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濤
(河南大學 美術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在人們心目中,蘇軾就是符號、象征:一個文人的符號,一種藝術的象征。在北宋晚期,蘇軾是一顆冉冉升起的巨星,他在許多方面都有建樹。從政雖敗猶榮,并促成他成為歷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全科文人藝術家:他是著名的文學家,被后世列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宋詞的代表人物,為宋代豪放詞派的中堅力量;書法為“宋四家”之首,開寫意書風之先河;繪畫上倡導文人寫意風格,為中國繪畫審美風格轉(zhuǎn)換的旗手。難怪他那么引人關注,討人喜愛,以至于在當時、之后,都有對他神化與重塑的傾向。
但是,這些光環(huán)畢竟遮掩不住歷史的真實與殘酷。歷史上,置身于宋代政治洪流中的蘇軾,身陷黨錮之爭大漩渦,在變革與保守、述祖制與履新規(guī)之間無以抽身。在他步入政壇的幾十年間,騰達之時甚少,磨難之日殊多,有時順風順水,高官得做,八面威風;有時身陷囹圄,任人擺布,狼狽不堪;更多的是疲于奔命,常懷衣食之憂,在貶謫的路途上沉思浩嘆。比如在他被貶黃州之后,房無一間,幾乎斷炊,不得已自己動手,于東坡之上開荒,自建草廬,始有東坡之號。晚年被謫海南儋州之際,被趕出官屋,不得已于樹冠下結茅而居。蘇軾的一生在動蕩中度日,在被迫害中堅守,在困頓中微笑,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閃光。其苦悶愁腸和滿腹牢騷在其詩文中隨處可見,而集詩人、畫家、書法家等于一身的藝術氣質(zhì),使之愈挫愈靜,常常詩酒相伴,瀟灑不拘。正是在一次次磨難與困厄中,蘇軾才一次又一次表現(xiàn)出特別的堅毅與豁達。蘇軾的遭遇是時代政治的產(chǎn)物,也是文人藝術家的縮影,他成了文人藝術家的典型代表不是偶然的,他的品格精神為不少后世文人稱許與景仰。
信息往往以偏離正常值的加法遞嬗,蘇軾的軼聞趣事像長了翅膀一般,在當時、后世廣為傳播,愈來愈奇,甚至愈來愈神,并被文人們記錄下來。神化蘇軾既是宋代文人生活理想和觀念的折射,是那個時期特有的文化娛樂方式,也是蘇軾非同尋常的現(xiàn)實生活與藝術成就的必然回照。人們用另一種方式塑造了一個別樣的蘇軾,尤其在宋人浩繁的筆記故事當中,將他神化成了一種十分有趣的現(xiàn)象,亦成為今天重談蘇軾不可回避的話題。
真實的蘇軾,字子瞻,號東坡,生于北宋仁宗景祐三年(1037年)①景祐三年主體在公元1036年,但蘇軾出生于農(nóng)歷十二月十九日,對應的公歷為1037年1月8日。,歷經(jīng)英宗、神宗、哲宗三朝,歿于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他卓爾不群,志向高遠,卻沉浮無緒,大起大落。二十二歲中進士,②按中國古代計年習慣,出生農(nóng)歷某年即為1歲。二十六歲步入仕途,初為鳳翔府簽判,一個小小的職員,三十六歲任杭州通判,三年后始任徐州太守、湖州太守,壯年得志。而在湖州任上不足三個月,因在謝表中被解讀出譏刺時政之辭而為政敵彈劾入獄,幾個月后謫居黃州,開始了謫遷不定的游宦生涯。又四年,遷謫穎州,至五十一歲時來運轉(zhuǎn),先返回東京就任翰林學士,一步登天,又因與同僚政見不合,兩年后求取外任,得杭州太守之職,處江湖之遠,自在蕭然。在五十六至五十八歲那幾年,為朝廷所重用,先后任吏部、兵部、禮部尚書及穎州太守。五十九歲起再度遭貶,連降數(shù)級,先后謫于廣州、海南,直到六十六歲他去世的那年,才從海南放歸,北返途中,在盤桓常州期間病歿。
蘇軾為政期間,最大的政治風暴是始于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的王安石變法。作為反對派,蘇軾力陳變法之弊,因而遭到打壓,這一年他四十二歲,正是前途光明、才華橫溢的年齡。圍繞變法而展開的支持與反對、贊成與抵制,形成黨錮之爭,一直持續(xù)幾十年,貫穿著蘇軾一生的政治生涯。在他死后十年所立的“元祐黨人碑”上,蘇軾仍位列第一。立這通碑原意是要終生禁止這些人為官從政,永世禁止官宦之家與之聯(lián)姻通婚,其政治處境可想而知。因此蘇軾的命運起伏是時代使然,是險惡政治生態(tài)的寫照,當然也與他忠直、耿介的性格相關。他雖然多才多藝、經(jīng)天緯地,卻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他的政治理想與治理能力,必然遜色于他的藝術成就。
