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 麗
“亡國之音”是古代音樂史和文學(xué)史的常用概念,但對于這一概念,文獻表述各不相同,且?guī)в泻軓娚衩厣?。“亡國之音”是客觀存在的,還是主觀認定的?客觀存在有什么標(biāo)準(zhǔn),具體指那哪些作品?主觀認定有什么依據(jù),具體指哪些作品?這些問題都值得仔細考察。學(xué)界已有一些文章論及“亡國之音”,但多數(shù)是選取某個角度來討論,①林甦《“亡國之音”辯——有感于嵇康〈聲無哀樂論〉》,《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音樂與表演版)》2005 年第4 期;宋靜《“哀音”考論》,《文藝研究》2008 年第6期;徐寶余《音樂觀念的政教承載與文學(xué)承繼——以“亡國之音”的觀念生成與歷史演變?yōu)橹行摹?,《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 年第5 期;黎國韜《清樂“亡國之音”論略》,《中國文學(xué)研究》2012 年第2 期;祝麗君《“亡國之音”考論》,載《樂府學(xué)》第8 輯,學(xué)苑出版社2013 年版,第296 頁。而未能從《禮記·樂記》(下文簡稱《樂記》)原文出發(fā),系統(tǒng)梳理后世認定“亡國之音”的歷史過程和邏輯變化,留下了有待進一步開掘的學(xué)術(shù)空間。例如,《樂記》所謂“亡國之音”是否包含《詩經(jīng)》里的鄭風(fēng)、衛(wèi)風(fēng)?移樂論作詩論從何時開始?認定“亡國之音”有幾種情況?根據(jù)詩歌認定“亡國之音”有何依據(jù)?這些問題都沒有清晰結(jié)論。本文擬根據(jù) 《樂記》本義,考察漢唐“亡國之音”認定過程及其內(nèi)在邏輯,以期對上述問題作出回答。
“亡國之音”的概念最早出自《樂記》,其文曰:
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怗懘之音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其官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②王文錦《禮記譯解》,中華書局2016 年版,第544——545 頁。
孔穎達解釋說:“亡國之時,民心哀思,故樂音亦哀思,由其人困苦故也?!雹邸抖Y記正義》卷37,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3311——3112 頁。本文所引《十三經(jīng)注疏》均出自該版本。從《樂記》原文和孔穎達的解釋可以得出三點結(jié)論:第一,聲音之道與政通,所以有“治世之音”、“亂世之音”和“亡國之音”。第二,五音不亂,為“治世之音”;五音凌亂,為“亂世之音”“亡國之音”,亡國之音悲哀而愁思。第三,“鄭衛(wèi)之音”是“亂世之音”,“桑間、濮上之音”是“亡國之音”,亡國之音有具體指向。
根據(jù)《樂記》的表述,“鄭衛(wèi)之音”“桑間、濮上之音”指的是鄭衛(wèi)地方音樂,《詩》里的鄭風(fēng)、衛(wèi)風(fēng)諸篇不在其中。首先,孔子曾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④《論語注疏》卷2,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5346 頁。,三百篇中并無“亡國之音”。其次,《左傳》載季札觀樂稱贊衛(wèi)風(fēng)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倍蓬A(yù)注云:“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衛(wèi)康叔、武公德化深遠,雖遭宣公淫亂,懿公滅亡,民猶秉義,不至于困?!