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周錄 何旺旺
(西北工業(yè)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9;西安財經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西安 710100)
1997年《刑法》對1979年《刑法》所規(guī)定的詐騙罪進行了細化和充實,既規(guī)定了一般詐騙罪和合同詐騙罪,也特別規(guī)定了金融詐騙罪。金融詐騙罪是特殊類型的詐騙罪,是從普通詐騙罪中分離出來的。1997年《刑法》規(guī)定的詐騙罪分為三類:首先是一般詐騙罪。對于一般詐騙罪,《刑法》第266條沒有規(guī)定“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但這不屬于遺漏,而屬于沒必要規(guī)定。該條規(guī)定屬于《刑法》第二編第五章“侵犯財產罪”的內容,觸犯該罪必然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其次是合同詐騙罪。對于合同詐騙罪,《刑法》第224條規(guī)定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這不屬于贅述,如此才能將其與騙取貸款罪區(qū)分開來。再次是金融詐騙罪。這類罪共有7種具體罪名:(1)條文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表述的罪名有2種,即集資詐騙罪、貸款詐騙罪(以下簡稱“前兩種罪”)。(2)條文沒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表述的罪名有5種,即票據(jù)詐騙罪與金融憑證詐騙罪、信用證詐騙罪、信用卡詐騙罪與盜竊罪、有價證券詐騙罪、保險詐騙罪(以下簡稱“后五種罪”)。
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一般詐騙罪、合同詐騙罪、集資詐騙罪、貸款詐騙罪的主觀構成要件應無疑義。是否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票據(jù)詐騙罪與金融憑證詐騙罪、信用證詐騙罪、信用卡詐騙罪與盜竊罪、有價證券詐騙罪、保險詐騙罪的主觀構成要件呢?對此,學術界存有爭議,主要有三種觀點,即“肯定說”“具體條文規(guī)定說”和“具體條文語義說”。
“肯定說”認為,金融詐騙罪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所以票據(jù)詐騙罪與金融憑證詐騙罪、信用證詐騙罪、信用卡詐騙罪與盜竊罪、有價證券詐騙罪、保險詐騙罪均需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其理由有以下三點:
1.金融詐騙罪和一般詐騙罪、合同詐騙罪均屬于目的犯。即便目的沒有達成,也只是犯罪中止或未遂,只是對犯罪人所判處的刑罰有所減輕,但并不能改變這三種罪均是目的犯的事實。
2.金融詐騙罪和一般詐騙罪、合同詐騙罪均是1997年《刑法》在1979年《刑法》對詐騙罪進行籠統(tǒng)、粗略規(guī)定基礎之上所作的細化和充實?;诖?,這三類罪均是詐騙罪,而且“金融詐騙犯罪是從詐騙罪中分離出來的,與詐騙罪是特殊條款與普通條款的關系,兼具金融犯罪與財產犯罪雙重屬性……因此主觀上的‘非法占有為目的’正是該類犯罪的題中之義”(1)許其勇:《金融詐騙罪的立法重構——從非法占有目的談起》,《中國刑事雜志》2004年第3期。,那么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也就水到渠成了。
3.《刑法》第192條至第193條均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是為了與刑法規(guī)定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高利轉貸罪劃清界限,而其余金融詐騙罪對非法占有目的不作規(guī)定,是因為‘不言自明’的”(2)劉憲權、吳允鋒:《論金融詐騙罪的非法占有目的》,《法學》2001年第7期。,而《刑法》第194條至第198條縱然沒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也能將其與其他罪區(qū)分開來?!皬男问缴险f,刑法分則條文不可能將所有犯罪的構成要件要素都完整地規(guī)定下來,有一些眾所周知的要素,刑法為了實現(xiàn)簡短的價值,而有意不作規(guī)定。”(3)張明楷:《保險詐騙罪的基本問題探究》,《法學》2001年第1期。《法律辭典》在對“金融詐騙罪”下定義后,對其進行闡釋之時,認為“犯罪主觀方面皆表現(xiàn)為直接故意,且具有非法占有金融資金的目的”(4)法律辭典編輯委員會:《法律辭典》,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766頁。??梢?,《法律辭典》也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金融詐騙罪的主觀構成要件。
