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華和嚴歌苓小說中“邊緣人”形象比較

【摘要】 李碧華和嚴歌苓以各自獨特的寫作方式和題材確立了自己的文學(xué)地位。她們將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主流社會之外的“邊緣人”身上，通過女性的微妙筆觸直擊“邊緣人”的苦痛。相比較而言，李碧華筆下的人物多具有“妖魔化”或瘋狂性的生命特征，而嚴歌苓在展現(xiàn)“邊緣人”被欺凌的同時，也不忘展示其自身美好的一面。這與兩位作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生活經(jīng)歷以及個性追求有關(guān)。

【關(guān)鍵詞】 李碧華;嚴歌苓;“邊緣人”形象;比較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0）21-0009-03

基金項目：江蘇省教育廳基金項目“女性作家小說中的 ‘香港形象’研究”（編號：2018SJA1534）。

香港作家李碧華用一支詭譎靈異的筆，塑造了豐富多樣的“邊緣人”形象，并融入自身對女性命運的探究。華裔女作家嚴歌苓似乎對“邊緣”情有獨鐘，總是主動選擇站在與“主流”相對偏遠的位置上，用自己的眼睛來打量世界。在她筆下也出現(xiàn)了一系列形態(tài)各異的“邊緣人”形象。這些人物游走在社會、經(jīng)濟、文化、情感的邊緣，所做的種種掙扎和努力，表達了嚴歌苓對人性的思考和探討。本文試圖通過對李碧華和嚴歌苓筆下“邊緣人”形象的比較，來考察形象創(chuàng)造與文化身份、敘事策略等的互動關(guān)系。

“邊緣”是一個地理空間概念，指周邊部分、臨界、沿邊的部分。庫爾特勒溫提出：“邊緣人（marginalman）是對兩個社會群體的參與都不完全，處于群體之間的人?！盵1]之后，“邊緣人”的概念范圍不斷擴大。一般認為，“邊緣人”就是被排除在社會中心之外，和主流人物不同的，而與少數(shù)弱勢緊密聯(lián)系的一個群體。包括被社會文化群體孤立的人和具有邊緣人格的人。當然，隨著時代、領(lǐng)域的改變，它的界定范圍也會逐漸改變。

一、社會主流之外的弱勢“邊緣人”

（一）相同點

李碧華與嚴歌苓以女性視角為妓女、戲子等社會邊緣人物另作新聲。在她們的筆下，這些人被欺凌、被強迫，受盡了折磨與屈辱。如《胭脂扣》中的如花盡管是石塘咀當紅妓女，卻逃脫不了被任意欺凌的命運。與十二少的相戀使她有了追求幸福的可能，但兩人身份地位的懸殊讓她遭到了陳母的鄙夷與反對。與十二少選擇雙雙殉情，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欺騙。當她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愛人居然茍活于世，才徹底死心?！栋酝鮿e姬》中，李碧華將關(guān)注的目光放在戲子這類封建社會身份卑微的人物身上。梨園行的學(xué)徒們生活中只有練戲和挨打。小癩子忍受不了痛苦幾次三番逃跑，甚至自殺。戲子身份的卑微也造成了邊緣的處境和認同的困難。臺上也許威風凜凜、風光無限，臺下卻往往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受到權(quán)貴的玩弄與侮辱。

又如嚴歌苓《角兒朱依錦》中的名角朱依錦，喜愛她表演的人遍布各地，然而突如其來的政治變革讓她成了眾矢之的。她沒有權(quán)力反抗，無法訴說自己的冤屈，甚至連支配自己生命的權(quán)利都沒有。當她不堪受辱選擇自盡后，竟然赤身裸體地被放在走廊上供人圍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蛇》中的舞蹈演員孫麗坤，在“文革”期間被群眾強行禁閉并不斷地對她進行批斗。她們是社會主流之外的弱勢群體，沒有能力為自己正聲，也無法支配自己的命運。