雹荨洞呵镒髠髡x》卷39,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4356 頁。季札又曰:“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fēng)》乎!”杜預(yù)注云:“康叔,周公弟;武公,康叔九世孫,皆衛(wèi)之令德君也。聽聲以為別,故有疑言?!雹尥ⅱ???追f達《左傳》正義還原季札聽樂情景說:“魯為季札作樂,為之歌聲曲耳,不告季札以所歌之樂名也。札言‘吾聞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先聞其善。今聲合其意,雖不知其名,而疑是《衛(wèi)風(fēng)》也。言‘是其《衛(wèi)風(fēng)》乎’,疑之辭也?!雹咄ⅱ荨?梢娦l(wèi)風(fēng)給季札的觀感很正面。同理,《樂記》所謂“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wèi)音趨數(shù)煩志,齊音敖辟喬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⑧同注③卷39,第3340 頁。,也不是指《詩》中鄭、宋、衛(wèi)、齊諸國國風(fēng)。
對于《詩》中鄭風(fēng)、衛(wèi)風(fēng)諸篇不是“亡國之音”,清人孫希旦的看法值得注意。他認為《樂記》所謂“亡國之音”指的是“聲音”,“皆謂民俗歌謠之類,而猶未及乎樂也?!雹幔矍澹輰O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抖Y記集解》卷37,中華書局1989 年版,第978 頁。因為“聲”是原初歌唱,合律成文才成為“音”,“音”配上樂器和舞蹈才能稱作“樂”?!稑酚洝吩谘约啊奥曇糁琅c政通”之前就已交代:“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雹馔ⅱ??!对姟分朽嶏L(fēng)、衛(wèi)風(fēng)雖然來自鄭衛(wèi)之音,但已經(jīng)加工成宮廷樂曲,與鄭衛(wèi)流行歌曲不能等同。
那么,“亡國之音”有哪些作品呢?《周禮·大司樂》曰:“凡建國,禁其淫聲、過聲、兇聲、慢聲?!笨追f達疏曰:“云‘兇聲,亡國之聲,若桑間濮上’者,亦《樂記》文。鄭彼注云:‘濮水之上,地有桑間者,亡國之音,于此之水出也?!忠妒酚洝罚粑渫醴ゼq,師延?xùn)|走,自沈于濮水。衛(wèi)靈公朝晉,過焉,夜聞,使師涓寫之?!焓箮熶腹闹?,晉侯使師曠坐而聽之,撫而止之曰:‘昔紂使師延作靡靡之樂,武王伐紂,師延?xùn)|走,自沈于濮水?!艘暎切侣?,是其義也?!?《周禮注疏》卷22,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708 頁。鄭玄和孔穎達論“亡國之音”時都提及晉平公聽琴的故事,此事值得進一步探究?!秶Z》《韓非子》 《史記》對此事都有記載,《韓非子·十過》所載最詳:
昔者,衛(wèi)靈公將之晉,至濮水之上……晉平公觴之于施夷之臺,酒酣,靈公起曰:“有新聲,愿請以示?!逼焦唬骸吧啤!蹦苏賻熶福钭鴰煏缰?,援琴鼓之。未終,師曠撫止之,曰:“此亡國之聲,不可遂也?!逼焦唬骸按说擂沙觯俊睅煏缭唬骸按藥熝又?,與紂為靡靡之樂也。及武王伐紂,師延?xùn)|走,至于濮水而自投,故聞此聲者必于濮水之上。先聞此聲者其國必削,不可遂?!逼焦唬骸肮讶酥谜咭粢玻悠涫顾熘?。”師涓鼓究之。平公問師曠曰:“此所謂何聲也?”師曠曰:“此所謂清商也。”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師曠曰:“不如清徵?!惫唬骸扒遽缈傻枚労??”師曠曰:“不可。古之聽清徵者,皆有德義之君也。今吾君德薄,不足以聽?!逼焦唬骸肮讶酥谜咭粢?,愿試聽之?!睅煏绮坏靡?,援琴而鼓……平公大說,坐者皆喜。