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葳(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qū)世界遺產培訓與研究中心<北京> 北京 100871)
杜林東(重慶大學建筑城規(guī)學院 重慶 400045)
回溯人類知識體系,對知識進行劃分并建構體系在西方古典時期已出現?;诖嬖诘氖澜?,人類以各不相同的、托馬斯·庫恩(Thomas Samuel Kuhn)描述的“不可通約(incommensurable ways)”的自然觀來觀察解釋,也因此誕生不同學科[1]。自古希臘哲學家起,便開始嘗試對知識分類,如亞里士多德將知識分為理論哲學、實踐哲學、創(chuàng)造哲學三類。中世紀時期的歐洲,牛津大學、巴黎大學等古老學府設置文學、法學、神學、醫(yī)學等課程,傳授較此后更為綜合的知識[2]。
文藝復興至工業(yè)革命以來,人類認知與生產力均有巨大提升,在古典知識基礎上建立了成百上千的門類科學。19世紀上半葉,隨著學科分化,現代學科逐步成型,知識體系愈加精細專門化。此時,培根(Francis Bacon)、孔德(Auguste Comte)、杜威(Melvil Dewey)等對學科從不同切入點進行分類,如杜威創(chuàng)造十進分類法(DC法),將知識分為10大類,各大類下進行二級劃分,對現代圖書館管理影響深遠[3]。不斷細致的學科劃分符合彼時資本主義的轉型:從粗放型資本積累轉向密集型資本積累,這一轉型過程伴隨著不斷的勞動分工與再分工,對事物不斷切分細化,集中表現于20世紀30—50年代誕生于美國的福特主義,之后擴散至全球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4]。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一段描述強烈展現出彼時學科中的分工特征:“科學已經進入一個先前所不知道的專業(yè)化階段……個人只有在他是一位嚴謹的專家的場合,才能在科學領域獲得某種關于真正完滿的東西的確定意識”[5]。
但20世紀末以降,正如1970年代福特主義由于內在缺陷與外部條件變化帶來的經濟結構調整一般,走向極度不可通約的學科分化與未來網絡社會全球化、豐富化的聯接轉換之間的矛盾日益凸顯。曼紐爾·卡斯特(Manuel Castells)指出“流動性”成為網絡社會最大特征①“流動不僅是社會組織里的一個要素而已:流動是支配了我們的經濟、政治與象征生活之過程的表現”。參見:(美)曼紐爾·卡斯特. 網絡社會的崛起[M]. 夏鑄九,王志弘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6:383.,流動突破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和與之適應的觀念及評價原則,這股強大的力量對原有狀態(tài)提出多方面的嚴峻挑戰(zhàn)。人們不得不尋求交融之路,“跨學科”一詞也逐步出現在學術研究中。各類跨學科研究的涌現展示出其時代的必要性,表現于二戰(zhàn)后西方不斷出現的新興研究領域,如生命科學、環(huán)境科學等。
卡斯特同時指出,網絡社會的到來會喚起社會成員自主建構一種集體認同,一種對全球化趨同的抵抗性認同:“我們的世界,我們的生活,正在被全球化和認同的對立趨勢所塑造”,“這些集體認同為了捍衛(wèi)文化的特殊性,為了保衛(wèi)人們對自己的生活和環(huán)境加以控制,而對全球和世界主義提出了挑戰(zhàn)”[6]。
對趨同的抵抗、對集體認同的建構,生發(fā)出現代的文化遺產保護運動。
可見,文化遺產保護作為人類知識體系的一部分,未來為應對更廣泛且相互關聯性問題,具有跨學科研究的必要性與合理性。特別地,以網絡社會、全球化、城市化帶來的抵抗性集體認同又強化了鄉(xiāng)村文化遺產保護在未來的重要性;鄉(xiāng)村遺產本身的系統(tǒng)性以及構成特征使其在跨學科研究上更具必要性。國內的鄉(xiāng)村遺產研究和實踐經過近20年的發(fā)展,對跨學科研究必要性的認識逐漸清晰。
