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瀾瀾
(西南科技大學文學與藝術學院 四川綿陽 621010)
明代萬歷年間閨閣文人馮小青,生于揚州一個閨塾師的家庭,年十六嫁為杭州馮生側室,為正室不容。馮生姻親楊夫人勸其他適,以脫困厄,小青婉言相拒。后僻居孤山梅嶼,日以詩文自遣,年十八病逝。逝后,生平所作詩詞盡遭馮妻焚毀,僅殘篇被后世文人編輯成集,以《焚馀》之名流傳至今。
馮小青去世之同年(明萬歷壬子年)仲秋,戔戔居士據(jù)其生平作《小青傳》,從而拉開了明清兩代延續(xù)三百余年的“馮小青現(xiàn)象”的序幕。其間,文人反復詠嘆馮小青其人其事,所使用的文體涵蓋了詩、文、詞、賦、小說、戲劇。①
在整個“馮小青現(xiàn)象”中,明清文人所關注的焦點之一,他們重復闡釋的對象之一,是馮小青其人悲劇命運的因素之一,也是馮生正妻對馮小青的妒忌與迫害。在文人的演繹之下,這樁嫡庶矛盾逐漸演變,有了多層次的內(nèi)蘊。
在現(xiàn)實生活中,馮小青與馮生正妻的矛盾其實只是一對非常普通的嫡庶矛盾,這樣的嫡庶矛盾在當時的社會、在男子的正妻與妾室之間是極為常見的。
在文人最先接觸這對矛盾,并將其訴諸筆端的時候,這對矛盾無疑也還只是普通的嫡庶矛盾。在戔戔居士、支如增等人所作《小青傳》中,馮婦的初期形象有如下特點:
其一,她只不過是一個對丈夫的才貌雙全的側室有所忌憚的正妻而已。傳中雖以“奇妒”形容她,卻并沒有描述她有超出禮教規(guī)則之外的任何不當行為。出游或天竺禮佛時,她會召小青同往;在小青染病臥床時,她亦會請醫(yī)救治;她將小青置于孤山別室的作法,雖不無妒心,但從當時情況看來,似亦不為過。
馮千秋,浙中名士……因無子,買妾維揚小青。后以妻妒,置之別室,似亦處之得當,不意小青才雋而年夭[1]125。
其二,在天竺禮佛時,馮婦曾問:“西方佛無量,而世多專禮大士者何?”馮小青答:“以其慈悲耳?!瘪T婦知諷己,笑曰:“吾當慈悲汝”。馮小青回答馮婦的問話,分明是用了“以古諫今”的文人手法,而馮婦能夠聽懂小青的弦外之音,這說明,馮婦其人并不是一個蠢婦;
其三,馮小青去世后,馮婦受了馮生悲痛之情的刺激,一怒之下焚毀了小青之留影、詩稿、戲評,此時之氣勢,方才頗有幾分妒婦的樣子,只可惜此時小青已身亡,再不能“見識”其“雌威”。
關于馮生正妻與馮小青之間的矛盾,明清文人對馮婦的行為進行了闡釋、添加與演繹。如,在“舊傳”的描寫中,馮小青染病之時,馮婦曾延醫(yī)至孤山,并使婢女送藥。小青疑馮婦有毒己之意,擲之不用。但這僅僅是馮小青本人的猜測而已,沒有任何證據(jù)或后續(xù)事件證明馮婦真的起意要毒死小青。然在張潮《虞初新志》中有數(shù)語:“讀至送鴆焚詩處,恨不粉妒婦之骨以飼狗也”[2]433。這一罪名竟然生生坐實了。
又可見清代西湖伏雌教主在《醋葫蘆》中對馮婦的描寫:
茍氏(馮婦)因之,得以大張妒檄,廣樹雌旌,操碎嬌花之瓣,削殘方竹之棱,焚詩毀像,凌爍百般。……③
通觀戔戔居士本、支如增本《小青傳》始終,并不見馮生正妻對馮小青“凌爍百般”的事例,故這一評語此是伏雌教主自行演繹的結論。
然即便如此,這些文人對馮婦的稱呼也僅僅只是“妒婦”二字而已,馮小青與馮生正妻的矛盾并沒有延伸出更深的內(nèi)涵與意義。
在明清之際,文人對于馮小青與馮婦的矛盾有了新的看法,賦予了它更深的含蘊。明末清初的文人徐震在《美人書》的第一卷中有數(shù)語言及馮小青、馮生、馮婦的關系,說明了在此時文人對馮小青與馮婦矛盾內(nèi)蘊的解讀與闡釋:
姬之前身似屈平,馮生之前身似楚懷王,妒婦之前身似上官大夫、令尹子蘭。楚懷之莽也,上官、令尹之陰賊也,桂中之蠹,生則俱生。姬病益苦,益明妝靚衣,又似當年汩羅將沉,猶餐英而紉蕙也[3]1。
徐震在把馮小青比作屈原的同時,把馮生比作昏庸無能、自食惡果的楚懷王,把馮婦比作陷害屈原的佞臣上官、子蘭一流。因此,馮生的家庭結構就有了類似戰(zhàn)國時楚國的格局,此般筆墨使得馮小青與馮婦的矛盾首次突破了普通的妻妾矛盾,而有了忠奸之爭的含義。
綜合歷史背景、《小青傳》的具體內(nèi)容及演變情況而言,文人的這種比喻并非空穴來風,全無根據(jù)。在文人筆下,馮小青與馮婦的矛盾被寄予了忠奸之爭的含義,最初的依據(jù)源于戔戔居士本《小青傳》。在傳中,某夫人(即后稱楊夫人者)以黨將軍帳下羔酒待兒、韓君平走馬章臺柳等典故勸諫馮小青另嫁以脫困厄,卻為小青所婉拒。本來嫁非其人卻不另作他想,用自己的終身去殉那虛無禮教的女子在中國古代歷史中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但馮小青之事卻另有一個特殊之處:出現(xiàn)在明代末期。馮小青本事發(fā)生在明萬歷時,之后不久,時局就進入了一個群雄并起,天下大亂,外族入侵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文人很容易將她忠貞不二的行為與臣下對君主的忠誠相提并論,以抒發(fā)心中或憤懣或感佩或心向往之的情懷。清代閨閣文人管筠在其作《西湖三女士墓記》中有如此的感嘆:
筠嘗讀其貽楊夫人書及《焚馀草》……零膏冷翠,語何悲也;玉煙花蝶,觀何達也;絮果蘭因,志何決也。女辭家而適人,臣出身而事主,慷慨成仁者易,從容就義者難。……[4]51
在家庭結構中,“女辭家而適人”;在國家結構中,“臣出身而事主”。在傳統(tǒng)的筆墨中,他們的可比擬性是如此的直觀。在這種情況下,馮小青從容的面對迫害而不改弦他適的節(jié)烈行為,使文人們把從容就義的忠貞之臣與她進行類比時的筆調(diào)顯得極為自然。
在馮小青其人的形象意義逐漸變化的同時,馮婦的形象也在慢慢發(fā)生著變化。關于馮婦的原型,歷來關注較少,但亦有文人齒及。明甲申版《小青集》中附東谷玉人序:
而妒婦錢氏,固閥閱女也,頗工詩。果若所云,當是直得一妒④。
清代陳文述也在其作《蘭因集》中言:
馮既舊家,婦應豪族[5]44。
由此可知,馮婦的原型應是一位頗有文采的豪門舊家貴婦。只是在《小青傳》當中,文人關注的是她與馮小青的矛盾,對她本人如何,殊少筆墨觸及。也就是說,在戔本、支本以及其他的舊版《小青傳》中,馮婦其人的形象是較為模糊的。至明清之際,徐震作《美人書·小青》,其中有一段馮婦的出場時的描寫,為舊版《小青傳》所無,這一情節(jié)強化了此婦的妒悍:
及(馮小青)隨生至杭,其婦更加妒悍,一聞娶妾,吼聲如雷,含怒而出……婦自上至下把小青仔細看了一會,但冷笑曰:“標致!標致!”[3]3。
這一對馮婦的描寫雖然虛構了細節(jié),渲染了馮婦的妒心悍性,然而在眾多以馮小青事為主題的文學作品中還算是手下留情的。在與《美人書》距時不久的《療妒羹》與《春波影》中,馮婦其人就不僅僅是“妒悍”而已,而是完全變成了一個市井中目不識丁、庸頑蠢俗、心狠手辣的蠢婦:
〔搽旦扮馮二娘上〕……可恨丈夫買得一朵廣陵花,便要撇開我這道地貨?!眠@妖精婦影只形單,又像個臭糞缸撞著愛潔的浪子,看得清,走得遠,只是沒的沾身?!璠6]6