平公提觴而起,為師曠壽。反坐而問曰:“音莫悲于清征乎?”師曠曰:“不如清角?!逼焦唬骸扒褰强傻枚労??”師曠曰:“不可……今主君德薄,不足聽之;聽之,將恐有敗?!逼焦唬骸肮讶死弦樱谜咭粢?,愿遂聽之?!睅煏绮坏靡讯闹R蛔?,而有玄云從西北方起;再奏之,大風(fēng)至,大雨隨之,裂帷幕,破俎豆,廊瓦。坐者散走。平公恐懼,伏于廊室之間。晉國大旱,赤地三年。平公之身遂癃病。故曰:“不務(wù)聽治而好五音不已,則窮身之事也?!?[清]王先慎撰,鐘哲點?!俄n非子集解》卷3,中華書局1998 年版,第62——66 頁。
根據(jù)上述記載,“濮上之音”具體曲目就清楚了,即商朝末年師延為紂王所作“靡靡之音”的遺留,名為“清商”,曲調(diào)悲哀。清人郭嵩燾又指出,“桑間”之樂是夏桀之樂,“濮上”之樂是商紂之樂。?[清]郭嵩燾撰,梁小進主編《禮記質(zhì)疑》卷19,岳麓書社2012 年版,第470 頁。夏桀、商紂是亡國之君,因此給了后人一種認知指向,即亡國之君的音樂就是“亡國之音”。
總之,從《樂記》關(guān)于“聲音之道與政通”的闡述中能看出“亡國之音”的概念、特點和具體所指。因后世人們普遍相信“聲音之道與政通”的闡述,所以不斷有人以此評論音樂和詩歌,“亡國之音”也就成了慣用的批評話語。
從前面引述中可以看出,“亡國之音”不包括《詩》中作品,可是后儒論詩仍將《詩》中作品與“亡國之音”對號入座,使“亡國之音”所指不斷擴大,進而由音樂認定擴展到詩歌批評。如《詩經(jīng)·鼓鐘》有“鼓鐘將將,淮水湯湯,憂心且傷?!泵珎髟疲骸坝耐跤脴?,不與德比,會諸侯于淮上,鼓其淫樂,以示諸侯。賢者為之憂傷?!编嵐{云:“為之憂傷者,嘉樂不野合,犧、象不出門。今乃于淮水之上,作先王之樂,失禮尤甚?!?《毛詩正義》卷13,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1002 頁。周幽王是亡國之君,德行不佳,不配使用先王之樂,使用場合也不恰當(dāng)。《詩經(jīng)·鼓鐘》雖是先王音樂,五音不亂,仍被看作“淫樂”。其實這已經(jīng)不是客觀認定了,而是脫離《樂記》本義的主觀認定。當(dāng)然,鄭玄并未指出“淫樂”是“亡國之音”,但后儒解《詩》常常把“淫樂”稱為“亡國之音”。如孔穎達正義引王基、王肅語云:
王基曰:“所謂淫樂者,謂鄭、衛(wèi)桑間濮上之音,師延所作新聲之屬?!蓖趺C云:“凡作樂而非所,則謂之淫。淫,過也。幽王既用樂不與德比,又鼓之于淮上,所謂過也。桑間濮上,亡國之音,非徒過而已?!蔽粗哒l當(dāng)毛旨也。?同注?。
王基認為“淫樂”是“鄭、衛(wèi)桑間濮上之音,師延所作新聲之屬”,是“亡國之音”。王肅認為“淫樂”尚未到達“亡國之音”的地步。總之,他們的著眼點已不再是五音是否協(xié)調(diào),風(fēng)格是否“哀以思”,而在于什么人使用,在什么場合使用。這顯然已超出了《樂記》所說的標(biāo)準(zhǔn)。
事實上,《毛詩》已經(jīng)把《樂記》的記載當(dāng)作解釋《詩經(jīng)》的綱領(lǐng)了?!对姶笮颉分苯右昧恕爸问乐?,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同注?卷1,第564 頁。一段,鄭箋、孔疏自然要用其來解釋《詩》中作品。如云:
治世之音亦安以樂也?!读捡辍吩疲骸鞍偈矣?,婦子寧止。”安之極也?!墩柯丁吩疲骸皡拝捯癸嫞蛔頍o歸?!睒分烈病!瓉y世之音亦怨以怒也?!掇ぽ吩疲骸懊衲还?,我獨何害!”怨之至也?!断锊吩疲骸叭”俗P人,投畀豺虎?!迸跻?。……亡國之音亦哀以思也?!盾嬷A》云:“知我如此,不如無生?!卑е跻??!洞髺|》云:“眷言顧之,潸焉出涕?!彼贾V也?!嗽苼y世、亡國者,謂賢人君子聽其樂音,知其亡亂,故謂之亂世之音、亡國之音。?同注?卷1,第564 頁。