截至2019年6月,我國相關主管部門已陸續(xù)公布了五批共6819個中國傳統(tǒng)村落。國家有關管理部門、學術界以及各相關實踐領域在20年間經過對文物保護單位、世界文化遺產、歷史文化名村、美麗鄉(xiāng)村建設、中國傳統(tǒng)村落等與鄉(xiāng)村相關的不同系列的探索與積累,已經在調查、規(guī)劃、建設、登錄管理等層面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各有側重的工作方法和研究范式。例如:以孫華(2015)的一系列文章[7-9]為代表,反映了其團隊基于西南民族村落調查與保護研究的十年積累,實際上已經對傳統(tǒng)村落采取了一定的跨學科方法,形成了認知理論;在管理與實踐領域,相應的一套標準流程經由《傳統(tǒng)村落評價認定指標體系(試行)》[10]、《傳統(tǒng)村落保護發(fā)展規(guī)劃編制基本要求(試行)》[11]、國家標準《傳統(tǒng)村落保護與利用(征求意見稿)》②安徽省質量和標準化研究院起草,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計劃編號:20154155-T-424。等文件,形成了一套可資參照的技術規(guī)范和操作指南,其中已經開始吸收社會調查、非物質文化遺產調查評價方面的內容;羅德胤(2017)[12]、杜曉帆團隊(2018、2019)[13-15]等近年的村落保護研究和實踐體現了建筑學、社會學、文化遺產學等多學科融合的方法與行動;地理學者的研究則從系統(tǒng)論出發(fā),構建了鄉(xiāng)村人地關系地域系統(tǒng),將鄉(xiāng)村保護與發(fā)展相關的各個學科均納入其中[16];文化遺產與旅游的融合發(fā)展從政府機構改革層面到理論與實踐均是近年備受關注的熱點之一,兩領域學者通過聯合工作坊、筆談等形式進行對話和討論[17-19]。
然而,雖然在學術層面和國家管理層面對于傳統(tǒng)村落的保護與發(fā)展形成了多學科融合的觀念,但在實踐領域,即便要求開展社會調查、“非遺”登記等工作,傳統(tǒng)村落保護規(guī)劃仍然更多地按照工程項目來管理,沿用著規(guī)劃、設計工程的話語體系和執(zhí)行標準;相應地,遺產保護教育層面雖然已開始探索,但與教學體系上形成公認可行的鄉(xiāng)村遺產調查研究多學科融合或交叉的教學方法尚有較大距離。
那么,鄉(xiāng)村文化遺產保護究竟如何以跨學科的方式來研究并實踐?在“不可通約性”尚存的狀況下,各學科如何關聯并協(xié)調?
有鑒于此,2019年“文化遺產保護聯合工作坊”北京大學暑期課程組建了集文化遺產保護、考古、建筑、旅游、社會學、規(guī)劃、景觀、藝術、傳媒等多學科師生組成的聯合團隊,前往山西省平遙縣的東戈山村和西戈山村進行調研③2018年5月,平遙縣人民政府發(fā)起成立“平遙城鄉(xiāng)文化遺產保護與發(fā)展國際工作坊”,來自國內外的十支團隊歷時一年,對平遙古城的各個街區(qū)和部分鄉(xiāng)村地區(qū)進行文化遺產的研究研判,從公眾出發(fā)、再走向公眾,通過不同專業(yè)視角和學科所長,提出保護與發(fā)展的思路和舉措。北京大學基于“文化遺產保護聯合工作坊”暑期課程組織的聯合團隊作為主要參與團隊之一,由國內外知名高校及科研機構數十位不同專業(yè)背景的學者組成教學團隊,募集來自北京大學、山西大學、中山大學等27所國內外高校的46位學生參加。經過半年的準備,聯合團隊于2019年7月12—20日期間于平遙縣東戈山村和西戈山村進行實地調研。。這是一次文化遺產多學科聯合調查與教學的探索,以調查報告、發(fā)展建議、藝術創(chuàng)作、展覽呈現為成果,嘗試了對鄉(xiāng)村文化遺產保護開展跨學科聯合調查的研究與教學實驗④成果在2019年9月舉行的首屆“平遙文化遺產國際交流周”上以主題展覽和論壇形式呈現,包括文本報告《平遙東、西戈山村調查與保護性發(fā)展指引》(預計2020年底出版)、主題展覽“鄉(xiāng)村文化遺產的跨學科實驗研究與闡釋”,工作坊成果還包括雕塑《觸摸·戈山》、國畫《鄉(xiāng)愁·戈山》、舞蹈實驗影像《尋找·戈山》、紀錄片《視覺·戈山》等藝術作品。。
