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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本敘述與自我構建

      2020-11-14 15:49:42喬琦
      華文文學 2020年6期
      關鍵詞:自我

      喬琦

      摘 要:人類學對文學治療的探索集中于文學發(fā)生學、文學功能以及大量治療個案的描述和分析,而對于文學如何能夠治療人類疾病傷痛的學理研究則相對較少。論文以小說《接骨師之女》為例,探討“可能世界”領域的文學治療。在虛構敘述中,主體的分化引起敘述分層,文本敘述建構起符號世界,以解決現(xiàn)實世界中因身份虛弱、身份沖突、單一身份執(zhí)著等問題引發(fā)的自我確立困難。文學治療實際上是借助敘述還主體一個明確的自我,從而實現(xiàn)治療的目的。

      關鍵詞:《接骨師之女》;敘述分層;自我;文學治療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0)6-0042-06? 文學與疾病,籠罩著一大批中外知名作家和學術大師,諸如拜倫、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魯迅、郁達夫、巴金、弗洛伊德、克爾凱郭爾、福柯等。文學中的疾病書寫、癥候隱喻和創(chuàng)傷治療同時被醫(yī)學、心理學、精神分析、人類學等多個學科關注,人類學在文學治療功能的研究方面貢獻尤其突出,但人類學的研究更偏向“實在世界”,無形間剝離了文學的詩性功能。對文學治療的討論,首先必須厘清的一個問題是:“文學的典型性永遠不應該與醫(yī)學的現(xiàn)實性相混淆”①。因而,本文想重新回到文學的虛構敘述領域,以美籍華裔作家譚恩美的小說《接骨師之女》為例,探討“可能世界”②視域下的文學治療,而此一研究視角終又迂回指向同樣遵循邏輯的“實在世界”。

      一、標題的癥候隱喻:“接骨師之女”

      《接骨師之女》從多個敘述方位、多種時間角度,呈現(xiàn)一個家族打著癥候烙印的歷史,其喻旨顯然已掙脫文本界限的束縛,有論者指出華裔美國作家執(zhí)著于“再現(xiàn)歷史”,其意義在于,“這是華裔美國人突破‘WASP圍困的最有效途徑,這既是其個人、族裔身份確認的必須,更是少數(shù)族裔‘逆寫帝國、反抗美國‘內部殖民的一種政治策略”。③美籍華裔作家以歷史再現(xiàn)、隱秘書寫、多元敘述等方式展示個體及家族的過去和現(xiàn)在,確有其重大現(xiàn)實意義,學界對文化沖突中身份認同焦慮問題的研究也多有涉及,而對于文本如何通過敘述緩解認同焦慮的過程卻關注不夠,這恰是文學治療出發(fā)的地方。

      周口店著名的接骨大夫,從祖?zhèn)髅芏蠢锿邶埞墙o人治病,“龍骨的神力,足以治療除了心碎以外的一切病痛”。④接骨師之女及其后代卻承受著由龍骨而來的神秘詛咒,三代女性經(jīng)受著各自命運的苦痛,詛咒有或無已不再重要,癥候早已成為一種泛化的隱喻把她們緊緊包裹。顯然,所謂龍骨的神力無法解救寶姨、茹靈和露絲。

      接骨師的女兒,寶姨,寶保姆,茹靈的母親,露絲的外婆,漂浮的能指蘊含著太多生之絕望和死之無奈。寶姨出嫁當日夫死父亡,她被毒咒淹沒,后來在仇人張老板的刺激下,喝下滾燙的墨漿,從此容毀聲失。失聲使寶姨陷入語言交流障礙之中,手語、表情語言、筆談成為聲音的替代,但如果交談對象不配合,甚至一個轉身,寶姨的信息符號就無法順利傳遞,交流完全受阻。失聲終究導致寶姨的母親身份被延宕,進而無望地死去。寶姨的死揭開了茹靈的身世之謎,留下無盡的記憶供女兒茹靈消化一生。

