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東 陳仁興
(山東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殘疾人事業(yè)發(fā)展研究中心,山東 濟南 250100;中國人民大學 勞動人事學院,北京 100872)
“瑞典模式”(Swedish Model)在福利國家中獨樹一幟,因慷慨的福利水平和完善的社會福利體系而享有“福利國家櫥窗”之稱,由于同時兼顧了公平和效率而被視為“世界上最成功的社會”(1)Norberg.J,“Swedish models: the welfare state and its competitors”, National Interest, Vol 84, No26, 2006, pp.85-91.。瑞典是社會民主主義福利國家體制的典型代表,其核心特征主要包括:基于公民權利的社會保護政策;全民覆蓋的福利體系;慷慨的替代率;完善的公共社會服務;以男女平等就業(yè)和高就業(yè)率為主要特征的積極的勞動力市場政策;中央和地方政府承擔福利提供的主要責任;基于稅收政策為所有公民提供較高的轉移支付與優(yōu)質服務等。(2)Bergmark.A, “Solidarity in swedish welfare--standing the test of time?”, Health Care Anal, Vol 8, No4, 2000, pp.395-411.
20世紀90年代后,瑞典遭遇嚴重的經濟危機,總失業(yè)率從1990年的2.1%上升到1993年的12.5%,1991年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為負,再加上公共支出的增加,國家財政負擔沉重(3)Lindbom.A, “Dismantling the social democratic welfare model? has the swedish welfare state lost its defining characteristics?” , Scandinavian Political Studies, Vol 24, No3, 2010, pp.171-193.。面臨國內外壓力以及福利體系運行中暴露出的問題,瑞典也加入了福利國家改革的行列(4)Agell.J, “Why sweden's welfare state needed reform”, The Economic Journal, Vol 439, No 106 , 1996, pp.1760-1771.。基于成本控制和問題解決的務實策略,瑞典采取了“激活”(activation)戰(zhàn)略,以為實際和潛在的福利享有者提供尋找有酬職業(yè)的激勵,主要體現在養(yǎng)老保險和勞動力市場政策兩方面(5)Berthet.T et al., “Towards‘activation-friendly’integration? assessing the progress of activation policies in six european countri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ocial Welfare, Vol 23(Supplement), 2014, pp.S23-S39.。在養(yǎng)老保險方面,強化了繳費與收益的關系,實現了從DB到DC模式的轉型,為增加激勵性設立了養(yǎng)老保險名義帳戶,雇員繳費記錄記在個人賬戶中,與工資增長掛鉤。(6)H?rngren.L, “Pension reform: the swedish case”, Pensions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Vol 7, No2, 2001, pp.131-138.在勞動力市場政策的“激活”措施主要包括1998年的“青年保障”計劃(Youth Guarantee In 1998)、2000年的“激活保障”計劃(Activation Guarantee In 2000)等。雖然瑞典對福利政策進行了一系列改革,但多為參數性改革,基本維持了其高水平的福利政策框架(7)Bergh.A et al.,.Liberalization without retrenchment: understanding the consensus on swedish welfare state reforms.Scandinavian Political Studies, Vol 32, No1, 2010, pp.71-93.。隨著經濟全球化和歐洲一體化程度的加深,“瑞典模式”仍然面臨諸多挑戰(zhàn),但總能在應對挑戰(zhàn)中保持活力。許多國家試圖模仿“瑞典模式”,也未曾成功。那么,“瑞典模式”為何不具有復制性?“瑞典模式”緣何經久不衰?這成為本文研究的一個重要議題。
“瑞典模式”的形成與發(fā)展經歷了一個相對漫長的歷程,并深受瑞典自然環(huán)境、工業(yè)化歷程、政治制度以及特殊的文化因素等社會歷史條件的綜合影響。(8)Hedin.A,“The origins and myths of the swedish model of workplace democracy”,Contemporary European History,Vol 24, No1,2015,pp.59-82.其發(fā)展歷程可大致歸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福利國家建立期(19世紀中后期到20世紀初)。在這個時期瑞典的工業(yè)化開始起步,對瑞典的經濟發(fā)展與社會生活帶來了巨大影響。一方面,工業(yè)化帶來了經濟的繁榮、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另一方面工業(yè)化造成了瑞典家庭關系的變化、貧困問題、人口增長過快、工人健康與保障、醫(yī)療衛(wèi)生等一系列社會問題。在這種背景下,瑞典通過立法建立起養(yǎng)老、醫(yī)療、勞動保護和勞工福利、失業(yè)保障等社會福利措施,基于“問題-應對”模式的社會福利制度開始建立起來。第二階段是發(fā)展期(20世紀30年代到20世紀70年代)。隨著瑞典社會民主黨執(zhí)政、“人民之家”理念的提出,瑞典逐步建立了多層次養(yǎng)老金體系、強制性的醫(yī)療保險制度以及失業(yè)保險制度等,形成了較為完善的社會福利體系。第三階段是改革完善期(20世紀70年代至今)。石油危機同樣對瑞典社會經濟帶來較大沖擊,面臨嚴峻的經濟困境,瑞典政府通過采取削減福利開支、引入競爭機制等參數性改革措施,進一步完善了瑞典社會福利制度。(9)Olsen.G, “Half empty or half full? the swedish welfare state in transition”, The Canadian Review of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 Vol 36, No2, 1999, pp.241-267.