“肯定說”的核心理由是,為了將集資詐騙罪、貸款詐騙罪分別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騙取貸款罪區(qū)分開來,《刑法》第192條至第193條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對于“后五種罪”,盡管對其進行規(guī)定的條文沒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但也能將其與其他罪區(qū)分開來。此外,“后五種罪”從屬性上來說均屬于詐騙罪,犯罪人必然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因此“將非法占有目的解釋為包括金融詐騙罪在內所有的詐騙罪的主觀要件,是系統(tǒng)解釋論的當然結論,也是目的解釋論的應有之義”(5)姜愛東、郭健:《論金融詐騙罪的罪過形式——以目的犯基本理論為思考路徑》,《法學雜志》2009年第11期。。故而,詐騙罪以非法占有財物為目的,便幾乎成了一個浸染著傳統(tǒng)文化認知的多余問題。而且,“作為大陸法系國家,我國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和終身責任制度為文化辯護適用于傳統(tǒng)文化司法審判提供了空間”(6)田艷、江婉:《文化辯護理論在司法審判中的運用》,《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專職司法審判的法官及其所在的人民法院系統(tǒng),當然也會受到傳統(tǒng)文化認知的影響。
有的學者雖然采納了“肯定說”,但仍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謹慎,其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明確作為票據(jù)詐騙罪與金融憑證詐騙罪、信用證詐騙罪、信用卡詐騙罪與盜竊罪、有價證券詐騙罪的主觀構成要件(7)高銘暄、馬克昌、趙秉志:《刑法學》(第八版),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420—424頁。,但對于保險詐騙罪,在闡釋該罪的主觀構成要件之時,認為該罪“主觀方面是故意,并且具有詐騙保險金的目的”(8)高銘暄、馬克昌、趙秉志:《刑法學》(第八版),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425頁。。顯然,“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并未直接出現(xiàn),但其認為犯罪人實施保險詐騙罪是為了“騙取財物(保險金)”,這也間接地承認了該罪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之所以不像在闡釋金融詐騙罪這一類罪的其他罪名時明確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可能是因為其對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保險詐騙罪的主觀構成要件多少持有一些保留態(tài)度。
對于《刑法》第192條至第198條所規(guī)定的7種罪,是否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具體條文規(guī)定說”認為,只看具體條文是如何規(guī)定的即可,即嚴格按照“罪刑法定”原則來詮釋刑法條文。基于此,對“前兩種罪”進行規(guī)定的第192條至第193條的條文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因此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理所應當。既然《刑法》第194條至第198條的條文沒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便不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這在形式上是最忠實于法律條文的體現(xiàn)。
《刑法》第194條至第198條所規(guī)定的“后五種罪”屬于《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五節(jié)“金融詐騙罪”的一部分,可以認為,“后五種罪”的設定首先要保護的客體是金融管理秩序,而非公私主體的財產權。當然,“首先”并不代表“唯一”,“后五種罪”首先所侵犯的客體即便是金融管理秩序,但并不否定其也會侵犯公私主體的財產權。換言之,盡管不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后五種罪”的主觀構成要件,但也不否定將其作為“后五種罪”的主觀構成要件的補充內容。此外,對于合同詐騙罪,《刑法》第224條的條文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所以該罪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是毋庸置疑的。
“具體條文規(guī)定說”的缺陷是,對一般詐騙罪進行規(guī)定的《刑法》第266條的條文沒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但在該罪之前規(guī)定的是盜竊罪(《刑法》第264條規(guī)定的是一般盜竊罪,《刑法》第265條規(guī)定的是特殊盜竊罪),在該罪之后規(guī)定的是搶奪罪與搶劫罪(《刑法》第267條)。那么,結合前后的罪名,完全可以推定出觸犯一般詐騙罪的犯罪人必然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一般詐騙罪必然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但是,鑒于“‘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不易通過客觀證據(jù)直接反映,一般需要在客觀證據(jù)的基礎上使用司法推定的方法進行認定”(9)趙秉志、徐文文:《民營企業(yè)家集資詐騙罪:問題與思考》,《法學雜志》2014年第12期。,所以對是否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進行推定,很難做到準確無誤,因而沒有必要一定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刑法》第194條至第198條所規(guī)定的“后五種罪”的主觀構成要件。
