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寫作”的再分化
——從“斷裂”到“后浪”

韓松剛

“青年寫作”的問題，并不是一個新話題。但是，隨著這些年來文學界對“青年寫作”的過度關注，則似乎真的成了一個大問題。其中，《中華文學選刊》2019 年針對117 位當代青年作家的問卷調(diào)查，以及隨后的“當代青年作家問卷調(diào)查”筆談；后浪、文景、譯林、理想國、上海文藝等眾多出版機構(gòu)對于青年作家原創(chuàng)文學的支持；2020 年由中國作協(xié)青年工作委員會與《南方文壇》雜志、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聯(lián)合主辦的“新時代青年寫作的可能性”研討會，等等，都顯示了“青年寫作”在當下的熱鬧、重要和迫切。

關于“青年寫作”話題的源起，我無意去考證。這是一個具有進化論意味的概念，就像我們可以很輕易地把一個關于“80 后”的“青年寫作”問題，談成了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中年危機”。因此，“青年寫作”的問題，不僅僅是“寫作”的問題，還是“青年”的問題。關于這些問題，很多文章都談到了，比如何平的《青年的思想、行動和寫作》、楊慶祥的《21 世紀青年寫作的坐標系、歷史覺醒與內(nèi)在維度》、何同彬的《關于青年寫作“同質(zhì)化”：作為真問題的“偽命題”》、李壯的《呼喚常識中的犄角：青年寫作關鍵詞》、顏煉軍的《“阿多尼斯的死與生”——青年寫作芻議》、行超的《探索文學寫作的邊界——當下青年創(chuàng)作的幾個面向》等等，都極具思辨性和啟發(fā)性，他們的深入討論延伸了關于“青年寫作”的思考路徑，同時引發(fā)了更多的相關問題。

在一個人人都可以寫作，也都可以談論寫作的時代，青年作家和“青年寫作”一樣，正在經(jīng)受更為復雜、更為細致，也更為嚴峻的現(xiàn)實考量和思想檢驗。青年作家正在不可阻擋地成為文學期刊、文學出版、政府機構(gòu)、高等院校等眾多部門爭相搶奪的“人才”砝碼，似乎有得“青年作家”得文學天下之勢。而與此同時，青年作家本應肩負的文學抱負和藝術理想?yún)s在無意和無形中被忽略、消解，逐漸淪為速朽的消費時代和名利場域中缺少精神附加的衍生品。似乎沒有哪一個時代的青年寫作正面臨著如此巨大的分裂和分化。而我打算談的，就是“青年寫作”的再分化。

之所以說“再分化”，當然是針對在此之前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分化而言。那就是20 世紀末轟動中國文壇的“突發(fā)”事故——斷裂?！皵嗔选笔录雌鹩?998 年的《斷裂：一份問卷》，主要發(fā)起人是韓東和朱文，這份列有13 個問題的問卷，以朱文的名義發(fā)表在《街道》《文友》和《嶺南文化時報》上，《嶺南文化時報》還特辟了專欄進行討論。問卷一經(jīng)發(fā)出，便得到了不少作家的回應和文壇的熱議。此后，關于“斷裂”的討論不絕如縷。之后的1999 年，海天出版社還出版了由韓東主編的“斷裂叢書”，推出了6 位作家的小說集。

今天，當我們以奇異而凝重的目光回眸這段歷史時，依然能夠感受到那一代青年作家的現(xiàn)實處境、精神姿態(tài)和價值追求。其時，韓東37 歲，魯羊35 歲，朱文31 歲，朱朱29 歲，魏微27 歲，一個個青春飛揚的面龐，昭示著一個名副其實的青年寫作群體。他們旗幟鮮明地展現(xiàn)了自己的寫作姿態(tài)——斷裂——這是屬于他們的精神宣言。如果我們再把時間的指針往前撥弄20 年，回到新時期文學的發(fā)生現(xiàn)場，那可能是更早先一步的“青年寫作”分化，傷痕文學、現(xiàn)代文學、先鋒小說、尋根小說、新寫實小說等各類寫作噴涌而出，其中尤以先鋒小說與傳統(tǒng)文學的分化最讓人稱贊。只不過，令人眼花繚亂的文學技法，壓抑已久的內(nèi)在激情的快意釋放，并沒有讓這一時期“青年寫作”在各種文學思潮的奔涌中，獲得一種強有力的價值支撐和精神突圍。而這一分化持續(xù)的時間，不過是短短的幾年。但毫無疑問的是，這次分化，為1998 年的“斷裂”事件在歷史的脈絡里埋下了寂寞的種子。相較于新時期停留在文學層面上的分化，由“斷裂”開啟的分化，更為民間化、精神化，也更徹底。正如韓東所言：“斷裂，不僅是時間延續(xù)上的，更重要的在于空間，我們必須從現(xiàn)有的文學秩序上斷裂開?！?/p>

