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兆昌
(吉林大學,吉林 長春 130012)
近出清華簡《攝命》,是一篇記錄周天子冊命大臣伯攝的重要文獻,整理者馬楠先生對全文作了很好的釋讀,并認為該篇文獻應正是已佚之古文《尚書》中的《冏命》,①由此引起學界的高度重視,相關考釋和研究成果短時期內(nèi)即大量出現(xiàn),②但其中仍存不少疑點。今試作考辨二則,敬呈專家指正。
整理者馬楠先生雖以為《攝命》即《書序》所稱《冏命》(《史記·周本紀》作《臩命》),但否定《書序》所載“穆王命伯冏為周太仆正,作《冏命》”③說,認為簡文所載受命者當為周懿王太子夷王燮,而授命周王則為孝王辟方。④其理由主要有三條,其一是簡文首句“王曰劼姪毖攝”,整理者引李學勤先生的意見認為“劼”當訓作“嘉”,姪即侄,“劼姪”即“嘉侄”,由此推斷冊命周王與受命者攝為叔侄關系。其二是簡文的最后又稱冊命對象為“伯攝”,說明其為嫡長子,而在篇中攝還被稱為“王子”,整理者又由此推斷攝的身份當為王太子。此外,周王對攝還有“高奉乃身”等語,也說明他的地位極不一般。攝本身擁有王太子的身份,又與時王為叔侄關系,地位顯赫。如此具體的內(nèi)證,對于判斷授命周王與受命者攝是誰,幾乎劃定了一個非此莫屬的極小范圍。據(jù)《史記·三代世表》及《世本》,西周王朝諸王中,只有夷王燮既與孝王為叔侄,又同時擁有懿王太子的身份,完全符合上述兩個條件。第三個理由是懿王太子周夷王的名字“燮”,與《攝命》中受命者的名字“攝”,兩字同屬葉部,“攝”所從之書母與“燮”所從之心母亦音近可通。⑤按此三條理由,前兩條是關鍵,第三條音近可通只能是前兩條理由都成立的條件下才能成為輔助性依據(jù)。應該說,整理者的這一推斷還有不少疑點,以下分別對上述前兩條理由略作考證。
其一,關于“王曰劼姪毖攝”。“王曰劼姪毖攝”為《攝命》首句。整理者訓“劼”為“嘉”,訓“姪”為“侄”,即兄弟之子,“劼姪”即“嘉侄”,認為是周王對受命者攝的美稱,由此推斷《攝命》中的授命之王與受命之攝為叔侄關系。而西周王朝諸王中,又唯孝王辟方與夷王燮為叔侄關系。因此,針對《攝命》中該首句的理解,是判斷授命周王與受命者攝兩人之間關系的關鍵。
按“劼姪毖攝”一句中的“毖”字,或訓為“告”,或訓為“敇”,為動詞。因此,如果“劼姪”即嘉侄,那么“劼姪毖攝”實為一主謂賓俱全的完整句子,“劼姪”為主語,“告”為謂語,“攝”為賓語,可以義釋為:嘉侄敇告攝。如果“劼姪毖攝”被理解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則文中的嘉侄實為傳達王命者,與攝就不可能為同一人。整理者馬楠先生在另一篇專文中曾引《康誥》“王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句,認為“‘劼侄’類于孟侯、朕其弟,‘侄’‘攝’平列類于孟侯、朕其弟、小子封平列”。⑥這種類比并未考慮到《攝命》中的關鍵動詞“毖”字,顯然有誤?!犊嫡a》中孟侯、朕其弟、小子封為三個名詞并列,所指自然都是康叔。周公之所以如此連聲呼喚康叔,據(jù)偽孔傳,稱孟侯是喻其為“五侯之長,謂方伯”,是示其尊;稱“朕其弟”顯然是示其親;而稱小子則“明當受教訓”,⑦是示其尊卑之不同。三個名詞性的稱謂并列,所指當然可以為一人。但《攝命》的首句與《康誥》的首句明顯不同,“嘉侄”與“攝”之間隔了一個動詞“毖”字,就不再能夠?qū)⑦@兩個名詞簡單地視作異名平列,并進一步推斷所指為同一人。當然,《攝命》首句也可以硬斷成“王曰:嘉侄!告攝”,將“嘉侄”理解為周王首先對受封者攝的贊美之呼,然后再將下文“告攝”理解為周王對負責具體冊命事務的其他操作人員所下之命令。這種斷句雖然形式上勉強可以成立,但語氣殊為挫頓,決不是正常說話的方式。因此,依照整理者對“劼姪”為“嘉侄”的訓釋,絕推不出攝即周王所呼之嘉侄這樣的結論來。
