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的“譬喻”藝術

李志明

摘 ? 要： 《詩經(jīng)》中“賦、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對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其中運用“比”和“興”的詩句集中體現(xiàn)了“譬喻”這一修辭格的藝術魅力。經(jīng)統(tǒng)計，《詩經(jīng)》中的譬喻句共有140例，按照譬喻模式的不同可以劃分為明喻、隱喻、暗喻三類，在此基礎上按照本體和喻體屬性的不同可以進一步劃分為“具象—具象”“具象—抽象”“抽象—抽象”“情境—情境”四種模式?！对娊?jīng)》中的喻指對象多是物之性狀、人之外貌、人之精神品格與心理狀態(tài)等。數(shù)量類型豐富的譬喻句不僅顯示了周代先民極強的藝術表現(xiàn)力，而且折射出了建立在類比關系基礎上的詩性思維和認知思維特征。

關鍵詞： 《詩經(jīng)》 ? 譬喻 ? 藝術表現(xiàn)

《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開辟了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主義道路，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詩歌抒情性強的民族特征，尤其《詩經(jīng)》中“賦、比、興”的表現(xiàn)手法，對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其中運用“比”和“興”的詩句集中體現(xiàn)了“譬喻”這一修辭格的藝術魅力。

從修辭的角度對《詩經(jīng)》展開研究前人已有不少嘗試，相關著作如謝無量《詩經(jīng)研究》[1]，夏傳才《詩經(jīng)語言藝術新編》[2]、黎錦熙《修辭學比興篇》[3]等，相關論文如林祥正《〈詩經(jīng)〉的修辭藝術及其影響》[4]、王志華《〈詩經(jīng)〉修辭對現(xiàn)代漢語修辭的影響》[5]、李鳴鏑《〈詩經(jīng)〉修辭功能論略》[6]、朱寶春《〈詩經(jīng)〉修辭藝術淺論》[7]等。這些論著或從宏觀層面進行概述，或在具體闡釋某一修辭格時引用《詩經(jīng)》中的詩句作例證，均未能對《詩經(jīng)》中某一修辭格展開較為深入的考察。專門探究《詩經(jīng)》中“譬喻”這一修辭格的論文，有薛凌波《〈詩經(jīng)〉比喻修辭論》[8]、張沁《淺論〈詩經(jīng)〉中比喻、夸張手法的運用》[9]，但這兩篇論文由于缺少對《詩經(jīng)》中譬喻句的統(tǒng)計，分析闡述都不夠全面。

針對以上情況，我們嘗試在前人的基礎上，進一步探究《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譬喻句。通過對《詩經(jīng)》中“譬喻句”范圍的界定，對《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所有譬喻句類型進行全面考察，并對不同類型的譬喻句的特點進行分析。

一、《詩經(jīng)》中譬喻句的范疇

“譬喻”是這樣一種修辭格：思想的對象同另外的事物有了類似點，文章上就用那另外的事物比擬這思想的對象[10]（59）?！捌┯鳌边@一修辭格與《詩經(jīng)》“賦、比、興”中的“比”含義相近，朱熹《詩集傳》云：“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盵11]（4）以今人眼光來看，“此物—彼物”就是譬喻修辭格中存在類比關系的“本體—喻體”。

《詩經(jīng)》中作為表現(xiàn)手法的“興”同樣與譬喻這一修辭格聯(lián)系緊密，鄭玄注曰：“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興者，托事于物……取譬引類，起發(fā)己心。”[12]（271）盡管鄭玄是從政教善惡角度闡述“興”的含義，卻說明了“興”具有“取譬引類”的特點;再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出：“觀夫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盵13]（452）同樣說明了“興”的這種特點。但并非《詩經(jīng)》中所有起興的詩句都具有“取類”的特點?！对娊?jīng)》中起興的詩句有兩種：一種是為喚醒感情，含義與下文并不相關，不知其比附何物;一種除了能夠起到喚醒感情的作用外，聯(lián)系整個詩篇的語境，往往能夠找到相應的“本體—喻體”，找到相應的類比關系。我們將后一種納入譬喻句的范疇。