      第二代茹靈用寶姨傳給她的比龍骨更昂貴的甲骨換得一張去美國的船票,文本中制造隱喻的核心之物——“骨”,確乎挽救茹靈于凄慘之中,但即便逃至另一片完全陌生的國土,也依然改變不了神秘命運的糾纏。就像茹靈總是記不起母親的姓氏一樣,她永遠都讀不準自己女兒露絲的英文名字。如同失聲的寶姨和女兒茹靈一樣,茹靈和女兒露絲之間也橫亙著難以跨越的鴻溝,在無比糾結的交流和成長中,甚至發(fā)生了女兒自殘、母親自殺的悲慘事件。茹靈的“英語不好”阻隔著她與別人的交流,很多時候露絲成為母親的傳聲筒,就像茹靈曾是寶姨的傳聲筒。此外,在小說的主敘述層,茹靈的老年癡呆癥占據(jù)了相當?shù)钠?,她與外界的交流讓人啼笑皆非。掌握真相的人物卻不具備正常敘述的能力,寶姨和茹靈這兩個形象的設置,對文本的敘述構成而言意義非凡。

      小說第一部的開頭說到,露絲連續(xù)八年,在八月十二日這天開始失聲。第三代露絲的工作是代人寫書,被許多人稱為鬼寫手(ghost writer),而她的男友在第一次交談中賦予她另一種稱謂:“書本大夫”。助人解決精神問題的書本大夫固然有其價值,但露絲無法解決自己不知不覺陷身其間的問題。周期性的失聲,打斷露絲的常態(tài)生活,正是對無形癥候的提示。小說尾聲部分以“自生小說”的方式暗示我們露絲終于不再躲避,不再替人代筆,開始創(chuàng)作自己的故事。

      小說標題中的“接骨師”指向疾病與治療的主題,而文中對此主題的具體涉及非常之少,接骨師在故事的敘述流之中是個輕飄飄的起點,形象飄忽,但于敘述而言卻至關重要。三代女性的失聲之癥乃接骨師之癥候隱喻的泛化滋生。文本敘述還告訴我們所有的接骨師都姓谷,寶姨自然也姓谷,小說正文開始之前,有這么一段文字,像是題辭:

      母親在世的最后一天,

      我終于知道了她還有我外婆的真實姓名。

      僅以此書獻給她們兩位。

      李冰姿

      谷靜梅

      由此,寶姨的身份更加撲朔迷離,她和文本敘述之外的真實作者有著某種關系嗎?寶姨的“失聲”之癥,不僅在文本世界恣意蔓延,而且越過文本界限,在東西方文化交流和碰撞的現(xiàn)實語境中流淌。

      二、敘述分層:揭示“自我”之謎

      上文概略解讀了小說標題的癥候隱喻,而文本對此巨大隱喻的設置并非平鋪直敘,敘述以立體維度呈現(xiàn):主敘述層講述露絲和男友亞特結識近十年來露絲的生活狀況,敘述方位由隱身敘述者和主要人物(露絲)視角構成;次敘述層其實是茹靈的文稿,講述茹靈來美國之前的跌宕傳奇人生,敘述方位由顯身敘述者和主要人物(茹靈)視角構成;小說的尾聲部分暗示讀者,我們剛剛閱讀過的小說即是露絲創(chuàng)作的故事,主、次敘述層均包含在內,作為小說構成部分的尾聲“自生”出這部小說。

      主敘述層和次敘述層均采用限制性人物視角,而且都是主要人物作為敘述的角心人物,易于發(fā)揮視角魔力,凸顯人物的處境和心理流程,引發(fā)閱讀者對人物的同情和理解。在主敘述層的敘述中,露絲提供敘述視角,隱身敘述者提供敘述聲音,這就使得敘述一方面向露絲傾斜,另一方面又不至刻意回避露絲不愿透露的信息,確保了主敘述的全面豐富。露絲六歲摔斷手臂的敘述,是主敘述層中一個隱秘而重要的內核。英語世界中,茹靈嘰里咕嚕的中文讓露絲莫名感到羞愧尷尬,她一邊向其他小朋友否認媽媽,一邊從滑梯上直沖下去。出乎意料的是,露絲的莽撞舉動為她換來了前所未有的關注,來自母親,來自老師,來自同學,也來自高靈姨媽一家人。露絲享受這種被圍在中心的感覺,當然也擔心它稍縱即逝,刻意保持著摔傷后的不聲不響,似乎一旦開口說話那些閃耀在周邊的光圈就會徹底消失。露絲的生命延續(xù)著摔傷以及摔傷帶來的一系列感受,這構成了主敘述層的內核敘述——主體身份過于虛弱,難以支撐起自我。