（二）差異性

李碧華傾向于選取頗具爭議性的人物，她故意將筆下的女性“妖魔化”或表現(xiàn)出瘋狂的生命特征。她們的癡情瘋狂，具有很強的報復(fù)性。 如花為了和十二少“同生共死”，竟在對方的酒里下安眠藥。又不惜減壽十年換取到陽間七天來找尋前世的愛人，這種超越陰陽兩界的瘋狂的愛具有一種驚世駭俗的力量。川島芳子（《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沉浮在政治、權(quán)術(shù)與陰謀中，成為一個犧牲品。她被養(yǎng)父侵犯后，強迫醫(yī)生做了絕育手術(shù)，剪了男式分頭，與女性身份徹底訣別，這種極端的反抗手段震人心魄?！渡罉颉分卸捂虫脼榱似茐膽延衽c丹丹，竟使計弄瞎了他的眼睛，這樣極端的愛著實令人恐懼。

與李碧華的叛逆、反抗、極端人物不同的是，嚴歌苓對邊緣人物形象的塑造在表現(xiàn)他們被欺凌的同時，也不忘展現(xiàn)其自身美好的一面。她筆下的女性堅韌、善良、溫柔，面對生活的苦難默默地承受、包容，在社會巨大的生存壓力下展示出圣母般的美好。

《金陵十三釵》中的十三個妓女，同樣是被摧殘、被蹂躪的弱者，她們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但當日軍丑惡的爪牙伸向自視甚高的女學(xué)生時，她們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這群學(xué)生。這一刻，她們已經(jīng)不再是低賤、骯臟的妓女，而是閃耀著崇高、神圣的光輝。《扶?！分蟹錾榱藢ふ艺煞颍蝗素溩庸镇_賣到舊金山，成了妓女。不論是白人還是同胞，都將她當作蹂躪的工具，甚至被老鴇脫光了衣物，如同動物般吊在稱上稱重售賣。她沒有身份、沒有尊嚴，比尋常的妓女還要悲慘。然而，扶桑卻從始至終沒有抱怨，沒有反抗，她始終是寬容、隱忍的，以一種地母般的姿態(tài)承受一切痛苦，展現(xiàn)出向善向美的人性光輝。

二、男權(quán)文化桎梏下缺失愛情的“邊緣人”

（一）相同點

身為女性作家，李碧華與嚴歌苓不約而同地將關(guān)懷的目光鎖定在女性身上，描寫她們的痛苦遭遇，揭示她們在男權(quán)文化桎梏下的悲劇命運。

《青蛇》中，李碧華將歷史文本中白蛇的品質(zhì)完美地展現(xiàn)出來，她聰慧美麗、德才兼?zhèn)?、嫵媚多姿又溫婉賢淑，令人無從挑剔。而且道行高深，處處保護書生許仙，為他出謀劃策，盡心盡力。可是，這樣一個“完美”女性卻落得被丈夫背叛、永世鎮(zhèn)壓的悲慘結(jié)局?！渡罉颉分?，丹丹對懷玉一片真心卻被拋棄，由此心生怨恨，決定進入名利場出人頭地，報復(fù)懷玉，最終染上毒癮，走上了不歸路。《潘金蓮之前世今生》中，單玉蓮不甘心枉死，拒喝孟婆湯，要轉(zhuǎn)世復(fù)仇。前世的她無法主宰自己的人生，在四個男人之間流轉(zhuǎn);然而轉(zhuǎn)世后依然在男人之間沉浮。她的生命永遠都被男人定義，人生無望。

嚴歌苓《小姨多鶴》中的朱小環(huán)能干、善良、尊敬丈夫、孝順公婆，卻因在抗日戰(zhàn)爭中被日本兵追趕，導(dǎo)致流產(chǎn)，再也無法生育。當公婆帶回日本女子多鶴要為張家傳宗接代時，朱小環(huán)只能被迫接受，把自己的丈夫拱手送人。在朱小環(huán)身上，愛情無疑是缺失的。我們無法得知她懷著怎樣的心情為丈夫和多鶴的約會打掩護，把孩子視如己出，將多鶴當作自己的親人。她身上體現(xiàn)了農(nóng)村女性的堅韌、寬厚、樂觀，卻也是她生活在男權(quán)社會中，不得不放棄自我，屈從、依附于男性的悲劇。

（二）差異性

兩位作家筆下女性的愛情悲劇除了來自社會的動蕩和男權(quán)社會的壓制外，女性自身不成熟的獨立人格也是重要原因。李碧華《青蛇》中的白蛇、《誘僧》中的紅萼公主等女性，她們美麗、獨特，本可擁有更自主的人生，卻被愛情迷惑，放棄自主權(quán)，甘愿成為男性的附庸。讀者不免為那些敢做敢當、大膽追求、鮮活豐滿的女性叫屈，她們本該美好、精彩的人生葬送在卑劣、齷齪、自私的男子身上。然而，導(dǎo)致她們悲劇命運的，很大程度上是她們自身。在男權(quán)社會里，女性自覺地把自身擺在了屈居于男性的第二位置，最終落得悲劇收場。