圖1 清光緒《平遙縣志》鄉(xiāng)圖[20](制圖:席雅卿)
圖2 黃土溝壑上的東戈山村(攝影:張劍葳)
平遙縣處于太原盆地的西南,整體地形東南方倚太岳山北麓,山勢由東南向西北順勢而下,西北部成為汾河河谷,其地形地貌可劃分為平原區(qū)、臺地區(qū)、山地區(qū)三個部分。東戈山、西戈山村位于平遙縣東南(圖1),距離平遙縣城直線距離約11.5千米,乘車抵達約需50分鐘。兩村緊鄰,通過鄉(xiāng)道與東泉鎮(zhèn)連接。東、西戈山村處于溝壑交錯的臺地區(qū),全村占地面積分別約3225畝與3083畝,東西兩側被自然沖溝所夾,與周邊農田一道形成自然質樸的黃土丘陵鄉(xiāng)村景觀(圖2)。
東、西戈山村緊鄰河谷而建,所鄰河谷過去可能曾經是匯入惠濟河的支流,如今已經干涸。村莊依地形分布,內有防御性的古堡,有堡墻、堡門等防御性設施遺存,村內建筑布局較為規(guī)整。從1968年美國拍攝的衛(wèi)星地圖上還能看到明清遺留的村落格局(圖3)。與今日的衛(wèi)星地圖對比,可以看到東、西戈山村舊村基本保留了原有的格局特征,在西戈山村以東和東戈山村以北及以南部分地區(qū)建設了新村(圖4)。兩村在歷史上都是典型的農業(yè)村莊,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發(fā)展較為薄弱。東戈山居民以王姓為主,西戈山以裴姓為主,兩個家族歷史上均從事過商業(yè)與醫(yī)藥行業(yè),誕生過在晉中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物。
兩村建筑肌理規(guī)整,傳統(tǒng)的木構、土墻、土窯、錮窯、土堡組成了建筑語言的基底,村中保存有少量風貌較好的古建筑、民居大院,例如東戈山的寶禪寺、王治臣宅院,西戈山的三官廟、裴氏祠堂、敬業(yè)庵等,雖然不乏明清時期原構和精美雕刻,但以文物建筑的眼光來看,其年代、結構、形制、成片規(guī)模方面并無稀缺性。村中夾雜著荒頹、破敗的民居古寺,老村邊緣以及新老村交接地帶填充著新建的磚房(圖5)。這樣的景觀在華北地區(qū)的傳統(tǒng)村落中比比皆是,具有比較普遍的代表性,卻絕非“突出”⑤或以為關于村名“戈山”的來歷似有古意,是否蘊涵著更深的歷史淵源?但實際原因可能在于東、西戈山村“原名為東西過山,因方言‘過’與‘戈’同音才以音傳訛”,村名并無更深意涵。參見:平遙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平遙縣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9.《汾州府志》也載:“過山,西北距縣治四十五里,魏書地形志平遙有過山是也?!^’讀如‘戈’。魯澗之水出焉,西北流二十余里,散于原野。其西為戈嶺,有谿澗東北入侯甲水。超山,西北距縣治四十里。麓臺山以西至此,皆古過山也?!眳⒁姡海ㄇ澹┩踯?(光緒)山西通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0.。研究目標在于對兩個村進行初步的田野調查,在此基礎上發(fā)現問題,并為未來制定一個初步的保護發(fā)展建議。
工作坊分為古建筑、規(guī)劃、旅游、社會、藝術五個組開展調查研究。初步任務以學科內常規(guī)工作為主,如訪談調查、村落空間描繪、典型歷史建筑測繪、旅游資源評估、重要節(jié)點設計、藝術采風等,分別取得了一定的基礎性成果。但關于五組的成果如何跨學科交融形成合力,起初并未找到方法,成為影響工作推進的急迫問題。
庫恩論述學科間“不可通約性”存在的關鍵一點為常規(guī)學科建立在“范式”成熟的基礎上,即某種理論方法成為主導,“這種活動似乎是強把自然界塞進一個由范式提供的已經制成且相當堅實的盒子里”,而范式本身具有不完整性與高度的收斂性,“范式給人們留下非常多的掃尾工作要做……大多數科學家傾其全部科學生涯所從事的正是這些掃尾工作”[22]。如此,工作坊各組按照預定方式在各自學科內完成任務后,其結果定會各有所指,成為各學科成果組成的松散集合。
因此,跨學科的融合需要盡早提上議程,一條解決路徑是上述學科共同研究同一相對具體的問題,以問題的需求牽引方法的交集。