孔穎達也意識到這樣解《詩》有悖《樂記》本義,所以補充說道:“《樂記》所云‘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桑閑、濮上之音,亡國之音’,與此異也。”?同注?卷1,第564 頁。然而,后世論者往往忽略這一點,在《詩經(jīng)》中強行區(qū)分治世之音、亂世之音、亡國之音。如《朱子語類》云: “鄭、衛(wèi)詩多是淫奔之詩。鄭詩如《將仲子》以下,皆鄙俚之言,只是一時男女淫奔相誘之語。如《桑中》之詩云:‘眾散民流,而不可止?!省稑酚洝吩疲骸ig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眾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嵲娮浴毒l衣》之外,亦皆鄙俚,如‘采蕭’‘采艾’‘青衿’之類是也。故夫子‘放鄭聲’?!?[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吨熳诱Z類》卷80,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2078 頁。盡管這種區(qū)分悖離了《樂記》本義,但由此亦可看出,《毛詩》移樂論作詩論對后人論詩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
認定當(dāng)下音樂為“亡國之音”最早是在西晉初年?!稌x書·律歷志》載:“荀勖造新鐘律,與古器諧韻,時人稱其精密。惟散騎侍郞陳留阮咸譏其聲高,聲高則悲,非興國之音,亡國之音。亡國之音哀以思,其人困。今聲不合雅,懼非德正至和之音,必古今尺有長短所致也?!?[唐]房玄齡《晉書》卷16,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491 頁。阮咸精通音律,聽出新律有失,稱其為“亡國之音”,這一認定符合《樂記》本義。孰料阮咸一語成讖,西晉果然滅亡,荀勖樂律的缺陷真的成了亡國之兆。[21]《魏書·樂志》載:“晉世荀勖典樂,與郭夏、宋識之徒共加研集,謂為合古,而阮咸譏之。金行不永,以至亡敗,哀思之來,便為驗矣?!保郾饼R]魏收《魏書》卷109,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2826——2827 頁。這似乎證明了“聲音之道與政通”隱含著某種神秘規(guī)律。
亡國之君的音樂便是“亡國之音”,北齊、南陳音樂也一再驗證著這一定律?!端鍟ひ魳分尽酚洷饼R后主事云:“唯賞胡戎樂,耽愛無已。于是繁手淫聲,爭新哀怨。……后主亦自能度曲……別采新聲,為《無愁曲》,音韻窈窕,極于哀思……曲終樂闋,莫不殞涕。雖行幸道路,或時馬上奏之,樂往哀來,竟以亡國?!盵22][唐]魏徵《隋書》卷14,中華書局1973 年版,第331 頁。亡國之君恰好喜愛音樂,所愛之樂又是“極于哀思”的,這些樂曲自然就成了“亡國之音”。
最早指出北齊音樂為“亡國之音”的是北齊廣寧王高孝珩。《北齊書·廣寧王孝珩傳》載,北齊亡國后,高孝珩“至長安,依例授開府、縣侯。后周武帝在云陽,宴齊君臣,自彈胡琵琶,命孝珩吹笛。辭曰:‘亡國之音,不足聽也?!堂?,舉笛裁至口,淚下嗚咽,武帝乃止?!盵23][唐]李百藥《北齊書》卷11,中華書局1972 年版,第146——147 頁。高孝珩稱北齊音樂為“亡國之音”是在北齊亡國之后北周武帝舉行的宴會上,故這種認定屬于事后認定。
陳后主也是亡國之君,他喜愛的是以《玉樹后庭花》為代表的一批宮廷樂曲,[24]《陳書·張貴妃傳》載:“后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xué)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shù),令習(xí)而哥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后庭花》《臨春樂》等,大指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也?!