蘇軾一生總體上可分為兩種生存狀態(tài),即重用與貶謫,或得意或落魄。又可分為幾個時期:第一,中舉初起,揚名京師。第二,因詩獲罪,貶謫黃州。第三,神宗復用,政治得意。第四,外任蘇杭,獨擋一面。第五,再次遭貶,流放南隅。最后,垂垂老暮,海南放歸,臨了病歿于北歸路途之中,結束了波瀾壯闊的一生。由此可見,蘇軾一生跌宕起伏,命運不定,且大多因言致禍,或詩詞招災,而作為詩人、藝術家,他又不可能因此廢言、廢詩、廢藝。比如在烏臺詩案中因詩獲罪,監(jiān)禁四個多月之后,被放當天就又作了兩首詩,其中有“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句,有愈挫愈“藝”之概。他并非不知道為詩為藝之風險,可是終究改不了詩人氣質(zhì),出獄后的另一首詩云:“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彼稳斯P記說:“既作此詩,私自罵曰:‘猶不改也?!盵1]1605因此,他的坎坷經(jīng)歷亦是其藝術家性格、氣質(zhì)所決定的。
真實的蘇軾,聰穎善良,平易近人,耿直忠介,為官清正,幽默風趣,喜歡交游,好佛研道,基本都是正能量。他是文人、政客兼藝術家,詩詞、書畫精妙杰出,作品在當時就很流行。作為文壇和藝壇領袖,其一舉一動常牽動時局,也甚得皇家器重。他曾做過哲宗皇帝的侍讀老師,貴為尚書、翰林,也曾獄中待命,域外流放,未卜生死。無論他是高高在上,或是焦頭爛額,都不改那種真誠品格、浪漫情懷。實際上,正是這忽高忽低、難以捉摸的際遇,造就了他泰然穩(wěn)健、樂觀自適以及文藝化的性格氣質(zhì),這正是百姓愛戴并不斷將其神化的基礎。所以,我們今天所了解到的蘇軾,他的灑脫不羈,他的詩人品格,他的藝術氣質(zhì),一半是真實,一半為渲染。
現(xiàn)實中,嫉賢妒能與選邊站隊,是政治對手們打壓蘇軾、欲置之死地的主要原因。蘇軾自幼聰穎,過目成誦,是優(yōu)勢,也是災難。筆記記載,蘇軾謫居黃州期間,抄讀《漢書》,讓仆從隨手從中抽取一冊,任選一字,“東坡應聲輒誦數(shù)百言,無一字差缺,凡數(shù)挑皆然”,被人譽為“謫仙才”。[1]1617蘇軾詩、書、詞、文兼擅,就連當時皇帝都欽佩有加。神宗皇帝甚至特意收集他的詩文,置于幾案,近侍看到皇上舉箸不動,知道多半是因為正看蘇文蘇詩而忘食。這一方面成全了蘇軾,乃至戴罪而不死,也更加劇了群小奸佞對他的迫害打壓。這些并不是文人們的演繹。從蘇軾的文翰手札中可知,蘇軾被貶黃州之時,寫了著名的前后《赤壁賦》,影響之大無以倫比,神宗皇帝竟派近臣索要新作文稿。③蘇軾在《赤壁賦》文后注云:“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又有《后赤壁賦》,筆倦未能寫,當俟后信。軾白?!币姟吨袊鴷ㄈぬK軾》(卷33),榮寶齋出版社,1991年,第168頁。
對蘇軾的神化與重塑是從同時代文人、學者對他的崇拜開始的。崇拜之至化為神。崇拜他的人,多數(shù)是他的至交好友及大眾文人。駙馬王詵第一個刻印了蘇軾詩集,④書名《王詵刻詩集》。烏臺詩案就跟這本詩集有關,也因此牽連到王詵。著名的“蘇門四學士”——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都是蘇軾的好友或門人,是當時知名的文人藝術家,他們的個人成就無形中使蘇軾這一領袖形象更加高大。尤其是書法家黃庭堅,本來與蘇東坡齊名,但對蘇軾始終執(zhí)弟子禮。一次聽到有人說其書藝超越蘇軾,他誠惶誠恐,避席而立,口念得罪——對蘇軾的崇敬之情可想而知。他在題蘇軾的畫作時,也極盡崇敬之意。在《蘇李畫枯木道士賦》一文中,黃庭堅云:“東坡先生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東山,其商略終古,雖流俗不得而言。其于文事補裘則華蟲黼黻,醫(yī)國則雷扁和秦?!盵2]180而蘇軾與僧人佛印、參寥子的交情,與司馬光的同事關系、姻親之好,與神奇道士吳復古的友誼等,一時傳為佳話,又不斷被人演繹,加速了對他的神化與重塑。