斷裂，是最為徹底的分化。他們要和腐朽的文學秩序斷裂，他們要在這一秩序之外創(chuàng)造新的文學和藝術。因此，他們有自身文學觀念的認同和不認同：“和我們的寫作實踐有比照關系的是早期的‘今天’‘他們’的民間立場，是真實的王小波，不為人知的胡寬、于小韋，不幸的食指，以及天才的馬原，而絕不是王蒙、劉心武、賈平凹、韓少功、張煒、莫言、王朔、劉震云、余華、舒婷以及所謂的傷痕文學、尋根文學和先鋒文學。”在這種不無偏激卻不失偏頗的激烈態(tài)度中，隱含的是那一代“青年寫作”的理智、激情和理想?！拔覀兊哪康脑谟诿鞔_某種重要分野，使之更加清晰和突出，我們反對抹平以及混淆視聽，反對曖昧圓滑的世故態(tài)度。”

讓我們再把目光轉(zhuǎn)到2020 年。2020 年5 月3 日（“五四”青年節(jié)前一天），嗶哩嗶哩獻給新一代的青年宣言片《后浪》 在央視一套播出，并登陸《新聞聯(lián)播》前的黃金時段。在此段視頻中，國家一級演員何冰登臺演講，認可、贊美并寄語年輕一代。何冰堅定而深情的聲音，極具感染力的表演，讓不少青年看得熱淚盈眶。隨后，這段演講在朋友圈刷屏，甚至被網(wǎng)友稱之為現(xiàn)代版的“少年中國說”，而“后浪”一詞更是一夜之間成為了年輕人的代名詞。但視頻同樣引發(fā)了爭論，不少網(wǎng)友表示出不認可和不贊同。5 月4 日，《后浪》主要的策劃人之一楊亮表示，“這個片子主要是希望讓看到的人能夠被視頻所傳達的積極向上的內(nèi)容和精神所鼓舞，通過這段視頻讓公眾重新認識大多數(shù)年輕人并引起共鳴”。而對于視頻刷屏所出現(xiàn)的一些不同的理解，他援引了視頻中的一句話作為解釋：“君子和而不同，年輕人應該容得下更多元的審美和觀念?！?/p>

與“斷裂”這個劇烈而有沖擊力的“文學事件”不同，“后浪”的走紅，更像是一個群體自我眷戀的“文化事件”?！扒袄恕敝鲃幼呦颉昂罄恕?，開始表現(xiàn)出對年輕一代的關心和祝福，并主動認可他們多元的“年輕”價值觀，似乎值得歡呼雀躍，但我們同樣要反省的是，在巨變的時代和復雜的現(xiàn)實面前，這些所謂的“贊美”和“鼓勵”是否僅僅就是一碗對于精神病入膏肓的年輕人無用的心靈雞湯呢？我們不會否認和拒絕青年人參與一個時代公共事務的重要性，但在這個過程中，一種理性而切實的反思，尤其必要而可貴。

對于青年作家來說，沒有反思的寫作，就是平庸的寫作，沒有思想的生活，就是頹廢的墮落。我們不會拒絕生活的幸福，就像我們不會拒絕正當?shù)奈膶W利益，但我們同樣不能拒絕思想的危機，就像我們不能拒絕文學的抱負。當下的青年寫作，正在名利的喧囂和利益的蠱惑中，走向新的分化。這種分化的面貌是多種多樣的，有作家的分化、文體的分化，以及文學分化之下的內(nèi)容的分化、風格的分化，等等。與上個世紀末相比，新時代的青年作家面臨著不可同日而語的時代境遇，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社會的日新月異，媒介的無處不在，以及與此相伴隨的生存困境、價值混亂、精神弱化，都不同程度地影響著“青年作家”。在這種復雜的現(xiàn)實氛圍中，青年作家如何自處、如何抉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許多決定本身很多時候可能無關乎文學。因此，有的青年作家，選擇投入體制的懷抱，在體制的保障和溫暖中，在各種文學獎項的簇擁下，做著美好的文學夢；有的青年作家，選擇游離于主流的文學圈，要么在新的媒體空間中揮灑自我、享受新文藝的歡呼，要么在艱難的文學環(huán)境中，堅持標榜自由身份，尋覓關于寫作的新曙光。其實不論是體制內(nèi)，還是體制外，身份之外的“寫作”所體現(xiàn)出來的“內(nèi)容”才更能證明一個青年的價值觀。對于大部分青年作家來說，他們既不與時代親密相擁，也不與體制直接對抗，與各種精神的捆綁保持一種若即若離、貌合神離的姿態(tài)，也不介意去做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在眼花繚亂的利益驅(qū)使中，青年作家似乎很難拒絕現(xiàn)實的誘惑，而且很容易在自我安慰中將文學的精神抱負偷換成平庸的成敗得失。當然，我承認，青年作家對體制的態(tài)度會影響到寫作本身，但我也不會固執(zhí)地認為，體制會最終決定一個青年作家寫作的上限。寫作，說到底還是關系才華和能力的事情。