事實上,“劼毖”一詞,本是西周時期冊命文書中的常用語?!渡袝ぞ普a》中周公謂康叔云:“汝劼毖殷獻臣?!雹唷稊z命》第三十簡也有“劼毖”一詞:“王曰:敬哉,虔聽乃命。余既明啟劼毖汝。”《酒誥》中還有“誥毖”“誥教”等類似用法。⑨《酒誥》偽孔傳:“劼,固也”,并釋“汝劼毖殷獻臣”為“汝當固慎殷之善臣信用之”。⑩是釋“毖”為“慎”,這里的慎應為動詞,意為“慎待”、“善待”,“劼毖”就是“一定要善待”的意思。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對此句有不同解釋:“劼者,《說文》云‘慎也?!宋摹保氨淹?,《廣雅·釋詁》云:‘必,敕也’”。這是釋“劼”為“慎”,釋“毖”為“敕”,此處的“慎”則為一副詞,與偽孔傳釋“毖”為“慎”不同。無論釋“劼”為“固”或“慎”,也無論是釋“毖”為“慎”或“敕”,前一“劼”字都當為一副詞,對后一動詞“毖”字發(fā)揮修飾作用。今據(jù)《攝命》,“毖”字釋義,顯然以孫說義長,“毖攝”只能釋作“敕告攝”,如果釋作“善待攝”,就與《攝命》作為冊命文獻的性質(zhì)不一致了。因此,“劼毖”即“慎敕”、“慎告”之義。其構詞一如今日的常用語“正告”“誡告”的用法。而據(jù)《酒誥》及《攝命》兩篇文獻中皆出現(xiàn)“劼”字與“毖”字直接連用的現(xiàn)象,推測“劼姪毖”之“姪”,或與“劼”字一樣,同為動詞“毖”字的修飾語,而且意義相近,屬同義復舉。所以首句的“劼姪毖”在同一篇文字中又會省作“劼毖”?!皠聤┍选本褪恰皠卤选保皠聤┍褦z”即“劼毖攝”,這與《酒誥》之“劼毖殷獻臣”用法也完全一致,即慎加敕告攝的意思。當然,這也只是我們的推測,但無論這種推測是否成立,根據(jù)“劼姪毖攝”這一包含了動詞與賓詞的句子推定授命周王與受命者攝為叔侄關系的結論,都是難以成立的。
其二,關于“王子”與“高奉乃身”。“王子”與“高奉乃身”出于同一段周王針對攝的冊命訓誡中,其中“王子”出于簡二十五,“高奉乃身”出于簡二十七。整理者在《攝命》說明中指出:“冊命對象攝,篇末稱‘伯攝’,為嫡長,篇中稱‘王子’,又有王曰‘高奉乃身’等語,推測攝或即懿王太子夷王燮,而篇中周天子則為孝王辟方?!贝硕沃芡跤栒]對于判斷受命者攝本人的身份及其與授命周王之間的關系十分重要,如何解讀其中的“王子”及“高奉乃身”的所指則是其中關鍵。為討論方便,先引這一段周王訓誡如下,并將此段分出四個子段落(為方便起見,沒有疑義的字都用通行字體寫出):
本段訓誡中的第1子段落和第4子段落是直接對比,意義比較明確。第1子段落:“攝,乃克悉用朕命,越朕毖、朕教,民[朋]]□興從顯汝,從恭汝,與汝”,即:“攝,如果你能夠遵用朕的冊命,與朕的誡告、教導,民眾就會推崇你,恭敬你,結交你”。第4子段落:“所弗克職用朕命、朕教,民朋亦則興仇怨汝,仇□汝,亦則唯肇不咨逆許朕命,獲羞毓子”,即:“如果你做不到盡用朕命、朕教,民眾就會仇怨你,仇□你,也就不會將他們的謀慮反饋給朕,(以避免)受到你的羞辱?!标P鍵的兩個語辭分別出現(xiàn)在第2個子段落與第3個子段落中。