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 毅
建設性新聞(constructive journalism)概念正成為全球新聞學熱點。在業(yè)界,主流媒體紛紛呼吁踐行“建設性”的新聞報道,歐洲的媒體管理者和一線記者還發(fā)起了一些旨在引領建設性報道理念、培育建設性新聞記者的實體機構和國際倡議。在中美洲、非洲和東歐,即便許多記者從未聽說“建設性新聞”,其日常報道也不自覺地體現(xiàn)了建設性新聞理念。①在學界,2017年起一系列國際研討圍繞建設性新聞開展,其成果以專題論文形式刊登在新聞學領域的重要期刊。一些歐美國家還將建設性新聞課程納入本科教學,其熱度不言而喻。
近兩年,有學者及時地將建設性新聞概念譯介到國內(nèi),引起了回響,建設性新聞甚至被視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聞學的重要組成部分”②。但仔細研讀中文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關于建設性新聞的論述存在簡單化和想當然化:簡單地認為建設性新聞是一個革命性的全新概念,并想當然地以樂觀的態(tài)度呼吁國內(nèi)業(yè)界應用。這或許與近代以來受達爾文主義影響的中國思想界面對西方理論的慣性思維有關。這種思維表現(xiàn)為對西方概念異常興奮,對其的譯介和挪用被等同于為解決中國問題提供途徑。
我國當代新聞學領域中,不乏看似新鮮時髦的理念和名詞引進不到幾年就熱度遞減、無人問津。要想避免這樣的窘境,對“建設性新聞”的理解就必須準確而深入。而要將西方的“建設性新聞”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聞學理論,則必須將此概念在理論譜系和學術脈絡中進行比較、對話和反思。建設性新聞究竟是不是一個新的革命性概念?其在整體的新聞實踐話語中究竟處于何種位置?其概念自身是否存在問題?西方建設性新聞與我國本土學術話語有何異同?這些正是本文試圖回答的問題。
近年來歐洲新聞界呼吁重新定義新聞功能和價值,提出建設性新聞理念,呼吁記者摒棄旁觀者立場,主動介入公共生活,報道事件積極的一面,提供化解社會問題的方案。③當代學者沿兩條路徑對建設性新聞進行理論化:一是從積極心理學角度切入;二是從佛學角度論述。忽略任何一條理論路徑,對概念的譯介都談不上完整。然而我國目前只譯介了第一條理論路徑。
當代學者一般認為,建設性新聞最初由丹麥記者Ulrik Haagerup提出,后經(jīng)Cathrine Gyldensted的英文著作進入英美新聞學界。挪威學者Karen McIntyre在Gyldensted的基礎上對建設性新聞進一步理論化,明確將建設性新聞定義為一種新的新聞類型:“其在保留新聞核心功能的同時,應用積極心理學技巧進行報道,更具創(chuàng)造力和吸引力?!雹?/p>
積極心理學是一種手段,更是一個隱喻。19世紀的心理學重在診治精神錯亂,形成以探索心理和精神領域黑暗面為主的“疾病模式”研究取向。積極心理學則主張在精神疾病之外,研究積極的心理情緒,在修正錯誤的同時,引導正確方向。它關注個體的愉悅情緒,也關注群體的健康發(fā)展,既鼓勵研究積極情感(如愉悅感覺)的獲得,也探索積極品質(如誠實)的培養(yǎng)。⑤
建設性新聞與積極心理學構成類比關系。積極心理學是對心理學“疾病模式”反思的結果,建設性新聞則源于對新聞業(yè)“黃金時代”的反思。新聞史上的黃金時代以20世紀70年代末新聞媒體對“水門事件”的持續(xù)跟蹤調查最終導致尼克松下臺為標志,它強調新聞的看門狗角色,記者以報道負面新聞為能事。但過剩的負面報道并沒有消弭暴力沖突,而是相反的片面扭曲了整個世界。正如積極心理學反對過分關注消極情緒和疾病、提倡以積極因素建導個體最佳機能,建設性新聞反對過度關注災難和丑聞,提倡以積極的方式報道負面事件、促進個人和社會健康發(fā)展。⑥
所謂“積極的方式”,一是在傳遞信息過程中激發(fā)讀者的積極情感,二是提供問題的解決方案。具體可細化為:(1)以解決方案為導向,提供成功化解問題的典型經(jīng)驗;(2)以未來為導向,采訪時要多問一句“接下來呢”;(3)折中化,盡量避免分化公眾;(4)建設性采訪,多鼓勵受訪者針對社會問題做反思性陳述,并直截了當詢問其在面臨相關問題時將會如何解決;(5)使用數(shù)據(jù)證明被報道事件或社會現(xiàn)象進步的一面或進步的潛在可能性;(6)為公眾賦權,媒體與讀者合作生產(chǎn)新聞內(nèi)容;(7)以公眾為導向,報道公眾關心的社會問題,從公眾感興趣的角度報道新聞,與公眾交換觀點;(8)以行動為導向,記者不僅是社會問題的批判性力量,更應動員公眾行動起來改善社會環(huán)境、追求美好生活。⑦
