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大學教師與學生運動探論(1946—1948年)

張德明

(中國社會科學院 歷史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101)

解放戰(zhàn)爭時期，國統(tǒng)區(qū)內(nèi)中共領導的學生運動如火如荼，在華教會學校因其為外國基督教會創(chuàng)辦，國民黨當局對其管控較松，故成為中共地下黨發(fā)動學生運動的重要陣地。燕京大學作為華北著名的教會大學，受校內(nèi)自由民主的氛圍及中共地下黨的精心組織影響，在學生運動中歷來突出，成為北方重要的學運中心，但對于燕大教師在學生運動中的表現(xiàn)，學界卻關注較少。(1)目前學界對1946—1948年燕大的學生運動，多是在校史及通論性著作中提及，如張瑋瑛等主編：《燕京大學史稿》(人民中國出版社1999年版)；張大中等主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北平學生運動史》(北京出版社1995年版)；徐康編：《青春永在：1946—1948年北平學生運動風云錄》(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等，但多是敘述其過程，對燕大教師在學生運動中作用論述薄弱，在史料、史實方面均仍需要挖掘。為此，本文以燕京大學為考察個案，利用燕大報刊、檔案及回憶錄等資料，研究在1946—1948年的燕京大學學生運動中，燕大中外教師及校方的具體反應與態(tài)度，并分析其在學生運動過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

一、燕大教師在學生運動中的反應

抗戰(zhàn)勝利后，國內(nèi)呼吁和平之聲高漲，但國民黨卻執(zhí)意發(fā)動內(nèi)戰(zhàn)，鎮(zhèn)壓民主運動，以及美國在華助紂為虐，這些都遭到國內(nèi)學生的強烈不滿。故燕大學生當時同全國高校一起開展了抗議國民政府與美國的學生運動，并且因其教會大學特殊環(huán)境，在1946年底抗議美軍暴行運動，1947年5月“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大游行，1947年底抗議于子三慘案游行，1948年四月學潮及是年6月反美扶日運動、7月抗議國民黨鎮(zhèn)壓東北學生運動中，都成為北平高校的積極參與者。燕大學生運動得以持續(xù)高漲，與燕大教師的態(tài)度密切相關。當時受基督教自由、博愛精神影響，燕大教師雖然不鼓勵學生罷課游行，認為學生當前重心是讀書，但是多數(shù)教師對學生運動還是持同情態(tài)度，部分教師還參與了學生游行。

1946年12月24日夜，因美軍強奸中國學生沈崇，引發(fā)了抗議美軍暴行運動，燕大學生熱情參與，更得到校內(nèi)教師的同情。12月30日，燕大學生進城參加北平抗議美軍暴行大游行時，燕大教師雷潔瓊、閻簡弼激于義憤，響應同學要求，自動前往參加。大多數(shù)教職員對學生此舉均表同情，一致主張，為保全中美兩國人民傳統(tǒng)之友好情感計，駐華美軍應立即撤退回國,且撤退駐華美軍，方為防止美軍暴行之治本辦法。(2)《本校教職員對學生游行之反應，多數(shù)主張美軍應撤退以保持中美人民友情》，《燕大雙周刊》1947年第30期，第272頁。1947年1月6日《燕京新聞》還發(fā)表了雷潔瓊、翁獨健等教師對此案的意見。如翁獨健提出：“為中美人民感情計，應懲兇，但懲兇是治標，治本之法為美軍撤退”；雷潔瓊則稱：“此事影響中美邦交，美國口頭道歉是不能保證以后不再生此事，治本之法為美軍撤出中國。”(3)《教授發(fā)表意見支持學生運動》，《燕京新聞》1947年第13卷第8期，第2版。燕大學生自治會還發(fā)動抵制美貨運動，該校13名中國教授和兩名美籍教授簽名贊同。(4)《燕大師生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新華日報》1947年1月3日，第2版。在此形勢下，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讓顧問甘介侯來平“疏通”，妄圖緩解北平學生的抗暴斗爭。甘介侯拜訪了雷潔瓊、嚴景耀夫婦，請他們向?qū)W生多做解釋，但被他們以事關國家名譽而嚴詞拒絕。(5)水世琤：《雷潔瓊重返燕園后爭取民主的斗爭》，《燕大文史資料》第7輯，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第70—71頁。2月22日，為抗議北平軍警大規(guī)模逮捕反美暴行運動的學生，北大、清華的朱自清、向達等13名教授發(fā)表要求保障人權宣言。因燕大也有多名學生被捕，故燕大的趙紫宸、趙承信、雷潔瓊等17人聯(lián)名發(fā)表宣言，予以響應，對北平地方當局違反中央法令的非法行為提出嚴重抗議，要求把無辜被捕之人民從速釋放，并保證不再有此侵犯人權之舉。(6)《響應十三教授保障人權宣言》，《燕大雙周刊》1947年第33期，第288頁。