      作為女兒,露絲無法理解母親的乖僻、神經(jīng)質;作為妻子,露絲心理上不時受到丈夫亞特的前妻米莉安的威脅;作為母親,露絲甚至無法協(xié)調亞特前妻留下的兩個孩子與母親茹靈的關系;作為寫手,露絲所做的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作為生活在白人世界的中國人,露絲常??吹絻蓚€世界的對立卻無能為力等等。以上種種身份又時有交織,露絲周旋其間的世界愈加復雜,而虛弱身份的疊加無法給她一個明晰的自我,因此她也深陷泥淖而難以自察。每年如期而至的失聲一周,實乃露絲對外在世界和內在自我的逃避,兀自享受無須言語、無須平衡各種關系的時空。

      次敘述層的敘述限制性更強,茹靈不僅提供敘述視角,也作為顯身敘述者提供敘述聲音,形成“自述”式的敘述方位。此種敘述方位在敘述主體的分化中,人物主體性更強而敘述者的主體性更弱,茹靈顯然占據(jù)著優(yōu)勢話語權,敘述自己的身世時主觀色彩也就更濃一些,敘述聲音和視角共同銳化了人物的戲劇化經(jīng)歷,飽含感情地揭開蒙滿灰塵的厚重記憶。另一方面,“如果自我敘述能看出過去的謊言的真相,從而起到一種治療作用的話,那也只能以犧牲這種敘事的自我意識為代價才能做到,因為它得以以可靠敘述的面貌出現(xiàn),以便與被敘述內容的不可靠性保持距離?!雹萑沆`從主敘述層中的一個人物變?yōu)榇螖⑹鰧拥臄⑹稣呒嬷饕宋?,敘述分層也分化了人物,茹靈不再是露絲眼里顛三倒四、神神叨叨又略顯笨拙的母親,而成為機靈、聰明、固執(zhí)、悲哀又堅韌的女兒。正如敘述所暗示的,茹靈的悲痛幾乎全部來自多重身份沖突,不同身份的互相拆解導致主體難以擁有統(tǒng)一的自我。

      寶姨,我們到底姓什么?我一直想找回那個姓氏。快來幫幫我吧。我已不再是個小孩,不再害怕鬼魂了。你還生我的氣嗎?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茹靈,你的女兒。

      上述引文以直接自由式轉述茹靈的意識流動,轉述語的四大體式中直接自由式恰恰最能給予人物主體權,茹靈可以將自己浸沒于情緒波動之中而無需考慮敘述是否符合邏輯,于是出現(xiàn)了矛盾組合:寶姨,我是你的女兒。寶姨和茹靈的關系生成了茹靈生命中最初的身份沖突,而這一原生性的沖突牽絆著茹靈的一生,并生發(fā)出更多的身份沖突。茹靈不是她稱之為父親、母親的親人的女兒,卻是照顧她的寶保姆的女兒;茹靈不是高靈的親姐姐,姐妹二人表面親密,內心疏離;困居香港的茹靈等待各種赴美簽證的機會,難民簽證、親人擔保簽證等,絕望之際竟以著名訪問學者的身份得到赴美簽證;在沒有鬼魂沒有毒咒的美國國土上,茹靈依然感覺到宿命如影隨形。多重身份的沖突,致使茹靈破碎的自我難以彌合,置身于異質語言和異質文化交織的異域,又加劇了自我的碎裂感。

      茹靈在記憶衰退之前寫下的文稿,在很大程度上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自我,使其不至于徹底崩潰,正是文稿敘述在幫助茹靈進行治療。但由于露絲不懂中文,作為符號的接受者一方,無法解碼文本,文稿成為鎖在抽屜里的受阻符號。也正因此,露絲無法理解母親,更讀不出母親癡傻話語背后的真。