其中,第2個子段落中出現(xiàn)“王子”一辭,整理者馬楠先生據(jù)此確定攝的身份是王子,第3個子段落中出現(xiàn)“不則高奉乃身”一語,馬楠先生釋為“我唯高奉乃身是憑”,認為“天子稱我當‘高奉乃身’此前未見,也顯示出此篇文獻的不同之處”,“可見冊命的等級規(guī)格極高”,以此進一步推證受命者攝非懿王太子莫屬。我們認為,“王子”一辭,是否是周王稱呼受命者攝,以及“高奉乃身”一語,是否是周王要高奉受命者攝之身,是兩個可以進一步討論的問題。
第2個子段落自“曰”開始,至“民有曰之”結束,句意并不難理解,但行文較特殊。整理者以“民有曰之”從上讀,是正確的。因為第3個子段落的句首即稱“余一人”,自然不會是“民有曰之”的口吻。因此,“民有曰之”只能是對“曰”之后一大段文字的歸納總指。但整理者認為“‘曰’以下從‘穆穆丕顯’至‘我小人唯由’為代民立言”,即周王代民立言對攝的預見性表彰:“句謂汝能用朕命朕教,民則從汝恭汝,民則謂曰:王子穆穆丕顯,信非常人;王子能盡用王教王學如是,我小民亦惟王教王學是用”。如作此解,則文中“王子”自當指受命者攝。不過,先秦文獻中,如“民有曰之”“人有言曰”這樣的句式,應為引述他人之語以證己之所言事理的用法,所引都是現(xiàn)存之語,而非代人立言的預想之語。例如,《左傳·昭公七年》載:“晉人來治杞田,季孫將以成與之。謝息為孟孫守,不可。曰:‘人有言曰:雖有挈瓶之知,守不假器。禮也。夫子從君,而守臣喪邑,雖吾子亦有猜焉’”。又如,《昭公二十二年》載:“楚薳越使告于宋曰:‘寡君聞君有不令之臣,為君憂,無寧以為宗羞,寡君請受而戮之?!瘜υ唬骸虏回荒苊挠诟感?,以為君憂,拜命之辱,抑君臣日戰(zhàn)。君曰:余必臣是助,亦唯命。人有言曰:唯亂門之無過。君若惠保敝邑,無亢不衷,以獎亂人,孤之望也。唯君圖之’”。上述兩段文獻中,無論是謝息所引還是宋公所引的“人有言曰”,都顯然是現(xiàn)存之語,而非代人立言的預想之語。有趣的是,整理者直釋“民有曰之”時亦稱:“‘民有曰之’謂民有如此言者”。顯然,“民有如此言者”,這種語氣也不應該理解為代民預為立言,而應是引用民間流傳的現(xiàn)存之語。因此,《攝命》中周王訓誡所引的“民有曰之”,當是其時民間對某位王子能用王教王學所起的一種頌聲。周王之所以加以引用,目的是為了激勵攝要以這位王子為榜樣做到悉用王命、王毖、王教。“民有曰之”既是現(xiàn)存之語,則其中的“王子”,所指當然不必就是攝本人。另外,“民有曰之”中的“穆穆丕顯”,是極其隆重的褒獎,在西周銅器銘文中一般是由作器者用于尊崇、褒揚自己的父祖。而此處卻被周王使用在一個晚輩、一個受命者的身上,這是難以置信的,也是很難成立的。
疑此“民有曰之”中的王子或即指周武王。自文王以來的西周一朝,能以王子身份克用其王父之教而受到廣泛褒獎的,只有武王一人?!抖Y記·中庸》中,孔子就對作為王子的武王大加贊賞:“子曰:無憂者,其唯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史記·周本紀》中亦記載武王自稱太子奉文王之命以伐商:“武王上祭于畢,東觀兵,至于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武王自稱太子發(fā),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專?!边@說明武王雖已繼承為王,但為文王之子仍是其另一個重要的身份。