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的生命悲歌與情懷

內(nèi)容摘要：詩歌意象的選用和意境的打造，體現(xiàn)著詩人的功力幾何。《古詩十九首》中的“飆塵”便是如此。抒情主人公通過練字、疊詞、對比和反語的手法，寄寓“飆塵”以人生恍惚不定、急速逝去而又無可奈何之悲，同時又充滿情懷地告慰覽者抱定目標(biāo)、努力餐飯，直而不野、悲而不傷，勉勵古今讀者砥礪奮進(jìn)。

關(guān)鍵詞：古詩十九首 飆塵 人生悲歌 生命情懷

《古詩十九首》，可謂字字珠玉，它用平實易懂的語言，借用人們最常見最熟悉的景物意象，寫出了最豐富綺麗的情感和最深刻無窮的生命體悟。筆者覺得詩中最好的一個詞之一，就是“飆塵”?！帮j塵”闡發(fā)了一種奄忽不定、充滿悲情的痛徹痛悟。

一.“飆塵”釋義

清代陳昌治刻本《說文解字》卷十三風(fēng)部釋“飆”：“飆塵，扶搖風(fēng)也。從風(fēng)猋聲。颮，飆或從包。甫遙切?！?/p>

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釋“飆”：“扶搖風(fēng)也。司馬注莊子云。上行風(fēng)謂之扶搖。釋天曰。扶搖謂之猋。郭云。暴風(fēng)從下上。按爾雅，月令用古字。陸云。字林作飇。不言説文。此等舉一以包二耳。從風(fēng)。猋聲。甫遙切。古音在三部?！睋?jù)此，“飚”字意指從下往上刮起的狂風(fēng)。由于刮起到了空中，自然引申到飄忽不定、沒有根系的恍惚之感。

《古漢語詞典》解釋“飆塵”：名詞被狂風(fēng)卷起的塵埃，比喻人生無常。

古往今來，“飆”字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不同的形體，有 “颮”“飆”“飇”“飚”“飆”等。但“飆”字的涵義，在各家那里的解釋都大體相同，即扶搖風(fēng)，扶搖直上穹天的風(fēng)、颶風(fēng)。關(guān)于這個詞的理解，可供參考的東西比較少，如果要形象來說的話，“飆塵”一詞的意思就是，用世界上盡可能快的速度，盡可能有力的速度，將一粒粒塵埃，用最短的時間，卷起，飄走，不見。

二.《古詩十九首》里的“飆塵”人生悲歌

“飆塵”一詞出現(xiàn)在《古詩十九首》第三首《今日良宴會》。該首詩歌描寫了主人公在一個美好的宴會上聽曲以及他對曲子意義的理解。正所謂樂極而生悲，面對如彼美好的宴會，飄逸的箏聲，時髦的樂曲，知音的相聚，與會嘉賓高興至極，但都有共鳴一樣的感受，那就是“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人生一世，就像旅客住店一樣;又像是塵埃，被颶風(fēng)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風(fēng)力吹走不見。這樣的悲情是所有古往今來在世之人的共同感受因此是深刻的，有其普遍意義。

在筆者看來，《今日良宴會》可謂是十九首詩甚至一個時期的縮影。延伸而去，整個《古詩十九首》的“飆塵”、人生恍惚之感是通過煉字抒悲、對比生悲、疊詞渲悲、反語隱悲的方式來體現(xiàn)的。

1.練字抒悲。通觀《古詩十九首》原文，十九首詩歌每篇都有沉重悲傷不平的字。有了這些字的表達(dá)，所有詩歌讀來令人感到深沉而意遠(yuǎn)。經(jīng)過筆者統(tǒng)計，試舉凡例：