保厶疲菀λ剂蛾悤肪?,中華書局1972 年版,第132——133 頁。這些樂曲都具聲詞哀怨的特點?!端鍟ひ魳分尽份d:“及后主嗣位……于清樂中造《黃鸝留》及《玉樹后庭花》《金釵兩臂垂》等曲,與幸臣等制其歌詞,綺艷相高,極于輕薄。男女唱和,其音甚哀?!盵25]同注[22]卷13,第309 頁?!端鍟の逍兄尽芬嘤蓄愃朴涊d。[26]《隋書·五行志》載:“禎明初,后主作新歌,詞甚哀怨,令后宮美人習(xí)而歌之。其辭曰:‘玉樹后庭花,花開不復(fù)久?!瘯r人以歌讖,此其不久兆也。”同注[22]卷22,第637 頁。這些“音甚哀”,“詞甚哀怨”的音樂正好符合《樂記》中“亡國之音”的本義。明確指出這些樂曲為“亡國之音”的是隋文帝?!侗笔贰じ咦嫖牡奂o(jì)》載,隋滅陳后,高祖“設(shè)亡陳女樂,謂公卿等曰:‘此聲似啼,朕聞之甚不喜,故與公等一聽亡國之音,俱為永鑒焉?!盵27][唐]李延壽《北史》卷11,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415 頁。高祖指出陳國女樂是“亡國之音”,這顯然屬于事后認定。這種認定影響至大,此后《玉樹后庭花》等曲儼然成為人們慣稱的“亡國之音”的代表。
隋文帝對“亡國之音”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端鍟ひ魳分尽份d:“開皇二年,齊黃門侍郞顏之推上言:‘禮崩樂壞,其來自久。今太常雅樂,并用胡聲,請馮梁國舊事,考尋古典?!咦娌粡?,曰:‘梁樂亡國之音,奈何遣我用邪?’”[28]同注[22],第345 頁。在隋文帝看來,不僅陳國女樂是“亡國之音”,梁樂也是“亡國之音”。他決心改變這種局面,于是有了轟轟烈烈的“開皇樂議”。遺憾的是議者能力有高有低,品行有好有壞,文帝無擇善之明,棄正見而行謬說。當(dāng)樂人萬寶常指出鄭譯等人新制雅樂是“亡國之音”時,文帝認可了萬寶常的意見并讓其制作新樂。所憾萬寶常遭到排擠,所制雅樂未能施用。[29]《隋書·萬寶常傳》載:“開皇初……后譯樂成奏之,上召寶常,問其可不,寶常曰:‘此亡國之音,豈陛下之所宜聞!’上不悅。寶常因極言樂聲哀怨淫放,非雅正之音,請以水尺為律,以調(diào)樂器。上從之。寶常奉詔,遂造諸樂器,其聲率下鄭譯調(diào)二律。并撰《樂譜》六十四卷,具論八音旋相為宮之法,改弦移柱之變。為八十四調(diào),一百四十四律,變化終于一千八百聲?!嚵顬橹?,應(yīng)手成曲,無所凝滯,見者莫不嗟異?!I坡曊叨嗯艢е!蓖22]卷78,第1784 頁?!侗笔贰とf寶常傳》載:“寶常聽太常所奏樂,泫然泣曰:‘樂聲淫厲而哀,天下不久將盡?!瘯r四海全盛,聞言者皆謂不然;大業(yè)之末,其言卒驗。”[30]同注[27]卷90,第2982——2983 頁。這種情形與阮咸批評荀勖新律為“亡國之音”是何等相似。
文帝制作的雅樂是“亡國之音”,煬帝喜愛的俗樂也是“亡國之音”?!端鍟ひ魳分尽份d:“煬帝矜奢,頗玩淫曲……其哀管新聲,淫弦巧奏,皆出鄴城之下,高齊之舊曲云?!盵31]同注[22]卷13,第287 頁。隋煬帝喜好音樂,御史大夫裴蘊揣度帝意,收攏南北朝宮廷樂工子弟,舊曲也被拿了過來,故“哀管新聲,淫弦巧奏”的音樂自然屬于“亡國之音”。當(dāng)時著名樂人王令言就已從新翻琵琶曲《安公子》中聽出了不祥之兆?!侗笔贰とf寶常 傳》載:
時樂人王令言亦妙達音律。大業(yè)末,煬帝將幸江都,令言之子嘗于戶外彈胡琵琶,作翻調(diào)《安公子》曲,令言時臥室中,聞之驚起,曰:“變!變!”急呼其子曰:“此曲興自早晚?”其子曰:“頃來有之。”令言遂歔欷流涕,謂其子曰:“汝愼無從行,帝必不反?!弊訂柶涔?,令言曰:“此曲宮聲往而不反。宮,君也,吾所以知之?!钡劬贡粡s于江都。[32]同注[27]卷90,第2983 頁。
王令言精通音律,他從新翻《安公子》曲的五音特點聽出端倪,預(yù)測煬帝幸江都有去無回,后煬帝果被弒于江都。王令言根據(jù)五音特點認定“亡國之音”,符合《樂記》“亡國之音”標(biāo)準(zhǔn),是客觀認定。