關于“瑞典模式”的形成以及“瑞典模式”經久不衰的原因等方面,學界從政治和階級結構視角、工業(yè)主義邏輯視角、文化視角等方面展開了卓有成效的研究。
第一種解釋來自政治和階級結構的視角。瑞典學者塞繆爾森(Sven E.Ollson)從福利國家的起源方面著手,認為“瑞典模式”的成功得益于瑞典16—17世紀間逐步建立起來的強大的國家管理機構,正是這些強有力的國家管理,為瑞典福利國家制度的推行提供了強力保障。(10)Stephens.R.“Social policy and welfare state in sweden.by sven e.Olsson”, Contemporary Sociology, Vol 21, No2, 1992, pp.193-194.部分學者從社會結構與階級力量均衡的角度論述了“瑞典模式”的獨特性。(11)Hicks.A et al., “O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welfare expansion: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18 advanced capitalist democracies, 1960-1971”,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 17, No1, 1984, pp.81-119.從社會結構角度看,西歐國家可以被看作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兩種階級力量對壘,而瑞典社會結構的基本特征則呈現為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和資產階級的三足鼎立。正是因為瑞典有一個強大的農民階級,才使得社會民主黨與其結為“紅綠同盟”(red-green alliance),從而依靠階級聯盟、資本與勞動的妥協,建立了經濟增長與完全就業(yè)并行的具有平等主義取向的福利國家。(12)Korpi.W, “The democratic class struggle”,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1978, p.84.瓦洛基亞(Valocchi)認為“開放”的國家結構、土地政治以及社會民主黨雖然對“瑞典模式”的緣起具有一定的解釋力,但資本主義社會決策的性質以及政策制定過程中經濟與政治權力的關系,才是瑞典福利國家建立的真正動力機制。(13)Valocchi.S, “The origins of the swedish welfare state: a class analysis of the state and welfare politics”, Social Problems, Vol 39, No2, 1992, pp.189-200.然而,部分學者也對政治和階級結構的論點提出了質疑,如尤特利(Uttley)指出,與國家制度和政治結構相比,社會行動者對福利制度的影響更大,如執(zhí)政黨與當權者的理念等(14)Uttley.S, “Book review: frances g.castles, the working class and welfare: reflections on the political development of the welfare state in australia and new zealand, 1890-1980.” Political Science, Vol 38, No1, 1986, pp.88-90.。
第二種解釋來自工業(yè)主義邏輯(logic of industrialization)的視角。工業(yè)主義邏輯屬于社會結構功能主義,該流派認為,經濟發(fā)展是福利國家發(fā)展的根本動力,尤其是工業(yè)化的發(fā)展成為社會福利政策的重要誘因。(15)Wilensky.H, “Industrial Society and Social Welfare”, New York: The Free Press,1958,P.230; Wilensky.H,”The Welfare State and Equality: Structural and Ideological Roots of Public Expenditures.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5,P.24.Cutright et al., “Political structure,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national social security program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70, No5, 1965, pp.537-550.