對于本體和喻體之間的類比關系，《周易》在對“言”“象”“意”三者關系進行說明時曾有所論述：“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盵14]（82）“言”與“意”之間的矛盾可以通過“象”解決，這里的象與意之間的關系并不是任意的?！吨芤住吩疲骸笆ト擞幸砸娞煜轮?，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盵14]（79）象不僅具有作為名詞的含義，還具有作為動詞的含義，即“擬象、法象（即相似或模仿）或象征和想象”[15]。也就是說，“象”本身就包含著對“象”與“意”之間關系的界定。文學的一大功用在于，能通過塑造生動的形象對世界進行解釋說明，換句話說，掌握有“立象以盡意”能力的不必非得是圣人，也可以是文學創(chuàng)作者，即作為《詩經(jīng)》作者的周代先民，他們運用類比思維，在詩歌中塑造能夠傳情達意的“象”，對周身的世界和自身的遭遇進行比附說明。從讀者角度來看，正是由于類比關系的存在，才規(guī)定和限制了思想和感情的指向，使得由“象”所觸發(fā)的感情不至于毫無方向，才能夠準確到達詩人之“意”。由于“興”與“比”都具有類比的含義，都具備象征的意味，因此后世常常將“比興”合在一起。

綜上，《詩經(jīng)》中運用“譬喻”這一修辭格的詩句共有兩類：

譬喻“比”“興”（類比）

以下對《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譬喻句進行分類考察。

二、“比”中的譬喻修辭

《詩經(jīng)》中運用“比”的詩句共有95例①，對這些詩句進行三級分類：第一級按照譬喻句中本體、喻詞、喻體三部分的出現(xiàn)情況分為明喻、隱喻、借喻三類;第二級按照本體和喻體的屬性，分為“具象—具象”“抽象—具象”“抽象—抽象”“情境—情境”四類;第三級按照修辭內(nèi)容，分為“人之外貌”“物之性狀”“情境”“精神品格”“心理狀態(tài)”五類，各類型譬喻句及統(tǒng)計數(shù)量見下表：

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喻人外貌的詩句共有26句，占27.37%，喻物之性狀的詩句共有29句，占30.53%，兩者加起來占“比”句的一半，說明相較于精神品格或心理狀態(tài)等抽象的描寫內(nèi)容，周代先民對于具象的人和物有著更強的描摹能力。周代先民在詩歌中描寫人的外貌情態(tài)時，從自然界尋找與其具有相似特征的對應物，如“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國風·衛(wèi)·碩人》）等詩句，不僅描寫生動形象，對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在刻畫人物形態(tài)時也有垂范和啟發(fā)意義。

在《詩經(jīng)》中，作為抽象的描寫對象有“精神品格”和“心理狀態(tài)”兩類，“精神品格”（抽象—具象）僅占7.37%，相應的，在“本體—喻體”的三種類型中，對應的“抽象—具象”模式數(shù)量最少。因為通過對一個人行為舉止的觀察，概括出抽象的精神品格，并在此基礎上從自然界中尋找具有相應特性的自然物進行比附說明，整個過程有賴于復雜的理性思維過程?！对娊?jīng)》中由抽象到具象的譬喻句只占少數(shù)，間接說明了對于當時的人而言，創(chuàng)作思維主要是以一般表象即形象思維為基礎。

《詩經(jīng)》中以抽象事物作為本體的譬喻句有“抽象—具象”“抽象—抽象”兩類，但是后者比前者在數(shù)量上要更多。這說明以具象之物比附抽象之物，確實隔著一道思維的鴻溝，但它能夠化抽象為具體，更易于為人理解，如“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聞令望”（《大雅·卷阿》）用玉器形容君子德行之高尚，表現(xiàn)力更強，更加形象。