建設性新聞在臺灣地區(qū)也被譯成“建構式新聞”。2016年和2017年臺灣地區(qū)公共電視和世新大學分別召開了建設性新聞研討會。TVBS電視臺還專門成立了基金會,大力推廣建設性新聞理念,并聯(lián)合高校每年評選“全球華文永續(xù)報道獎”,激勵華語地區(qū)的建設性新聞報道。
臺灣學界認為,何日生在2005年早于西方學界提出建設性新聞概念。何日生是受美國新聞教育的資深新聞人,后加入證嚴法師創(chuàng)辦的慈濟大學。何日生回憶,證嚴法師所倡導的“媒體要豎立典范”、“大愛,擴大善”和“報真導正”促其反思以英美新聞業(yè)為主導的西方新聞報道范式,并提出建構式新聞。
何日生提出:“建構式新聞的主旨,就是以同理心報道事件,在發(fā)掘問題之際,同時尋求解決之道;記者的職責不是批判,而是為建構一個更美好的社會而努力。”他認為,負面報道和過度批評應有所節(jié)制,但又不能對問題視而不見?!敖嬍叫侣劜皇遣粓蟮镭撁?而是在每一項負面事件中,都提出讓公眾能依循的正面典范?!雹?/p>
近年來,學術界還提出另一種受佛學啟發(fā)的“正念新聞學(mindful journalism)”概念,并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支持下在一些東南亞國家的媒體實踐中應用。這一概念最早由澳大利亞學者Mark Pearson提出,他還與斯里蘭卡裔美國學者Shelton Gunaratne合作,出版了相關理論專著。這套理論也體現(xiàn)出“去西方化”的學術立場,它既是將佛學觀念引入新聞學研究的直接產(chǎn)物,亦與挪威社會學家Johan Galtung提倡的“和平新聞”一脈相承。和平新聞對西方經(jīng)典戰(zhàn)爭沖突報道提出批評,認為媒體對戰(zhàn)爭和沖突的渲染反而導致暴力沖突升級。因此,它強調新聞報道應關心戰(zhàn)爭中的人性而非流血事件,盡量呈現(xiàn)多方聲音,尋找沖突的解決途徑。⑨
同和平新聞與建構式新聞一樣,正念新聞學提倡對西方主導的新聞價值加以必要修正,反對將新聞視為消費品,推崇其為一種社會性的善。受佛學觀念啟發(fā),正念新聞學認為記者應通過新聞報道幫助他人脫離苦海。學者們由此提出正念新聞的10個原則。(1)理解悲傷和苦惱源于貪念和執(zhí)念,區(qū)分短暫的肉體歡愉和持久的精神幸福。報道要引導讀者凈化心靈,追尋長久的精神幸福。(2)以“無我”為最高境界,報道應避免過度的個人主義。(3)世事無常,記者要成為社會變革的建構性力量,避免做既得利益者的代言人。(4)以“因果法”為分析社會問題的詮釋框架。(5)秉持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觀念,遵守道法自然的原則。(6)炫耀性消費增加人們的貪念,新聞報道應對之進行批判。(7)遵循中庸之道,避免極端。(8)記者應受道德約束,報道應不偏不倚、不誹謗他人。(9)佛家重視修養(yǎng)心性,因此記者要提高內(nèi)在修為,成為一個“理智、進取、思想自由、觀念開放、有耐心、有知識、有教養(yǎng)的報道者”。(10)報道事實清楚、完整、全面,從而促進公民社會康樂。⑩
當代建設性新聞的提出和理論化,本質上是對新聞功能和倫理的再省思。盡管學者試圖從積極心理學和佛學角度對建設性新聞進行論述,但若將這些理論和實踐話語置于19世紀以來的西方新聞實踐史中來看,無論是其基本特征,還是新聞界的這種對新聞功能和倫理的省思精神,都談不上是“全新的”和“革命性的”。
在西方新聞界,建設性新聞并非新名詞。1886年便有英國報紙將《每日新聞報》視為“建設性新聞的典范”。距今一百多年前,建設性新聞還明確成為一些美國媒體的宗旨。1924年美聯(lián)社芝加哥記者站負責人曾在演講中指出,“建設性新聞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事物”。而整個20世紀,美國新聞界幾乎從未停止呼吁建設性新聞??上У氖?19世紀以來新聞史書寫的輝格史觀突出自由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歷史敘述,遮蔽了新聞史的細枝末節(jié),以致在各種新聞通史中都難以找到關于建設性新聞的論述。我們不得不在史料中重新耙梳,以勾勒當代建設性新聞的歷史根系。