對不幸者的同情可能是最基本的人道,人們對蘇軾的喜愛與形象抬升也許跟他本該撫搖直上反而顛沛流離、苦難不斷有關。被貶謫、流放、改造是蘇軾一生的主題。即是說,他始終被認定為政治錯誤,可他不知道錯在何處。他需要不斷檢討自己,又檢討不出問題所在。如果說他的人生是悲劇性的,那也是時代的悲劇。蘇軾是生長于民間的大藝術家,又是仕途的迷失者,他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有時連生活都無以自給。他想安居一方,置田造屋,卻屢遭驅(qū)遣,顛沛流離;他不想再介入政治,政治卻不離左右。矛盾痛苦不僅充斥著他的政治生涯,還伴隨著他的審美藝術。他的詩文書畫等成就,正是在這一矛盾過程中磨煉、滋養(yǎng)、成熟的,并以一種悲涼之美,遺存于中國藝術史的那一頁。以書法為例,被后世稱為天下第三行書的《黃州寒食帖》,這一詩書合璧的千古佳作,正是他被貶黃州時所作。著名散文前后《赤壁賦》,也是在謫居黃州三年時的珍品。從中可以看出蘇軾的苦悶與狼狽、境界與高蹈。初次被貶謫時的蘇軾,漸漸與智僧佛禪交厚,或許正是那種禪悅的力量,支撐著他在被貶的路上從一地走向另一地,并保持著相當?shù)臅邕_樂觀。
被流放是一種囚徒般的生活,處在社會的底層,至少在精神上是被無限摧殘的。有記載稱:“東坡南遷,度嶺次,于林麓間見二道人,見坡即深入不出。坡謂押送使臣:‘此間有異人,可同訪之?!盵1]1646可見,蘇軾被貶海南,一路上是被押送而至的,是流放罪人的身份,盡管有些許自由,那種精神的鉗制是可想而知的。蘇軾無論多么樂觀,始終難以忘掉那個沉重的標簽。他唯一的排譴方式,即于天高皇帝遠的蠻荒之地,與友人飲酒唱和,從中找到詩題、靈感,以此作為安頓心靈、慰藉不平的方式。好在每一次被貶謫,蘇軾都頂著一個卑微的官帽,因此作為著名文人,又非一般囚徒可比:至少他還有言論自由,在重壓之下尚有一絲文人的光芒在。
蘇軾之所以被當時文人神化,主要還在于他的才情與大度:無耐中的瀟灑與達觀,窘境中的從容與不拘,坎坷中的堅守與泰然;在于他藝術家的特殊氣質(zhì):畫家之敏銳,樂家之精細,書家之浪漫,文學家之寬博;更重要的,在于蘇軾的人品與操守,那種在坎坷磨難中百折不撓的氣魄。用現(xiàn)代作家林語堂的話說:“蘇東坡在中國歷史上的特殊地位,一則是由于他對自己主張原則,始終堅定而不移,二則是由于他詩文書畫藝術上的卓絕之美。他的人品道德構成了他名氣的骨干,他的風格文章之美則構成了他精神之美的骨肉。我不相信我們會從內(nèi)心愛慕一個品格低劣無恥的作家,他的文字再富有才華,也終歸無用?!盵3]12可見,蘇軾文人藝術家的形象,既是真實的,又是他人賦予或想象的,唯其如此,足以見出世道人情對公平、正義的理解與呼喚,對受欺凌者的同情與援應。宋人筆記說:“東坡下御史獄,天下之士痛之,環(huán)視而不敢救?!盵1]1607在此基礎上對蘇軾的抬高與神化,是自然而然的。
神化蘇軾,首先是從他的出生開始的。可以肯定的是這種神化進程必然是蘇軾成名成家、有了光環(huán)之后。宋人筆記中說:“蜀有彭老山,東坡生則童,東坡死復青?!盵1]1591山之榮枯與一個人的生死之間有如此關聯(lián),實屬神奇。以此觀之,東坡其人就不同凡響了。據(jù)《冷齋夜話》記載,還在蘇軾初出茅廬時,蘇軾之弟蘇轍,和另外兩個要好的佛界朋友云庵和尚與聰禪師,三人同得一夢,夢見他們一起出城遠迎五祖戒禪師。三人聚在一起剛剛將夢對出,蘇軾書至,說他本人已到奉新,離三人所在高安不遠。于是三人出城二十里至建山寺迎接。言下之意,三人夢中所迎五祖戒禪師即蘇軾,或蘇軾即禪師的化身。[1]1591對此說法蘇軾并不驚奇,持默許態(tài)度,有一次聲稱他在八九歲時夢見自己就是僧人,說其母在懷他之時夢一僧來托宿,此僧眇一目。當時在座的云庵和尚很吃驚:因為據(jù)他所知,五祖戒和尚確實眇一目,其出生在陜右一帶,至晚年才來高安游方。蘇軾時年四十九,時光倒數(shù)五十年,正是蘇母懷孕、戒和尚在大愚坐化之時——此可證蘇軾就是戒禪師轉(zhuǎn)世。如此,蘇軾的禪師形象就自然成立了。