價值認知和評估常被作為規(guī)劃的首要問題,是否可以成為各學科共同研究的最大公約數?答案是肯定的。但在尋??梢姷泥l(xiāng)村遺產中,價值評估卻往往又體現出一定的難度——普通的村落景觀中,稀缺性難以覓得。傳統(tǒng)的保護規(guī)劃話語體系中常見的“套話”正由此困境而來。
但如果我們承認,對于閱讀和理解地方歷史,尋常的傳統(tǒng)建筑作為物質見證能夠發(fā)揮其史料記錄作用,那它們就不必非得在年代和藝術上具有稀缺性價值。建筑史研究關注村落建筑遺產的歷時性變化與疊加,由于建筑具有空間容納功能和對社會活動的記錄功能,其功能格局的增減改動、修繕的記錄、材料的增改、事件的發(fā)生、構造的創(chuàng)造等,實際上是易于反映社會活動從而與社會史研究相結合的。建筑史與社會史這兩種方法的交叉運用因此有望解釋鄉(xiāng)村社會活動與村落空間的映射關系,以及鄉(xiāng)村遺產的結構性特征與生長過程。對于仍然活著的傳統(tǒng)村落來說,社會調查所反映出的民俗活動、制度、知識、記憶等,將映射在這個村落的物質空間中。因而,在村落中與多數人發(fā)生關聯的空間,正是那些活動豐富的公共空間。公共空間可以成為各學科開展研究的具體問題交集。
圖3 1968年東西戈山村衛(wèi)星地圖[21]
圖4 今日東、西戈山村衛(wèi)星地圖
圖5 西戈山村全景(攝影:馬青龍)
圖6 根據調查還原的東戈山村歷史上發(fā)展變遷(制圖:杜林東)
以東戈山村為例,當下的基本狀況是物質性的公共空間極度缺乏,全村僅存供銷社一處公共建筑,銷售一些生活必需品的同時兼做全村的活動中心,村民偶爾聚集在此閑聊或打牌;村頭一處空地偶爾聚集村中婦女跳廣場舞,此外再無日常性的公共生活。重要的節(jié)日活動目前僅存春節(jié)拜神、清明祭祖,相較從前均已簡化。這無疑與該村人口不斷外流導致的老齡化與空心化相關。人口流失帶來的重要影響還包括村民自組織能力的喪失,村中的祠廟建筑和公共空間因此荒廢破敗,無人打理。
通過對村民的不斷采訪,對現存古建筑的分析,對碑文史料的初步考證,可大致還原該村清末民初時期的公共生活圖景。在19世紀下半葉以前,東戈山村南側以土坎為界,東、西、北三側以院落院墻為界。南北各一堡門,北門內有打更房。村內寺廟保存較多,互相存在一定對位關系。其中寶禪寺、神棚窯、戲臺三者相互關聯,呈“請神看戲”空間意象。蛭蝗廟系東、西戈山村共同使用(另說村外西北角有關公廟,地點尚未考證,廟后為蓄水池,堡內雨水匯至此處,村民常在此浣洗衣物)。每逢節(jié)慶鄰村村民均會聚集于東戈山村進行游廟、看戲活動。
寶禪寺在清末民初廟產興學運動背景下被改造為當地小學,老爺廟背后空地被改為小學操場,彼時鄰村村民都會來此接受教育。1950年代后,幾處寺廟均在“土改運動”中荒廢,神棚窯成為全村取水點(由溝內取水至此),下街東端商店則成為村民日常生活聚集處。在社會結構的變動下,村落重要的公共活動雖大多依舊圍繞原有物質公共空間進行,但活動內容與承載的精神發(fā)生了變化。1970年代以降,沿舊堡北部與南部分別建起新村,至1990年代人口流出加劇,原有的公共活動逐漸消亡,相關的物質空間漸漸荒?。▓D6)。
基于上述認識,是否能以某種方式重塑村內的公共空間?能否在保有其本地文化特色時有所發(fā)展?一種可能的路徑為借用旅游業(yè)作為突破口,其管理運營以村民精英(或返鄉(xiāng)的精英)推動,發(fā)展新產業(yè)的同時提升村落本身的自組織能力。賦予歷史建筑及遺址空間以村史展陳、曲藝排演、圖書閱覽等文化功能,將承載記憶的物質空間重組、重現,在為本地村民提供多樣的公共活動空間的同時吸引旅游觀光體驗,求得主客共同發(fā)展(圖7)。這一路徑正是平遙梁村所采取的路徑,從實際效果來看,已經初現成效。
要之,以公共空間這一社會層面與物質層面的共同需求,工作坊的社會組、旅游組著重前者,規(guī)劃組、古建筑組著重后者,以問題的交集引領,求得了一種跨學科聯合工作的路徑。如果再進一步來看,這是以價值認知的轉向為前提的,可見,價值問題在跨學科研究的語境中仍然具備根本性意義。
為歷史研究加入社會的視角、為社會研究加入時間的維度,亦是一種跨學科方法的聯合。