燕大教師還對1947年5月學生“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運動表示支持。為配合北平高校行動，燕大學生于5月19—21日罷課3天。燕大教授趙承信等對學生罷課表示同情，認為要求政府提高教育公費，實出于不得已。(7)《燕京清華教授同情學生行動》，《燕京新聞》1947年第13卷第26期，第1版。特別是5月20日當天，燕大學生沖破阻撓，與北平學生一起參與了轟動北平的大游行。在5月20—28日期間，燕大教職工還在校內(nèi)多次集會，發(fā)表宣言，支持學生，呼吁制止內(nèi)戰(zhàn)，成立聯(lián)合政府，挽救教育危機。如5月24日，針對國內(nèi)掀起的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游行，燕大部分教師聯(lián)合北大、清華、南開等8大學教職員，發(fā)表反對內(nèi)戰(zhàn)、呼吁和平宣言，希望立即停止內(nèi)戰(zhàn)，以誠意談判并實現(xiàn)和平，迅速依照政協(xié)路線，成立聯(lián)合政府，辦理善后。(8)《呼吁和平反對內(nèi)戰(zhàn)宣言》，《燕大雙周刊》1947年第39期，第321頁。5月25日，燕大教授李榮芳、雷潔瓊等32名教授又對學潮發(fā)表宣言，對學生行動給予理解，認為只要政府能夠平心靜氣，設身處地，為學生著想，而不采取壓迫干涉的手段，各地教育界同仁應該由此自信，能夠開導學生合理進行他們的運動，進而收拾各地日漸蔓延的學潮。(9)《燕京大學教授對學潮主張宣言》，《燕大雙周刊》1947年第39期，第322頁。此次學潮在當年6月基本平息后，11月初，燕大學生為抗議浙大學生于子三慘遭國民黨迫害致死又進行罷課，也得到教師響應。如11月6日，燕京大學教職員同學生聯(lián)合發(fā)布宣言稱：為保障人權，促進法治，吁請國民政府于逮捕審判反對政府之嫌疑犯時，應依中國現(xiàn)有之法律規(guī)定，并取合法手續(xù)，并希望政府對于學生及其他人士之業(yè)已被捕者，能夠迅速合法公開審判。(10)《呼吁保障人權，促進法制，本校師生聯(lián)合發(fā)表宣言》，《燕大雙周刊》1947年第48期，第369頁。

國民政府當局面對學生運動，多是采取分化學生與教師，制造學校當局與學生對立來應對，但在1948年由保衛(wèi)華北學聯(lián)引起的北平四月學潮中，燕大教師仍然對學生給予支持。如燕大學生為抗議北大被警察包圍于4月6日繼續(xù)罷課時，燕大講師、助教、職員聯(lián)合會發(fā)表宣言，對北大、清華等國立院校要求提高教師待遇給予響應，于4月6日停課1天，后得到450多名教師簽名支持，并于7—8日繼續(xù)停課，變相呼應學生的罷課。(11)《北平四月學潮真相》，北京大學檔案館藏燕京大學檔案(下同)，檔號：YJ1947010。4月9日凌晨，北平軍警進入北平師院毆打逮捕學生，為此，燕大108名中外教職員在當天致電李宗仁稱，師院捕人事件導致學生陷于恐怖狀態(tài)，正常教育無法維持，希望李宗仁有以教之。(12)《燕大教職員致李主任書》，《燕大三年》，1948年9月印，第94頁。面對學生持續(xù)罷課，燕大教職員4月9日下午召開全體大會，決定成立對外聯(lián)絡、課業(yè)及宣傳報導三委員會，同時提出三項原則，希望同學間諒解、師生間諒解，認為同學們可以參加各種工作及運動，但亦不妨礙學業(yè)。(13)共青團中央青運史工作指導委員會等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8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頁。4月11日，北平當局搗毀北大、師院的教師住宅、設施后，燕大教職員又于12日上午召開大會，發(fā)表中英文抗議宣言，稱正常教育難于進行，師生安全復無保障，決定在4月12—13日罷教罷職兩日。(14)燕大校友會編：《燕京大學1945—1951級校友紀念刊》，1994年印，第91頁。4月19日，國民黨北平市黨部主任吳鑄人在講話中稱學潮目的為“奸匪宣傳”，希望北平高校教授不要被“奸匪”利用，遭到林耀華、高名凱等燕大與北大、清華等校90名教授的聯(lián)名抗議，控訴了地方當局對學校師生的迫害與暴行。(15)《九十位教授質(zhì)問吳鑄人》，《燕京新聞》1948年第14卷第25期，第1版。在燕大的四月學潮中，最有意義之處在于教職員的罷教罷職支持學生運動，這在燕大學運史上是空前的舉動，體現(xiàn)了師生的空前團結(jié)。正如燕大反迫害、反饑餓行動委員會所稱：“在政府血腥的蹂躪人權，摧殘自由之下，民主與反民主之間已沒有第三條路可走，打破了對政府任何的幻想，使大家共同依靠團結(jié)。這不但擴大了民主的行列，更清楚了政府分化同學，制造學校當局和同學對立的基礎?！?16)燕京大學反迫害反饑餓行動委員會編印：《生與死的搏斗》，1948年印，第44頁。