嚴歌苓筆下的女性在自我意識和獨立人格方面則要比李碧華筆下的女性進步些。她在作品中為很多移民女性安排了來自紳士、溫柔、體貼的西方男子的愛情，可最終總以女性的逃離結(jié)束。因為這些女性在感受來之不易的愛情同時，始終清醒地明白對方有著對自己充滿善意的誤讀。如《扶?！分?，克里斯對來自東方的扶桑感到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他喜歡扶桑溫柔、包容、母性的微笑，尊重這個流落風塵的東方女子。但當克里斯想要拯救扶桑時，扶桑卻拒絕了。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一旦接受了拯救，今后的她將永遠處于一種不平等的地位。《無出路咖啡館》中的“我”在異國也遇到了一份珍貴的愛情，但如果接受這種夾雜著寬恕和拯救的愛，也就意味著“我”喪失了自己的獨立人格。所以她們拒絕這種本質(zhì)上不平等的愛情。

三、沉浮在政治變革環(huán)境中的“邊緣人”

（一）相同點

特殊年代的政治沉浮同樣是導(dǎo)致“邊緣人”悲劇命運的一大原因。嚴歌苓與李碧華筆下的許多人物形象被政治邊緣化，失去了個人話語權(quán)，在風雨飄搖中無力掌控自己的人生。

《霸王別姬》中段小樓和程蝶衣身處亂世不免為時局侵襲，在每一次時局的變動下，人物的命運都會跌宕起伏。而特殊歷史時期中的互相批斗、揭發(fā)更是赤裸裸地則將人性中最為隱蔽的惡呈現(xiàn)出來。在《潘金蓮之前世今生》中，美貌的單玉蓮被強奸，卻被不辨是非的人們斥為“淫婦”。又因送男友一雙鞋被定罪為“盜用國家財物”而被批斗、羞辱、下放。她的反抗在特殊的時代宛若浮萍。川島芳子因父親的復(fù)辟大業(yè)被送往日本調(diào)教，被洗腦培養(yǎng)成一個以建立“滿洲國”為信仰的人。她放棄愛情、家庭，卷入了政治斗爭的漩渦。最終失去利用價值的她窮途末路，成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在嚴歌苓的作品中，《白蛇》《天浴》《角兒朱依錦》等特殊歷史時期題材的作品比比皆是?！洞菩缘牟莸亍分?，七個女牧馬兵被迫丟掉了作為人的基本天性和女性的需求。在那特殊的時代，一些人的價值觀被顛覆，人性遭到扭曲?！短煸　分械呐辔男阌萌怏w換取回城的機會，《白蛇》中孫麗坤被慘無人道地“改造”，《拖鞋大隊》里的女孩們甚至對同齡女孩耿荻進行殘忍的性別鑒定……

（二）差異性

李碧華慣有的冷酷、嚴峻的特點使她筆下的特殊歷史時期殘酷、暴力。她在《霸王別姬》中寫道：“一個女人跳樓了。她的一條腿折斷，彈跳至墻角，生生地止步。腦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漿汁，像豆腐一樣。血肉橫飛，模糊一片。有些物體濺到蝶衣腳下，也許是一只牙齒，也許是一節(jié)斷指?！盵3]363這種如外科醫(yī)生解剖般冷靜、客觀、缺乏溫情的語言，給讀者形成一種視覺和知覺沖擊。李碧華并未親身經(jīng)歷過那段特殊歷史時期，她對此的印象是參考報紙或別人作品而來。這使得她對特殊歷史時期的理解相對淺薄，缺乏內(nèi)在、深層次的表現(xiàn)?！半m然在感覺方面可以觸動讀者，但是在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心方面卻很薄弱，以至無法從靈魂深處感動讀者?！盵4]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也正因為直白、淺薄，可以從邊緣的人生切面補充這一書寫領(lǐng)域。

