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穎
拓跋鮮卑是鮮卑族中著名的一支,創(chuàng)造了從森林到草原,直至入主中原的歷史性大遷徙。隨著鮮卑考古工作的不斷深入,對其歷史文化的研究成為學者們競相追逐的熱點。復原其歷史文化的過程,亦是復原古代北方民族從森林,經草原,進入中原腹地生產、生活模板的過程。從考古學研究的角度來看,鮮卑葬俗的研究對于判斷其文化屬性、族源以及與其他考古學文化的關系等內容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1]。
毀器葬是中國古代形式各異的喪葬制度中的一種,拋盞、碎物等名稱與之齊名,具有流行時間長、地域廣之特點。歷史、考古資料證明,早在新石器時期仰韶文化的西安半坡遺址的許多墓葬中,就已經發(fā)現有“毀器”習俗的現象[2]?!霸陔S葬品里面的尖底瓶和長頸壺一類器物,很多是把口打破后再埋入的……[3]”。鄂溫克族的喪葬習俗至今仍保持著若干原始的形態(tài),“不論死者是男是女,其隨葬品一律都要砸壞一塊,因為傳說不砸壞隨葬品,就將對活著的人不利”[4]??梢?,毀器葬至少在新石器時期便已經在我國出現,直至今日一些少數民族仍在沿用,前后有近七千年的歷史。地域上并不局限于中國,而是世界性的,如蒙古、外貝加爾等地亦有發(fā)現。所毀器物種類繁多,有玉石器、骨器、陶器、鐵器、銅器、金器等等。既有生活用品、生產工具,又有裝飾品、兵器等。
在現已發(fā)掘的四百余座拓跋鮮卑墓葬中毀器習俗亦是早期拓跋鮮卑墓中所常見的,只是所毀器物的種類不同,方式不同,程度各異。銅鏡是眾多的毀器對象之一,縱觀我國古代歷史,早在齊家文化時期銅鏡已經作為隨葬品出現[5]。目前出土的毀鏡材料雖然不多,但分布范圍廣,陜西、河南、廣東、安徽、江西、內蒙古等地皆有出土;時間跨度大,秦、兩漢、唐、宋、清均有發(fā)現。本文僅以早期拓跋鮮卑墓葬中的“毀鏡”葬為視角,結合前人對“毀器”葬的研究成果,再次對“毀鏡”葬進行探索性的分析、研究。
首先早期拓跋鮮卑的“毀鏡”葬來源于匈奴族。拓跋鮮卑與匈奴族在族源、人種、物質文化特征以及某些習俗上有著諸多的相似、相同之處。蒙古和外貝加爾地區(qū)的匈奴墓葬已發(fā)掘近千座,其時代主要為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1世紀,相當于西漢中晚期至東漢前期,斷代的依據是來自于中原的隨葬品,如銅鏡、錢幣、絲織品、漆器、鐵器等。其中銅鏡的出土比較多見,不僅限于貴族墓,普通平民墓也多有出土,而無論貧富貴賤,隨葬銅鏡幾乎全部都是殘片[6]。在蒙古的諾音烏拉、高勒毛都、莫林·托勒蓋等匈奴墓地,俄羅斯的伊利莫瓦谷地、切列姆霍夫、德列斯圖依等匈奴墓地都發(fā)現了銅鏡殘片。中國境內新疆哈密市西漢時期的東廟爾溝、和靜縣東漢時期的吾乎溝口三號匈奴墓地,以及東漢晚期內蒙古東勝市補洞溝墓地、準格爾旗大飯鋪、青海省大通上孫家寨等匈奴墓地也都出土了銅鏡殘片。前蘇聯伊沃爾加城址內出土了8片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中期的銅鏡殘片,其中1片戰(zhàn)國晚期至秦代中原流行的凸弦紋鏡是迄今所知匈奴境內出土最早的銅鏡,其年代可推至公元前3世紀末[7]。所以,可以斷定匈奴族至少在公元前3世紀末就已經出現了“毀鏡”習俗。期間經歷了南北匈奴的分裂,西遷的北匈奴到達新疆仍然沿襲這一習俗,南匈奴歸漢以后這一習俗隨著與漢文化的融合而逐漸松動,公元2世紀之后“毀鏡”習俗開始在南匈奴中衰落,直至完全被摒棄。