〔老旦取書史筆硯上介〕〔丑〕什么書?〔小旦〕前漢后漢?!渤蟆骋话l(fā)了不得,前邊有漢子,后邊有漢子,陳嫗你討了假貨了?!残〉呈乔昂鬂h記?!渤蟆痴牵浿鴿h子姓名的?!残〕蟆橙妆緤A鞋樣?!残〉┛迠Z介〕〔老旦〕這些沒用的東西大娘還留與他罷。〔丑〕好做作,難道燒火丫頭也會念書寫字,快點火來[7]270。(注:“丑”為馮婦;“小旦”為馮小青。)
綜上可知,馮婦的形象變化確有一個過程,簡要情況如下:
舊家主婦→普通的懷有妒心的正妻→苛待側室的悍妒之人→心狠手辣、愚頑蠢俗的市井妒婦
只是這一形象的變化非常迅速,在清初之時,馮婦的形象就早已不再是那位“頗工詩”的貴婦,而幾乎定型在了狠毒蠢俗之上。而就忠奸之爭的意義而言,馮婦的蠢俗和她對馮小青的妒忌迫害是密不可分的。也正是馮婦形象在文人筆下進一步蠢俗化使得她與小青的矛盾愈來愈超出單純的嫡庶矛盾。馮小青的形象在馮婦的反襯下更加的忠貞高潔,馮婦與小青的關系除了她們在形式上共同嫁了一個丈夫而使她有能力對小青進行加害之外,越來越失去單純的嫡庶矛盾的諸多因素(類似于子嗣、爭寵一類,雖然在某些劇作中,如《療妒羹》,也有馮婦禁止馮夫與馮小青接觸等內(nèi)容,但劇中顯然只是把重點集中在她同時虐待夫主和夫妾的罪狀上而已),而向著更富有寓意性的方向發(fā)展。在舊版《小青傳》中偶提一句的馮小青亡后妒婦焚詩的情節(jié),也在文人的筆墨下日漸具體,充滿了一個無知蠻橫的蠢才對才貌品德雙全的才子的妒恨:
〔二娘〕不識羞沒廉恥的,眼睛哭得核桃般腫。我如今來不為別事,專要把這賤人平日做的詩詞歌賦,怕有嘲訕我的所在,盡底拿來與我看?!柴T〕他的詩本俱在案頭,〔二娘〕這是詩稿,快燒快燒[6]20-21。(注:“二娘”為馮婦,“馮”為馮生)
這一段情節(jié),哪里還僅僅局限于女子間的爭風吃醋,分明已經(jīng)是那當權得勢的小人對文人的猜忌與迫害,“以文字入罪”正是歷來奸佞小人陷害文人良臣的重要手段之一。而當時及后世文人在接受這一情節(jié)的時候,也并不僅僅把其當作嫡庶矛盾的再現(xiàn)來看:
錄其馀策,幸免秦坑,緝其殘編,才離魯壁[8]42。
對馮小青作品的定位之高,竟以險遭秦始皇焚毀之儒家經(jīng)典著作與《焚馀》相較,再一次說明,文人在解讀馮小青其人的時候,在她身上寄喻文人自身的悲劇情懷。
在文人筆下,馮小青與馮婦之間的矛盾演變是十分迅速的。最遲至清代初年,馮小青與馮生正室的矛盾就正式從一對普通的嫡庶矛盾轉化為一個庸頑狠毒的蠢物對良才美質(zhì)的迫害。在文人筆下,馮小青真正的成為了忠而被謗的化身,與文人們所認同的,在朝中受奸人陷害的忠良臣子相互對映。除上訴諸點外,這樣的對映情況亦可以在陳文述《小青墓志》中看出,《墓志》中言,馮小青實是“閨閣中之羈人志士,妾媵中之孽子孤臣”[9]43。
在馮小青身上,明清文人寄托了對忠良之臣的贊美之意,對所謂“忠而被謗”悲劇的憤懣之情。然而,歷來被文人們以各種形式一書再書的“忠奸之爭”發(fā)展到馮小青與馮婦的事件中卻有了一些較為微妙的變化。與前代“忠而被謗”的作品不同的是,作為“忠臣”化身的馮小青本人身上卻并沒有多少被前代文人所認同的“忠臣”的諸多特點,她對馮生的忠誠其實就只有不愿改嫁這一件事可以證明而已,文人對她的認同在這里,充滿了時代氣息。