當“肯定說”與“具體條文規(guī)定說”這兩種從形式邏輯的角度對“后五種罪”是否也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所給予的闡釋遇到阻礙時,便應該考慮從價值邏輯的角度對該問題進行探究。秉持“具體條文語義說”的理由主要有以下兩點:
1.“后五種罪”是否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應根據(jù)相應條文的語義而定。換言之,如果條文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那便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對于《刑法》第194條至第198條的條文,由于沒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便不能因為這5個條文所規(guī)定的五種罪屬于金融詐騙罪這一類罪,便想當然地認為不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后五種罪”的主觀構成要件。同時,也不能因為它們均是1997年《刑法》在1979年《刑法》對詐騙罪籠統(tǒng)、粗略進行規(guī)定基礎之上所作的細化和充實,便將其和屬于《刑法》第二編第五章“侵犯財產罪”規(guī)定的一般詐騙罪,屬于《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八節(jié)“擾亂市場秩序罪”規(guī)定的合同詐騙罪以及屬于金融詐騙罪的“前兩種罪”視為“罪出同源”,認為“后五種罪”也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但有學者指出,“‘詐騙罪’是個罪名,而‘金融詐騙罪’則是類罪名……這便要求更為細致地分析,不能大而化之地概括,每一構成要件都是為具體個罪而量身定做的”(10)李宏杰、鮑新則:《三論金融詐騙犯罪主觀方面》,《上海公安高等??茖W校學報》2015年第3期。。所以,一般詐騙罪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的做法不一定就能理所應當?shù)剡m用于金融詐騙罪這一類罪。
2.注重相關條款所屬的章節(jié)及其所要保護的主要法益。有學者認為,“金融詐騙罪中的‘詐騙’包括騙取財物型詐騙和虛假陳述型欺詐兩種情形?!?11)盧勤忠:《金融詐騙罪中的主觀內容分析》,《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1年第1期。在此基礎之上,又有學者發(fā)展了這一觀點,其認為,“金融詐騙罪中的‘詐騙’包括騙取財物型詐騙和虛假陳述型欺詐兩種情形。騙取財物型詐騙具有非法占有目的,而虛假陳述型欺詐則不必具有非法占有目的?!?12)劉憲權、吳允鋒:《論金融詐騙罪的非法占有目的》,《法學》2001年第7期??梢哉J為,該觀點是十分精準的。一般詐騙罪(《刑法》第266條)屬于《刑法》第二編第五章“侵犯財產罪”規(guī)定的內容,打擊的是“騙取財物型詐騙”,該罪侵犯的客體是唯一的,即公私主體的財產權。合同詐騙罪(《刑法》第224條)屬于《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八節(jié)“擾亂市場秩序罪”規(guī)定的內容,打擊的也是“騙取財物型詐騙”,但該罪侵犯的客體有兩個:一個是誠實簽訂和履行合同的市場秩序,另一個是公私主體的財產權。既然該罪屬于“擾亂市場秩序罪”規(guī)定的內容,保護第一個客體當然是重點,保護第二個客體應居其次。不過,一般詐騙罪和合同詐騙罪的交集均是侵犯公私主體的財產權,所以這兩類罪均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
但是,金融詐騙罪這一類罪所涉及的7種具體的罪則復雜得多,這7種罪屬于《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五節(jié)“金融詐騙罪”規(guī)定的內容,“前兩種罪”既打擊“虛假陳述型欺詐”,也打擊“騙取財物型詐騙”,但打擊“虛假陳述型欺詐”應是首要目的,而打擊“騙取財物型詐騙”應是次要目的。至于“后五種罪”,首先要打擊的是“虛假陳述型欺詐”,繼而是保護金融管理秩序。對于各個條文的款或項規(guī)定的內容,先要分清其語義,看“詐騙”是指“虛假陳述型欺詐”還是“騙取財物型詐騙”。如果是“虛假陳述型欺詐”,那便是行為犯,犯罪人實施了“使用”“冒用”或其他相關行為,其罪便已構成,由此不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而如果是“騙取財物型詐騙”,那便是目的犯,犯罪人實施了“騙取財物”或其他相關行為,其罪便已構成,由此則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此外,在《刑法》第194條至第198條的條文之中,對于“騙取”一詞,需要將“騙取”的客體是何物確定清楚。若是票據(jù)、信用卡、信用證或有價證券等物,則是“虛假陳述型欺詐”,隨之是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的行為犯。若是財物,則是“騙取財物型詐騙”,隨之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目的犯。而且,在《刑法》194條至第198條的條文之中,“虛假陳述型欺詐”和“騙取財物型詐騙”的出現(xiàn),只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只有前者,另一種是兩者均有,但以前者為主。這是因為,打擊這些罪行以保護金融管理秩序為主,以保護公私主體的財產權為輔。然而,不會只出現(xiàn)“騙取財物型詐騙”的情形,因為打擊這種罪行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公私主體的財產權。如果僅僅出現(xiàn)這一情形,便應該將其規(guī)定在《刑法》第二編第五章“侵犯財產罪”之中,而非《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五節(jié)“金融詐騙罪”之中了。