一是“奄忽”或與“奄忽”相近的字詞，出現(xiàn)10次。分別是奄忽（2次，奄忽隨物化、奄忽若飆塵）、忽如（2次，忽如遠(yuǎn)行客、人生忽如寄）、須臾、忽已晚、忽復(fù)易、速老、弦急、柱促。這些表示時間短、極易變幻、琴弦急切、琴柱緊促、頻率快且易逝的副詞，寫出物短隨化、霎時消逝的匆歿感。字字聚焦人生變幻無常：人的一生是出門遠(yuǎn)行的客，是寄存在世的物，是被那狂風(fēng)驟卷的小小塵埃，只需一點點時間便從無到有、從有歸無，悲情不言自出。二是“長”字，出現(xiàn)7次。分別是城墻高且長、長道、長路、長相思、長夜、長壽、道阻且長。除了“長壽”可解釋為人們對于長生不老的向往外，其余六個“長”字都有悲難之意。看到高且長的城墻，走在充滿險阻變故的長長的人生道路和長夜里而難以到達(dá)，久別相思無盡頭等等，這六個“長”字寫出了抒情主人公身處艱困時間久長、無法擺脫、身不由己的人生悲歌。三是“苦”“悲”“愁”“憂傷”?！翱唷弊殖霈F(xiàn)5次，分別是坎坷?？嘈?、人生苦不早、苦心、苦夜、歌者苦?！氨薄俺睢薄皯n傷”各出現(xiàn)4次，分別是音響一何悲（2次）、歌悲、鳴悲、白楊多悲風(fēng);愁多、憂愁、愁思、愁殺人;感傷、傷局促、憂傷、千歲憂。作者借助一切能寄托抒發(fā)之物之勢直抒胸臆、塊壘難澆，除了自身真切體會外，還賦予琴聲、歌聲、蟲聲、樹聲以悲苦、憂愁、感傷之情，將人生恍惚淋漓盡致地?fù)]灑潑墨出來。四是詩歌用“歲暮”、“云暮”“慘栗”“彷徨”“遺跡”“夕鳴”“涼風(fēng)”“秋草”“寒氣”“白露”“秋蟬”“游子”“蕩子”“離居”“孤生”等明顯帶有秋冬寒意、衰草夕涼和失落分離的悲情意象意蘊，來表達(dá)漂泊不定、未來無望的落魄和無奈感。另外，詩中還提到“墓”“墳”“丘”“黃泉”“死”等字眼，明顯直面死亡、思考死亡。

2.對比生悲。運用對比的手法，往往使得主情更加凸顯深刻，達(dá)到感染覽者的目的。《古詩十九首》中，有一些詞，如“陵上柏”“澗中石”“金石”“磐石”“蕙蘭花”“芳草”“芙蓉”“胡馬”“越鳥”等，那郁郁青青的山上的松柏，那磊落光明的澗中之石，那堅硬如金的磐石，那充滿芳香的蕙蘭之花。那萋萋離離的行道芳草，那肥碩清香的荷花、那識得歸路不忘舊鄉(xiāng)的胡馬越鳥……這些詞這些意象，描述存在事物或四季不凋，或堅固堅定，或磊落光明，或長久永恒，或生輝芳香，抒情主人公對他們的贊美向往，恰恰反襯出人生易逝、飄忽不定和暗淡無色，出了遠(yuǎn)門，便風(fēng)雨兼程在路上，久久回不了家。偏偏此情此景，覽者心知肚明，人生如寄，必將歸去死去。這種耗不起的費資、等不起的焦急、到不了的遠(yuǎn)方，怎能不使人“獨愴然而泣下”。十九首詩歌中，有三首直寫哭泣：“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引領(lǐng)還入房、淚下沾裳衣”。習(xí)慣上將哭泣歸于女子之事，游子遠(yuǎn)道久不歸來，盼望無影轉(zhuǎn)成悲泣。但筆者恰以為，詩中哭泣當(dāng)理解為英雄失路、士子無定、游子難歸的情感大堤的爆破，聲淚俱下、兜底捧出、嚎啕失禁。

3.疊字渲悲。19首詩歌中，有11首運用了疊字，其中《青青河畔草》《迢迢牽牛星》分別連用6組疊字，《青青陵上柏》用3組，《回車駕言邁》《行行重行行》各用2組，《凜凜歲云暮》《孟冬寒氣至》《明月何皎皎》《驅(qū)車上東門》《去者日以疏》《冉冉孤生竹》各用1組。他們分別是青青、郁郁等19組。這些疊詞大體可分為三類，一是如青青磊磊郁郁皎皎娥娥纖纖盈盈脈脈者，描述人或者物，生氣淋漓、飽含期預(yù)的狀態(tài)，但與這些生氣淋漓飽含期預(yù)所相對的，卻是那年華易逝、生死別離的，總是不順心順意，直教人傷悲;二是如行行浩浩冉冉茫茫杳杳迢迢悠悠者，描述行道旅途遠(yuǎn)遙無盡頭，任憑怎樣努力，也到不了目的地。這個目的地要么是理想，要么是思?xì)w，要么就是人生的路。這其中暗含的一定是合乎時代背景，抒情主人公所境遇的戰(zhàn)亂、離別、苦悶和彷徨。三是如戚戚凜凜札札瀟瀟者，用一些悲觀意味的疊詞，以哀景寫哀情，直接摹寫心靈的焦慮悲意。