蘇軾還喜穿衲衣,篤信自己的前身就是出家僧人。宋代筆記《春渚紀聞》載,在杭州,蘇軾與參寥子同登西湖壽星寺,同行者有寺僧廉方丈,蘇軾顧謂參寥子說:“某生平未嘗至此,而眼界所示,皆若素所經(jīng)歷者。自此上懺堂,當有九十二級。”派人數(shù)之,果如其言。又曰:“某前身山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耳?!盵1]1598有此一說,之后蘇軾每到該寺則解衣盤礴,歷久方去。有侍者曾遠遠望見蘇軾背上有黑子,狀若星斗,引前人說法:“志金骨,記名仙籍。[4]94宋人筆記又載:“哲宗問右珰陳衍:‘蘇軾親朝章者,何衣?’衍對曰:‘是道衣?!茏谛χ?。及謫英州,云居佛印遣書追至南昌,東坡不復答書,引紙大書曰:‘戒和尚又錯脫也。’后七年,復官,歸自海南,監(jiān)玉局觀,作偈戲答僧曰:‘惡業(yè)相纏卌八年,常行八棒十三禪。卻著衲衣歸玉局,自疑身是五通仙?!雹荨独潺S夜話》(卷七)。見周勛初主編《宋人軼事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46頁。又有記說,蘇軾南行時,帶一軸彌陀,說:“此軾生西方公據(jù)也?!边@一年蘇軾將歿,即是說他至死都認為自己是戒和尚的轉(zhuǎn)世身。
佛禪文化在中國根深蒂固,它本身就有一種神性、不可知性,將一個人與佛禪掛起鉤來,尤其在轉(zhuǎn)世托生方面,必然會增加許多神秘感。歷史上夏商周的鼻祖?zhèn)兌际巧挟惖模蚵木奕俗阚E而孕,或吞食鳥卵而生,無外乎將之神化、特殊化。蘇軾被神化的初步,也是從出生轉(zhuǎn)世開始,即是說他不同凡俗,因為來歷不同。別人的附會與他自己的首肯,都在增加著他神性的光環(huán)。也許在他只是一種玩笑,而在文人筆下卻神乎其神了。實際上,在其后蘇軾的大量詩詞文賦中,不少都與佛禪有關,那不過是他的一種用心罷了。
神化蘇軾,再就是才名。蘇軾的機敏在他初入科場參加科考時就已經(jīng)顯露出來,成為佳話。宋人筆記曾反復記載其省試答卷中有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之事,文字雖有出入,經(jīng)過卻很分明:作為主考官的歐陽修與梅圣俞,皆不知此典出處,歐陽修對該卷宗大加贊賞,因懷疑是自己的門生所作, 為避嫌將之錄為第二名。蘇軾考取后來謝,梅圣俞問他卷中典故出何處,蘇軾竟說“想當然耳,何必須要出處”,使這位考官目瞪口呆。[1]1593得知此事的歐陽修卻稱贊他“善讀書,善用書,他的文筆,必獨步天下”,這與未來蘇軾的成就相吻合。蘇軾不過是胡謅,卻謅得可以,以此騙過了數(shù)位考官,這說明他機智,善于聯(lián)想。那么,真相公布后何以還獲得激賞?大概不過是沖著他的名氣,故意抬舉。蘇軾少年即負盛名,令人聞則生畏。據(jù)記載,蘇軾與其弟蘇轍初次赴都下考舉,同時參加召試者眾多,有一天,相國韓公對客人說:“二蘇在此,而諸人敢與之較試,何也?”“此語既傳,于是不試而竟去者十蓋八九矣?!盵1]1594少年二蘇的名聲如此撼人,應有夸張、抬高的成分。
作為真正的詩人詞客,蘇軾多產(chǎn),而其才華之高,還常常表現(xiàn)于在夢中作詩為詞,時有佳作。宋人筆記《侯鯖錄》記載,蘇軾自己說曾自蜀中應舉,途經(jīng)華清宮,夢見唐明皇令其賦《太真妃裙帶詞》,覺而記之,有四句:“百疊漪漪水皺,六珠縰縰云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huán)佩搖聲?!比绱私?jīng)典,不過是詩人日積月累、朝夕構思的結果,但一經(jīng)渲染,原本再正常不過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非同一般了。
至于平日詩酒相酬,信手拈來之趣聞,在宋人筆記里隨處可見,足見蘇軾才思之敏捷,功底之深厚。有次蘇軾泛舟西湖,有美婦慕名索詩題句,蘇軾一向來者不拒,立成“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之名句。宋人筆記中記載,蘇軾在黃州每有飲宴,酣醉淋漓,詩詞佳作常常指人而成,見事而立。在蘇軾即將離開黃州的一次酒宴上,有位名叫李琪的營妓取領巾乞求書詩。“公顧視久之,令琪磨硯。墨濃,取筆大書云:‘東坡七歲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磾S筆袖手,與客笑談。坐客相謂:‘語似凡易,又不終篇,何也?’至將撤具,琪復拜請。坡大笑曰:‘幾忘出場?!^書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蛔鶕艄?jié),盡醉而散?!盵1]1620這種場面,頗有故弄玄虛、表演秀的成分,似乎在杯酒相酬、兒戲玩笑之間,別人苦思冥想而不得的佳詩,他則傾刻寫出,不神何謂?