趙世瑜關于“大歷史”與“小歷史”的區(qū)域社會史研究范式[23],李軍關于“小共同體”向“大共同體”擴散的遺產化過程論述[24],均提示我們應當反復以不同尺度來關注村落——一個村落既是中國社會某一區(qū)域的細胞,又是一群人基于地緣、親緣結成的社區(qū)。是人們在土地上的日常生活,造就出今天所見的鄉(xiāng)村遺產。
從區(qū)域的層面,關于華北鄉(xiāng)村常見的關鍵詞常包括:人口流動、城鄉(xiāng)聯系、商業(yè)發(fā)展、水案糾紛、祈雨儀式等,具體到平遙鄉(xiāng)村,還集中呈現出在清末具有代表性意義的“代管村落”現象⑥參見本期馬青龍、張劍葳文《平遙鄉(xiāng)村遺產的生長:基于山前近水聚集型村落的觀察》。,反映了社會史家關注的“國家的在場”“基層治理”等相關問題。將上述歷史上的村際活動置于地域系統(tǒng)中考察,有助于理解鄉(xiāng)村社會活動給歷史上的城鄉(xiāng)體系、村落空間留下的諸多建成遺產印記的形成過程,并獲得全局性的認知。
時間維度的加入使我們對于村落過去與現在的結構性關系有了認識的可能。社會史家已指出1950年代以來農村經濟集體化、聯產承包責任制等一系列變化反映出的對于水利公共資源使用的問題和應對(圖8),其實在歷史上就有鏡鑒[25]。水作為公共資源,歷史上產權一直不清晰,圍繞其產生過各種斗爭、制度和經驗。這些歷史經驗有些可資當今的鄉(xiāng)村社會治理借鑒、預判,有些則至少能幫助我們理解在地社區(qū)集體和個體的價值趨向與認知結構的源流。
如果說鄉(xiāng)村社會的調查研究在時間軸上向過去看可以成為區(qū)域的社會史研究或村落與集體的記憶研究,成為我們理解當下的基礎;那么向未來看,則為我們規(guī)劃和傳續(xù)傳統(tǒng)村落遺產提供了方法和反思的途徑——“情景規(guī)劃”的運用,是本次工作坊在未來這一向度上的研究嘗試。
情景規(guī)劃(Scenario Planning)以描述性的語言,帶入典型化的個人角色,通過對文化遺產保護地未來極端情況下的狀態(tài)進行猜想,發(fā)現其潛在的影響大且不可預測的問題,從而提前提出解決對策,規(guī)避風險⑦參見本期陳時羽文《構筑超脫于現實的未來情景——情景規(guī)劃在文化遺產管理領域的運用》。。它既要求掌控全局的意識,從而合理設置出極化場景,又落實在個人化的表述形式上。雖然是以模型形式作出極化假設和情景設想,但其創(chuàng)造性、細節(jié)性、社區(qū)性的特點,實則建立了規(guī)劃制定者與當地社區(qū)的共情聯系,增強了代入感。與社會科學的定量與質性研究的氣質平行,它的想象力和共情性顯示出人文關懷。工作坊成員基于情景規(guī)劃,反推出村落社會保護與發(fā)展的威脅,例如學校搬遷、人口外流的負向循環(huán)機制,旅游業(yè)對村落影響的不確定性等(圖9)。
圖7 村民對東戈山村公共空間的需求[圖片來源:王蕙琳(10歲)、王心瑤(9歲)、冀林洲等繪]
圖8 西戈山村用水設施(制圖:張瀟予)
由上可見,如果將“全局—個體”“過去—未來”視為兩軸來建立坐標系,可以獲得關于個體的歷史、全局的歷史、個體的未來、全局的未來四個象限,涉及的學科至少包括社會史(歷史)、社會學及規(guī)劃學??鐚W科方法在這兩個維度延展以獲得的并集,對于更大范圍引起共情具有有效作用。
在以往的村落調查中,少有與實踐性藝術學科聯合開展的研究。實際上,藝術對于個體經驗和情感的表達具有最直接的力量和作用,好的作品引發(fā)的共情,能夠產生跨文化的深刻影響力。面向華北鄉(xiāng)村的尋常景觀,本次工作坊藝術組預設的問題包括:
圖9 東戈山村情景規(guī)劃 [圖片來源:北京大學文化遺產保護聯合工作坊成果報告《平遙東戈山村調查與保護性發(fā)展指引》(待刊)]
圖10 工作坊成員基于平遙傳統(tǒng)工藝美術調查,在西戈山村裴氏宗祠完成的藝術作品《觸摸·戈山》。作品一面保持原木,另一面涂上絢麗的推光漆,抽象的圖案像東、西戈山所在的黃土地形⑧作者華成(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與平遙推光漆工藝師劉培義合作完成。。
一、調查區(qū)域有哪些具有代表性的民間藝術、工藝美術,其傳承情況如何,進而能否作為現代創(chuàng)作的源泉?