《詩經(jīng)》中關于心理感受的譬喻句（抽象—抽象）共有13句，占13.27%，《詩經(jīng)》對于這種模式的譬喻句有獨特的描寫策略。首先，詩人不是單純以“心”代替某種主觀感受，而是借助某一具體情境，通過對具體情境下的渲染暗示出這種心理感受;其次，作者對抽象的心理感受進行說明的方法，是用另一種抽象的心理感受進行比附。但兩種抽象的主觀感受和相應的情境是有區(qū)別的，作為主體的感受是特殊情境下個人的感受，作為喻體的感受是一般情景下的普遍感受，《詩經(jīng)》常常采用易于理解的普遍感受說明難以言傳的個人感受，如“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國風·秦·晨風》），其中“憂心”之“憂”是未見君子之憂，本是一種個人感受，而“醉”則是一種普遍感受，用“醉”比喻“憂”，難以言傳的幽情單緒便得到說明，這也是《詩經(jīng)》語言藝術的一大體現(xiàn)。

本體和喻體都為某一情境的有23句，占23.47%。用一種情境對另一種情境進行比喻說明，不同于前三種類型，前三種類型的譬喻句無論本體和喻體是抽象還是具象，需要把握的是本體和喻體在某種特征上具有一致性，當本體和喻體都是某一具體情境時，需要把握的是這兩種情境具有事理邏輯的相似性，因此前三種類型的譬喻句重在摹狀，而后一種類型的譬喻句重在議論說理。如“君子信讒，如或酬之”（《小雅·小弁》）是說“君子如果聽信讒言，就好像有人遮蔽他的眼睛”[16]（296）;再如“如彼雨雪，先集維霰。死喪無日，無幾相見”（《小雅·頍弁》）是說“先下霰，后下雪，而終將融化，正如人生的容易消失”[16]（340）都是為了表達一種觀點，進行說理。

《詩經(jīng)》中數(shù)量最少的是隱喻，一共只有11句，占11.22%。明喻和隱喻只相差一個喻詞，然而在數(shù)量上卻有天壤之別，這反映了周代先民在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時，更加傾向于使用完整的譬喻句，或許是因為當時人們的語言習慣所導致的。

《詩經(jīng)》中的借喻共有21句，占21.43%。由于借喻中并不出現(xiàn)本體和喻詞，因此喻體常常帶有很強的暗示性、象征性，如“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國風·邶·谷風》）實際上是以采蔓菁地瓜者不要它的地下莖，“比喻她的丈夫不取她的品德”[16]（50）。只有通過對詩篇中上下文的揣摩和整體語境的把握，才能夠找到類比關系中的本體。相較于明喻和隱喻中本體和喻體呈現(xiàn)出的鮮明的類比關系，借喻實際上更加鮮明地體現(xiàn)出周代先民以己觀物、以己感物的思維特征。在《詩經(jīng)》的時代，限于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在周人看來客觀自然現(xiàn)象的變化在是人事活動的映射，這樣的認知不僅在周代先民神話中能夠見到，在隱喻的詩句中也能夠看到。這兩者如同謎語僅見謎面不見謎底，都帶有寓言的性質(zhì)，相較于神話，《詩經(jīng)》中的隱喻句抒情性更明顯，喻托性更明顯。

盡管在文學作品中譬喻主要作為一種修辭手段，以增強藝術感染力為目的，但是由于譬喻這一修辭格同時具有解釋說明的作用，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周代先民認知思維的一些特征。本體和喻體之間的類比關系，是建立在對事物特征的準確把握的基礎之上的，《詩經(jīng)》中這些詩句的大量存在，不僅體現(xiàn)了周代先民具有極強的語言表現(xiàn)能力，還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周代先民對于某一具體事物的認識往往不是孤立的，而是借助另一事物，在把握這兩者特征的基礎上，靠著另一事物對其進行解釋說明。