      次敘述層以茹靈為顯身敘述者,敘述者自限導致茹靈無法講述她記事乃至出生之前的事情,這一缺陷由寶姨行云流水般寫下的厚厚一卷紙補足,遺憾的是寶姨借以彌補失聲的文字符號被茹靈放棄,表意徹底被阻。沒有被解碼的符號,相當于零符號,寶姨的母親身份沒能被茹靈讀解到,絕望之下唯有走上絕路。經(jīng)歷新婚當天的慘劇之后,女兒是寶姨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和理由,自我實現(xiàn)只倚靠一個身份,而其母親身份又始終處于被壓抑狀態(tài)。當寶姨以為茹靈讀完了她的文字敘述,錯以為得知真相的茹靈竟未表現(xiàn)出對親生母親一絲一毫的認同之時,典型的單一身份執(zhí)著終于引發(fā)了最大的悲劇——自我潰滅。

      三、對癥候的治療:三代女性的敘述

      現(xiàn)代文明語境中人的主體性的確立問題吸引著幾乎所有現(xiàn)代文學的關注,跨異質文明的海外華文文學面對主體的身份時又天然地多出一重壁壘,身份與自我的多重微妙復雜關系在《接骨師之女》中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敘述,或者說講故事,顯示出三代女性在漫漫生命長河延續(xù)中的相似點,從第一代“接骨師之女”到第三代生長于美國的混血兒,都無一例外地滲透著“書寫”的印跡。除了明顯的“書寫”表征之外,三代女性對過去的敘述也都成為小說精湛敘述藝術之不可或缺的組分;同時,她們的敘述更是對存在之悲痛和生命之無力的補充。誠如趙毅衡所述:“自我無法思考此時此刻的自我,因為此時此刻的我是思考主體……我能思考的只可能是我的思想留下的痕跡,即經(jīng)驗和意向,而經(jīng)驗存在于過去,意向尚未出現(xiàn),兩者都非此時此刻的我?!雹抻纱耍覀兺普?,自我在文本中只有獲得敘述權力才有可能作為敘述者逆向追尋那個充滿悖論的“自我”。

      巴爾特指出“小說是一種死亡,它把生命變成一種命運,把記憶變成一種有用的行為,把延續(xù)變成一種有向的和有意義的時間。”⑦小說以一種死亡的方式構建世界,巴爾特用“死亡”指代一系列的根本轉變,小說中的小說或者說虛構中的虛構亦如此,三代女性的敘述所指涉的正是塑造生命以及持續(xù)不斷的重塑生命?!敖庸菐煛钡陌Y候隱喻,最終落在自我的艱難確立之上,因此癥候的治療必然和自我的探尋相伴而生,而文本世界的敘述分層又是解開自我之謎的一把鑰匙。質言之,敘述分析與自我探尋,共同為癥候治療提供了可能。

      小說中的第一代女性,“接骨師之女”,被敘述懸擱了姓名,直到主敘述層收尾之際才流星般劃過文本:谷鎏信。她確實存在過,曾經(jīng)歸屬于一個家族,也延續(xù)了自己的后代,并以極其神秘的方式將特有的精神氣質貫注于她們的生命中。符號文本表意受阻和單一身份執(zhí)著聯(lián)手扼殺了讀者尚感陌生的谷鎏信,或者我們應該稱她寶姨。接骨師家族以高超的治療技藝傳世,但整個家族都是癥候的載體,此一悖論令人扼腕。第一代寶姨,因新婚變故而失聲,她喪失的不僅是言說能力,更是一種作為人的存在感,也就是說“啞”,既是其自我缺失的表征,也是其悲劇命運走向中的必然結果。寶姨演繹的是被毒咒脅迫的命運悲劇,而且無可逃逸,無處治療,因為在敘述世界里敘述主體沒有分配敘述權力給她,又因為在可能世界里,單一身份執(zhí)著摧毀了她的自我,而前一個原因又是后一個原因的因。