其一,馮小青命運的決定者,歷來被文人們口誅筆伐的對象是馮生的大婦。然而,代表著“奸臣”形象的馮生大婦,她雖然被文人比作屈原筆下的令尹子蘭,上官大夫,但卻并不需要以“蒙蔽圣聰”的手段,通過欺騙馮生進而對馮小青進行陷害。在馮家,她直接掌握著小青的命運。在文人看來,她的丈夫對此根本無能為力。正因為如此,馮小青的命運——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后在家族中的地位,并沒有因為馮生的恍然大悟、悔不當初而得到絲毫改善。按照中國古代家國同構的社會狀況與文人以女子喻己的心理動機來看,奸臣最終會得到報應,君主的英明公正與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會讓忠臣得到最終的勝利。而在《小青傳》所展示的家庭環(huán)境中,縱然馮生被比喻為楚懷王,但小青的命運卻是一直掌握在馮生正妻的手中,馮生對于自己妻子的懼怕在諸多小青的傳記、戲劇中簡直是信手拈來:
馮生自思無奈,只得凂姑娘楊夫人與小六娘來勸解一番,或能令妻子回心,也未可知。遂往楊夫人處苦訴道:“妻子初容我娶,及至小青進門,便生許大風波,一罵就是三朝四夜,一打便到萬紫千紅,甚覺難堪。明日元宵佳節(jié),請姑娘過舍,借觀燈之意,苦勸一番?!睏罘蛉嗽势湔圼10]613-614。
[丑]:……奴家馮致虛之妻馮二娘是了。頭我自嫁馮家,那二官人千般愛我,萬般畏我……我的馬子蓋也是他掀,我的裹腳帶也是他拿,我的腳湯也是他,我的手巾也是他遞。要跪就跪,要打就打,要罵就罵,要掐就掐,好不如意⑤。(注:丑所飾者為——馮生正妻)
在馮小青的命運悲劇中,馮生,那個“君”的代表符號已經(jīng)退化為一個淡淡的背景,他不僅沒有任何的力量與權力使馮小青得到救贖,而且甚至不能改善自己在家中倍受妻子欺辱的尷尬地位。在馮小青遭受虐待的時候,他唯一能夠做的,不是以家主的權威來整頓家庭的秩序,而是央告外姓長輩插手自己的家務。與此對應的是,在文人筆下,“奸臣”馮婦卻有著至高無上的力量,左右著小青的命運,決定了她最后的悲慘結局。文人在總結小青的悲劇時是這樣說的:
安得鶬羹療妒婦,詎因獅吼誤癡郎⑥[11]1757。
由此可以看出,經(jīng)過文人的演繹,隱喻著“忠奸之爭”的馮小青事構筑在一個不太符合傳統(tǒng)認知的結構中,左右她命運的、甚至左右著馮家命運的人,并不是她的夫主,而是暗喻著“奸臣”形象的人,馮生正妻。
其二、就馮小青本人的形象而言,與前代作品的“忠奸之爭”中各位忠臣愚忠與盲目信任君主的情況不同的是,小青對馮生本人是極其冷漠、毫無信任可言的。在以往的作品中,忠臣對于君主都有著無限熱愛的感情與執(zhí)著。他們將“君”與“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又將自己的命運與“忠君”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即便是受人陷害,即便是被君主拋棄而有所哀怨但內(nèi)心深處對于“忠君”“愛君”還是不改絲毫?!痘艄夤碇G》中的霍光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當他的兩個“狠似豺狼,蠢似豬羊”的兒子受到皇帝重用時,他力諫無用,憂憤交加,暴病而死。死后,他的鬼魂念念不忘君主,告訴皇帝他的兩個兒子造反。最后,霍光墓頂上的土還未干就因兒子謀反而被滿門抄斬。⑦像霍光這樣的人,就算是做了鬼也不忘對皇帝的忠誠。相比之下,馮小青(文人筆下的‘屈平’)與馮生(文人筆下的‘懷王’)的關系就冷漠得讓人驚訝。馮小青幾乎完全沒有“愚忠”的傾向。戔戔居士本及支如增本《小青傳》中,并無一絲筆墨言及馮生、小青平日相對情狀,只在小青逝后,有馮生痛不欲生之態(tài),反顯得馮生對小青頗為看重。時至明清之際,文人筆下的馮小青,對于馮生,更顯得極度的理智冷靜,毫無情感。如徐震的《美人書》,其首卷《小青》一節(jié),描繪了小青與馮生的初遇:
及年十六,其母貪得金帛,遂不及詳訪清濁,即以小青許嫁馮生。小青一見馮生之狀,嘈唼戚施,憨跳不韻,不覺淚如雨下,慘然嘆息曰:“我命休矣!”小青之怨自此始[12]3。
然后,在大多數(shù)傳記中,馮小青在生前與馮生便再無交集了,偶爾一兩篇會提到:“……(小青)間賦小詞自遣,對佳山水有得輒作小畫,生聞之,索亦不與”[13]40,或“間作小畫,畫一扇,甚自愛。郎聞之,苦索不與。”態(tài)度之清冷決絕,可想見小青本人對馮生的缺情少愛。
小青之怨產(chǎn)生于首見其夫時馮生的粗俗不文,之后在馮家的遭遇又使她把這種怨轉化為了決然的冷淡。日后她的遭遇萬分不堪時,即使在形式上遵從儒家對于忠誠的要求而不愿改嫁,但在實質(zhì)上對于馮生卻無敬無愛。
其三、與對馮生的冷淡相同的是馮小青對現(xiàn)實絕望、對生活冷漠與隔絕。從前代描寫忠奸之爭的作品來看,忠臣的特點之一就是對君主的不離不棄、對現(xiàn)實的始終憂心忡忡。忠臣往往把自己的悲劇命運跟天下的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就算是心有所怨也不改初衷。但是在“馮小青事”中,被文人喻作忠臣的小青卻似乎是把自己從生活中游離了出來。對于整個馮家而言,小青沒有任何存在感:馮家是興是衰,家事是整是亂,家中諸人是安是禍,小青既不過問,亦不關心。正如前文所述,小青之怨始于馮生的粗俗不文,而日后的諸多情事使得小青對于整個現(xiàn)實也極其的冷漠:
馮婦無可奈何,只得借游湖為名,請了楊夫人小六娘到船。撐到孤山,喚小青上船。放至蘇堤,見驅馳挾彈游冶少年三三五五,同舟諸女侍,或指點,或詼諧,無不暢觀。而小青則澄目凝坐,若不知有繁華者[14]617-618。
面對佳山水,卻“若不知有繁華者”,小青對于現(xiàn)實之冷淡,可見一斑。又有支本《小青傳》中有一描述:
姬又好與影語,斜陽花際,煙空水清,輒臨池自照,對影絮絮如問答。女奴窺之,輒止。但見眉痕慘然[15]144。
潘光旦先生曾把小青的這一舉動當作是她“影戀”的最要證據(jù)之一[16]29。在筆者看來,這兩段描寫其實最能表現(xiàn)出的,是小青對于現(xiàn)實的厭棄。更為重要的是,選擇走向死亡的正是小青本人,在給楊夫人的遺書上,小青這樣寫道:“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懽淹,無乃非達……至其淪忽,亦匪自今。結縭以來,有宵靡旦。夜臺滋味,諒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17]145從這封遺書中可以看出,小青對于死亡早已沒有正常的恐懼,她甚至認為現(xiàn)實生活沒有任何可以留戀的(未知生樂),所以生和死對她而言竟然沒有了區(qū)別(夜臺滋味,諒不殊斯)。
在明清文人筆下,有關“忠奸之爭”的創(chuàng)作主題,在他們接受并演繹馮小青事的時候完成了以上“期待視野”的突破。