自19世紀80年代以來,工業(yè)化給瑞典的社會發(fā)展帶來一系列變化:如家庭結構小型化、生育率下降、老齡化現象嚴重;婦女進入勞動力市場,并表現為公共部門就業(yè)的女性化以及較高的就業(yè)率等。奧爾森(Rolf Ohlsson)指出,正是工業(yè)化帶來了人口與社會結構等方面的變化,導致了瑞典老年福利、醫(yī)療衛(wèi)生、教育服務等社會福利制度的發(fā)展。(16)Rolf Ohlsson, “The Rise of the Swedish Welfare State-Thank to Woman, The Ecomomic Development of Sweden since”, Edward Elgar Pub, 1997, pp.744-754.貝克(Baker)認為資本主義和前工業(yè)文化力量主導著瑞典經濟和社會政策的發(fā)展,作為一種資本主義運作,瑞典將獨特的傳統文化特征融入“封建資本主義”,推動了瑞典福利國家的發(fā)展。(17)Baker.J, “Constructing the people’s home: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origins and early development of the “Swedish model”(1879-1976),2010.https://search.proquest.com/docview/852429782?accountid=13625.然而,經濟發(fā)展雖然是福利國家產生與發(fā)展的必要條件,但絕非前提條件,考察福利國家發(fā)展的歷史可以發(fā)現,工業(yè)化與福利國家的發(fā)展并未呈現“趨同性”。(18)參見Collier.D et al., “Prerequisites versus diffusion: testing alternative explanations of social security adoptio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69, No4, 1975, pp.1299-1315;楊立雄:《福利國家:認識誤區(qū)、判斷標準與對中國的區(qū)域對標研究——以中國北京市為例》,《廣東社會科學》2018年第4期。
第三種解釋來自多因素綜合視角。劉玉安從獨特的歷史傳統、強大的農民階級、良好的全民教育三個方面論述了北歐模式(瑞典、丹麥、挪威)得以成功的獨特社會歷史條件。(19)劉玉安:《論北歐模式的社會歷史條件》,《歐洲》1993年第2期。因此,了解瑞典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民主傳統等方面,是把握“瑞典模式”成功的重要線索。丁建定認為“瑞典模式”的形成有多重原因,這些多重因素間存在主次之分,其中影響瑞典社會福利國家形成與發(fā)展的主要因素是經濟(經濟發(fā)展水平與速度、階段性特征等)、政治(社民黨長期執(zhí)政、工會力量強大、勞資集體協議制度等)和人口因素(人口年齡結構、性別結構、預期壽命等)。(20)參見丁建定:《瑞典社會保障制度的發(fā)展》,中國勞動社會保障出版社2004年版。
第四種解釋來自文化視角?!叭鸬淠J健钡莫毺匦杂兄軓姷谋就廖幕刭|,黃皖毅認為瑞典“中庸”的民族性格是公平分配模式形成的文化基因,瑞典宗教文化對于多元文化的形成以及瑞典社民黨的價值目標具有深遠的影響,此外,“妥協”與“民主”相結合的政治文化也是形塑“瑞典模式”的內在因素。(21)黃皖毅:《試論“瑞典模式”的本土文化特質》,《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5年第4期。韓國學者樸炳鉉依據道格拉斯(Douglas)的文化理論,將瑞典視為平等主義文化的代表。(22)樸炳鉉:《社會福利與文化——用文化解析社會福利的發(fā)展》,高春蘭、金炳徹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90頁。受平等主義文化的影響,瑞典建立了平等取向的社會福利體制,如平等取向的勞動力市場政策、再分配政策和社會服務政策等。此外,瑞典以新教為主流宗教,單一的民族結構使得國民在宗族和宗教等領域的沖突較少,為瑞典制定平等的社會政策,建立平等的福利國家奠定了良好的基礎。(23)H?kansson.I et al.,“ Data reliability and structure in the swedish national cataract register”,Acta Ophthalmologica,Vol 79,No 5,2010,pp.518-523.