嚴歌苓的作品則有意減少血腥的斗爭、殘酷的迫害描寫，而把重點放在人性的分析與展示上。她的移民經(jīng)歷使她能夠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看待這段時期的扭曲與痛苦。她關(guān)注點是這種戲劇性的環(huán)境對人性多層面的展現(xiàn)?！独婊ㄒ摺分畜a臟、來歷不明的女叫花萍子不僅被整條梨花街的人鄙視和唾棄，甚至還被人告密，說她有麻風病;《小顧艷情》中未成年的穗子和她的伙伴一起偷窺小顧，并將她的私生活抖落出來……嚴歌苓將那段特殊歷史時期作為一個背景，來展現(xiàn)人性中平時并不會蘇醒、但在非正常環(huán)境中會爆發(fā)出的人格深處的秘密。

四、李碧華和嚴歌苓小說中“邊緣人”形象差異的

原因

（一）社會背景

在為“邊緣人”發(fā)聲時，李碧華表達的是一種質(zhì)疑、不滿、反抗，身份認同混沌。嚴歌苓則在兼收并蓄中用溫和的方式，實現(xiàn)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二者都是處在兩種文化之間，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卻有很大不同，這與她們所處的社會背景息息相關(guān)。李碧華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建立在香港被殖民、缺乏自主權(quán)且前景迷茫的背景基礎(chǔ)上，邊緣化又游離，因此，其作品充滿著憤怒、抗拒、毀滅、無望，筆下的女性形象也多有隱藏的文化內(nèi)涵;而嚴歌苓移民則是自己的選擇，她所處的環(huán)境是一個全球化的語境，多元文化交匯，世界經(jīng)濟格局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現(xiàn)象給作家的文化觀念帶來了不同于前人的沖擊。因而她的邊緣人物是包容的。

另外，香港這個國際化大都市里大眾文化與資本主義的經(jīng)濟運作結(jié)合在一起，鼓吹享樂主義和消費主義，這樣的消費文化環(huán)境使李碧華的題材更多選取吸引眼球、與眾不同的獨特人物形象，敘事風格也獨特妖異。而嚴歌苓的移民身份使她能夠站在邊緣，關(guān)注移民者的生存狀況，以一種更為冷靜和理性的姿態(tài)來思考問題。

（二）個性追求

李碧華素有“香港文妖”之名，她的語言風格潑辣、冷峻、又有妖邪之感，人物大多偏離傳統(tǒng)。她偏愛詭異凄美的人物形象，總是將角色的人性、妖性、邪性予以放大，著墨于亂世男女的悲歡離合，書寫他們的前世因果與輪回。她還擅長用新的視角拆解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本，舊事新編。傳統(tǒng)文本的改寫在李碧華筆下有了剖析人性、寓意當下社會的意義和價值。在氣氛上，她喜歡恍惚沉迷之感，小說中時常出現(xiàn)昏暗綺麗的色調(diào)，浮蕩的香氣。

嚴歌苓的寫作重點在于對人性的探討。她曾說過：“我對社會上的輸者感興趣，因為他們各有各的輸法，而贏者都是一個面孔，寫作就要寫個性的人物?！盵5]這種創(chuàng)作追求使她自覺站在邊緣，有“他者”的視野和從容不迫的氣度。這就造成嚴歌苓在創(chuàng)作敘事文本時，能以一種較為超脫的姿態(tài)進行敘述，具有自嘲、調(diào)侃、化沉重為輕松，解莊嚴于詼諧的特點[6]。并且嚴歌苓在以博大的政治背景展開敘述時，時常從小人物切入，以小見大映射出時代下人們進退維艱的生存處境。她采取的多是日常化敘述。在時代的政治大背景下，細致地展現(xiàn)他們的生活處境、內(nèi)心情感，表達出他們物質(zhì)的匱乏、人身的不自由、精神的無望甚至人格病態(tài)。當然嚴歌苓并沒有對這些人物做過多的道德批判，而是冷靜、客觀地書寫人性的多層面。

總體而言，李碧華與嚴歌苓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書寫身處邊緣的人物，表現(xiàn)了不同背景下“邊緣人”的生存境況與心理痛苦，并以女性獨特的視角關(guān)注愛情與人性在特定背景下的多樣呈現(xiàn)。正是她們風格各異的創(chuàng)作，完善了對“邊緣人”形象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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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奚志英，女，江蘇江陰人，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