美國新聞界從19世紀50年代開始圍繞新聞的本質、功能、倫理問題進行了長期討論,并對便士報時期煽情主義和報道不實造成的社會道德問題進行反思。報道真實性在20世紀初美國各州及聯(lián)邦政府新聞倫理規(guī)范文件中得以落實,但煽情主義卻在普利策所引領的新新聞主義和赫斯特引領的黃色新聞中一次次復興。
19世紀末西方報界已經(jīng)深刻認識到過度渲染負面新聞對社會的負面影響。許多報人公開批評讀者追求感官刺激的閱讀口味,紛紛指責盛行的煽情主義迎合公眾的“變態(tài)審美”、敗壞社會道德。人們意識到減少負面新聞和重塑公眾閱讀品味的迫切性,一場呼吁“干凈新聞”和“正當新聞”的運動逐漸興起。
美國西部是推崇干凈新聞和正當新聞的重鎮(zhèn)。這兩個概念最初由《舊金山新聞報》在1895年提出。“‘正當新聞’適當?shù)貓蟮朗录?‘非正當新聞’則專門刻畫墮落和犯罪活動。前者還原了世界的本來面目,后者惡意丑化了整個世界。前者是公正的,后者是夸大的。前者是有道德的,后者是病態(tài)的。前者啟人心智,后者激發(fā)敗壞道德的好奇心?!备蓛粜侣劶词钦斝侣?“它以冷靜的、透明的、不加渲染的方式報道事件。不干凈的新聞總是渲染罪惡。前者報道事實,后者呈現(xiàn)虛偽。前者令讀者保持純凈心靈,后者以污穢腐蝕人心”。
在這場新聞運動中,“建設性新聞”是干凈新聞和正當新聞的同義詞,并逐漸取而代之。1916年,時任威斯康辛大學新聞系主任Willard Bleyer在威斯康辛編輯協(xié)會的半年會上對建設性新聞的概念做了明確表述,又經(jīng)美聯(lián)社報道,被當時報刊廣泛征引。他指出“建設性新聞試圖以對讀者有益的方式呈現(xiàn)重大事件”,它“從個人和社群健康發(fā)展的角度提供重大信息,同時制造閱讀興趣。”報紙必須考慮新聞對讀者的影響,故“建設性新聞應當更有益處、發(fā)揮更積極的作用”。報道負面新聞時,須標明“原因、責任、發(fā)生頻率等,以使受眾意識到其重要性,并在日后采取應對和預防性措施”。
這些表述與當下所謂的“建設性新聞”幾乎沒有本質區(qū)別,它們都強調新聞記者不應是外在的旁觀者,而應該在客觀和準確的基礎上,以更加積極的和引人入勝的方式,報道對個人和社會意義重大、振奮人心的新聞。建設性新聞不是回避負面新聞,而是全面報道、厘清因果、樹立典范,幫助人們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
建設性新聞早已為西方讀者所熟知。整個20世紀中,這一概念不時地被讀者用來臧否報刊,這可從美國報刊的讀者來信中得以印證。
一方面,讀者常因報紙未做到建設性而寫信抱怨。如1919年舊金山居民寫信批評報上的“評論大多措辭粗鄙”,缺乏建設性。他呼吁報紙“努力呈現(xiàn)廣受讀者歡迎的視角,做好建設性新聞”。1938年紐約居民在信中抱怨負面新聞過剩,“建設性報道的價值應獲得社會更多關注”。1976年德克薩斯州讀者批評當?shù)貓蠹垺拔茨芴峁┙ㄔO性新聞”,要求報紙“少關心煽情瑣事”。
另一方面,建設性報道常得到讀者表揚。如1934年賓夕法尼亞州讀者表揚報紙“贊助專家對社會問題進行調研的做法證明建設性新聞方興未艾”。1954年肯塔基州一家報紙因“以建設性新聞扮演了真正的社會服務角色”而得到讀者肯定。1971年亞利桑那州讀者表揚一篇直面大峽谷環(huán)境污染的報道“證明報社正在做有良心有責任的建設性新聞”。1981年明尼蘇達州讀者高度評價一樁罪案報道作為“建設性新聞充斥著友愛、同情和諒解的積極情緒”。
可見整個20世紀北美讀者所理解的建設性新聞與當下所說的建設性新聞在語詞上毫無差別,在宗旨上也沒有什么不同。由于當下所說的建設性新聞興起并流行于歐洲(特別是北歐)新聞業(yè)界,其提倡者未必熟悉新聞史(特別是北美新聞理論史),才會有許多人誤以為建設性新聞是一個“全新的革命性”概念。
