾向于成都,行文間有如此的主觀性也無可厚非。拋開這一點無論,盧求所謂“大凡今之推名鎮(zhèn)為天下第一者,曰揚、益。以揚為首,蓋聲勢也”一句,確實非常接近于“揚一益二”一詞,但也僅是接近而已。
以上三條乃今僅見的唐人將揚州、益州并稱號為“揚益”的記載。武元衡只言揚益“俱為重藩”,二者并稱,并無先后;李吉甫也同樣以為“(揚州)與成都號為天下繁侈”,仍是并舉,亦無先后之分;直至盧求《成都記序》,方才明確提到了“以揚為首”的問題,雖接近“揚一益二”本意,但終究未出現(xiàn)此四字。且盧求本人根本就不承認所謂“揚為一而蜀次之”的觀點。而若是“揚一益二”真如《通鑒》所言乃唐人所言,或是如洪邁所說是唐時諺語,以李吉甫、武元衡、盧求諸公之博洽,豈能不知?又豈能不引?
《通鑒》之編纂工作始于宋英宗時,司馬光奉英宗皇帝旨意,論次歷代君臣事跡為編年。神宗繼位后繼續(xù)編纂,并親賜書名“資治通鑒”,以為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該書直至元豐七年(1084)方成,元祐元年(1086)下杭州鏤版刊刻[5]11-12。換言之,《通鑒》之成書實際要到神宗朝后期。而細考宋代文獻不難發(fā)現(xiàn),在神宗元豐之前,時人論述唐代揚、益二州時,仍只言“揚益”,并不用“揚一益二”四字。
成書于宋太宗朝的《太平寰宇記》是現(xiàn)存最早的宋代地理總志,其在揚州一卷中亦提及唐時揚、益二州的繁盛,云:
(揚州)與成都號為天下繁侈,故稱揚、益焉,皇朝因之。[10]
此處樂史所言顯然引自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然樂史終究未用“揚一益二”四字。
至仁宗慶歷五年(1045),韓琦出知揚州,在揚首尾三年,于慶歷七年(1047)五月轉(zhuǎn)為京西路安撫使。在離任前的慶歷七年三月,韓琦有《揚州廳壁題名記》一文,其在文中亦論及唐代揚州的繁盛,曰:
前代(即唐)建府之重,東南為冠,故有唐藩鎮(zhèn)之盛,唯揚、益二州號天下繁侈。[11]44
此處所述與《太平寰宇記》中所言類似,或仍是本自《元和郡縣圖志》。此處韓琦亦未用“揚一益二”四字。
神宗熙寧八年(1075)至元豐二年(1079)間(時《通鑒》尚未成書),王觀出知江都縣,在江都期間,嘗作《揚州賦》進獻皇帝,宋神宗閱后大喜,對其褒獎有加。而在該文中,王觀亦曾提起唐代揚州的景況,道:
揚州,古都會也,枕江臂淮,與益部號為天下繁盛,故有唐以來節(jié)鎮(zhèn),首稱揚、益焉。[11]260
王觀仍只言“揚益”而已。
就此三處所載,再結(jié)合上文所析,筆者大膽推測:在太宗朝、仁宗朝,甚至是《通鑒》成書前的神宗朝,都無所謂“揚一益二”的說法,否則以樂史、韓琦、王觀諸公學識之廣博,若“揚一益二”真是唐人所言,或如洪邁所講是唐時諺語,又怎會不知?又怎會不用?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通鑒》刊刻流傳后,“揚一益二”四字反倒越來越普遍,在各種文獻中反復出現(xiàn)。
僅南宋朝而言,洪邁《容齋詩話》《容齋隨筆》中有之:
唐世鹽鐵轉(zhuǎn)運使在揚州,盡斡利權(quán),判官多至數(shù)十人,商賈如織。故諺稱“揚一益二”,謂天下之盛,揚為一而蜀次之也。[1]126
王懋《野客叢談》卷十五“唐時揚州通州”條云:“唐時揚州為盛,通州為惡,當時有‘揚一益二’之語?!盵12]
朱熹《通鑒綱目》卷五十二引《通鑒》云:“先是揚州富庶甲天下,時人稱‘揚一益二’?!?/p>
袁樞《通鑒紀事本末》卷三十七亦引《通鑒》此條。此外,王象之《輿地紀勝》也引《通鑒》。
陳大猷《尚書集或問》卷上云:
至唐則以江淮為財用淵藪,天下號“揚一益二”,以戶口之盛故也。[13]
謝枋得輯錄《千家詩》時亦云:
唐諸道郡國之富貴,人物之眾多,城市之和樂,聲色之繁華,揚州為冠,益州次之,號為“揚一益二”。[14]
祝穆《方輿勝覽》中更是多處出現(xiàn)“揚一益二”四字:
(卷四十四淮東路揚州“富庶甲天下”條)《通鑒》唐昭宗曰:揚州云云,故稱揚一益二。
(卷四十四淮東路揚州“遷徙貿(mào)易皆出揚州”條)《容齋隨筆》:唐鹽鐵轉(zhuǎn)運使、揚州判官多至數(shù)十人,故稱揚一益二。
(卷四十四淮東路揚州“平山堂”條)洪邁撰《平山堂后記》云:……方唐盛,全蜀尚列其下,有揚一益二之語。[15]
祝穆在引文時已標明出處,此三條都是引自《通鑒》或是洪邁所論。
至元明清三代,言“揚一益二”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茲不贅述。
綜上,筆者有理由相信“揚一益二”一詞并非唐人所言,更不是所謂的唐時“鹽鐵諺”。很可能是《通鑒》編纂者對唐人諸如“大凡今之推名鎮(zhèn)為天下第一者,曰揚、益。以揚為首,蓋聲勢也”一系列言論的概括性總結(jié),且就盧求《成都記序》一文來看,此種概括可能并不符合唐人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