更早的文獻中也有對武王為文王之子這一特殊身份的描述,《詩·大雅·大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纘女維莘,長子維行,篤生武王。保右命爾,燮伐大商”。蓋文王為周始受命之王,具有特殊的天命內(nèi)涵,是確保周人政權合法性的信仰保障,“文王之子”一稱也因而具有了特殊的天命意義。是以武王伐商,仍稱“太子發(fā)”,應不僅僅是自謙之意,也有確認伐商的合法性的用意。此“王子”并不指西周王朝后來的所有王子,而是特指武王一人。民間頌聲中某一泛稱用于專指某一人,這種語例自古至今都是存在的。
第4個子段落是一對排比句。前一個“余一人曷假”與后一個“余曷假”,前后相對?!安粍t”,意謂“不就是”,借否定句式來強調(diào)所肯定的內(nèi)容。前句“余一人曷假?不則職知之聞之言”,即:我一人靠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對臣民的言論、意見做到知之聞之嗎!后句“余曷假?不則高奉乃身,亦余一人永安在位”,《說文·手部》:“奉,承也”。全句句意即:我靠的是什么呢?不就是高高地奉持“乃身”,我一人也就能夠永遠地穩(wěn)坐大位嗎!這句話的意思并不難理解,關鍵是其中的“乃身”指的是誰。整理者將“高奉乃身”理解成周王對受命者攝的特別待遇,結合上下文很難講通。簡文中周王一再稱攝為“沖子”“小子”“毓子”,顯然,這里面不僅有地位高低的差別,還有年齡大小的差距?!案叻睢边@樣的待遇,與第2個子段落周王引用“民有曰之”中的“穆穆丕顯”一樣,都不可能是周王針對被冊命者攝所使用的語辭。即使攝的身份確實高貴至王子,無論其是懿王的王子,還是孝王自己的王子,孝王本人都不會“高奉乃身”。進一步說,若攝就是懿王太子燮,從權力斗爭的角度看,孝王讓其享有如此高貴的尊寵,豈不是自掘墳墓。據(jù)《史記·三代世表》,孝王以懿王之弟的身份登上王位,之后王位復由懿王之子繼承,是為夷王。而夷王燮之所以能夠登上王位,又靠的是諸侯的力量,這里面暗示了孝王與懿王太子燮之間存在著緊張的政治關系?!稊z命》中周王授予攝總攬王命出納之重任,可見其為周王心腹重臣,這一點明顯與孝王和懿王太子燮之間的歷史故實不相符合。按,“乃”字確為第二人稱代詞,意為“你”或“你的”,但在具體使用時卻并不僅限于指稱直接的說話對象,有時也可以是說話主體的自謂。當說話者(第一人稱)將自己看作是說話的對象時,也可用“你”或“你的”(第二人稱)來指示自己。例如漢語中自己會對自己說: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這個“你”實際所指正是說話者本人。因此,“高奉乃身”不應是針對受命者攝講的,而是周王的自謂。“乃身”就是“你自己”,“高奉乃身”即“高高地奉持你自己”,是周王對自己嚴格要求的自勵、自重之語。在之前的簡十六、簡十七中,周王曾對當時糜爛不潔的社會風氣表示過堅決的反對,他引用當時俗語告誡攝說:“曰:毋朋多朋,鮮唯楚(胥)以夙夕敬,亡非楚(胥)以墮愆;鮮唯楚(胥)學于威儀德,亡非楚(胥)以淫極”。此處周王表示要“高奉乃身”,正是對這段文字的呼應。前文是周王告誡攝,后文則是周王自勵。說話的對象雖有不同,表達的意義卻是一致的,就是要做到自重、自潔。此外,從這一對排比句看,第一個“曷假”,是周王講自己要多聽臣下的意見,屬自我要求。第二個“曷假”,也應該講的是周王對自我的要求。不同句子之間具有某種意義上的統(tǒng)一性,才是構成排比修辭的前提。