概念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處于概念叢中、學術網(wǎng)絡中的。研究建設性新聞,宜從學術史整體著手,在相關概念和學術系譜中進行反思。19世紀以來,學界對新聞功能和價值的討論與反思從未間斷。除干凈新聞,還誕生了和平新聞、公共新聞、解困新聞、積極新聞、服務新聞的概念。有學者指出,這些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啟發(fā)了當下建設性新聞的提倡者,但他們并未說明,圍繞這些概念的爭議和問題也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在建設性新聞上,成為其鼓噪者尚無法解決的難題。
20世紀80年代起,新聞界意識到媒體過分依賴官方信源,以致淪為政客和專家的傳聲筒;記者恪守局外人角色,也加深了其與公眾的疏離。公共新聞(public journalism)概念應運而生。它視受眾為公共生活的參與者而非信息的被動接受者,鼓勵公眾借助媒體表達觀點、參與公共事務。記者不是旁觀者,而要聯(lián)系群眾,營造討論氛圍,幫助解決其所關心的問題,促使公眾生活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具體實踐中,媒體通過數(shù)據(jù)調研公眾興趣、選擇報道議題,或與公眾對話、合作生產(chǎn)新聞內(nèi)容。
建設性新聞和公共新聞都體現(xiàn)出公眾導向,假定公眾討論可以促進公民福祉,也都認為記者是動員公眾介入討論和解決社會問題的關鍵力量。但這是過于理想化的。已有許多西方學者指出以公眾為導向的新聞并不能激發(fā)出一種積極的參與式文化。通過數(shù)據(jù)調查選擇的報道議題看似迎合讀者興趣,但受限于樣本數(shù)量,這些議題不能準確反映社會各階層的訴求;合作生產(chǎn)新聞看似吸納部分公眾進入制作流程,但他們無法代表整個社群。此外,這種公眾自由討論能夠在何種程度上影響社會變遷,也取決于其所依托的政治文化語境。在特定文化語境中,新聞激發(fā)的公眾討論發(fā)揮影響的空間有限,其結果往往是增強了公眾的犬儒主義思想和對新聞業(yè)的失望。盡管公共新聞運動在1994年至2002年間一度達到頂峰,但許多西方媒體推出的公共新聞報道計劃仍相繼停止,公共新聞運動最終沒能達到其標榜的“引領公共生活”的目標。因此以公眾為導向的新聞報道所面臨的上述難題仍需要建設性新聞的倡導者直面。
新聞界早已在批判負面新聞過剩的同時呼吁干凈新聞和建設性新聞,傳播學研究亦證明以沖突為導向的新聞激發(fā)了受眾的負面情緒和同情疲勞,導致媒體信度降低、受眾銳減。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解困新聞(solutions journalism)理念誕生于20世紀90年代末,它報道成功化解問題的典型個案,鼓勵讀者效仿。與解困新聞相似的是誕生于二戰(zhàn)后的服務新聞(service journalism),它要求記者通過提供日常生活資訊來指導人們化解生活煩惱。與解困新聞關注社會發(fā)展的重大議題不同,服務新聞在內(nèi)容上側重消費領域。
建設性新聞與解困新聞和服務新聞一樣,假定讀者在信息雜陳的時代亟需媒體的建議和引導,但這種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新聞也存在著問題。其一,這種導向是站在媒體的立場預設公眾對媒體的需求。但在后真相時代,受眾未必愿意對新聞媒體言聽計從,更未必相信媒體樹立的所謂典范。其二,它假設提供解決方案可以幫助化解社會難題。然而是否真的存在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各種解決方案之間是否可能存在沖突,致使公眾更加迷惑?其三,近兩年的實證研究也對這種以問題解決為導向的新聞提出質疑。研究證明,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新聞和以消極負面信息為導向的新聞都不會增加讀者對受害者的同情,也都不會增進讀者對特定社會問題的理解,解困報道更無法對讀者的實際行為造成影響。鑒于得出這一結論的研究者正是“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新聞理念的支持者,建設性新聞所標榜的社會功能和實際效果尤其值得懷疑。
建設性新聞不難令人聯(lián)想到我國新聞實踐的幾個理念:建設性輿論監(jiān)督(建設性批評)、“正面宣傳為主”和“暖新聞”。當下有些論述,將建設性新聞與它們劃了等號。要思考將西方建設性新聞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聞學理論的可能性,必須將這些本土話語與西方概念進行比較和對話,而不是以“中國化”的名義簡單地把它們混為一談。