政治不理想,音樂是“亡國之音”,同時代詩歌也遭到差評,被定性為“亡國之音”。如《北齊書·文苑傳》載:
沈休文云:“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比蛔云澵屎?,軌轍尤多。江左梁末,彌尚輕險,始自儲宮,刑乎流俗,雜沾滯以成音,故雖悲而不雅。爰逮武平,政乖時蠹,唯藻思之美,雅道猶存,履柔順以成文,蒙大難而能正。原夫兩朝叔世,俱肆淫聲,而齊氏變風(fēng),屬諸弦管,梁時變雅,在夫篇什。莫非易俗所致,并為亡國之音;而應(yīng)變不殊,感物或異,何哉?蓋隨君上之情欲也。[33]同注[23]卷45,第602 頁。
《北齊書》直接用《樂記》中“亡國之音”評論南朝詩歌,并指出這些詩歌“雜沾滯以成音”,“悲而不雅”,立論角度與《樂記》表述一致。無獨有偶,魏徵《隋書·文學(xué)傳論》的評價與此極為相似:“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淪缺,漸乖典則,爭馳新巧。簡文、湘東,啟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揚鑣。其意淺而繁,其文匿而彩,詞尚輕險,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聽,蓋亦亡國之音乎!周氏吞并梁、荊,此風(fēng)扇于關(guān)右,狂簡斐然成俗,流宕忘反,無所取裁?!盵34]同注[22]卷76,第1730 頁。魏徵論及梁朝詩歌,也直接使用了“亡國之音”這一評價話語。顯然,這樣的不約而同反映出的是他們對《樂記》觀點的認同和對齊梁詩歌的共識。
隋朝滅亡,殷鑒不遠,唐太宗虛心納諫,戒驕戒盈,但并不歧視“亡國之音”?!杜f唐書·音樂志》載:
武德九年,始命孝孫修定雅樂,至貞觀二年六月奏之。太宗曰:“禮樂之作,蓋圣人緣物設(shè)敎,以為撙節(jié),治之隆替,豈此之由?”御史大夫杜淹對曰:“前代興亡,實由于樂。陳將亡也,為《玉樹后庭花》;齊將亡也,而為《伴侶曲》,行路聞之,莫不悲泣,所謂亡國之音也。以是觀之,蓋樂之由也?!碧谠唬骸安蝗唬蛞袈暷芨腥?,自然之道也,故歡者聞之則悅,憂者聽之則悲。悲歡之情,在于人心,非由樂也。將亡之政,其民必苦,然苦心所感,故聞之則悲耳。何有樂聲哀怨,能使悅者悲乎?今《玉樹》《伴侶》之曲,其聲具存,朕當(dāng)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矣?!盵35][后晉]劉昫《舊唐書》卷28,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040——1041 頁。
這是貞觀二年修訂雅樂時唐太宗與眾臣關(guān)于“亡國之音”的討論。太宗對政治有高度自信,對音樂的認識也很客觀。他認為聽樂感受或悲或喜,均由人的情緒決定,與音樂本身無關(guān)。將亡之政,百姓受苦,聞樂必覺悲哀?!队駱洹贰栋閭H》等“亡國之音”在當(dāng)下聽來,并不會令人悲傷。這種看法頗似嵇康《聲無哀樂論》的觀點,也符合《樂記》“聲音之道與政通”的本義。魏徵認同太宗觀點,所以他在《隋書·文學(xué)傳序》中沒有全盤否定南北文風(fēng),而是主張融合南北、各取所長,為唐詩的健康發(fā)展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