1948年6月反美扶日運動開始后，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J.L.Stuart)6月4日發(fā)表了為美國扶日辯護的聲明，誣蔑青年學生的運動，引起燕大學生強烈不滿，并于6月9日參加了北平高校的抗議游行。由于此次運動直接涉及到在燕大工作多年的司徒雷登，部分燕大教師對此存在顧慮，認為錯在美國政府，不是司徒雷登，且他對燕大辦學有很大貢獻，故對此次抗議游行運動并不支持。對于學生的抗議活動，燕大教師金光德在1948年6月為畢業(yè)學生的道別辭中給予了理解，稱幾年來都看不見光明：“我們呼吁的安定、和平、民主、康樂的社會，國家和世界，其實現(xiàn)必然要待我們每一個人貢獻出理論來，而且也要我們大家聯(lián)合起來去爭取那一天的到來?！?17)金光德：《道別辭》，《燕京年刊》，1948年印，無頁碼。7月5日，國民黨在北平鎮(zhèn)壓東北學生，造成“七五血案”后，燕大學生也開展了控訴抗議活動。燕大教師雷潔瓊、翁獨健、林庚等同北平的大學教職員400余人還在7月12日發(fā)布《七五血案抗議書》予以呼應，希望政府嚴懲兇手，從優(yōu)撫恤傷者，并賠償一切損失。(18)《平各院校教授發(fā)表“七五”血案抗議書》，《益世報》(北平)，1948年7月12日，第4版。

面對物價飛漲、通貨膨脹，教師也面臨著生活困難的問題，燕大教師同學生一起進行了抗爭。如燕大師生呼吁政府實行全面配售，行動一致進行罷課罷教。燕大學生自治會為支持友校，自1948年10月28日起停課3天。10月28日，燕大教授會發(fā)表停教3日宣言，稱：“同人等以本校雖系私立大學，所受影響，亦無異致。經(jīng)濟煎迫，切身攸關，特經(jīng)教授會決議，于此期間，忍痛停教，尚望政府，急籌有效辦法，以挽危局，特此宣言?！?19)《燕京大學教授會停教宣言》，《燕大雙周刊》1948年第 65—66期，第463頁。當時燕大講助職聯(lián)合會亦停教停公三天。10月29日晚，三方聯(lián)合舉行教職員、學生、工警生活座談會，由三單位代表及工警代表，報告生活狀況。(20)《本校停教停公停課三日》，《燕大雙周刊》1948年第65—66期，第463頁。當然燕大師生的共同行動，主要是生計所迫。

雖然多數(shù)燕大教師反對參與政治，但對學生運動并非一味排斥，而是采用適當?shù)姆绞浇o予關心。因國民黨當局認為學生運動背后有人指使，燕大社會學系教師嚴景耀1947年5月在《燕京新聞》專門發(fā)表《學生運動與青年修養(yǎng)》一文給予駁斥，認為這是自在、自覺、自為的集體行動。他指出：“因為正義感這樣深的青年，在自覺自為的發(fā)展著學生運動的時候，除了真理，誰也指使不了的……只有使中國走上獨立民主自由統(tǒng)一的大道上去，才可使學生安心讀書，才可使學生運動消沉下去。”(21)嚴景耀：《學生運動與青年修養(yǎng)》，《燕京新聞》1947年第13卷第25期，第2版。對于燕大教師在學生運動中作用，有燕大學生給予高度評價，稱：在艱苦的歲月里，我們的師長曾給予了我們無比的鼓舞和力量。在“反內(nèi)戰(zhàn)呼吁和平宣言”中，在燕大教授“對學潮主張宣言”中以及在“燕大教職員歷次抗議國民黨迫害學生的宣言”中，我們的先生不只是揭發(fā)了、痛斥了國民黨的罪惡，還明確地指示我們?nèi)缫@得最后的勝利，需要“進行持久的努力”。在課堂上我們得到了先生的教誨，在實際斗爭中我們更獲得了先生的關心愛護。(22)金慶瀛：《四年回顧》，《燕京年刊》，1950年印，無頁碼。這也是燕大教師在學生運動中表現(xiàn)的真實寫照。