在西方建設性新聞傳入之前,我國早就在談新聞的“建設性”,并明確提出了“建設性批評”或“建設性輿論監(jiān)督”。盡管它們也是為了解決問題和改善現(xiàn)狀,但這里的“建設性”和西方所說的建設性仍有不同。西方語境下的建設性新聞的落腳點是公民和社會,我國所說的“建設性”,強調的是建立在社會主義制度之上、在黨和政府領導下的新聞輿論監(jiān)督?!敖ㄔO性”在我國除了指新聞要對公民和社會有利,還要保證不損害黨和政府的利益。這是西方語境中的建設性新聞不具有的內(nèi)涵。
這種區(qū)別反映了中西兩種“建設性”話語所依賴的不同的合法性基礎。必須承認,中國的新聞業(yè)態(tài)與歐美等西方國家是不同的。在絕大多數(shù)西方國家,并不存在政府或黨派對新聞倫理問題自上而下的領導,對于新聞價值和功能也并無一種官方的主導性定義。西方所謂建設性新聞,是新聞界在實踐中不斷反思的結果,這種對報道范式的改造建立在百余年來新聞實踐和理念創(chuàng)新的反復摸索之上。中國新聞界所說的“建設性”是特殊歷史條件的產(chǎn)物,是與生俱來的品格。因此要將西方建設性新聞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聞學理論,必須深刻認識到中國的特殊語境,不能簡單移植。
當下我國提倡“以正面宣傳為主”的報道理念,它不僅要求記者宣傳國家建設新成就,也要求媒體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
宣傳國家建設成就符合我國業(yè)界對新聞建設性的普遍理解。我國媒體從業(yè)人員所理解的“建設性”除了“通過提出合理的建議幫助政府解決具體問題;協(xié)助政府保持社會的和諧與穩(wěn)定”,還包括“建構一個積極的地方形象,提高美譽度”。這種理念與西方所謂建設新聞(development journalism)類似。建設新聞概念誕生于20世紀60年代,認為新聞應著力報道政府在經(jīng)濟建設方面的成就。這種報道范式是冷戰(zhàn)時期的產(chǎn)物,但因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至今仍在新加坡、文萊、斐濟、馬來西亞、尼日利亞等亞洲和非洲國家盛行。在這些國家的實踐中,新聞被視為國族建構的重要工具,新聞記者需要配合政治和經(jīng)濟精英建設國家。不過,建設性新聞的提倡者卻明確將二者劃清了界限:建設性新聞不是建設新聞。
此外,雖然西方建設性新聞與我國的“正面宣傳為主”都批評負面新聞過剩,但中西對“負面新聞”的認識存在一定差異。西方語境中,負面新聞過剩對個人和社會產(chǎn)生消極影響,造成受眾對媒體的疏離。在我國,負面新聞過剩還被認為有另外一層影響,即破壞黨和政府公信力。因此,“正面宣傳為主”要求新聞報道不僅要有利于公民和社會福祉,還要對黨和政府有利。
在“正面宣傳為主”基礎上,從2015年開始,我國不少媒體推出所謂“暖新聞”,并將之等同于西方的建設性新聞。暖新聞聚焦日常生活中的“暖心小事”、好人好事,試圖樹立引領社會主流價值觀的典型,本質上仍是一種典型人物報道。西方的建設性新聞關注的是社會經(jīng)濟政治領域的重大議題,而不是“小事”。建設性新聞雖然也談“典型”,但這種典型是解決重大社會問題的成功經(jīng)驗,而不是踐行某種價值觀的典型。
“暖新聞”不僅不是西方所說的建設性新聞,甚至走入其對立面。建設性新聞堅決捍衛(wèi)新聞的核心功能,即媒體對政府的監(jiān)督功能、提供有用信息的功能、提示公眾潛在風險的功能?!敖ㄔO性”只是一種形塑新聞的基本框架,其關涉的是“如何報道”而非“報道什么”。從這種意義上講,建設性新聞不是“好事新聞(good news)/積極新聞(positive journalism)”,更不是報喜不報憂。在實踐上,積極新聞也曾一度在西方流行,但漸漸陷入困境。20世紀70年代英國BBC廣播一度推出“積極新聞”欄目,但不到幾年就宣告失敗。而目前經(jīng)常被建設性新聞提倡者用來舉例的積極新聞網(wǎng)站,也并沒有數(shù)量可觀和固定的讀者人群,影響力不可高估。