如果說“斷裂”是一次精神層面的文學分化，那么當下青年作家的分化，則是一次由技術、資本、市場和名利等多種因素共同催生的生存分化，這種分化是具體的，也是庸俗的。如果說“斷裂”代表了一代作家的寫作姿態(tài)，是一次帶有創(chuàng)造性、反叛性精神目標的文學實踐，那么“后浪”作為一個時代不可回避的“文化現(xiàn)象”，則呈現(xiàn)了這個娛樂時代光怪陸離的“思想貧瘠”，這個現(xiàn)象背后是已經(jīng)躺下的中國當代青年的精神。我們應該在什么樣的層面上去確立當代“青年寫作”的未來，這個問題讓人困惑。而以當下的文學態(tài)勢來看，殺死“青年寫作”的不是時間的消逝和隨消逝而來的生命敵意，而有可能是來自我們這個時代各個角落里自以為是的“扶持”和“溺愛”。“青年寫作”的未來，只需要“青年”自己踏出一條路，“扶著走”是不會有任何前途的。

魯迅在《論睜了眼看》一文中寫道：“現(xiàn)在青年的精神未可知，在體質(zhì)，卻大半還是彎腰曲背，低眉順眼，表示著老牌的老成的子弟，馴良的百姓。”這未可知的青年精神，其實是一眼便能看得出來的，作者只是沒有直接道出罷了。一百年過去了，在告別了那個物質(zhì)貧乏時代的同時，當代青年的精神并沒有在這個物質(zhì)豐盈的時代隨著體魄的健壯而強勁起來，相反，從《斷裂：世紀末的文學事故——自由作家訪談錄》，到《野生作家訪談錄：我們在寫作現(xiàn)場》 （中信出版集團2019 年版，該書以訪談、人物報道的形式集中介紹了袁凌、康赫、楊典、朱岳、孫智正、盛文強等14 位非職業(yè)寫作者的文學之路），再到《中華文學選刊·青年作家問卷調(diào)查》，及至嗶哩嗶哩彈幕網(wǎng)帶來的青年宣言片《后浪》，也就是從60 后、70 后，到80 后、90 后、00 后，我們明顯地感覺到一種精神的多元分化，以及這多元之下不可遏止的思想衰退。在這個衰退中，一切都顯得無能為力。但是，好好地睜眼看世界，不對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的困境、生命的迷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仍然很重要。

與作家的分化相伴而生的，還有文體的分化?！皵嗔选睍r代的分化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反抗和獨立，而“后浪”時代的寫作分化，精神上的“斷裂”已經(jīng)不是十分明顯，一切的寫作都被死死焊接在秩序的接口上。這種“分化”主要表現(xiàn)在文體的多元和豐富上。與傳統(tǒng)的詩歌、小說、散文寫作不同，這個時期的文體在新媒體、市場、資本以及相應的消費刺激下，顯得琳瑯滿目?？苹梦膶W、網(wǎng)絡文學、非虛構(gòu)文學等類型寫作，已經(jīng)具備了十分強大的文體力量，徹底改變了在傳統(tǒng)文體的夾縫中艱難生存的尷尬處境。我們可以對孱弱的“青年作家”表達不滿，但我們要理性而客觀地承認他們在文體分化中的文學實踐。這確實是不可忽視，也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文體的分化，意味著表達路徑和方法的多元，意味著對于繽紛現(xiàn)實的接納和融匯，意味著各種寫作手法的肆意和可能。這相對于傳統(tǒng)的寫作文體來說，無疑是巨大的豐富和進步。文體的變化，體現(xiàn)了“文學觀”的變化。這個時代的文學，已經(jīng)不是傳統(tǒng)文學的舊有面貌。我們不能四處揮舞著傳統(tǒng)的“文學”棍棒唯我獨尊。但同樣不能忽視的是，文體的多元，并不代表著取消和混淆“文學”的邊界?！拔膶W”是有限度的，就像伊格爾頓在《文學事件》一書中所言：“‘文學’這個詞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用法，但這并不等于說它的使用方式完全是隨意的。即便是那些持最慷慨的多元論觀點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也不可能把火腿三明治稱為文學?！钡?，很多時候，我們卻漠視或者放任這種“限度”，比如關于網(wǎng)絡文學的爭論、比如關于非虛構(gòu)文學的非議等，都源于這一“限度”。