二、燕大校方對學生運動的態(tài)度

燕大校風比較民主開放，保證學生自由表達的權利，校方對燕大學生運動采取默許態(tài)度，這可從代理校長陸志韋1946年3月講話中看出。他強調(diào)學生對國事審慎不要盲從：“希望同學務先認清局勢，再來有所表示，而校方同人亦自本20年來一貫之作風，不惟不加阻撓，且必贊同協(xié)助?！?23)《陸志韋對燕大同學稱先認清局勢然后行動，對國事審慎不要盲從》，《解放日報》1946年3月17日，第2版。當時因校內(nèi)學生運動的活躍，曾有國民黨官員要求陸志韋加以約束，他回答稱：“燕大的校訓是‘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學生們追求真理有什么可指責的？連美國教員也支持學生呢!”(24)陸志韋傳編寫小組：《陸志韋與燕京大學》，《杏壇憶舊》，北京出版社 2000年版，第63頁。

燕大校方對參加游行學生給予最大保護。如1946年12月30日，燕大學生進城參加抗美暴行游行，校方對此采取不干涉態(tài)度，并特派教師林啟武陪同，以便沿途照料學生。陸志韋堅持呼吁政府請美軍立即撤出中國，對學生游行表態(tài)稱：“不論何國都不應在華駐軍，因為時代已過去，已無必要；此次游行不應是專對美軍而發(fā)；此系小事，但有大意義，惟不應因此引起其他糾紛?！?25)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編：《抗議美軍駐華暴行運動資料匯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389頁。1947年2月，因抗議美軍暴行，傳國民黨特務將大捕學生，燕大同學嚴加戒備，陸志韋表示校方會盡全力保護，在可能范圍內(nèi)，決不令同學遭受非法之逮捕。(26)《抗議美軍暴行，傳特務將大捕學生》，《燕大雙周刊》1947年第32期，第280頁。在1947年5月學生游行中，北平警備司令陳繼承在 5月19日致函陸志韋，請他勸阻同學勿參加20日之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大游行。陸志韋20日函復稱：手無寸鐵，舌敝唇焦，勸不住學生游行。(27)《陸志韋先生函復當局》，《燕大雙周刊》1947年第39期，第 322頁。當時陸志韋確實曾勸說學生，與學生自治會代表懇談，但燕大學生未聽，并向校方保證絕不致有任何行動與治安抵觸。(28)《燕大與軍警機關往來函件》，燕京大學檔案，檔號：YJ19480067。燕大校方在學生游行時，經(jīng)常派出教師與汽車攜帶著食品接進城游行的學生回校。據(jù)陸志韋兒子陸卓明回憶稱：“記得每次學生游行都有學校的好幾個行政部門自動予以支持。校醫(yī)處、汽車和學生食堂是其中的當然成員?！?29)陸卓明：《回憶燕園內(nèi)外》，《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 2006年印，第159頁。如1948年7月9日，燕大部分學生本計劃進城參加抗議國民黨在北平鎮(zhèn)壓東北學生游行，但被國民黨特務阻擋在西直門外未能進城，并受到他們攻擊。為此校方派出多輛汽車，在博晨光(L.C.Porter)、嚴景耀等中外教師帶領下，與國民黨當局進行交涉，阻止了國民黨青年軍的攔截，在當晚護送被困學生安全返回學校。(30)《從“七五”到“七九”》，《燕大三年》，第99頁。