鮮卑族在其原住地——大興安嶺北段,深山密林之中,狩獵是其主要的生存來源,與外界接觸甚少,甚至是沒有,一切生活方式、風俗習慣皆源于民族自身的原始本性。鮮卑族一旦走出原居住地,隨著與外界的不斷接觸、融合,與其他民族進一步的交流、碰撞,其原始的生產生活習性必然受到沖擊而發(fā)生變化。
鮮卑族,特別是拓跋鮮卑與匈奴族存在著密切的關系。根據史料記載,拓跋鮮卑民族成分部分源于匈奴。西晉時期,鮮卑族分裂為東、西、北三個部分。東部鮮卑有段部、慕容部及宇文部等;北部鮮卑以著名的拓跋鮮卑為代表;西部鮮卑有乞伏部、禿發(fā)部等。關于“拓跋”二字,從目前發(fā)現的史料看,兩晉之前尚未有該詞的記載?!端螘に魈攤鳌份d:“索頭虜姓讬跋氏”;《南齊書·魏虜傳》載:“魏虜……姓托跋氏”。在目前所見史籍中,成書于5世紀末期的《宋書》,是我們所見有關“拓跋”姓氏的最早記載[8]。據《北周李賢墓志銘》“公諱賢……本姓李,漢將陵之后也。十世祖俟地歸……知魏圣帝齊圣廣淵,奄有天下,乃率諸國定扶戴之議。鑿石開路,南越陰山。竭手爪之功,成股肱之任。建國拓跋,因以為氏”[9];《魏書·序記》:“北俗謂土為托,謂后為跋,故以為氏”,《北史》《資治通鑒》等歷史典籍亦都延續(xù)了此種說法;《魏書》還載,力微是詰汾遷徙途中與“天女”所生。由《北周李賢墓志銘》可知,北部鮮卑是在“魏圣帝”即圣武帝詰汾時“建國拓跋,因以為氏”的;而《魏書》的記載中“除去神話成分,實際上反映的是拓跋鮮卑自詰汾時起,開始與外族通婚,與外族有血緣關系這一事實。由此可以推測,以拓跋為氏是詰汾時的事”[10]?!皬耐匕硝r卑的起源和發(fā)展歷史來看,此族由大興安嶺北段遷到呼倫貝爾大澤之時,我們只能稱之為鮮卑,不能稱之為拓跋。只有從大澤西遷之后,鮮卑部落已經與匈奴(或高車等)部落相混合,我們才可以稱之為拓跋部或拓跋鮮卑”[11]。據以上的記述,我們可以認定,起源于鮮卑山并一路遷徙至匈奴故地的一支鮮卑,在遷徙過程中,與蒙古高原的其他民族,如匈奴、高車等族接觸、融合,在圣武帝詰汾時形成一個新的部落,自稱“拓跋”,即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拓跋鮮卑。
拓跋鮮卑出土銅鏡的墓葬大約在公元前1世紀末至公元3世紀末之間,相當于西漢末年至東漢中晚期。處于拓跋鮮卑南遷“大澤”的途中或“大澤”周圍居住時期,經南遷“匈奴故地”途中,至“匈奴故地”時期,貫穿了早期拓跋鮮卑南遷西進的全過程。
東漢初年,拓跋鮮卑初見史載,依附于匈奴,受其轄制。鮮卑族每歲必向匈奴交納牛、馬、羊皮張和“皮布稅”以獲得保護,若過時不交則使其妻子成為奴隸,還要隨匈奴出兵入塞抄掠漢的邊境。隨著匈奴政權勢力漸弱,南北匈奴分裂、北匈奴西遷、南匈奴南下,拓跋鮮卑趁機占據匈奴故地,并吞并匈奴余眾十余萬,遂成為草原上新一代霸主。在“大澤”到匈奴故地遷徙途中,及至初居匈奴故地時期,拓跋鮮卑“毀鏡”習俗盛行,其原因一方面是與匈奴的交流融合進一步加深,匈奴風俗對其影響亦隨之深入;另一方面,與中原的接近,與中原互市的開通,經濟往來不斷,使中原物資大量涌入拓跋鮮卑內部,銅鏡亦在其列。銅鏡擁有數量的增加,是隨葬銅鏡數量驟增的客觀原因。從拓跋鮮卑“毀鏡”葬流行的地域上看,匈奴曾經活躍,后被拓跋鮮卑占據的“匈奴故地”是“毀鏡”葬的主要流行地區(qū);從時間上看,拓跋鮮卑出現“毀鏡”葬是在與匈奴存在依附關系以后,流行于匈奴敗北,大量匈奴人融入拓跋鮮卑之時、之后??梢?,拓跋鮮卑與匈奴族的“毀鏡”習俗存在著并行、承接的關系。故早期拓跋鮮卑“毀鏡”習俗是受到匈奴族的影響而產生,并延續(xù)的一種喪葬制度。