然而,持太宗、魏徵這種看法的人是少數(shù),[36]唐人李涪《樂論》也表達了類似看法,他說:“如文皇君人之道,與舜禹比隆,耆幼欣欣然得其所也。雖聞桑間、濮上,如聞《韶》《濩》之音,何《后庭花》《伴侶行》能感其心哉?哀也,樂也,系于時君。”([唐]李涪撰,吳企明點校《刊誤》卷下“樂論”,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47——248 頁)然而此后也有人反對太宗這種觀點,如宋人葉適就說:“蓋太宗以治自矜,言和則由己,無預(yù)于樂,徵不知其指,殆淺率矣?!纹湟庵山?!”([宋]葉適《習(xí)學(xué)記言序目》卷39,中華書局1977 年版,第578——579 頁)很多人不斷用“亡國之音”警示不依禮行樂者。如唐中宗景龍年間,武平一曾上書建議朝廷禁用胡樂?!毒褒埼酿^記》載:“比來日益流蕩,異曲新聲,哀思淫溺?!酏R衰,有行《伴侶》,陳滅,有《玉樹后庭花》,趨數(shù)驁僻,皆亡國之音?!埠鷺罚瑐渌囊耐?,一皆罷遣?!?納。”[37][唐]武平一撰,陶敏輯?!毒褒埼酿^記》附錄,中華書局2015 年版,第175——176 頁。武平一認為中宗朝所用“異曲新聲,哀思淫溺”,是“亡國之音”,建議罷遣,可惜中宗沒有采納。后來中宗被害身死,也正好驗證了武平一所言。武平一稱胡樂是“亡國之音”,是當(dāng)下認定。
唐玄宗酷愛音樂,沉湎程度與齊后主、陳后主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加之安史之亂爆發(fā),玄宗后期音樂也因此被視為“亡國之音”?!堕_天傳信記》載:
西涼州俗好音樂,制新曲曰《涼州》,開元中列上獻。……寧王進曰:“此曲雖嘉,臣有聞焉,夫音者,始于宮,散于商,成于角、徵、羽,莫不根柢囊槖于宮、商也。斯曲也,宮離而少徵,商亂而加暴。臣聞宮,君也;商,臣也。宮不勝則君勢卑,商有余則臣事僭,卑則畏下,僭則犯上。發(fā)于忽微,形于音聲,播于歌詠,見之于人事。臣恐一日有播越之禍,悖逼之患,莫不兆于斯曲也?!鄙下勚?。及安史作亂,華夏鼎沸,所以見寧王審音之妙也。[38][唐]鄭綮撰,吳企明點校《開天傳信記》,中華書局2012 年版,第82 頁。
開元年間,胡部樂曲升堂演奏,到天寶年間,樂曲多以邊地名,如《涼州》《伊州》《甘州》等,這些樂曲均為異域所獻曲調(diào)。寧王精通音律,他根據(jù)五音特點聽出了新曲《涼州》的異常,是“播越之禍,悖逼之患”的征兆。后果然爆發(fā)安史之亂,玄宗西走蜀川,險些成了亡國之君。[39]《新唐書·禮樂志》載:“開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而天寶樂曲皆以邊地名,若《涼州》《伊州》《甘 州》之類。后又詔道調(diào)、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明年,安祿山反,涼州、伊州、甘州皆陷吐蕃?!保鬯危輾W陽修、宋祁《新唐書》卷22,中華書局1975 年版,第474——477 頁。從記載可見,寧王是依據(jù)五音特點做出的判斷,這與《樂記》本義相符。他在當(dāng)時就指出音樂有亡國之兆,顯然屬于當(dāng)下認定。
通過梳理“亡國之音”的認定過程發(fā)現(xiàn),《樂記》中“聲音之道與政通”的論述被后人普遍接受。使用時對原義既有繼承,也有突破;既用來認定過往音樂,也用于認定當(dāng)下音樂。其是非得失值得思考。
根據(jù)音樂特點認定“亡國之音”符合《樂記》所說的兩條標(biāo)準(zhǔn):五音凌亂、聲音悲哀。認定者都精通音樂,如阮咸、萬寶常、王令言、寧王等,一般是當(dāng)下認定,事后應(yīng)驗。西晉音律失常,西晉滅亡;隋朝音律失常,隋朝滅亡;中宗朝音律失常,中宗被弒;玄宗朝音律失常,皇帝逃難。其中隱含的邏輯是音律失常則必然亡國,從西晉到盛唐都未逃脫這一規(guī)律。然而究竟是音樂決定國運,還是人事決定國運?毫無疑問,音樂制作有失與政治運轉(zhuǎn)反常本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對政治起最終決定作用的是人事而非音樂。對此,《資治通鑒》有個說法:“禮樂有本、有文:中和者,本也;容聲者,末也……茍無其本而徒有其末,一日行之而百日舍之,求以移風(fēng)易俗,誠亦難矣。是以漢武帝置協(xié)律,歌天瑞,非不美也,不能免哀痛之詔。王莽建羲和,考律呂,非不精也,不能救漸臺之禍?!瓡x武制笛尺,調(diào)金石,非不詳也,不能弭平陽之災(zāi)。梁武帝立四器、調(diào)八音,非不察也,不能免臺城之辱。”[40][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注《資治通鑒》卷192,中華書局1956 年版,第6052 頁。禮樂本是一體,樂之得失并不能最終決定政治興衰,對政治起關(guān)鍵作用的是君主能否依禮行事。君主依禮行事,一心謀國,政治清明,就不會有禍亂。這種看法顯然比音樂失常則必然亡國之論更為客觀公允。