神化蘇軾,又著眼于他樂觀放達。對蘇軾的神化,自然會與其放達灑脫的行為方式關聯(lián)起來,以示其不同凡俗。宋人筆記記載,蘇軾在黃州得赤眼病,逾月不出。有人懷疑他得了重病,相傳他已經(jīng)死了。好友范景仁在許昌聞聽消息,舉袂大哭,要去具重禮吊唁。有人勸止后,即遣仆人到黃州遞書信相詢,蘇軾看后大笑不止。之后在海南時,中原久不聞蘇軾消息,都以為他已死,而他在海南正詩文抒懷,閑來為《論語》《尚書》《易經(jīng)》三書作注呢!把死這種人人避諱的事當玩笑,借以解頤,也只有瀟灑不羈者才能做到。
蘇軾作為當朝名人,一舉一動頗受皇宮關注。也是因為聽到傳言東坡已死,鐘愛他的宋神宗惋惜不已?!洞轰炯o聞》說:“裕陵將進食,因嘆息再三,曰:‘才難’。遂輟飯而起,意甚不懌?!盵1]1616皇帝都如此厚愛,蘇軾如何能不聲名鵲起?
蘇軾的達觀還在于他身處逆境而能排遣,寬懷以待。傳說蘇軾在黃州眼疾痊愈后,與數(shù)位客人飲酒江上,后獨歸寓所,但見江面際天,風露浩然,于是作“夜闌風靜豰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詞句。⑥見周勛初主編《宋人軼事匯編》,第1615頁。全詞云:“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痹~引自《蘇軾全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99頁。第二天,傳出蘇軾夜作此詞后掛冠江邊,駕舟長嘯而去,正如歌辭中所言。當時的郡守徐君猷十分驚懼,因為他有看護蘇軾的責任,怕失“罪人”,急忙前去拜謁,誰知蘇軾此時正鼾聲如雷,大睡未醒。該詞傳于京城,連神宗皇帝都懷疑蘇軾是否真的八方仙游去了。
蘇軾最好的詩詞當數(shù)他寫給弟弟蘇轍子由的,如以“明月幾時有”為首句的《水調(diào)歌頭》。而給蘇轍最好的詩作當數(shù)他罹難獄中、生死未卜時所作。宋人筆記說,東坡被拘于御史獄中,看守獄卒十分照顧。蘇軾意為自己必死,便為子由賦詩兩首,囑獄卒秘藏,待他死后轉(zhuǎn)呈其兄弟。后出獄被貶,子由得見其詩,“以面伏案,不忍讀也”。其一云:“圣主寬容德似春,小臣孤直自危身。百年未了先償債,十口無依更累人。是處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人間不了因?!盵1]1605—1606難舍之情令人動容。據(jù)稱獄卒不敢隱瞞,將詩獻于皇上,神宗皇帝“初固無殺意,見詩益動。自是遂益欲從寬釋”,之后貶之于黃州。蘇軾得罪而不死,一是罪不至死,二是他心胸坦蕩,其三便是他的才華。正是這幾點,使得皇帝不忍殺、不愿殺??梢哉f,因為一身正氣、才華橫溢而贏得皇權的理解與支持,是蘇軾在政治斗爭中始終困而不死的根本。無論他身陷囹圄,還是東山再起,其中既有迫害的勢力,也有上方保護的能量。因此,來自宮廷的一些傳聞,無疑加速了對蘇軾人格形象的神化。
宋神宗死后,七歲的哲宗繼位,宣仁皇后(英宗皇后,神宗之母)監(jiān)國,王安石變法一派失勢,蘇軾重受重用,官至翰林學士。筆記記載,一日薄暮宮中召見,宣仁皇后問他因何從團練副使升為翰林學士,一步登天,蘇軾對說,是皇上皇后知遇,或大臣們提攜等。宣仁皇后卻說,如此提拔,是已故神宗皇帝的意思。“帝飲食停匕箸,看文字,宮人私相語:必蘇軾之作。帝每曰:‘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學士,上仙耳?!盵1]1626蘇軾不覺失聲痛哭,皇后與小皇上亦泣。之后,皇后命撤御前金蓮燭送之歸院。如此恩重,如此渲染,蘇軾的名聲確然難于尋常了。