4.反語隱悲。從文面上看十九首詩歌，其中有不少篇幅抒發(fā)了及時行樂的傾向。如“不如飲美酒”“極宴娛心意”“蕩滌放情志”“馳情整中帶”等。這些詩句一般都出現(xiàn)在一首詩歌的末尾，頗有余味。貌似抒情主人公逢迎取悅，融入良宴美酒、游戲作樂，貌似放蕩心情、漠不關(guān)心，貌似得到解脫、也無所謂，或借美酒沖淡對死亡的正視和恐懼，或借游戲行樂消解一生所染的煩憂，或故作鎮(zhèn)定地用阿Q精神來撫慰自我——沒什么讓我感到戚戚不樂，也沒必要把自己煩惱約束。恰是這放蕩不羈的輕松隨意一筆，正讓有心思考的人甚覺得只字片語間藏有深意?？此齐[去了悲傷，想蒙騙讀者放過，實則此處無銀三百兩，反倒加深了悲情。這種悲情是無奈無力無助的總括，是失意失落失魂的見證。反問的語氣，在笑與不笑之際，在答與不答之間，抒情主人公和讀者在對話，在進(jìn)行千年萬代綿延不斷的關(guān)于人生處境的對話，在對話中加深了理解與共鳴。這種抒寫更見功力所在，這種悲情在輕描淡寫間緩緩流進(jìn)心脾、細(xì)潤心靈，更使人反觀深刻、泣涕漣漣。

三.“飆塵”的生命情懷

文人知識分子是時代最靈動的音符，每一個時代的潮流以及那個時代所發(fā)生的任何變遷，都可以清晰地從他們的文學(xué)作品當(dāng)中反映出來，這也是作品最具有價值意義的一面。杜甫的詩之所以被稱為“史詩”“詩史”，正是因為他的詩歌里面明顯地反映了唐朝的歷史變遷。《古詩十九首》也是如此。漢代末期，底層文人知識分子的生活處境如何，古詩十九首就是答案。無數(shù)的歷史案例證明，任何人的存在和發(fā)展，必須與大時代的前進(jìn)規(guī)律相吻合。不然，只能栽跟頭碰壁，甚至毀滅。一些狂狷之士，他們在不得意不得已的情況下，往往選擇了生命的霎那間的激蕩與隕滅，他們的生命是歷史長河中的浪花一朵。但思考最可貴，他們的詩作留給讀者以無限的生命觀照和鼓勵慰藉。

讀《古詩十九首》明顯的感覺就是，簡單的語言當(dāng)中，蘊含著最為深刻的道理，所謂大道至簡。關(guān)于《古詩十九首》的思想內(nèi)容以及情感，好多人都研究闡釋過，不贅。筆者以為它所抒發(fā)的“興觀群怨”最核心的一個內(nèi)容就是：作為文學(xué)符號，它代表的生命情懷一種，就是在大亂大悲的歷史潮流里，人們對于生命的反躬思考和若有所寄。

十九首詩歌給覽者最真切的感受就是時間的恒久飛逝、生命難以停留的無奈，尤其是美麗佳肴、酒足飯飽、行樂至極之際所產(chǎn)生的悲情，誠如《今日良宴會》里的“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越是在那種極度的歡愉之時，人們對于生命的悲情感悟往往是最清晰和最深刻的?！帮j塵”一詞的含意是非常豐富的。人貴有自知之明，尤其是人們各自知道，生存在這個自然界當(dāng)中每一個人的有限性，每一個人就像一顆塵埃一樣被挾卷在這個快速奔走的宇宙當(dāng)中。正因為人生太短促、極易逝，所以才最珍貴。尤其底層知識分子身處歷史動亂的漢末，在面對各種困境、名利、浮華和誘惑時，經(jīng)過內(nèi)心深處激烈的斗爭，最終對標(biāo)和關(guān)照生命本身：在清楚一個人生命的極限和機遇的同時，用質(zhì)樸短小的幾行五言詩，闡發(fā)懷才不遇、同心離居、良辰易逝、變幻無定、生命無奈的亙古悲情，使讀者深受感染與共鳴，染愴而泣。