      癥候延續(xù)在第二代茹靈的血液里,以顯在身份沖突呈現(xiàn)出來,我們在文本中讀到她掙扎的一生。不同于寶姨的自我缺失,茹靈有其自我意識,也承載著厚重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但置身于異質文化語境中,語言的隔閡導致她的內在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徹底無法匯通。在與現(xiàn)實社會的疏離中,“癡”或“呆”既是其殘缺自我的現(xiàn)實影像,也同樣是一種必然的悲劇命運。敘述如果在同一個層面展開,以露絲的視角顯然無法解釋附著在母親身上的那么多的沉重慣性,那么茹靈或許就會成為第二個寶姨,但敘述主體的分化拯救了她。茹靈的自我治療,主要通過次敘述層呈現(xiàn)的回憶文稿完成,而作為主敘述層的一個重要人物,她的治療又借助了另外一種特殊的敘述形式,即轉喻式沙盤敘述:露絲摔傷失聲后,茹靈用茶盤裝上學校操場上的濕沙子,母女二人通過沙盤對話,這部分情節(jié)中有兩處細節(jié)非常重要。其一,當露絲寫下“小狗”的時候,茹靈嗚咽起來,因為她想起了寶姨喚她“小狗兒”;其二,當露絲畫下一個方框時,茹靈讀到的是“口”,聯(lián)想到“周口店的猴嘴洞”。敘述者借助轉喻的力量,猛然把茹靈從日常世界牽引至寶姨留給她的神秘空間,至此,主敘述部分茹靈的心魔明晰化,自我也就有了承受生命之重的心理準備。

      第三代露絲的出生與成長不再有現(xiàn)實的不適應感,與現(xiàn)實社會水乳交融,但歷史文化傳統(tǒng)之根斷了,這種斷裂使得她處于無根的漂浮狀態(tài),自我的建構依然不完整?!笆дZ”既是其自我焦慮的結果,也是對無根自我的保護。露絲被癥候的陰影包裹而無力意識到這一切,呈現(xiàn)在可能世界之中則是各種身份的虛弱使自我岌岌可危。悄然拯救露絲的首先是母親的敘述,通過閱讀母親的文字,斷裂的歷史文化之根得以續(xù)接。母親用中文書寫的文稿對露絲來說如同天書,她幾乎只認識一個“我”字,這一障礙對這一對交流磕磕絆絆的母女來說只是一個提喻式的小范圍困擾,但這一次她沒有繼續(xù)逃避,而是主動請人翻譯了母親的文稿。翻譯使茹靈的文稿成為可以被解碼的符號,其符號意義得以迸發(fā)出來,表面上看來意義的成功解碼重新組合了茹靈的生命歷程,還給她一個相對平滑完整的人生,實際上更彌補了露絲的認知裂縫。對母親以及母親的母親的清晰認識,為露絲鋪開了一條寬闊踏實的認同之路,她們同屬于“接骨師”家族。而露絲如何知曉和體驗自己并非漂浮在水面的浮萍呢?

      尾聲部分露絲不再周期性失聲,不再受毒咒、流星或疾病影響,也不再做“鬼寫手”;婚姻家庭生活變得和諧有序,和母親前嫌冰釋,最重要的是,露絲開始寫作,“故事寫給她的外婆,她自己,還有那個將成為自己母親的小女孩”⑧。文本敘述有足夠多的暗示告訴我們露絲開始投入創(chuàng)作的故事,可能就是我們讀到的小說《接骨師之女》,這是典型的自生小說模式,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在經(jīng)歷過許多事情之后,決定書寫自己的人生,小說結尾自生出整部小說。從虛構敘述層面上來講,結尾的自生小說實乃整部小說的超敘述層,為主敘述層提供敘述者,以敘述主體分化的形式營造出敘述者現(xiàn)實化、具體化的假象,露絲成為主敘述層的敘述者兼主要人物;從可能世界的角度理解,露絲的多種實在身份都在強化,必然能支撐起統(tǒng)一而堅定的自我,使她從生存的泥淖中脫身而出。獲得敘述權力和確立自我膠著在一起,生發(fā)出迷人的藝術誘惑力,露絲徹底擺脫了家族相似的癥候隱喻而得以治愈。