其次關于拓跋鮮卑“毀鏡”葬的文化思考。拓跋鮮卑為何選擇銅鏡作為隨葬品?又為何要將其打爛后隨葬,究竟要表達一種怎樣的思想?目前學界尚未形成統(tǒng)一的看法,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1.“毀鏡”葬是否與性別有關。張明東先生認為毀兵是周人的葬俗,并且注意到這種葬俗主要用于男性墓葬中[12]。根據秦文化與周文化都源于關中西部,有許多學者認為秦文化受到周文化的影響,甚至有人認為秦文化就是直接接受周文化的產物。秦墓中出土了大量銅鏡,同時毀鏡葬也是秦墓中的一種常見葬俗。馬利清先生將秦毀鏡葬與拓跋鮮卑的毀鏡葬相互聯系、類推,提出毀鏡是否與毀兵一樣,是否存在性別的原因[13]。拓跋鮮卑存在“毀鏡”葬且已經進行人骨分析可以確定墓主人性別的墓葬共有11座,其中只有扎賚諾爾M11為男性,其余10座皆為有女性的墓葬,7座為女性墓,3座為男女合葬墓??梢姡谕匕硝r卑進行性別鑒定的墓葬中“毀鏡”葬極大部分出現在有女性的墓葬中。那么,拓跋鮮卑的“毀鏡”葬與墓主人的性別有關這一觀點是有可能成立的。
2.是否與“破鏡重圓”寓意有關。銅鏡在我國古代日常生活中除了最基本的照容作用之外,還有消災避邪、禮物贈送、進貢賞賜、感情信物等用途[14]。山東一些漢墓中發(fā)現打碎的兩半銅鏡疊壓放置??梢耘c之相印證的有洛陽燒溝漢墓M38夫婦合葬墓,隨葬銅鏡在兩個棺中各半,合起來恰為一個完整的鏡子。中原地區(qū)這種一件銅鏡一分為二隨葬于兩座墓中的現象并非個例。在安徽省懷寧縣兩座唐墓、江西省星子北宋夫婦合葬墓等都存在一件銅鏡分兩半,夫婦各一半的現象。所以有學者認為“毀鏡”葬是夫妻各執(zhí)半面銅鏡,在陰間再度“重圓”之見證,以永續(xù)愛情[15],即所謂的“破鏡重圓”之意。如果毀鏡葬是破鏡重圓之意,隨葬銅鏡的墓葬要滿足以下三個條件:(1)銅鏡出自夫妻合葬墓或兩座墓葬墓主人分別為男性和女性;(2)墓葬中隨葬銅鏡數量至多不能超過一面;(3)隨葬銅鏡殘片合在一起為一面銅鏡,即便無法完整拼接,至少殘片也應出自同一面鏡子。扎賚諾爾M11為男性墓,與之同時期的墓葬只有另一件完整銅鏡出土,且不論出土另一件銅鏡的墓主人是否為女性,僅就銅鏡的出土狀態(tài)即可斷定,這兩件銅鏡的出土與“破鏡重圓”寓意無關。其余可以判定墓主人性別的墓葬皆為女性墓或男女合葬墓。在三道灣M11和東大井SDM7男女合葬墓中皆有發(fā)現被毀壞的銅鏡,但遺憾的是僅見銅鏡殘片一件,非夫妻各執(zhí)一半。三道灣M2一墓同時出土兩件銅鏡殘片,一件為B型“位至三公”銅鏡殘片,另一件為規(guī)矩紋鏡殘片。故“破鏡重圓”之說對于拓跋鮮卑“毀鏡”葬是不適合的。
3.是否與宗教、法器有關。薩滿教是我國古代北方民族普遍信仰的一種宗教,以萬物有靈觀念為基礎,對自然、圖騰、祖先的崇拜。太陽在信奉薩滿教的古代北方民族心目中的地位是極高的,是自然崇拜的主要對象。薩滿民族因銅鏡的形狀、反光性能及與人的密切關系和被珍視的程度,而將其象征太陽并應用于薩滿教中,或作為薩滿身份的認證,或作為薩滿法器的必備之物。西伯利亞諸民族如雅庫特、埃文基、那乃等族薩滿皆佩戴銅鏡。中國境內的鄂倫春、鄂溫克、達斡爾等民族薩滿亦是如此。作為薩滿教的信奉民族——鮮卑族,對太陽的崇拜亦是有史可查的。如《后漢書·烏桓傳》載鮮卑“以穹廬為舍,東開向日”。