顯然,政治、階級結構視角以及工業(yè)主義邏輯視角對“瑞典模式”的緣起與發(fā)展具有較弱的解釋力。多因素綜合視角雖然充分考慮了政治、經濟、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但因過于追求全面性而忽視了“瑞典模式”的獨特性。綜合來看,文化視角具有較強的解釋力,關注到了文化因素與“瑞典模式”內在特性之間的關聯,但總體上缺乏更加深入細致的分析。實際上,瑞典社會民主黨的政策哲學中蘊含的平等、中庸與妥協等“人民之家”的傳統價值觀在“瑞典模式”的發(fā)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已有研究卻較少關注。因此,“人民之家”價值觀與“瑞典模式”的內在耦合性成為本文關注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
1928年,瑞典社會民主黨第二任主席佩爾·阿爾賓·漢森(Per Albin Hansson)在一次競選演講中首次提出“人民之家”(24)注:雖然“人民之家”的概念到1928年才被提出,但“人民之家”的價值觀卻貫穿于整個瑞典發(fā)展的歷史之中。的概念。“人民之家”價值觀是社會民主黨執(zhí)政理念與政策哲學的集中體現,也是“瑞典模式”得以形成和發(fā)展的根本原因。因此,漢森也被譽為“瑞典國父”“福利國家的奠基人”以及“人民之家的家長”等。
首先,“人民之家”價值觀的基本內涵。漢森將國家視作一個家庭,平等、福利、合作是“人民之家”的基本要素。(25)劉玉安:《北歐福利國家剖析》,山東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22頁。“人民之家”價值觀的基礎是共同體和團結,在這里沒有特權者與被剝削者,只有平等、互助、合作、公正、互相關心。沒有人可以通過犧牲別人的利益來使自己獲益,不存在強者壓迫弱者。國家應該通過實施一系列福利措施,建設福利國家,消滅階級差別,消除絕對貧困,通過國民教育把國家建設成為高素質的公民社會。打破窮人與富人、特權階層與底層人民的階級壁壘,整個社會就像一家人一樣,互幫互助,團結一致,人人平等。(26)楊玲玲:《“人民之家”:瑞典社民黨60年成功執(zhí)政的理念》,《科學社會主義》2005年第4期。其次,“人民之家”價值觀的核心要素?!叭嗣裰摇钡膬r值觀主要包括平等、公正、團結、社會良知、環(huán)境意識、安全保障的權利、工作的權利??死锼沟倌葘ⅰ叭嗣裰摇眱r值觀的核心要素總結為平等至上、自立與團結、“勞哥姆”思想、詹法原則(27)里斯蒂娜·J·羅賓諾維茲、麗薩·W·卡爾:《當代維京文化——關于瑞典人的歷史、心理與習俗》,肖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5頁。。最后,“人民之家”價值觀的實質。一個社會應該像家庭照顧孩子那樣照顧所有的社會公民,并且實現每一個公民的福祉,因此,從一定意義上來說,“人民之家”的實質就是福利國家。從再分配的角度來說,“人民之家”也可以被看作一種通過社會改良而實現的“分配社會主義”。(28)劉玉安:《北歐福利國家剖析》,山東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61頁。20世紀50年代后,瑞典政府通過采取一系列福利舉措,實現了全民充分就業(yè)、養(yǎng)老保險、醫(yī)療保險與全民免費教育等覆蓋全民的社會福利制度。通過循序漸進的社會改良的方式,既實現了資本主義生產的高效率,又充分體現了社會主義的公平分配原則,很好地兼顧了公平與效率。
“人民之家”價值觀的形成是瑞典自然、宗教、文化等社會歷史條件綜合作用的結果,并深深植根于瑞典悠久的社會歷史、人文背景等本土因素中。
第一,自然環(huán)境及其同質的民族性。瑞典地處北歐,位于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毗鄰波羅的海,其國土相對狹長,從南向北延伸大約1600多公里。由于地理因素以及歷史條件的限制,早期瑞典人缺乏與外界的交流,人口流動較少。瑞典與多民族的中國有很大不同,瑞典人70%以上都是日耳曼族的后裔,在瑞典只有兩個少數民族,其人口比例較低。因此,瑞典的民族性相對單一,這使得瑞典民族內部紛爭與矛盾較少,種族斗爭很少發(fā)生。另外,大約95%以上的瑞典人都會講瑞典語,這不僅便于瑞典人相互交流與共事,而且極大地增強了瑞典人的民族認同感。相對封閉的自然環(huán)境與單一、同質的民族性,一方面使得瑞典保持了長久的穩(wěn)定局面,極少遭到戰(zhàn)爭的破壞,促進了經濟、文化的發(fā)展;另一方面,高度的民族認同感對“人民之家”價值觀的形成與內化產生了重要影響,增強了瑞典國民對平等至上價值觀的認同,并促使瑞典于16—17世紀逐步建立起強大的國家管理機構,為“瑞典模式”的建立創(chuàng)造了條件。