燕大校方特別注重學生運動中校內(nèi)師生的團結(jié)。當燕大學生內(nèi)部在1947年3月為是否參加抗議蘇聯(lián)干涉中國內(nèi)政的學生游行發(fā)生爭論時，陸志韋在3月19日發(fā)表致同學公開信，希望同學們“各仔細斟酌，總期不涉意氣，不事訐詰，庶于研學論政，兩俱無失”。(31)《陸志韋致書同學》，《燕京新聞》1947年第13卷第18期，第4版。1948年四月學潮中，燕大學生自治會不顧教師勸阻，曾發(fā)起職員、工友、學生訴苦大會，控訴當局行動，引起校方及少數(shù)教師不滿，認為學生太過火，甚至校方一度將外出的學生宣傳隊關在東校門外，學生自治會為此宣布要領導同學同校方抗爭。(32)燕人：《燕京的不愉快事件》，《群眾》1948年第2卷第16期，第20—22頁。后經(jīng)陸志韋、翁獨健等9位教授出面調(diào)停，燕大在4月10日上午召開全體師生大會，校方在會上強調(diào)加強師生團結(jié)，也希望學生及早復課。(33)《北平四月學潮真相》，燕京大學檔案，檔號：YJ1947010。同日，鑒于北平軍警在師院毆打師生，燕大校方還聯(lián)合北大、清華等校向北平當局發(fā)出抗議函，同時致電國民政府教育部，要求追究兇手，依法嚴懲，保障人權。(34)共青團中央青運史工作指導委員會等編：《中國青年運動歷史資料》第18輯，第107—108頁。在北大、師院4月11日遭到軍警破壞后，燕大校方認為事態(tài)已非學生罷課問題，而系全面教育工作危機及學校安全自由問題，故其一面勸導學生于14日復課，一面聯(lián)合全校師生向政府嚴重交涉。(35)《北平四月學潮真相》，燕京大學檔案，檔號：YJ1947010。后燕大學生自治會決定4月14日復課，成為北平第一個復課學校。

燕大校方還對被捕學生進行營救，竭力保護國民黨搜捕的學生。1947年9月28日，燕大學生龔理康因拜訪其中學老師、也是共產(chǎn)黨員的陳璉遭到逮捕。燕大文學院院長梅貽寶9月30日出面與北平市政府交涉，希望盡快消除誤會放人。10月1日晨，燕大代理校務長竇維廉(W.H.Adolph)又進城與警察局交涉，警局承諾當天放人，但到下午5時仍無消息，故其又到警局交涉，直到當天下午6點，親自將被關押3天的龔理康從北平警備司令部接出。(36)《龔理康同學遭非法逮捕，全校罷課二日嚴重抗議》，《燕大雙周刊》1947年第45期，第355頁。又如10月24日，燕大回復北平警備司令部搜查少數(shù)燕大學生時稱：“張占元等三生畢業(yè)離校，其余沈立義等六生經(jīng)敝校訓導，詳加考察，并非共黨，已勉其各自檢束，勿涉嫌疑。”(37)《燕大與軍警機關往來函件》，燕京大學檔案，檔號：YJ19480067。當然燕大校方對學生的保護，只是出于其教育職責所在，并非代表其政治傾向。

針對學生頻繁的罷課，燕大校方也在采取應對措施。1948年4月20日，燕大教務委員會擬定應對方法并向竇維廉提出：原則上學生有自由參加罷課或繼續(xù)念書的權利；授課老師可自由且謹慎地處理有關學期應完成的工作，希望不要摻雜對學生個人同情。(38)《有關學生運動的信件及材料》，燕京大學檔案，檔號：YJ1947010。在此基礎上，4月22日，燕大公布了《罷課期間課業(yè)進行辦法》，規(guī)定罷課期間，教員應當為自愿繼續(xù)學業(yè)之學生進行課業(yè)，惟其地點各教員得自由選擇；罷課期間，學生不得采取任何方式阻礙他人之愿望或強制他人作違反本人意志之行為；學生因罷課而缺席者，不以曠課論。(39)《有關學生運動的信件及材料》，燕京大學檔案，檔號：YJ1947010。5月10日，校方又頒布《罷課期間學業(yè)進行辦法》，對上述條例進行了部分修訂，試圖平衡學生罷課和學業(yè)的進行。