拓跋鮮卑并不制造銅鏡,隨葬銅鏡皆為中原的漢鏡,故銅鏡對于拓跋鮮卑遠未達到普及和日用之物,正因為它的珍貴才可能被人們賦予特定的宗教內涵。在三道灣M104中尸骨基本保存完好,不見頭骨,在頭骨部位放一件連弧紋銅鏡殘片[16]。這種葬俗在眾多的拓跋鮮卑墓葬中僅此一例。這種特殊的出土位置及葬俗是否具有宗教含義,抑或僅僅是一種偶然情況,至今尚無法確定。但從古至今,銅鏡應用于薩滿教皆是以完整形態(tài)出現,而在拓跋鮮卑的墓葬中出現的銅鏡大部分皆為殘件,且殘損銅鏡皆是下葬前故意人為毀壞而造成的。截至目前,拓跋鮮卑墓葬中出土銅鏡30件,其中殘損銅鏡22件,占總量的73.3%。因此,拓跋鮮卑“毀鏡”葬是否與其信仰的宗教、法器有關還有待商榷。
4.是否與古人的生死觀念有關?!段靼舶肫隆穲蟾嬖诮忉屇乖嶂械臍鳜F象時說:“原始社會的人們相信無生命的東西也都有一個靈魂,如果要隨葬物的靈魂受死者靈魂的驅使,就需要把器物打破,否則,死者不能享用”。這種過于籠統(tǒng)的解釋對于有選擇性的毀器葬無法自圓其說。為什么有的東西毀而有的不毀,即使是同一類器物也并不是都毀?[17]
[1]孫?!鄂r卑“毀器”葬俗研究》,《邊疆考古研究》2009年第4期,北京,科學出版社,第139頁。
[2]張英《從考古學看我國東北古代民族“毀器”習俗》,《北方文物》1990年第3期,第25頁。
[3]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陜西省西安半坡博物館:《西安半坡》,北京,文物出版社,1963年。
[4]王曉明、王詠曦《鄂溫克人的婚喪習俗》,《黑龍江民族叢刊》1988年第3期。
[5]甘肅省博物館《甘肅省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文物考古工作三十年》,北京,文物出版社,1979年,第142頁。
[6]馬利清《匈奴墓葬出土銅鏡及毀鏡習俗源流考》,《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第76頁。
[7]同 [6]。
[8]梁云《拓跋鮮卑的早期歷史若干問題研究》,內蒙古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第31頁。
[9]韓兆民《寧夏固原北周李賢夫婦墓發(fā)掘簡報》,載《文物》1985年第11期,第19頁。
[10]郭峰《關于禿發(fā)南涼早期歷史的幾個問題》,《蘭州學刊》1986年第4期,第83頁。
[11]馬長壽《烏桓與鮮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245頁。
[12]張明東《略論商周墓葬的毀兵葬俗》,《中國歷史文物》2005年第3期。
[13]馬利清《出土秦鏡與秦人毀鏡習俗蠡測》,《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1期,第151頁。
[14]索德浩《破鏡考》,《四川文物》2005年第4期,第69頁。
[15]同 [14],第 69 頁。
[16]烏蘭察布博物館《察右后旗三道灣墓地》,《內蒙古文物考古文集》第一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4年,第19頁。
[17]同[11],第 1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