因此,根據(jù)此段落中出現(xiàn)的“王子”一辭,以及“高奉乃身”這樣的語句,并不能夠判斷受冊命的攝即貴為懿王太子的燮。
綜上,“王曰劼姪毖攝”及“王子”、“高奉乃身”等辭,皆非《攝命》中可證授命周王為孝王,受命者攝為懿王太子燮的內(nèi)證,因此,燮、攝音近可通的第三條理由也就失去了依據(jù)。據(jù)《史記·周本紀》,“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王道衰微,穆王閔文武之道缺,乃命伯臩申誡太仆國之政,作《臩命》,復寧”。這與《攝命》中周王屢次強調(diào)的“弗造民康”“民丕造不康”的社會局面及周王個人“湛圂在憂”的政治危機感也都十分一致。按孔壁古文出后,孔安國“悉得其書”,而“司馬遷亦從安國問故。遷書載《堯典》、《禹貢》、《洪范》、《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說”,因此,《周本紀》所謂周穆王時“王道衰微”的說法,當即司馬遷遵照《書序》,又兼采其所見古文《冏命》(即今所見簡本《攝命》)的具體內(nèi)容推衍而成。如果沒有更早期的確切材料,穆王命伯冏作《冏命》的舊說就不宜輕易否定。
僅從銅器銘文看,“有粦(鄰、隣)”釋作“有嫌”或“有訟”似均無不可。銅器銘文一般文字簡單,所能提供的上下文信息太少,因此很難通過銘文的語境再作更進一步的討論?!稊z命》這一長篇文獻的發(fā)現(xiàn),為解決這個問題提供了更多的上下文條件。而從《攝命》的語境看,無論是釋“嫌”還是釋“訟”,在文義上都包含了一些不太穩(wěn)妥的因素。
這種對偵訊訴告犯罪嫌疑人一事的強調(diào),結合《攝命》的上下文看,明顯存在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它與攝所承擔的“出納王命”這一主要職務不相符合。簡八中周王謂攝“乃事無他,女唯言之司”,顯然,“出納王命”的職事具體講就是“唯言之司”。按《攝命》所謂“出納王命”與《周禮·夏官·太仆》“出入王之大命”正同。鄭玄彼注云:“出大命,王之教也;入大命,群臣所奏行?!辟Z公彥疏:“入大命,群臣奏行者,謂群臣奉行王命報奏者皆是也”。簡單地說,所謂“出入王之大命”就是溝通君臣雙向的意見和言論?!稊z命》之“出納王命”也應作如是解?!吨芏Y·太仆》中又有“掌諸侯之復逆”一職,賈公彥疏引鄭玄《周禮·宰夫》“諸臣之復,萬民之逆”注云:“復之言報也,反也,反報于王,謂朝廷奏事。自下而上曰逆,逆謂上書”。是復逆即臣民奏事上書。復是有王命在先,故曰反報于王。逆則是臣民憑己意上書言事,不必有王命在先?!罢浦T侯之復逆”與“出入王之大命”雖然所涉對象不同,但應都屬《攝命》文中的“唯言之司”范圍,這才是攝所任職事的主要內(nèi)容。而“告有嫌”已屬具體的司法事務,不應出現(xiàn)在周王對承擔“出納王命”之任的攝的冊命文獻中。進一步說,周王對訴告?zhèn)捎嵎缸锵右扇艘活惖钠胀ㄋ痉ㄊ聞?,也似無親自過問之必要。