對于“亡國之音”的主觀認定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樂記》本義,以政治成敗評定音樂好壞,更多體現(xiàn)的是評價主體的主觀認識。(1)或認為君主德行不稱。如《鼓鐘》本是先王之樂,不是“亡國之音”,周幽王德行不稱而用此樂,此樂遂成“亡國之音”。晉平公罔顧師況勸告,聽“清商”曲后又聽“清徵”“清角”之曲,受到了懲罰,也是因為德薄。(2)或認為音樂施用場合不恰當(dāng)。周幽王于淮水大會諸侯,奏先王之樂,用錯了場合。(3)或認為君主溺于夷音。齊后主、陳后主、隋煬帝、唐中宗、唐玄宗,都喜愛胡樂,故而或亡國、或逃難。亡國之君,一無是處,所做之事都被看作亡國之事,所用之樂都被視為“亡國之音”,這種認定屬于有罪推論,已遠遠超出了《樂記》本義。
《樂記》中“聲音之道與政通”的觀點對文學(xué)批評也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首先,中國古代詩樂相伴而生,詩篇可能就是歌詞,有關(guān)音樂的批評也自然地會被移用到詩歌批評。其次,音樂是空間藝術(shù),也是時間藝術(shù)。在音樂消失以后,歌辭成了認定音樂的唯一依據(jù)。移樂論作詩論就是從解《詩》開始的。后人不斷沿用這一做法,如清人方玉潤和皮錫瑞都認為根據(jù)詩歌表現(xiàn)的喜怒哀樂可以判定“治世之音”和“亡國之音”。[41]方玉潤云:“然則刺淫之詩亦謂之亡國之音者,則又何故?夫音由心生,詩隨時變。故必有是心而后成是俗,亦必因是俗而后為是詩。詩與風(fēng)為轉(zhuǎn)移,時因心為隆替。聞其音而知政治之得失,讀其詩尚不知其國之將亡乎?古來亡國之音,桑間與濮上動輒并稱,雖未必專指此詩,而此詩亦其類也?!保ǎ矍澹莘接駶欁?,李先耕點?!对娊?jīng)原始》卷4,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161 頁)皮錫瑞亦云:“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言為心聲,非可勉強,聲音之道,與政相通?!匆栽娹o而論,有不待箋釋而知其時之為盛為衰,不必主名而見其政之為治為亂者,如《魚麗》美萬物眾多,而《苕華》云‘人可以食,鮮可以飽’,則其民之貧富可知;《天保》云‘群黎百姓,徧為爾德’,而《兔爰》云‘尚寐無吪’,《苕華》云‘不如無生’,則其民之憂樂可知。是即不明言為何王之詩,而盛衰治亂之象宛然在目,其君之應(yīng)受宏福與受大禍,亦了然于前矣?!保ǎ矍澹萜ゅa瑞《經(jīng)學(xué)通論》,中華書局2015 年版,第337 頁。)自從經(jīng)學(xué)家將樂論移作詩論之后,后人順勢而為,將表現(xiàn)哀怨情緒、淫放之志的詩作,也視為“亡國之音”。而《玉樹后庭花》等曲,甚至成為“亡國之音”的標(biāo)志,一再被用來警示世人。[42]如吳融《水調(diào)》云:“可道新聲是亡國,且貪惆悵后庭花?!保ǎ矍澹菖矶ㄇ蟆度圃姟肪?7,中華書局1960 年版,第380 頁)杜牧《泊秦淮》亦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保ā度圃姟肪?23,第5980 頁。)尤其在政治衰亂之際,這種觀點往往被高度強調(diào),足見其對后世影響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