文體分化的背后，還涉及各種各樣的操縱，就像生活的背后永遠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我們似乎生活在一個“虛無的時代”，但卻已經(jīng)實實在在地技術化和資本化。就像我們必須要承認，網(wǎng)絡寫作正在通過市場和資本的運轉(zhuǎn)，依靠點擊率和瀏覽量，戲謔化地侵占我們最后的精神堡壘，“而這堡壘本可以用來保存一種道德、一種倫理、一系列超越性價值或者保住可以在蒙昧當?shù)赖哪甏樟辽鐣幕鸱N：詩歌、文學、藝術”。

對于“青年寫作”，過度悲觀和盲目樂觀都不合時宜。我們終究要正視那些已然存在且一直存在的問題，尤其是在這個寫作趨于容易和簡單的時代，一切認真的思考都變得越發(fā)艱難和膚淺?！扒嗄陮懽鳌彼坪跽诔蔀椤捌接沟膶懽鳌钡拇~，他們更樂于享受秩序的安逸和榮譽的快感，從而取消了文學本有的理想和目的?！斑@是一個普遍缺乏勇氣的時代，也許還是一個不再需要勇氣的時代。”可是，與“斷裂”時代相比，這個時代的青年寫作不僅僅缺少勇氣，還缺少智慧和能力，是不是這是一個不再需要智慧和能力的“后浪”時代呢？

“斷裂”時代的青年作家們，對既定的寫作秩序表現(xiàn)出了滿滿的敵意。“我們不是現(xiàn)存文學秩序的受益者，而是這個秩序在利用我們的年輕、才華。它想與我們做交易，只要我們俯首稱臣就將給我們以極大的利益補償。的確，我們的寫作已經(jīng)到了這樣一個關口，整個文壇正虛席以待，只要你向在座的敬酒致意，便能坐下來與他們共享名利的盛宴?！碑斚碌那嗄曜骷覀儯蟛糠诛@然已經(jīng)闖過了這個關口，參與并制造著一個時代的文學繁榮和精神狂歡，其樂融融。當然，總有一些“落伍者”，被卡在了關口之外，他們或落寞、或慶幸，但是否會成為未來寫作的另一道景觀呢？

當下的青年寫作，有著強烈的個體意味，也因此呈現(xiàn)出固執(zhí)己見的審美趣味，這都無可厚非。但是，“為了個人立場而個人立場乃是為了提高自我重要性的努力，因為拒絕承擔責任實際上是個人立場的喪失”。作家的成長需要時間和空間，但是留給青年作家的時間和空間確實不多了，那些虛擬而多維的網(wǎng)絡世界，并沒有給文學留下充足的精神余地。

從“斷裂”時代到“后浪”時代，我們一直在目睹“青年寫作”的發(fā)生，但“青年寫作”“發(fā)聲”的機會并不多，即便是有機會，發(fā)出的聲音也是微弱而無力的。今天，青年的日常生活與自身的理想寫作，正在發(fā)生或者已然發(fā)生真正的“斷裂”，一種難以回應自身所處的時代氛圍、所承擔的社會角色以及所面對的生活難題的“世界性欲望”已經(jīng)幻滅。

寫作說到底是關乎“個人”的事情，但這個“個人”已經(jīng)無法擺脫時代與社會的總體性景觀，因此，一切寫作包括青年寫作，雖然都是從文學開始的，但從來都不應該是一個純粹的文學問題，而是一個具有現(xiàn)實性和歷史性意味的精神命題。“斷裂”之后，精神何為？“后浪”來了，文學何為？關于這個命題，還有很多值得深入探討的話題，限于篇幅，留待將來。

注釋：

①②③⑦⑧⑨汪繼芳：《斷裂：世紀末的文學事故——自由作家訪談錄》，江蘇文藝出版社2000 年版，第308 頁、第309 頁、第315—316 頁、第333 頁、第315 頁、第321 頁。

④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251 頁。

⑤[英]特里·伊格爾頓著，陰志科譯：《文學事件》，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30 頁。

⑥[墨西哥]奧克塔維奧·帕斯著，趙振江等譯：《批評的激情》，燕山出版社2015 年版，第38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