      總的來說,《接骨師之女》這部小說在“我是誰”這種蝎子式追問中,通過三代女性講述了三種癥候——“啞”、“癡”、“失語”,而這三種癥候的形成又對應著三種缺失:第一代缺失自我,第二代缺失現(xiàn)實社會語境,第三代缺失歷史文化之根。生命之“病”和生存之“疾”的治療正是對“我是誰”的問題的敘述和回答。

      四、文學治療的敘述-符號學考察

      人類學對文學治療的探索集中于文學發(fā)生學、文學功能以及大量治療個案的描述和分析,而對于文學如何能夠治療人類疾病傷痛的學理研究則相對較少。筆者以為,文學治療所抵達的不是真實的疾病,而是病的符號。文學如何治療?文學靠敘述治療。英國著名宗教學家Karen Armstrong指出,遠古時期的人類就本能地意識到,神話以及相關的儀式可以幫助自己對付人生的悲劇事件,“神話就是虛擬(make-believe),它是一種游戲,能夠讓我們破碎的、悲慘的世界得以改觀,幫助我們看到新的可能性,靠的就是提出‘如果……將如何的問題”,“一個神話不能告訴獵人如何去捕殺獵物或有效地組織遠征,但是它能幫助他平息有關殺戮動物的復雜的情感波濤”。⑨神話代表著初民對世界的解讀,通常被理解為生產(chǎn)力低下的產(chǎn)物,從形式論角度考察,神話是一種神圣敘述,初民們通過虛構敘述建構起一個“可能世界”,用以安放他們在“實在世界”中難以立身的自我。現(xiàn)代人類延續(xù)了神話模式,從廣義上講,任何一種虛構敘述都是神話的現(xiàn)代衍義,都可以視為人類緩解現(xiàn)實傷痛和生存壓力的良方妙藥。

      文學治療通過文本敘述建構起符號世界,以解決現(xiàn)實世界中因身份虛弱、身份沖突、單一身份執(zhí)著等問題引發(fā)的自我確立困難。文學治療實際上是借助敘述還主體一個明確的自我,從而實現(xiàn)治療的目的。機緣巧合,筆者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讀到了譚恩美的《接骨師之女》,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以虛構敘述的形式,在可能世界里實踐了文學治療,并卷入了多種治療形態(tài)。因此試著借一部小說,談了文學治療的兩個本質性因素:文本的敘述分層和主體的自我構建。

      ① [德]波蘭特:《文學與疾?。罕容^文學研究的幾個方面》,《文學與治療》,葉舒憲主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271頁。

      ② 趙毅衡指出虛構性敘述的基礎語義域必然是可能世界,一邊寄生于實在世界,另一邊可以卷入不可能世界,詳見《三界通達:用可能世界理論解釋虛構與現(xiàn)實的關系》,《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

      ③ 蒲若茜:《華裔美國作家筆下的歷史再現(xiàn)》,《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

      ④⑧ 譚恩美:《接骨師之女》,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第334頁。

      ⑤ [英]馬克·柯里:《后現(xiàn)代敘事理論》,寧一中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30頁。

      ⑥ 趙毅衡:《符號學原理與推演》,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59頁。

      ⑦ [法]羅蘭·巴爾特:《寫作的零度》,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3頁。

      ⑨ [英]凱倫·阿姆斯特朗:《敘事的神圣發(fā)生:為神話正名》,葉舒憲譯,《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8期。

      (責任編輯:黃潔玲)

      Narration and Self-construction: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as an Example of Literary Therapy

      Qiao Qi

      Abstract: Anthropological exploration into literary therapy has so far been focussed on the genesis of literature, literary functions, and the description and analysis of a large number of cases, without giving much attention to the scientific research into human diseases and traumas. This paper, with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as an example, explores literature as therapy in the realm of a possible world. In the fictional narrative, the differentiation of the subject leads to a layering of narration as the narration constructs a world of symbols in an attempt to deal with the difficulty to establish self, induced by a number of issues such as weakened identity, identity conflicts and clinging to single identity. Literature as therapy, in actual fact, is meant to realise the therapeutic purpose by returning a definite self to the subject via narration.

      Keywords: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layered narration, self, literature as thera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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