1948年夏，國民黨利用特種刑事法庭迫害進步學生，發(fā)生了所謂“八一九”大搜捕，直接牽涉到燕大學生，校方也是竭力應付當局搜捕。是年，根據(jù)國民政府行政院肅清職業(yè)學生“奸匪”的命令，北平高等特種刑事法庭8月18日通知燕大，劉適、包儒等17人為“犯罪”嫌疑人，除簽發(fā)拘票由軍警憲執(zhí)行逮捕外，要求將這些學生交案訊辦。同日，該庭又通知燕大對吳其進等14人進行傳訊，要求在接到傳票后到法庭報到，接受詢問。燕大對此答復稱：除吳其進外，其余人皆不在校，不能送達，僅能送吳其進一人，該校保證隨傳隨到。(40)《特種刑庭傳訊學生材料》，燕京大學檔案，檔號：YJ19480067。結(jié)果住在校外的吳其進在19日進校時遭逮捕，燕大校方當天保釋出獄，準其取保回校，隨傳隨到。8月19日，燕大接到北平高等特種刑事法庭對31名學生的拘捕傳訊傳票，并且這些學生名字同其他學校被傳訊學生一起刊登在當天各大報紙上，這就是著名的“八一九黑名單”。(41)董天民等：《陸志韋傳》，《文史資料選編》第40輯，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第37頁。在此黑名單上的燕大學生或暑假回家，或畢業(yè)離校，當時只有8人在校。

燕大校方對黑名單上的在校學生給予了最大保護。8月19日晨，燕京大學便被國民黨軍警包圍，要進入學校搜捕。在此形勢下，燕大學生自治會向校方建議召開全體師生大會，驅(qū)除部分同學恐怖情緒，安定學校工作。由于校方猶疑，師生大會在當天未開，校方主要怕“刺激”校門外軍警借口沖入，而且認為非至最危急時，不便表示，以留后步。(42)北京市檔案館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北平學生運動》，光明日報出版社1991年版，第496頁。陸志韋一方面與國民黨當局交涉以贏得時間，一方面采取措施，勸說名單上的同學緊急撤離。經(jīng)陸志韋協(xié)調(diào)，8月20日，8名在黑名單上的同學到美籍教師夏仁德(R.C.Sailer)家中躲避，后在其幫助下，除2名體弱多病同學繼續(xù)隱藏外，其余6人當夜成功突圍，留下的2名同學也于8月底安全撤到解放區(qū)。(43)《未名湖畔的風云——記解放戰(zhàn)爭時期北平燕京大學地下黨的斗爭》，《文史資料選編》第20輯《北平地下黨史料專輯》下卷，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171頁。到21日下午2時，名單上的同學都安排妥當后，陸志韋才與國民黨派來的軍官開始談判，約定條件，要求軍隊不入校，進校警憲只查名單上的學生，不查別人，學校不同警方一起搜查學生。(44)陸志韋：《為警憲在校內(nèi)搜查學生事對在場的學生教職員跟軍警談話》，《燕大三年》，第107頁。后陸志韋召集全體師生大會，通報了此事，學生自治會代表希望校方承諾，以后不再有類似情況發(fā)生，還提出參與搜查，但被校方拒絕。(45)范燕生著、李駿康譯：《穎調(diào)致中華：范天祥傳》，香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232頁。隨后40名警憲于21日下午徒手在燕大搜查，部分教師跟隨監(jiān)督他們搜查，最終一無所獲。司徒雷登在同年10月7日曾到燕大訪問，對此次搜捕曾表態(tài)稱：如果政府非法捕人，同學應該團結(jié)抗議，甚至聯(lián)合各校師生共同抗議。如果政府手續(xù)合法，而被拘捕的確實犯法，則同學也不應單純因為他是同學而加以保護。(46)《司徒先生返校度雙十》，《燕大雙周刊》1948年第64期，第463頁。