三、“興”中的譬喻修辭

《詩經(jīng)》中具有類比關系的起興句共有45句，對這些詩句進行兩級分類：第一級按照本體和喻體的屬性分為“抽象—具象”“情境—情境”兩類;第二級按照修辭內(nèi)容分為“精神品格”“氛圍的烘托”“主題的揭示”三類，各類型譬喻句及其統(tǒng)計數(shù)量見下表：

經(jīng)過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xiàn)，在起興句中，“抽象—具象”類型的譬喻句共有7句，本體是人的精神品格，喻體是自然物象。詩人借自然物象說明對象的道德品行，表現(xiàn)贊美或者諷刺的態(tài)度。通過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在“比”句還是在“興”句中，《詩經(jīng)》對于人精神品格的描寫一共只有14句，一方面說明《詩經(jīng)》用譬喻句對該類型的描寫，在內(nèi)容上是極其有限的。另一方面說明在周代先民的創(chuàng)作思維中，通過類比用具象之物說明抽象之物，確實有賴于更復雜的思維能力，使得這種類型的譬喻并不常見。

《詩經(jīng)》中以情境起興的詩句按照修辭功能的不同分為“烘托氛圍”“揭示主題”兩類，各占31.11%、53.33%。在第一類起興句中，作為喻體的自然情景是經(jīng)過作者感情渲染、主觀化的，由于類比關系的存在，與下文仍存在語義上的聯(lián)系，但是這種聯(lián)系相對較弱，它的主要修辭功能仍在于烘托和抒情，并奠定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如“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國風·邶·谷風》），詩人以刮風下雨的天氣比喻丈夫暴怒無常的脾氣，盡管起興句確實與下文存在語義上的聯(lián)系，但其發(fā)揮主要的修辭功能，仍體現(xiàn)在氛圍的烘托，表現(xiàn)抒情女子凄涼的處境和她內(nèi)心的悲憤和哀求。由于感情的渲染和抒發(fā)依賴于特定的自然情景，因此一般來說這些情景都是作者親歷的眼前之景，這些詩句充分體現(xiàn)了周代先民即物起興、緣景而發(fā)、緣情而發(fā)的詩歌創(chuàng)作精神。

相較之下，第二類起興句雖然具有喚起情緒、感發(fā)志意的作用，但它的主要修辭功能側重于說理，這部分起興句帶有明顯的敘事性。由于主要目的在于通過議論闡述觀點，滿足說理的需要，因此作為喻體的自然情景便不必非得是眼前之景，可以是想象中的情境，如“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國風·召南·行露》），詩中的女子在表達自己對丈夫的控訴時，未必眼前就真的有“雀角穿我屋”。對這一情境的描寫主要是為了比附后文的“夫家速我獄”，盡管起興句具有表達女子內(nèi)心憤懣不平情緒的功用，但主要還是通過議論說明自己遭受丈夫的不公平待遇。兩種類型的喻體在修辭功能上的差異及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就在于此。無論怎樣，這些具有起興功能的譬喻句生動地顯現(xiàn)了周代先民擅長借景抒情，擅長對生活現(xiàn)象進行概括總結以滿足說理需要的能力。

此外，在以譬喻起興的詩句中，以具象作為喻體的只有7句，在數(shù)量上遠不如以情境作為喻體的詩句（38），在“比”中，以具象作為喻體的有62句，以情境作為喻體只有20句，情況剛好相反。說明不同屬性的本體和喻體，在不同種類的譬喻句中承擔著不一樣的修辭功能。在“比”句中，類比關系主要用來說明事物的特征，用某一具體事物比附說明顯然要更加形象，更加容易被人把握;在“興句”中，類比關系主要用來烘托氛圍，啟發(fā)感情，以情境起興顯然更勝一籌。

注釋：

①由于《詩經(jīng)》中存在重章疊句的情況，因此重復出現(xiàn)、句式變換不大的詩句不重復統(tǒng)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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