第二,瑞典農業(yè)的發(fā)展與農民階級的特殊地位。瑞典自然資源較為豐富,國土面積達45萬平方公里,地廣人稀,瑞典中部是低地平原區(qū),為農業(yè)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在農業(yè)社會早期,瑞典的農業(yè)為一家一戶的小農經濟。隨著西歐資本主義經濟的發(fā)展,對農副產品的需求不斷增長,給瑞典農業(yè)的發(fā)展帶來了契機,從而促使瑞典的農業(yè)先于工業(yè)實現了從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的過渡。到了19世紀末期,為了提高農業(yè)生產效率,瑞典農民自發(fā)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合作化運動。參加合作社的農民仍保留土地所有權與生產權,僅將土地上生產出來的農作物交給不同專業(yè)分工的合作社加工、銷售,最后根據上交農作物的數量將利潤按比例分配給農民。在瑞典歷史上,農業(yè)一直占據重要作用。1880年,瑞典農業(yè)就業(yè)人數占全國總人口的66%,而工業(yè)僅占12%,即使到了1930年,農業(yè)就業(yè)人口占比39%,仍高于工業(yè)的36%。(29)Gustavsen.B, “Work organization and `the scandinavian model'”, Economic & Industrial Democracy, Vol 28, No 4, 2007, pp.650-671.合作化運動不僅提高了土地產出的規(guī)模效益,也大大提高了農民的社會地位。因此,農業(yè)的重要性使得瑞典在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外有一個強大的中產階級——農民階級。農民有機會進入國家權力機關,而且使得“人民之家”價值觀中的合作與團結精神深深植根于瑞典國民的認知體系中。
第三,社會歷史因素。公元800—1050年的北歐被稱為“維京時代”,海盜(viking)行徑猖獗。為了應對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海盜不得不搶掠過往船只以求生存。同時,瑞典狹長的海岸線、先進的造船與航海技術也為海盜的劫掠活動創(chuàng)造了條件。早在“維京時代”,平等與團結意識就已深入每個海盜內心。為了生存,海盜必須團結一致。然而,整個海盜團體卻沒有首領,也未有自上而下的等級體系,每位海盜都是獨立而平等的個體。平等意識促使了北歐民主制度的發(fā)展。據文獻記載,公元930年,居住在冰島的海盜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民主議會——冰島議會。(30)克里斯蒂娜·J·羅賓諾維茲、麗薩·W·卡爾:《當代維京文化——關于瑞典人的歷史、心理與習俗》,肖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此外,“維京時代”也催生了男女平等意識。當海盜出海時,女性則肩負照顧家庭、掌管家庭一切事務的重任,因此,相較于其他地區(qū),“維京時代”的瑞典女性更早獲得了兩性平等權利。海盜將個人自立與集體目標相整合,以實現共同的目標,并賦予女性相應的平等地位,這些做法均有力地促進了“人民之家”價值觀的形成,如平等至上原則(尤其是兩性平等)、自立與團結精神以及民主意識等。
面臨復雜的國內外局勢,“瑞典模式”雖然幾經改革與發(fā)展,卻始終保持著基本的福利制度框架和模式,最終形成了以高福利、高就業(yè)和高稅收為特點的福利體制。首先,通過政府財政的轉移支付,瑞典面向全體國民建立了普惠型、高水平的福利政策。其次,通過實施積極的勞動力市場政策,實現了充分就業(yè),并建立了全面的失業(yè)保險制度,中低收入者的生活得到基本保障。最后,通過改革稅制、提高累進稅率等措施,實行基于高稅收政策的收入再分配,縮小了貧富差距,緩和了階級矛盾。同時,根據國內外環(huán)境變化,社會民主黨不斷調整社會福利政策,使“瑞典模式”不斷完善。