這樣的特殊關照非止一次。據(jù)記載,蘇軾自杭州奉召歸京城,過宋(今河南商丘),使臣等他人散去,密語蘇軾說:“某出京師……到官家處,引某至一柜子旁,出此一角,密語曰:‘賜與蘇軾,不得令人知?!斐鏊n,乃茶一斤,封題皆御筆?!盵1]1640—1641這個“官家”即宋哲宗,尚未獨立掌管朝政而能如此優(yōu)待蘇軾,自然會讓神化蘇軾的力量插上翅膀。
蘇軾名聲之大遠播域外,這神化的力量還來自異域。蘇軾的才學及藝術風范傳至北方遼國,此地對他的敬仰與神化更甚。宋人筆記載:“元豐中,契丹使人俱能誦蘇子瞻文?!盵1]1627又有記載云:“子瞻名重當代,外至夷虜,亦愛服如此。蕓叟題其后(指遼國所刻《大蘇小集》詩集)曰:‘誰題佳句到幽都,逢著胡兒問大蘇?!盵1]1628無論是敵對還是睦和,在他國刻印蘇軾詩集,本身就非同小可。這件事后來得到驗證: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宋廷派蘇轍出使遼國,遼人竟問大蘇學士安否。蘇轍十分感慨,在經(jīng)過涿州時寄詩與蘇軾云:“誰將家譜到燕都,識底人人問大蘇。莫把聲名動蠻貊,恐妨他日臥江湖?!碧K軾得詩后當然很高興,隨即次韻和之:“氈毳年來亦甚都,時時鴃舌問三蘇。那知老病渾無用,欲向君王乞鏡湖?!盵1]1628“乞鏡湖”有返鄉(xiāng)歸家之喻,語出唐代詩人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之二:“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碧K軾越謙遜,抬舉的人越多。此類詩文傳唱,在那個年代自然既是文人佳話,又是神化蘇軾形象的催化劑。
詼諧幽默機智的性格,也是重塑蘇軾的一種力量。不拘常規(guī),雅謔玩笑,足見蘇軾的機智超群,同時增加了他身上的神話色彩,更多的還含有對他獨立人格的褒獎。在舊時代,文人之間的樂趣主要是戲謔、幽默,這些是需要智慧的。多部筆記記載,東坡善嘲謔,曾有同事呂微仲體態(tài)豐碩,每每戲之曰:“公真有大臣體,此《坤》六二所謂直方大也?!眳挝⒅俸蟀轂樵紫啵瑬|坡在書寫任命制詞中仍不忘開玩笑。一天東坡拜謁呂微仲,后者方晝寢,遲遲不出。蘇軾不能忍受,相見之后看到座位旁邊有一菖蒲盆,里面養(yǎng)了一只綠毛龜,蘇軾便說,此龜易得,但是六眼龜不易得。丞相問六眼龜出于何處,他說:“昔唐莊宗同光中,林邑國常進六眼龜兒,號為‘六只眼兒分明睡,一覺抵別三人覺’”。轉(zhuǎn)彎抹角地把呂微仲罵了個狗血淋頭。[1]1631這樣解氣是解氣,難免會得罪人。好友顧子敦身體肥碩,蘇軾號之為“顧屠”。顧子敦做京尹之時,與眾手下同集慈孝寺,顧子敦憑幾假寐,東坡在案上大書 “顧屠肉案”四字,以幾個錢幣擲案上,顧子敦驚覺,蘇軾則說:“快片批四兩肉來。” 眾人皆大笑。[1]1633顯見蘇軾的智慧活潑。
幽默是一種天分,不僅能調(diào)節(jié)氣氛,還會展現(xiàn)一個人的真實內(nèi)心。蘇軾的幽默風趣,恰恰說明他是一個熱愛生活、思想活躍、不甘寂寞的人。在宋人筆記中常能看到,無論生活如何困窘,他都會借機雅戲,開心開懷。蘇軾與劉貢父要好,嘗對劉說他與蘇轍在科考時日享“三白”,食之甚美,連世間八珍都忘卻了。問何為“三白”,蘇軾說只是“一撮鹽、一碟生蘿卜、一碗白飯”,貢父大笑。過后很久,劉貢父寄書簡邀蘇軾吃飯,號為“皛飯”。蘇軾乘興致而赴食——他向有美食家稱號,著名的東坡肉、東坡羹就是他的發(fā)明——案上只有鹽、蘿卜、白飯。蘇軾始悟朋友是以“三白飯”相戲笑,“投匕筯食之幾盡,將上馬,云:‘明日可見過,當具毳飯奉侍’。”劉貢父估計又為戲耍,卻不知“毳飯”為何物,便如約而至。閑談過午,仍不見上飯,劉貢父“饑甚索食”,蘇軾只說“少待”。如是者三,劉貢父說:“饑不可忍矣!”東坡才緩緩地說:“鹽也毛,蘿卜也毛,飯也毛,非毳而何?”原來時語“毛”與“無”音近,“三毛飯”即三無飯。劉貢父捧腹大笑。當然最后仍是豐盛大餐,二人大快朵頤,抵暮方散。