第二,這種對“告有嫌”一事的強調(diào),與《攝命》中反映出來的周王統(tǒng)治理念也是不相符的。《攝命》中周王對攝的冊命訓誡,除了有諄諄告誡攝要“勤祗乃事”“衛(wèi)事衛(wèi)命”(簡五)、“并命勤肆,女其敬哉,虔卹乃事”(簡七)等為政態(tài)度方面的內(nèi)容外,還涉及不少具體的統(tǒng)治策略,如“雖民卣(攸)協(xié)弗恭其魯(旅),亦勿侮其童。恫瘝寡鰥,惠于小民”(簡九),又如“行墮敬懋,惠不惠”(簡八、簡九),又如“翼翼畏小心,恭民長長”(簡九,簡十)等等。其中,“雖民卣(攸)協(xié)弗恭其魯(旅),亦勿侮其童。恫瘝寡鰥,惠于小民”句,意謂雖民有不恭其眾者,也不要侮及其童。要哀憐其寡鰥,施惠于小民?!靶袎櫨错?,惠不惠”,原釋為“行墮者亦敬勉之,不惠者亦當施惠”(見注十九),似不確?!盎莶换?,懋不懋”是西周習語,《尚書·康誥》“惠不惠,懋不懋”偽孔傳釋云:“當使不順者順,不勉者勉”。“惠不惠”,即施惠于那些窮困的人。“懋不懋”,就是督促、推動不努力的人?!绊睘榕χ猓绱藙t簡文“敬懋”,意指尊重努力的人?!靶袎櫋迸c“敬懋”對舉,“墮”是“懋”的反義詞,即墮落、不努力?!稊z命》中的“行墮”,應解為“使墮者行”,就是使不努力者努力,正是《康誥》中“懋不懋”的另一種表達?!靶袎櫨错保罢呤侵苯拥亩酱倥c推動,后者是樹立正面的榜樣以引導?!耙硪砦沸⌒?,恭民長長”句意明確,即要時刻小心翼翼,對民眾保持恭敬的態(tài)度,對其中的長者更要給予尊重。總之,《攝命》中透露出來的統(tǒng)治理念是惠民、親民與勵民,是積極地引導,而非消極地懲誡,而且包含了對被統(tǒng)治階級采取一定的“讓步”政策的內(nèi)容。因此,如果將“告有”理解成上告那些有嫌疑的人,甚至在諸侯、御事及庶伯不再“奔告”的情況下,還特地派攝去“協(xié)其事”。這種偵緝四出的景象,與簡文所反映的統(tǒng)治理念明顯是相悖的。
2.揚簋:
4.畯簋(《銘圖》05386):
2.牧簋:
3.四十三年逨鼎:
上述涉“訊訟”的四則銘文中,受冊命者都是負責具體治民之事的官員。其中,簋中的,職司成周里人。揚簋中的揚,受命為司空,職事除司空外,還包括司量田佃、司位、司芻、司寇等,皆為治民之事。簋中的,受周王之命“邑于鄭”,當為鄭邑之長。畯簋中的畯,其父祖即為司徒,畯本人也同樣被周王命為司徒,具體職事則為“司西司徒”。這些治民之官,必然會涉及各種民間爭訟之事,是以周王在冊命文書中專門對“訊訟”做出具體說明。
在涉“訊庶有粦”的四則銘文中,受冊命者位高權重,且往往與治民之事并無直接關涉。其中,四十三年逨鼎中的逨,原先為虞官,負責宮御,這應該是直接供給周王宮廷之用的職官,在此次冊命中,受命“官司歷人”。銘文中沒有提到這個職務的具體職司,但從后文所謂“虔夙夕惠雍我邦小大猷”及“雩乃專政事,毋敢不不型”等內(nèi)容看,應為協(xié)助周王統(tǒng)領朝政的高層官員。牧簋中的牧,曾受先王冊命為司士,此次冊命中又受今王之命“辟百寮”。按《周禮·夏官·司士》云:“掌群臣之版,以治其政令。歲登下其損益之數(shù),辨其年歲,與其貴賤。周知邦國都家縣鄙之數(shù),卿大夫士庶子之數(shù),以詔王治。以德詔爵,以功詔祿,以能詔事,以久奠食。”可見牧前所任司士之職與現(xiàn)所擔“辟百竂”之任,職事前后直接相關,都是為王糾察、考核百官。其職高權重,不言而喻。周王對他的冊命中,也有“汝毋敢弗帥先王作明型用”及“乃貫政事,毋敢不尹人不中不型”等內(nèi)容,與前引周王在對逨的冊命中所強調(diào)的內(nèi)容十分一致。簋中的,簋中的,都有確定的職務,即冢司馬。其中是豳地冢司馬,與逨、牧有所不同,并非王朝官員,但從其統(tǒng)轄人員包括了仆、射、士來看,其地位可能達不到逨與牧那么高,但也是豳地的最高軍事長官。銘文中沒有說是某地冢司馬,還是王朝冢司馬,但其地位不會低于,或者比還要高??