三、外籍教師的反應與中共對教師的影響

燕大學生運動的順利開展，與夏仁德為代表的部分外籍教師的支持有關，這是其區(qū)別于其他北平國立大學學生運動的特色所在。夏仁德在政治態(tài)度上傾向共產(chǎn)黨，對學生運動比較關心，“每當學生運動興起，他總是和其他進步正直的教授在一起，發(fā)表談話，發(fā)宣言聲援我們。學生運動募捐，他總是慷慨解囊相助。我們進城游行，他不避風雪烈日，不是跟著我們隊伍行進，就是往返城內(nèi)外幫我們運送食物?！?47)丁磐石：《中國人民的忠誠朋友夏仁德先生》，《人物》1982年第2期，第56頁。如1946年底，抗議美軍暴行運動開始后，夏仁德曾捐款5萬元，予燕大抗議美軍暴行會，作為宣傳之用?！吧w夏仁德教授雖為美國人卻深知中國學生此種行動并非反對美國人民，而是反對美軍留華和美國對華政策”。(48)《美人捐款抗議美軍》，《燕京新聞》1947年第13卷第8期，第4版。在此次運動中，夏仁德呼吁學生多多參加大游行，也希望教職員參加，稱：“在已經(jīng)和平的中國，為何要保留美國武器軍隊？我本來反對美軍駐華?！?49)《堅決主張驅(qū)逐美軍出境，各解放區(qū)一致同情紛紛支援》，《人民日報》1947年1月16日，第4版。1946年12月30日，夏仁德也參加了燕大抗美暴行的大游行，起到保護與鼓勵學生的作用。在之后多次燕大學生運動中，夏仁德都給予熱情幫助。1948年時，夏仁德還勸說部分燕大外籍教師同情、支持學生革命行動，幫助基督徒同學更多地了解、同情、支持和參加爭取解放的正義斗爭。他還采取各種方式，積極支持和掩護同學的正義行動，在其家中為學生提供革命活動的場所。(50)《夏仁德在中國》編輯組編：《夏仁德在中國》，世界知識出版社1985年版，第103頁。梅貽寶曾為此稱夏仁德對于進步學生竭力袒護且政見偏左，“在中國政局變化中，他亦是受了左派師生包圍，明顯的思想偏左。不知那里聽來的一套，他認為國民政府是一個極權獨裁政府?！?51)梅貽寶：《大學教育五十年：八十自傳》，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6年版，第98頁。

燕大外籍教師利用其外國人的特殊背景，在營救被捕學生及在與地方當局交涉過程中，發(fā)揮了特殊作用。如燕京大學女部的外籍教師利用衛(wèi)斯理學院與宋美齡的關系(52)宋美齡畢業(yè)于美國衛(wèi)斯理學院，燕大女部與衛(wèi)斯理學院為友好學校。，設法營救了1947年3月在北平參與游行并被捕入獄的學生；同年7月，當燕大學生與國民黨地方武裝在學校附近村莊發(fā)生沖突后，美籍教師博晨光還出面代表學生與當局進行談判。(53)Philip West,Yenching University and Sino-Western Relation,1916-1952,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6,p.164.在1948年四月學潮中，外籍教師韋爾巺(S.D.Wilson)、博晨光一起參與了燕大學生的游行。(54)Dwight W.Edwards,Yenching University，New York :United Board for Christian Colleges in China,1959，p.415.對于少數(shù)外國教員公開支持學生行動的行為，總務長蔡一諤曾稱西方人是中國的客人，不宜對中國內(nèi)政發(fā)表太多意見，但還是有少數(shù)年輕美國教員用英語表達了對國民黨的意見。(55)范燕生著、李駿康譯：《穎調(diào)致中華：范天祥傳》，第206、231、223頁。

雖然燕大外籍教師在政治傾向上持中間態(tài)度者居多，但也有些傾向國民黨的外籍教師并不支持學生對政府的抗議運動。如在1948年4月燕大學生抗議“四九血案”，并在燕大禮堂舉行聲援師大集會時，美籍教師吳路義(L.E.Wolferz)提出晚上11點后，禮堂必須關燈，迫使學生散會。當燕大邀請清華同學來開會時，吳路義還把東校門關上，不讓同學們進來。(56)《揭露燕京美帝份子反對中國人民事實》，《新燕京》1951年第19期，第3版。再如美籍女教師包貴思(G.M.Boynton)與宋美齡有私交，比較支持蔣介石政權的統(tǒng)治，其對燕大學生抗議國民黨的運動非常敏感，甚至對學生運動引發(fā)的政治動蕩不滿。(57)Philip West,Yenching University and Sino-Western Relation,1916-1952,pp.182-183.還有外籍教師對參與學運的學生存在偏見。對于1948年8月的國民黨大搜捕，美籍教師范天祥(Bliss Wiant)稱：“部分被列名的學生其實是無辜的，他們只是珍惜希望幫助國家的好青年，但其他大部分都是煽動的暴民，理應被列入黑名單?！?58)范燕生著、李駿康譯：《穎調(diào)致中華：范天祥傳》，第206、231、223頁。