二、不同藝術形式,在面對具體地方的鄉(xiāng)村景觀時,會有怎樣的個性化回應?
三、藝術作品所引發(fā)的共情和思考,與文化遺產語境中的情感價值是否具有同構性?
這一系列問題實際也以“求并集”的形式,包含了藝術采風、田野調查,即興創(chuàng)作,紀實創(chuàng)作,最終以不同藝術形式的作品或小品呈現出來。包括:傳統(tǒng)工藝與塑形(裝置藝術)、身體對空間和氛圍的回應(舞蹈實驗影像)、對平遙人文音響的捕捉(電子樂作曲)、鄉(xiāng)愁題材的敘事性繪畫(國畫)、對工作坊的紀實拍攝(攝影與紀錄片)等。
例如工作坊藝術組調查了平遙的傳統(tǒng)工藝美術推光漆器的制作,這一工作本身具有非物質文化遺產調查的性質,進而創(chuàng)作者又將其運用到現代雕塑裝置中,將推光漆應用到西戈山村裴氏宗祠換下來的檁條上。他觀察了村中民居檁與椽的構造關系,將裝置按建筑構造組合成一個倒塌的屋檐局部,集中反映了創(chuàng)作者在這一處鄉(xiāng)村遺產中獲得的在地知識和情感經驗(圖10)。
藝術學科的加入,為個體經驗聯通集體意識、在地社區(qū)聯通更大范圍的文化族群另辟了一條蹊徑。正如秦嶺所論:“文化,本質上是人類社會面對所有問題時最終的出路和解決方案,而在文化這個寬泛的概念當中,歷史與藝術,從來都是最有力量并且最容易被共情被認同的部分”[26]。對于文化遺產相關學科來說,藝術將是未來求并集的重要方向。
當城市被全球化帶來的大量同質化符號及去地方化建設充斥時,鄉(xiāng)村更成為承載地方文化傳統(tǒng)與多樣性的物質空間。藉由一次跨學科的實驗研究,可以看出,在網絡社會帶來日益全球化、同質化的社會形態(tài)中,文化遺產保護是自發(fā)性集體認同的一種表現,因此它不僅僅是針對某一地區(qū)的本土化問題,更是廣泛性的世界問題,本身對知識的關聯性就提出極高的要求。
正如孫華所言:“傳統(tǒng)村落是一個復雜的系統(tǒng),保護傳統(tǒng)村落并使村落保持發(fā)展的活力,自然也是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毖芯總鹘y(tǒng)村落更需要跨學科的合作,而跨學科需要補充通識,擴大公約數,才能讓各學科的成員們有貫通對話的基礎。在此基礎上,以問題牽引求交集,從歷史與未來、全局與個體兩個維度求并集,以求得關聯和整合。
人類的整體知識從分化走向整合,但這種整合不是簡單地恢復過去、否認已有的學科分類、讓人人成為文藝復興時期那樣的“英雄”,而是站在人類已有生產力提升、勞動分工的基礎上,應對未來廣泛問題的一次關聯整合。在具體文化遺產保護研究與實踐中,基本問題在于如何將與其相關的多種學科有效協(xié)同,真正意義上突破多學科協(xié)同時的不可通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