同時，作為時代音符的文人士大夫以及他們的作品，不僅寫照人生、反映時代變遷，更有充滿生命情懷的文學(xué)寄寓?！豆旁娛攀住匪枋龅奈娜说奶幘呈亲顬槔щy的，他們關(guān)于人生出路、生命觀照的苦苦冥思，體現(xiàn)在他們的思緒、精神、思想發(fā)生著激烈的碰撞和焦灼上，以至于他們產(chǎn)生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生價值取向。正如前文分析，兩種取向?qū)嵸|(zhì)上并不是相反的，而是用了不同的兩個層面的方法，表達(dá)了同一個終極的意義追尋：人生如“飆塵”，著實可悲;人生還有可為，那就是：

1.帶著悲情行走、帶著鐐銬跳舞，即理性生活。我們的生命太短太輕太倉促，稍不留神就會魂飛魄散。這是生命本我的局限所在。而且，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使我們沾惹了太多的自我格性，于是我們煩惱、痛苦、歡樂、沉醉、感慨萬千……而當(dāng)我們成長到一定的階段或者生命達(dá)到某種成熟度（即超我），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七情六欲綁架、奴役甚至摧毀了我們的生命本應(yīng)有的狀況和姿態(tài)。我們何不早早就知道生命易逝而創(chuàng)業(yè)維艱的道理、趁此不過分、不揮霍、不去做那些將來后悔的事情呢？早知道生命是一次短暫易逝的修行，現(xiàn)在就做好準(zhǔn)備，珍視、坦然面對！

2.對生命的忠誠和堅守，并以良好祝愿結(jié)之。如“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相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等等。面對游子蕩子的久出不歸，在家等待的人誓死一直等下去;實在等不下去，愿意化身為梁間燕子，筑巢在你屋守望陪伴你;等得快要絕望時候，遠(yuǎn)方捎來一封信、一段綺，便使等待者執(zhí)著而久懸的心得以落地。這種堅貞不渝充滿正能量，且最能感動人，這正是文學(xué)作品的價值和意義所在。

3.對于生命的詩意觀照，有良方——及時祈使勉勵和勸慰。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無為守貧賤，坎坷?？嘈痢薄皸壘栉饛?fù)道，努力加餐飯”“客行雖云樂，不如早旋歸”“良無盤石固，虛名復(fù)何益”“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等等。外面的世界再好，還是早些歸來，家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趕緊趁彼此生命都年輕，早早立身，好好經(jīng)營愛情、事業(yè)、生命和生活，不要等到秋涼老去了獨自嘆息;那些虛名要他何為，還是來點實在的;悲傷可以，但生活還得繼續(xù)，還是想開點，各自珍惜。

4.生命的成長是要經(jīng)歷過痛苦而終歸于幸福的思想斗爭的。進(jìn)行思想斗爭太充分且必要了。物質(zhì)生活的富足往往催生了人性的懶惰一面和思想荒原，他們雖然肉體還在，但靈魂已死;他們思想的牧場田地里，要么啥也沒種、毫無生機，要么亂種一氣、雜草叢生。每當(dāng)生不逢時時候，有的人隨波逐流、游戲人間，有的人苦苦掙扎、尋找出路;生逢其時時候，有的人養(yǎng)尊處優(yōu)、迷醉其中，有的人居安思危、銳意進(jìn)取。

總之，《古詩十九首》是深刻的甚至痛徹心扉的體悟。他告誡我們：只有善于思想和斗爭，并積極調(diào)適自己，才能贏取人的清醒。保持思想的清醒、行動的清醒，必將鑄就美好的人生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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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丁繼承，寧夏工商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高職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