除外籍教師外，中共地下黨發(fā)動燕大進步教師支持學生運動的貢獻也不能忽視。國共內(nèi)戰(zhàn)初期，大學教師對國共兩黨持中間態(tài)度者居多，但隨著內(nèi)戰(zhàn)形勢的發(fā)展，支持中共的進步教師數(shù)量增多。大學教師有較高的社會聲望，但也面臨政治上的苦悶與生活上的困難，容易對學生運動產(chǎn)生共鳴，故燕大地下黨特別重視在學生運動中取得教師的支持。有地下黨員對當時燕大教授的作用回憶稱：“對教授的工作做好了，平常他們會給我們多種支持，在重大的關鍵時刻的支持就更大了。他們在社會上有地位、有影響，講話有分量，對國民黨是很大的壓力，使我們不但不孤立，而且很有聲勢。”(59)康?。骸堆嗑┐髮W地下黨對教授的工作》，《北京革命史回憶錄》第4輯，北京出版社1992年版，第77、70頁。當時雷潔瓊、嚴景耀、翁獨健、林耀華等為燕大的進步教師，比較支持學生運動。如燕大歷史系學生丁磐石回憶稱：“翁獨健教授思想很進步，我那時候經(jīng)常到他的家里去，很多解放區(qū)的廣播，我都是在他家聽的?！?60)陳遠：《消逝的燕京》，重慶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頁。燕大地下黨及其外圍組織經(jīng)常到這些進步教師的家里開會，因國民黨不敢輕易對他們的住宅進行搜查，便成為開展地下活動的掩護。

燕大地下黨為爭取、團結(jié)校內(nèi)教師，在罷課時講求策略。地下黨“通過學生自治會和教授商量，罷課時少上的課程以后復課時采取課余補課的辦法，教授們很支持，也不辭辛苦愿意給補課，這樣搞罷課，教授支持，中間同學高興，可以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61)康?。骸堆嗑┐髮W地下黨對教授的工作》，《北京革命史回憶錄》第4輯，北京出版社1992年版，第77、70頁。1948年秋季學期時，國統(tǒng)區(qū)經(jīng)濟崩潰，民眾生活困苦，中共提出了“爭生存、爭溫飽”的口號，并指示燕大地下黨不搞罷課游行，主要通過請教授開座談會、組織訪問教授等形式教育群眾。(62)榮國浚:《〈關于未名湖畔的風云〉一文的補充》，《文史資料選編》第28輯，北京出版社1986年版，第262頁。如當時身為地下黨員的燕大歷史系學生夏自強，積極開展爭取教授的工作。他曾組織進步教授來燕大講演，拜訪了吳晗、朱自清、翁獨健、雷潔瓊、樊弘等一大批民主教授，和他們交談，聽取他們的意見，讓他們和廣大同學直接見面，為他們提供講壇闡述形勢，指明方向，使同學們受到很大教育。(63)夏自強：《一生的燕園》，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80頁。對于燕大校內(nèi)的學生運動，校方與中共地下黨更是展開博弈。如范天祥在1948年5月稱：“現(xiàn)時教職員與學生之間有一定的張力，因為校方頒布了多項規(guī)則，表明如果學生在學期完結(jié)前罷課會有什么后果。學生自治組織中的共黨分子實在活躍，而且非常難以處理。他們希望設法制造更多的麻煩，不斷挑起事端，并反抗別人的抑制。”(64)范燕生著、李駿康譯：《穎調(diào)致中華：范天祥傳》，第206、231、223頁。

結(jié) 語

燕京大學在1946—1948年間開展的學生運動，是北平學生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一度因其教會學校背景成為北平學運的大本營，而燕大教師在學生運動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也不可忽視。當時多數(shù)燕大教師渴望遠離政治，超然于黨派之外，進行純粹的學術研究與教學，然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中他們很難置身事外，被迫有意或無意地介入到學生運動中。而且燕大教師對學生運動的態(tài)度復雜，不能一概而論。部分燕大教師雖然不主張學生的激進運動，并與參與學運的學生發(fā)生了分歧，但在維護師生共同的民主權益與經(jīng)濟保障面前，仍能發(fā)表宣言、集會甚至罷教對學生進行支持，反對國民黨的鎮(zhèn)壓。在國共內(nèi)戰(zhàn)、社會動蕩的環(huán)境下，燕大校方對學生運動也是感同身受，給予充分理解。特別是代理校長陸志韋的態(tài)度比較積極，帶領校方對學生進行了保護或營救，保證了燕大學生運動開展。燕大的進步教師在中共地下黨爭取下，對學生運動給予了各種幫助，夏仁德等外籍教師又發(fā)揮了特殊的支持作用，但也有少數(shù)外籍教師對學生運動并不認同。隨著國統(tǒng)區(qū)經(jīng)濟崩潰，國民黨統(tǒng)治日漸失去人心，燕大教師對學生運動支持的人數(shù)逐漸增加，成為國統(tǒng)區(qū)民主運動中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