民生新聞曾被認為是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新聞傳播范式。民生新聞站在百姓視角,播報群眾關心的事情,為群眾排憂解難。它不僅涉及輿論監(jiān)督報道,也提供生活服務類信息,它還鼓勵受眾參與新聞生產(chǎn),因此拉近了媒體與受眾的距離。從這些特征來看,民生新聞雖然在西方似乎找不到對應的概念,但卻兼具前文提到的服務新聞、公民新聞、解困新聞之特征。從這個角度看,民生新聞盡管熱度已大不如前,卻更接近西方“建設性新聞”,或許可以成為將建設性新聞納入中國特色主義新聞學理論的切入口。
不過,民生新聞在實踐上與西方建設性新聞也有不同。首先是民生新聞對負面信息處理不當造成的倫理問題。一些借助暗訪的調查報道,常常容易從通俗滑至低俗。而倫理問題一直是西方建設性新聞關切的核心之一,聳動的、煽情的報道方式是其堅定批判的對象。其次,西方建設性新聞關切的是社會生活中的重大問題,這些問題關涉全民福祉和社會進步,本質上是硬新聞。民生新聞容易出現(xiàn)報道內(nèi)容的軟新聞化,過剩的生活服務類信息擠占版面,對更重大的社會問題反而敬而遠之。這種趨勢近幾年變得尤為顯著,在許多城市的民生類電視節(jié)目和都市報中,天氣變化、菜價漲落、家長里短等竟成為報道主體,對社會重大問題的關切悄然不見了。
盡管當代學者試圖從積極心理學和佛學角度對建設性新聞進行理論化,但其并非一個全新的概念,而是一個早在19世紀末就被明確提出并被報刊讀者接受的概念?!敖ㄔO性新聞”也不是一個革命性概念,而是在學理上與20世紀西方新聞學領域的其他概念相聯(lián)系的概念,是概念叢中的概念。正因如此,建設性新聞“以公眾為導向”和“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主張并非毫無問題。在對概念進行溯源和學理反思后,筆者不禁要對建設性新聞的過分樂觀態(tài)度產(chǎn)生懷疑,建設性新聞真的“能夠激發(fā)受眾參與對話,以此解決社會面臨的諸多問題,推動媒體價值的實現(xiàn)”嗎?
新聞的建設性并非我國新聞實踐話語中的新主張。但長期以來我們所說的新聞“建設性”與西方所說的“建設性新聞”既有聯(lián)系又有本質區(qū)別,這些區(qū)別體現(xiàn)了新聞“建設性”的相關話語所依賴的兩種不同的合法性基礎,而這也是思考西方建設性新聞能否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聞學重要組成部分的關鍵。
注釋:
① S.Rotmeijer.WordsthatWork.Journalism.2019.20(4):600-616.
③ J.Mast.R.Coesemans & M.Temmerman.ConstructiveJournalism. Journalism.2019.20(4):492-503.
④ K.McIntyre.ConstructiveJournalism.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2015,p.8.
⑤ K.Hefferon.PositivePsychology.Open University Press.2011.pp.1-21.
⑥ K.McIntyre & C.Gyldensted,PositivePsychologyasaTheoreticalFoundationforConstructiveJournalism. Journalism Practice.2018.12(6):662-678.
⑦ L.Hermans & N.Drok.PlacingConstructiveJournalisminContext. Journalism Practice.2018.12(6):679-694.
⑧ 何日生:《建構式新聞》,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3頁。
⑨ J.Lynch.PeaceJournalism. Global Media and Communication.2015.11(3):193-199.
⑩ S.Gunaratne.M.Pearson & S.Senarath.MindfulJournalismandNewsEthicsintheDigitalEra.Routledge.2015.pp.1-18,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