總而言之,對于《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五節(jié)“金融詐騙罪”而言,對“前兩種罪”進行規(guī)定的《刑法》第192條至第193條的條文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所以是“騙取財物型詐騙”的目的犯。對集資詐騙罪和貸款詐騙罪進行打擊,既保護金融管理秩序,也保護公私主體的財產權。相對而言,前者是首要目的,后者是次要目的。而對“后五種罪”進行規(guī)定的《刑法》第194條至第198條的條文沒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但由于“后五種罪”具有一般詐騙罪和合同詐騙罪的某些特征,這就為是否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后五種罪”的主觀構成要件這一問題帶來了爭議。“具體條文語義說”將“詐騙”區(qū)分為“虛假陳述型欺詐”和“騙取財物型詐騙”。基于此,如果某款或某項規(guī)定用的是“使用”或“冒用”等詞,就屬于“虛假陳述型欺詐”,是行為犯,由此不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與此相對應,如果某款或某項規(guī)定用的是“騙取”等詞,且“騙取”的是財物,而非票據(jù)、信用卡、信用證或有價證券等物,就屬于“騙取財物型詐騙”,是目的犯,主觀上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由此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
可以說,“具體規(guī)定語義說”為探究《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五節(jié)“金融詐騙罪”第194條至第198條所規(guī)定的“詐騙”到底是“虛假陳述型欺詐”還是“騙取財物型詐騙”提供了較為可行的思路。所以,將《刑法》第194條至第198條的條文以款或項作為基本單位,繼而厘定清楚“后五種罪”所涉及的每一種具體情節(jié)是“虛假陳述型欺詐”還是“騙取財物型詐騙”,而將屬于前者的情節(jié)定性為行為犯,隨之不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與之同理,將屬于后者的情節(jié)定性為目的犯,隨之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如此,便可以準確把握《刑法》第194條至第198條的條文所規(guī)定的每一種詐騙行為到底是何種含義,以期將相關罪名予以準確適用,從而提高保護金融管理秩序的成效。當然,這并不否定在保護金融管理秩序這一法益之時對公私主體的財產權也進行保護。
《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五節(jié)“金融詐騙罪”規(guī)定了7種罪,對“前兩種罪”進行規(guī)定的《刑法》第192條至第193條的條文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的表述,這兩種罪的設定既打擊“虛假陳述型欺詐”(保護金融管理秩序),也打擊“騙取財物型詐騙”(保護公私主體的財產權)。即便這兩個目的沒有顯著的主次之分,但因為這兩種罪規(guī)定在“金融詐騙罪”這一節(jié),所以相對而言,打擊“虛假陳述型欺詐”(保護金融管理秩序)顯得稍微重要一些。黃宗智認為,我國傳統(tǒng)的司法體系是“表述一套,實踐一套,兩者結合又是另一套”(13)黃宗智、羅雯、聶銳:《基于中國現(xiàn)實的社會科學探索》,《國外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雖然時過境遷,當代中國與傳統(tǒng)中國的司法體系早已大相徑庭,但“表述”與“實踐”及其“兩者結合”總是存在差距。對法律條文而言,如果“表述”較為清楚,“表述”與“實踐”及其“兩者結合”存在差距;如果“表述”不甚清楚,“表述”與“實踐”及其“兩者結合”存在的差距就會變大。對“后五種罪”進行規(guī)定的《刑法》第194條至第198條就是表征這一問題顯著而具體的一個例子。相對而言,“后五種罪”要復雜得多,其作為與一般詐騙罪、合同詐騙罪以及同屬于“金融詐騙罪”這一節(jié)的“前兩種罪”存在某些相同之處的特殊詐騙罪,是否也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這在學術上或實務中均爭議已久??傮w來說,有以下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是“肯定說”。該觀點認為,“后五種罪”與一般詐騙罪、合同詐騙罪“罪出同源”,由此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第二種觀點是“具體條文規(guī)定說”。該觀點認為,完全依據(jù)條文規(guī)定來確定構成要件即可,不宜妄自揣測或作過多解釋。第三種觀點是“具體條文語義說”。該觀點認為,在不同類型的詐騙罪條文表述中,盡管均有“詐騙”一詞,但應該將“詐騙”在語義上區(qū)分為“虛假陳述型欺詐”和“騙取財物型詐騙”,繼而以款或項為基本單位,來確定相關的犯罪情節(jié)是否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