在與馮小青有關的作品中,文人在對小青的忠貞進行贊頌的時候,也不停的在小青對現(xiàn)實的冷漠上添筆加墨,忠誠節(jié)操的品格與遺世孤立的形象在馮小青身上極為和諧的共存,使得這一對比頗耐人尋味。馮小青在馮家,對馮生無敬無愛、對馮婦不屑輕視、對現(xiàn)實冷漠拒絕,對于馮家本身來說,她的存在完全是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她拒絕了楊夫人的提議,放棄了她唯一能夠改變命運的機會不愿另嫁或出家于尼庵中寄身,而忍受著一日一日的孤清冷寂,頂著馮家側室的名份去世。她的這一舉動,當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釋,但是明清之際的絕大多數(shù)文人對此的闡釋為:忠貞。
甲申國變、明清鼎革之際,文人們迎來了中國歷史上的一次大變故,漢族第二次被他們口中的胡夷蠻族所統(tǒng)治。對于文人而言,這是一個難以言盡的打擊。
在明朝的時候,文人們因為諸多的原因,可以對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冷漠、決絕,毫不關心,以保持作為文人階層的尊嚴。但是當異族入主中原,江山易主的時候,對于現(xiàn)實的冷漠的態(tài)度往往就讓位于對皇朝的忠心。“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18]51是大廈將傾之時很多文人的態(tài)度與選擇。盡管明代中后期的君臣對立、奸臣閹宦專政總是使文人痛心疾首,盡管明朝的政治總是使文人們一再的失望甚至絕望,盡管明朝的弊政與皇權的腐敗在事前事后總是被一再的批評與清算,但是,當這個王朝真正被推翻的時候,最先在文人心中抬頭的,還是儒家歷來所推崇的忠貞的思想。這種思想是古代文人階層的特質(zhì)之一,歷代被一再的重復與肯定,深入骨髓,幾乎是一種集體無意識。即使是錢牧齋、吳偉業(yè)這樣不得已降清入了《貳臣傳》的人,也因為違背對文人的這一要求而余生在痛苦與掙扎中度過,郁郁而終。更何況,明清易代并不是普通的王朝更迭,接替明王朝的是一個異族的政權,以高壓的鐵血政策希圖在漢族的土地上扎下根來。在當時文人眼中,一個漢族人所建立的王朝是綿延千年的儒家文化、道統(tǒng)能夠繼續(xù)延續(xù)下去的前提與希望;清朝代替明朝,意味著一個傳統(tǒng)文脈與文明的中斷。
因此,文人的忠貞更加的堅定。因為文人的忠貞在這樣一個時代不光是為一個王朝的逝去而存在,也是為文人階層堅持了多年并賴以生存的文明、民族而存在。當新的政權以“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樣的鐵血形象與“剃發(fā)束辮”這樣迥異的風俗出現(xiàn)的時候,文人的忠貞與堅持也就有了切實的理由與依據(jù)。沒有一個王朝的覆亡會產(chǎn)生如此眾多數(shù)量的“遺民”,他們對于現(xiàn)實中的清王朝沒有感情,很多人在著書立說中過完了余生,以此來堅持著自己的忠貞。比如屈大均,他在《閭史自序》中把自己的家族史追溯到戰(zhàn)國時代的三閭大夫屈原⑧[19]62,以此來比喻自己對故朝的忠心不二;正如也是明末清初的作家徐震在《美人書》中將馮小青比喻為先秦楚國的三閭大夫。