詼諧、幽默使生活充滿達觀與智慧,恰如一個傳奇,給蘇東坡這位藝術家披上一層神秘色彩。宋人筆記中很多故事,展現(xiàn)的就是他作為“人中仙”的超凡拔俗,以至于愈傳愈神。
神化蘇軾的力量,最奇特的是一語成讖,靈異非常。比如蘇軾被貶黃州,或在徐州任上建造黃樓,或最后謫居海南,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是時局使然,可人們在蘇軾的詩詞里似乎找到了先兆,牽強附會,增添了不少神性色彩?!赌f漫錄》云:“東坡知徐州,作黃樓,未幾黃州安置,為定帥,作《松醪賦》,有云:‘遂從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濤?!碣H惠州,移儋耳,竟入海矣。在京師,送人入蜀云:‘莫欺老病未歸身,玉局他年第幾人?!睔w果得提舉成都玉局觀。三事皆讖也?!盵1]1645雖然建徐州黃樓與被貶黃州、入海詩與貶謫海南實屬牽強附會,他北歸時舉為成都玉局觀顯然是皇家對他格外施恩,但是,民間多以為人事有知,因緣前定,讖語成真。這一方面說明了人們對蘇軾的熱愛與關注,另一方面也強化著對他神化與重塑的進程。有記載說:“子瞻元祐中知杭州,筑大堤西湖上,人呼為蘇公堤,屬吏刻石榜名。世俗以富貴相高,以堤音‘低’,頗為語忌。未幾,子瞻遷責?!盵1]1638此言蘇軾因在西湖修筑蘇堤而不能高就,反而遭貶低遷。又如關于謫居海南,附會者甚多,似乎蘇軾早有預感。宋人筆記載蘇軾有《游金山寺》詩,其中云:“我家江水初發(fā)源,宦游直送江入海。”意謂南遷儋州的預兆。蘇軾又嘗作贈潘谷詩:“一朝入海尋李白,空看人間畫墨仙。”潘谷后來數(shù)年因醉酒墜井而亡,似乎也應了東坡讖語。
神化蘇軾,多源自于對他不公遭遇的同情,所以許多詭異故事,不少來自他被貶謫的路上。宋人筆記說,蘇軾自定武謫赴黃州時,夜宿分風浦,三鼓時分,突然有五百仆役奉上司命,欲奪其所乘舟船——原因是他無權再享用官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如果此處無船,一家十幾口人寸步難行。于是蘇軾懇請領頭者寬限一日,要星夜兼程到星江,天亮之前還船,于有人家處再買舟。獲準后,蘇軾默默禱告,祈求順風神靈哀憐,助他如愿,否則,再見到惡使,就該露宿江浦了。話未了,有風掠耳,登時升帆,滿帆風飽,順風順水,半頓飯功夫,直達目的地。[1]1646或為巧合?或為神助?或為其人已神?
如此靈異軼事在蘇軾北歸途中也曾出現(xiàn)。據(jù)《獨醒雜志》,蘇軾北歸,至嶺下,肩輿折杠,便于附近的龍興寺求大竹竿,寺僧許諾并招待以飯。蘇軾乘興為詩,云:“斫得龍光竹兩竿,持歸嶺北萬人看。竹中一滴曹溪水,漲起江西十八灘?!盵1]1654十八灘即贛石,水淺難過,有時能令船客滯留月余。東坡至贛江此灘,盤桓數(shù)日,臨行發(fā)舟,突然一夜之間江水大漲,贛石全沒于水下,險灘變通途,只一日而至廬陵。過江后蘇軾自謝云:“舟行江漲,遂不知有贛石,此吾龍興寺詩之讖也?!比绱俗晕覙税?,更助長了民間對他的神化。
就連蘇軾之死,在宋人筆記中都帶有幾分神秘色彩。據(jù)記載,蘇軾遷謫海南儋耳,久之天下盛傳他已仙去。七年后,舊時同僚章惇(字子厚)也被貶于雷州。章惇兩面三刀,心狠手辣,是殘害元祐黨人的禍首。蘇軾北歸至南昌,太守說:“世傳端明已歸道山,今尚爾游戲人間耶?!碧K軾則說:“途中見章子厚,乃回反耳?!盵1]1655意即章子厚也在死途,他還沒死,我就回來了——多么有趣的調(diào)侃!