對于金融詐騙罪,“1997年《刑法》不但為其單獨設立了一組新的罪名,而且也調整了新類罪在1997年《刑法》中的體系性地位,以凸顯1997年《刑法》嚴打金融詐騙犯罪,維護金融秩序安全的價值理念”(14)王勇:《互聯(lián)網時代的金融犯罪變遷與刑法規(guī)制轉向》,《當代法學》2018年第3期。。因此,設置《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五節(jié)“金融詐騙罪”,首先要保護的客體是金融管理秩序,而非公私主體的財產權。當然,并不排除在保護金融管理秩序的同時,也對公私主體的財產權進行保護。所以,若是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這一類罪——特指這一類罪的“后五種罪”,因為對“前兩種罪”的主觀構成要件沒有爭議——的主觀構成要件,反而會有本末倒置的嫌疑,繼而影響“后五種罪”的準確適用?;诖?,可以認為,第一種觀點和第二種觀點顯得武斷或存在缺陷,而第三種觀點則顯得較為周全,可操作性較強,對“金融詐騙罪”這一節(jié)所規(guī)定的“后五種罪”的準確適用,以及實現(xiàn)以保護金融管理秩序為主、保護公私主體的財產權為輔的目的,應該能起到顯著的促進作用。
是否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五節(jié)“金融詐騙罪”的“后五種罪”的主觀構成要件,既是學術界的一個爭議論點,也是實務界一直較為關注的重要問題。2019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lián)合印發(fā)了《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該意見雖然根據(jù)2007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司法解釋工作的規(guī)定》并不是一份司法解釋,而且“‘套路貸’并不是一個刑法概念,也不是一個犯罪構成或者某個犯罪的構成要件,更不是一個獨立的罪名”(15)張明楷:《不能以“套路貸”概念取代犯罪構成》,《人民法院報》2020年6月9日。,但“套路貸”這種犯罪行為由于涉及“金融詐騙罪”的認定,所以該意見的相關規(guī)定,對“金融詐騙罪”尤其是“后五種罪”是否需要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其主觀構成要件提供了有益的啟示。由此,根據(jù)學術界對這一方面的研究成果與《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的相關規(guī)定,通過踐行“具體條文語義說”來對“后五種罪”規(guī)定的“詐騙”是“虛假陳述型欺詐”還是“騙取財物型詐騙”進行準確厘定,從而為“后五種罪”是否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主觀構成要件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基于此,建議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等借鑒發(fā)布《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的形式,先發(fā)布一份屬于“參考”而非“依據(jù)”的文件(16)《關于司法解釋工作的規(guī)定》第6條第1款規(guī)定:“司法解釋的形式分為‘解釋’‘規(guī)定’‘批復’和‘決定’四種。”根據(jù)該規(guī)定,“意見”不屬于司法解釋,但以“意見”這種形式發(fā)布的文件數(shù)量較多,而且其確實可以為各級人民法院(包括公安、檢察等部門)辦理相關案件提供參考。換言之,“意見”這種形式的文件,不是各級人民法院(包括公安、檢察等部門)辦理案件的“依據(jù)”,但仍屬于較為重要的“參考”。等到時機成熟之后,可以對已有的“意見”進行修改和完善,使之成為一份屬于司法解釋的文件,但名稱只能是“解釋”“規(guī)定”“批復”或“決定”,而不能是“意見”或是其他名稱。。在這份文件之中,借鑒本文主張的“具體條文語義說”,將“詐騙”分為“虛假陳述型欺詐”和“騙取財物型詐騙”兩種類型,針對是否需要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作為《刑法》第二編第三章第五節(jié)“金融詐騙罪”的“后五種罪“的主觀構成要件,作出操作性較強的具體規(guī)定,供各級審判、公安、檢察等部門在辦理涉及“后五種罪”的案件之時“參考”適用。待到學術界對該問題研究得較為透徹之后,以及各級審判、公安、檢察等部門在踐行“具體條文語義說”而取得一定經驗的基礎之上,再由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等依據(jù)有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發(fā)布一份屬于司法解釋的文件,繼而要求各級審判、公安、檢察等部門根據(jù)“具體條文語義說”而對“后五種罪”的主觀構成要件作出準確認定?!傲己玫穆曌u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長期的積累、維護,體現(xiàn)在每一次具體的工作執(zhí)行中,也體現(xiàn)在每一個參與者身上”(17)姜曉暉:《公共部門的聲譽治理探究——基于西方理論的概念譜系及典型國家的實踐經驗》,《國外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因此適用包括刑法在內的法律的公檢法等部門及相關主體,只有將包括“金融詐騙罪”在內的每一種罪、每一個條文進行準確適用,才能使犯罪得以懲處,使正義得以伸張,使社會秩序得以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