“人民之家”價值觀中最根本的理念就是平等與公正,這一理念也充分體現在瑞典社會福利模式中。首先,在“人民之家”的價值觀中,貧困被視為整個社會的問題,而非個人,因此,瑞典針對弱勢群體建立了全面而綜合的社會保護體系。此外,瑞典政府設立專門“監(jiān)察員”(ombudsman),主要代表殘障人士、兒童等弱勢群體的利益,負責了解其需求并確保其合法權益的實現。其次,“瑞典模式”在縮小收入不平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瑞典的收入不平等高于美國和德國,但通過稅收和轉移支付等再分配手段,瑞典的收入不平等程度降低了52.9%,大大高于美國的24.5%和德國的35.3%。最后,“瑞典模式”是促進性別平等的典范。瑞典通過實施兩性平等的就業(yè)政策和家庭政策,實現了女性就業(yè)與家庭責任的平衡,且女性具有較高的就業(yè)率。從1990年以來,瑞典女性的就業(yè)率基本維持在84%以上,男性與女性的就業(yè)率之差也是所有OECD國家中的最小值。另外,瑞典的性別平等還體現在政治權利上,瑞典女性在公共部門中的就業(yè)率高于男性,國會議員中女性占比接近一半,并于1996年第一次實現了男女比例完全對等的組閣,這在世界上是十分罕見的。
在“人民之家”的價值觀中,自立對瑞典人來說至關重要。瑞典人把自己視作獨立的個體,自立意味著個體可以通過獨立且沉著冷靜的思考來解決問題,而不是依賴別人的救助。這種自立觀源于瑞典傳統文化中的“duktig”觀念,指有責任擔當且能力較強的個體,可以獨立解決問題。在這種價值觀下,瑞典人往往不愿意接受政府的救助,不希望虧欠別人,甚至有時會因為得到了別人的幫助而感到自卑?!叭鸬淠J健币愿吒@腿姹U现Q,然而,“養(yǎng)懶人”等福利依賴弊病卻并未成為阻礙其發(fā)展的主要障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可歸結于瑞典人自立的價值觀。此外,團結是“人民之家”價值觀中的又一重要理念,團體會給予個體以強烈的安全感,促進個體的獨立和發(fā)展。(31)克里斯蒂娜·J·羅賓諾維茲、麗薩·W·卡爾:《當代維京文化——關于瑞典人的歷史、心理與習俗》,肖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78頁。
需要注意的是,盡管瑞典人崇尚自立,但瑞典社會在本質上卻是集體主義的。團結作為一種價值觀很早就植根于瑞典人心中,瑞典人熱衷于成立或加入各種社團組織與協會,如“瑞典工會聯合會”(LO)、“全國產業(yè)聯盟組織”(TCO)、“瑞典經營者聯盟”(SACO)等。組織化的瑞典增強了國民民主協商的共同體意識,由于每一項社會福利政策均是瑞典國民共同協商的結果,也是瑞典國民集體意志的體現,因此,瑞典國民往往具有較高的意愿擁護社會福利政策,這成為“瑞典模式”得以持久發(fā)展的內在動力。
“勞哥姆”(Lagom)是瑞典語,其意接近于中國儒家文化中的“中庸”思想?!皠诟缒贰彼枷朐从诼返陆痰慕塘x,它意味著謙卑與謙遜,凡事都強調適度原則,要保持中立,走“中間之道”(middle way)。由于獨特的同質性社會結構,20世紀20年代,瑞典遵循 “中間道路”進行了福利國家的獨創(chuàng)性實驗,瑞典也因此被稱為社會實驗室。(32)Marklund.C, “The social laboratory, the middle way and the swedish model: three frames for the image of Sweden”, Scandinavian Journal of History, Vol 34, No 3, 2009, pp.264-285.目前,學界對“中間道路”的定義尚存在較大爭議,但其基本要素可大致歸結為權力均衡的中庸思想、經濟領域的實用主義方法以及職能社會主義的目標策略等,它是處于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間,以爭取政治上的權利平等和經濟上的福利效用最大化為目標的道路。雖然“中間道路”因“經濟力量上的超現實性和政治目標上的機會主義”而遭到質疑,但它代表了一種高度意識形態(tài)的平均主義視野,被注入了烏托邦—反烏托邦的張力。因此,“中間道路”又不失為一條務實的、有原則性的試驗策略,而“勞哥姆”中所蘊含的“中庸、妥協”思想正是對瑞典“中間道路”的有力解釋。