傊?,逨、牧為進入統(tǒng)治核心的王朝高層官員,與是王朝或某地最高軍事長官,這四個人的政治地位與前述銘文中的揚、畯、、有很大的不同。如此位高權重的王朝重臣與軍事長官,都非直接的治民之官。周王不可能一方面要求他們總領朝政,或統(tǒng)領王朝及某重鎮(zhèn)之軍事,對他們提出“夙夕惠雍我邦小大猷”的為官要求,一方面還讓他們從事裁判民間訴訟這樣的繁雜事務。逨、牧、、四人的冊命中之所以沒有出現(xiàn)“訊訟”這樣的民事管理安排,應正是由此四人的職事與具體的治民之職沒有直接關涉所致。
分析上述兩類銘文可以推斷,“訊訟”與負責治民的官員存在直接的關聯(lián),而“訊庶有粦”則與總領朝政或某地軍政的官員有更大的關聯(lián)性。前者必然會面對各種民間爭訟事務,故周王冊命,就有關于“訊訟”的特別說明。而后者一般不會負責民間訊訟一類的事務,故周王冊命,僅有針對“訊庶有粦”之類事務的要求。銘文中“訟”字與“粦”字如此分開使用,只能說明“粦”字不可釋作“訟”。
先說第一個條件。攝的主要職責是出納王命,即“唯言之司”“唯言乃事”?!俺觥奔葱麚P王命、王教,“納”即轉(zhuǎn)達臣民意見。據(jù)《書序》:“穆王命伯冏為周太仆正,作《冏命》?!眰慰讉饕詾椴畠姿螢樘抉R遷撰《史記》則以為其所任是太仆。兩說相較,當以司馬遷說為正。前文也已經(jīng)提到過,《攝命》中的攝,周王令其“出納朕命”,與《周禮》中的太仆掌“出入王之大命”正同。此外,太仆又掌“諸侯之復逆”,可見其為周王所溝通者,既有群臣,又有四方諸侯。另據(jù)《周禮》,太仆還掌“建路鼓于大寢之門外,而掌其政,以待達窮者與遽令”,鄭司農(nóng)云:“窮謂窮冤失職?!编嵭疲骸斑_窮民,聽其辭以告于王。”由此又可證《周禮》中太仆為王溝通的對象,除群臣與諸侯外,還包括普通平民之有冤屈者,范圍十分廣泛。以《周禮》太仆之所職為參考,可以推斷簡文中攝所但任的“出納”王命一職,其溝通的對象也應是除群臣與諸侯外,還包括普通平民在內(nèi)。當然,周王日理萬機,不可能事事都為之溝通。因此,攝為周王溝通普通平民,自然應當以先鄭《周禮》注所謂“窮冤失職”一類的事務為主。
首先,釋作“冤”,完全滿足我們上面所說的兩個條件。其一,聽取民間冤情正符合周王特命攝出納王命,“唯言之司”“唯言乃事”的職務特征,與《攝命》通篇所反映的統(tǒng)治理念完全一致。其二,冤與獄、訟之事往往直接相關,屬司法類事務,與獄訟可以連用,但又與獄訟并不完全相同。
再次,釋作“冤”,可以有效地解釋前文所揭銘文中“訊訟”與“訊有粦”在使用場合上的二分現(xiàn)象。民間冤情與獄訟有關,但又不是普通的民間獄訟。普通的民間獄訟,自然由地方治民之官負責。而民間冤情的造成,往往已與地方治民之官直接相關,顯然不能再由他們來訊問,因而只能由更高級的官員來負責,這樣才有可能辨清是非曲直。上述冊命銘文中周王指派王朝輔弼大臣或某地最高軍事長官負責訊問有冤情之人,正反映出為穩(wěn)定王朝統(tǒng)治周王對于此類事務的高度重視,與《周禮·太仆》所述建路鼓于周王大寢之外以待達窮者的鳴冤制度,其用意是完全一致的。需要指出的是,上引銅器銘文中輔弼大臣或某地最高軍事長官訊問有冤情之人時,要收取五寽或十寽的費用,這應是西周時期提供申冤類司法裁判服務的一般價格。而在《攝命》中,周王則對攝提出了“女勿受幣”的要求,這應是為了避免攝因收受當事人財賄而無法做到公平裁決所提出的特殊要求,與周王迫切解決其所面對的“弗造民康”“民不(丕)造不康”的王朝政治危機有關,應屬特殊時期的特殊政策?!稊z命》中周王明確說“民其聽女,時唯子乃弗受幣”,亦反映出通常情況下的收費申冤制度遭到普通民眾的質(zhì)疑。只有提供無償?shù)乃痉ú门蟹?,才能實現(xiàn)安撫民眾,消彌統(tǒng)治危機的目的。