也正是因此,馮小青的冷漠與忠貞才能如此和諧的并存,并那么容易得到文人的認同與贊揚。是的,從明代后期的種種黑暗現(xiàn)實看來,明王朝是不值得效忠的,正如家庭秩序混亂、家主無能、主婦悍毒的馮生家也是不值得效忠的一樣。然而在異族入侵的環(huán)境下,文人們必須效忠,因為在他們的眼中,這種忠誠同樣也代表著文人對于儒家的傳統(tǒng)思想的堅持。除此之外,在國破家亡的環(huán)境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們很難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從身在明清易代之際、參與“馮小青現(xiàn)象”的眾多文人看來,除了成為“遺民”的張岱、徐震等人之外,陳子龍、吳炳等曾詠嘆或演繹過“馮小青事”的文人都為了延續(xù)明王朝的統(tǒng)治、反抗?jié)M清入主而最終死難;與此相應的是,對于馮小青其人其文都不怎么以為然的錢謙益⑨[20]773投降了清朝,在自身痛悔抑郁的心境與時人及后人不能認同的白眼中度過了余生。
馮小青的“忠貞”充滿了時代性,是明清之際的特殊產(chǎn)物,是當時文人心境情懷的真實反映與切實體現(xiàn)。
寄喻在馮小青其人以及“馮小青事”之上的種種內(nèi)涵意蘊,既有傳統(tǒng)文化、思想在明清文人心理上的投射,也體現(xiàn)了明清兩代的時事現(xiàn)實對文人思想、心態(tài)的影響。解讀“馮小青現(xiàn)象”,從一個角度而言,就是解讀明清時代文人獨特的思想情懷,就是解讀他們對傳統(tǒng)的態(tài)度與揚棄,他們在時代變遷、出仕無望、社會結構變化的貧弱條件下對自身命運的思考與探索,以及他們在這樣環(huán)境中的忠誠與堅持。
注釋
① 馮小青事略見[明]戔戔居士:小青傳[M]. 綠窗女史[M].第六冊. 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Z]. 第二輯. 臺北:臺北天一出版社,1985 年。本文對馮小青生平情況的論述均出此傳,如無特殊情況,不贅述。
② “馮小青舊傳”指最早以傳記形式演繹馮小青其人其事的作品,以戔戔居士所作《小青傳》為代表,共有 7則。具體情況,詳見拙作《明清“馮小青舊傳”之考論》,發(fā)表于《齊魯學刊》2012 年第6 期。
③ 此段描寫摘自西湖伏雌教主《醋葫蘆》[M]. 第十七回,明筆耕山房本。
④ 東谷玉人作《小青集序》,摘自明末甲申年刻本《小青集》[M]. 現(xiàn)藏中國國家圖書館。
⑤ 摘自朱京藩《小青娘風流院》[M]. 明末德聚堂刻本。
⑥ “鶬羹療妒”. 典出《古今小說》,言郗后為梁主正宮,生性最妒,凡帝所幸宮人,百般毒害,死于其手者,不計其數(shù)。梁主無可奈何,聞得鸧鹒鳥作羹飲之可以治妒,乃命獵戶每月責取鸧鹒百頭,日日煮羹,充入御膳進之,果然其妒稍減?!蔼{吼”:典出宋代洪邁《容齋隨筆》卷三《陳季?!罚骸昂雎労訓|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暗諷宋代陳糙懼內(nèi),后又稱妒婦、悍婦為河東獅吼。
⑦ 元代楊梓作《霍光鬼諫》,具體內(nèi)容可參見: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彙考[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37。
⑧ 相關資料載于清代朱希祖作《屈大均著述考》(影印本),原載《文史雜志》第二卷第七、八期。
⑨ 在《列朝詩集小傳》中錢謙益寫道.“其傳及詩俱不佳,流傳日廣,演為傳奇,至有以孤山訪小青墓為詩題者。俗語不實,流為丹青,良可為噴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