受到“勞哥姆”思想的影響,瑞典在改革與發(fā)展中走出了一條福利社會主義的“中間道路”,既維持了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基礎,保持了經濟發(fā)展與較高的市場效率,又能通過稅收政策、勞動力市場政策以及轉移支付等收入再分配實現社會的公平和正義,較好地兼顧了公平與效率,保障了“瑞典模式”運行的有效性。此外,“勞哥姆”中所蘊含的“中庸、妥協”的價值觀也對瑞典的勞資關系產生了較大影響。例如,瑞典有著強大的工會組織來維護工人階級的利益,同時,瑞典企業(yè)雇主們也成立了雇主協會,以通過民主協商的方式化解勞資沖突。最具典型的事件是1938年的“薩爾特舍巴登大妥協”,通過勞資妥協實現了勞資間的權利均衡和長久產業(yè)和平。此外,也正是這種“中庸”與“妥協”的價值觀,使得瑞典往往在國際爭端中處于中立地位,避免了戰(zhàn)爭的侵襲,奠定了“瑞典模式”穩(wěn)定發(fā)展的基礎。
詹特法則(Jantelagen)的含義大致等同于“自謙法則”,它旨在強調個體在社會上要始終保持謙虛和自我克制,反對過于炫耀與浮夸的“表演”,以免引起其他個體的嘲笑或妒嫉。詹特法則在“人民之家”價值觀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它融合了“勞哥姆”思想與平等至上原則,并作為一支龐大的心理膠棒將每個個體都固著在其相應的位置上。(33)克里斯蒂娜·J·羅賓諾維茲、麗薩·W·卡爾:《當代維京文化——關于瑞典人的歷史、心理與習俗》,肖瓊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96頁。詹特法則勸誡社會上的每個個體都要站好自己的位置,切莫超越自謙法則的界限。饒有趣味的是,在瑞典,越是成功的個體內疚感越強,其原因在于過于成功或過于表現自己,超越自謙法則界限的風險則越大,而遭到公眾嫉妒的可能性則越大。這種對成功者的嫉妒與“人民之家”價值觀中追求平等的理念有關。
“人民之家”價值觀中所蘊含的平等至上、自立團結、“勞哥姆”(Lagom)思想與詹特法則(Jantelagen)對“瑞典”模式的形成與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使其在參數性改革下始終保持著制度的穩(wěn)定性。進入21世紀,“瑞典模式”同樣面臨著諸多挑戰(zhàn)。首先是移民和難民問題?!叭嗣裰摇眱r值觀中有著強烈的平等主義思想與人道主義精神,再加上瑞典完善的社會福利制度,因此吸引了大批移民、難民涌入瑞典。移民和難民問題不僅對瑞典政府的財政帶來了巨大的壓力,更重要的是,移民、難民原有的文化習俗與生活方式,對瑞典本土的社會規(guī)范與“人民之家”的價值觀產生了一定的沖擊,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納稅人的繳稅意愿。其次,全球化與互聯網時代是對“瑞典模式”提出的另一嚴峻挑戰(zhàn)。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信息傳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方式進行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信息對瑞典本土的價值觀也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目前,全球化帶來的國際競爭日益激烈,尤其是資本市場的全球化,大大降低了政府維持高水平稅收和社會保護的能力。(34)Cerny, P.1996.`International Finance and the Erosion of State Power', in Gummett, P., ed., Globalization and Public Policy.Brook?倓eld VT: Edward Elgar同時,“人民之家”價值觀中的詹特法則與“勞哥姆”現象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抑制創(chuàng)新的因素。因此,面對復雜的國際環(huán)境,“瑞典模式”須積極應對新形勢的挑戰(zhàn),不斷進行改革與創(chuàng)新,才能在日益激烈的國際競爭中立足,“瑞典模式”也才能真正經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