在北歸途中,蘇軾染暑疾臥床,亡故前數(shù)日,夢中作一詩寄人,云:“舜不作六器,誰知貴玙璠。哀哉楚狂士,抱璞號空山?!两癫回潓殻瑒C然照塵寰。”“覺而記之,自不曉所謂。東坡絕筆也?!憋@然這絕筆詩得于夢中,實有錚錚之概。“東坡初入荊溪,有‘樂死’之語,繼而抱疾沉臥,對來問候的惟琳老人說:“萬里嶺海不死,而歸宿田里,有不起之憂,非命也耶?然死生亦細故爾?!笨磥硭麑λ劳鲆延兴X察,也有所準備。過了兩天,“將屬纊,聞根先離”,即已無聽覺,惟琳叩其耳大聲說:“端明勿忘西方!”蘇軾則曰:“西方不無,但個里著力不得?!闭Z畢而終。[1]1658惟琳往西方極樂世界指引,蘇軾卻說那樂處并非沒有,只是非個人力量可行。客觀之中,透出幾多無畏與通達,與其平日性情相合,表現(xiàn)得同樣不同凡俗。無論古今,論及死,人或?qū)⑺溃谜Z相加,祝福入天堂或往生極樂世界,這也是死者本人的最大愿望,而對于平時好佛喜禪的蘇軾來說,在彌留之際說出順其自然的話,非同一般。
蘇軾一死,傳聞四起,神乎其神,更是重塑其文人藝術家形象的良機。有人說:“蘇子瞻前身為五祖戒,后身為徑山果?!庇钟腥苏f:“按子瞻辛巳歲歿延陵,而妙喜實以己巳生。豈先十余年,子瞻已托識他所耶!總是一個大蘇,沙門扯他做妙喜老人。道家又道渠是奎宿……余戲為語曰:‘大蘇死去忙不徹,三教九流都扯拽?!盵1]1659將蘇軾說成是五祖和尚的化身,這與他的神秘出生相應,似乎順理成章;又把他說成是死后轉(zhuǎn)托為妙喜老人,可能與他那首詩有關,其中有“凈名毗耶中,妙喜恒沙外?!雹咴娒洞雾嵍ɑ蹥J長老見寄》(之八)。依筆記記載,妙喜于蘇軾死前十年即已出世,蘇軾怎么能與他牽連在一起呢?連時人都不信此妄語,而這些無稽之談,卻很有效地重塑了蘇軾的文人形象。
抬舉、神化蘇軾,在當時即已風行,與幾位文壇領袖是分不開的。如歐陽修,先是蘇軾科舉時的主考,選賢舉良,傳為佳話;后來歐陽修對蘇軾多加賞識,自愧弗如。據(jù)載,東坡詩文落筆即為人們傳頌,每一篇到歐陽修處,歐陽修皆終日為之喜悅。一日與人論及蘇軾,歐陽修嘆言:“汝記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著我也?!惫缙溲?,之后幾十年蘇軾名聲大盛,“士大夫不能誦坡詩者,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盵1]1664蘇軾文辭愈來愈受歡迎,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在其死后與日俱增?!独蠈W庵筆記》云:“建炎以來,尚蘇氏文章,學者翕然從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語曰:‘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1]1666蘇軾真的像神一樣開始被膜拜、景仰,尤其在他的四川老家。
原來一起成名的“三蘇”,在蘇軾死后只有蘇轍在世,這昆仲二人的名望日盛一日,許多佳話至蘇軾亡后仍不絕于世?!赌f漫錄》云:蘇軾在海南時,有一當?shù)厝耸棵稣邚膶W。蘇軾曾為其題詩句云:“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姜公弼求完整四句詩,蘇軾則對他說:“等你登科之后,再為你補齊?!敝蠼鲇蓮V州入貢舉進京師,可蘇軾已然死去,于是他便謁于蘇轍門下。蘇轍則替兄補詩,將蘇軾二句融入其中,堪稱絕作:“生長茅間有異芳,風流稷下古諸姜。適從瓊管魚龍窟,秀出羊城翰墨場。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錦衣他日千人看,始信東坡眼力長。”[1]1673前后相合,天衣無縫。助兄成名,蘇轍可謂不遺余力。前文已述,在蘇轍出使遼國時,兄弟二人的盛名就已經(jīng)傳遍天下,加之二人詩詞唱和,難說兄助其弟,還是弟助其兄,也難說是有意還是無心。
民間如此,宮廷也不例外。蘇軾歿時的當朝皇帝是徽宗趙佶,對蘇軾崇敬有加,相關傳言越來越離譜。有這樣一則記載:政和年間,即蘇軾逝世十年后,徽宗在寶箓宮做醮筵,主醮道士伏地久久方起?;噬显憜栐颍@個道士謅道:“適至上帝所,值奎宿奏事,良久方畢。”徽宗驚訝不已,又問:“奎宿何神為之,所奏何事?”道士說:“所奏之事不得而知,然而這個奎宿官,卻是本朝之臣蘇軾。”[1]1658由于他謅得神乎其神,昏庸的徽宗皇帝堅信不疑,經(jīng)常玩賞蘇軾筆墨,致使一紙千金。而此時還實施著的嚴禁蘇文的皇命,成了一紙空文。后世的皇帝則逐步加碼,抬舉蘇軾不遺余力:“至乾道末,上遂為軾御制文集敘贊,命有司與集同刊之,因贈太師,謚文忠”。[1]1666到了一百六十年后的南宋,蘇軾成為上下咸愛的歷史名人,他的文人藝術家形象光彩照人,皇上親自撰文贊賞,又贈封號以嘉其能。
所以,蘇軾文人藝術家形象在北宋時的神化與重塑,絕非一人之力。才華橫溢,詼諧幽默,詩文藝術皆臻奇妙,加上公眾之愛,友人相推,官家偏愛,異域崇拜,使得真實與虛誕交織,歷史與傳聞錯雜,蘇軾之名望便不脛而走。在20世紀之初,我國曾評出千年來最具影響力的十大杰出人物,蘇軾居其首。千百年來,作為藝術大家的蘇軾一直稱頌于人間,自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