簡四、簡十上部或從火,或從炎,下部所從顯然是自,簡二十二上部從炎,下部似從白,然據(jù)簡二十三,當是自字的省筆或污損所致。《說文·自部》:“自,鼻也。象鼻形?!毙煦C注謂:“言自,古者以為鼻字?!睆淖灾钟修f,《說文·辛部》:“犯法也。從辛從自,言辠人蹙鼻苦辛之憂。秦以辠似皇字,改為罪”。又辛字,《說文·辛部》:“秋時萬物成而孰,金剛味辛,辛痛即泣出”。是辠字為從自(鼻)而會意。字的構形,亦當為從自(鼻)而會意,象火在鼻上,喻冤急之義。又段玉裁以為從自之字往往“于鼻息會意”,則鼻息如火,喻冤急之義更加貼切。
注 釋:
① 見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捌)中有關《攝命》的“說明”,中西書局,2018年,第109頁。另,馬楠《清華簡〈攝命〉初讀》(《文物》2018年第9期,第46-49頁)、賈連翔:《“攝命”即〈書序〉“臩命”“冏命”說》(《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第49-52頁)等文對此也都作了詳細的介紹和討論。
② 除上舉諸篇介紹及考證該篇文獻的相關論文外,劉信芳先生所撰《清華藏竹書〈攝命〉釋讀》一文,對該篇簡文又做了系統(tǒng)的釋讀工作(見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4381)。此外,還有眾多學者對《攝命》中的字詞及相關制度做了考證,相關論文分別見于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網(wǎng)站(http://www.bsm.org.cn/),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http://www.gwz.fudan.edu.cn/),以及上海大學編《清華簡〈攝命〉研究高端論壇論文集》(2019年5月31日-6月2日),青海師范大學編:《西北早期區(qū)域史學術研討會暨中國先秦史學會第十一屆年會會議論文集》(2019年7月27-28日)等。
③ 孔穎達:《尚書正義》卷十九,中華書局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本,1980年,第246頁中。
④ 見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捌)第109頁有關《攝命》的“說明”。
⑤ 詳細討論見馬楠:《清華簡〈攝命〉初讀》。
⑥ 馬楠:《清華簡〈攝命〉初讀》,《文物》2018年第9期,第47頁。
⑦ 孔穎達:《尚書正義》卷十四,第203頁上。
⑧ 孔穎達:《尚書正義》卷十四,第207頁下。
⑨ 如“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又如“文王誥教小子,有正有事,無彝酒”等。見孔穎達:《尚書正義》卷十四,第206頁上。
⑩ 孔穎達:《尚書正義》卷十四,第207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