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
一
這涼州,怪!死個人,搞這么大動靜。天天死人,何必大驚小怪。大做法事,怕是此人不凡。網(wǎng)友跟帖多,不勝枚舉。當(dāng)然,多是涼州人。涼州,啥州都一樣,每時每刻都死人,緣何他的死動靜這么大?死者是一個詩人。有人暗笑。
對,這我清楚,我就是涼州人。涼州人古板,喜歡蹈空的文化,紀(jì)念詩人,顯得自己也有文化,至少跟詩人沾邊;還能誤導(dǎo)別人,疑為自己也是詩人,至少半個,最次也是詩歌愛好者。有人不僅發(fā)帖,昭告天下,詩人死后當(dāng)日,有人組建了治喪委員會,拉起悼念群,公號發(fā)布悼念活動。網(wǎng)上每天發(fā)布他的詩歌,詩歌重點(diǎn)突出,都是他生前寫的,關(guān)乎死亡;從詩歌來看,他對死是有預(yù)感,或者精心謀劃的,至少很神秘。
他是佛教徒,今天,鳩摩羅什寺正在為他做法事,超度亡魂。網(wǎng)上發(fā)了超度現(xiàn)場視頻,誦經(jīng)燒香,佛號聲聲,莊嚴(yán)神圣。于是,有人羨慕了,說,還是詩人好,死了,這么多人悼念他;也有人說,死得早了點(diǎn),才五十四歲。這詩人死前籍籍無名,死后如此盛隆,這在涼州是頭一遭,稀罕。
在鳩摩羅什寺,超度亡魂少見,何況普通死者,這是頭一遭。這就引起普遍關(guān)注。羅什寺是啥地方?了不起的地方,在涼州,地位甚高。當(dāng)年,鳩摩羅什從龜茲國來到?jīng)鲋荩缓鬀鰢鯀喂饪哿?,專門修了一座大殿,供他講經(jīng)布道,翻譯佛經(jīng),并強(qiáng)聘為國師。鳩摩羅什原本是要去中原傳播佛教的,無奈在此著手翻譯佛經(jīng),包括《金剛經(jīng)》《大品般若經(jīng)》《法華經(jīng)》《維摩詰經(jīng)》《阿彌陀經(jīng)》等。后來,后秦國王姚興不干了,人家是奔著我來的,你劫持在涼州,遲遲不放,意欲何為?于是,發(fā)動七十萬大軍征討呂光,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是,將鳩摩羅什搶到長安,同樣高規(guī)格聘為國師,繼續(xù)翻譯佛經(jīng),講經(jīng)布道,終究圓寂在長安。鳩摩羅什圓寂前,叮囑弟子,他死后唯一的舍利——舌頭,務(wù)必送到?jīng)鲋?。他圓寂后,果然舌頭不化。按照師傅的囑托,弟子們不遠(yuǎn)千里,背著他的舌頭,送至涼州,當(dāng)?shù)厣娊ㄆ鹆艘蛔壏鹚?,供了舍利子,以此紀(jì)念,這就有了羅什塔和羅什寺。涼州人將此塔和文廟視為無上圣地。
籍籍無名,這詩人有何能耐,讓羅什寺僧眾超度?他叫龍雀。一聽就知道,這是一個筆名。龍雀,我熟悉。在涼州,還有一個人,懂得死者的悲催,或者說令人傷心之處。如果不出意料,此場悼念,怕就是他發(fā)起的。我搜羅來去,果然,就是此人。是他首先發(fā)布詩人死亡的消息,接著翻出詩人的微博,曬出他的詩作,人們便一窩蜂地跟上去紀(jì)念。正是他,那容。
是那容,確定是他,是他發(fā)起的。我絕交多年的哥們。
這兩個,一個死了,一個發(fā)起悼念。我再也坐不住了。正是周日,涼州的羅什寺內(nèi)正在大做法事。這哥倆!我坐臥不寧,出了門,不由自主來到光孝寺。光孝寺是啥地方?是南宗六祖慧能“風(fēng)幡之論”的地方,心動還是幡動的辯論,正來自這里。我得靜心想想。
來到光孝寺,我坐在那棵巨大的榕樹下,面對風(fēng)幡堂,冥想片刻,心緒稍寧。我之所以選擇此地紀(jì)念龍雀,是因為這座寺院在廣州,和羅什寺在涼州一樣重要。在這里,我得想一想那容,還有龍雀,聊作悼念。
九十年代中期,我和那容曾探討過龍雀這個筆名,當(dāng)然是私下里他為啥叫龍雀。不過,后來證明我們的推理是成立的。我的理由是此筆名出自“馬超龍雀”,那容同意我的觀點(diǎn),只是強(qiáng)調(diào),應(yīng)該是“馬踏飛燕”。我當(dāng)時說,關(guān)于這個,不用辯論,那是考古學(xué)家的事。
涼州有個雷臺觀,是東漢時候的道觀,至今還在,赫赫有名。雷臺觀出土了一批銅馬銅車,其中有一件就叫馬超龍雀。1969年,武威縣金羊鎮(zhèn)村民在雷臺觀下挖出了一座漢墓,是東漢晚期的,漢墓里面有很多青銅器,主要是銅車銅馬,在墓中擺成一個陣,人們叫銅車馬陣。這算是六十年代中國最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此后震驚業(yè)界。這才引起了時任文化部長郭沫若的重視,他親自來到甘肅,考證了其朝代,認(rèn)定墓主人是前涼張茂等,最重要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其中一件甚為罕見的青銅器,一匹馬昂首嘶叫,脖頸略扭,馬首略偏,四蹄撒開,遒勁奔馳,其右后蹄踏著一只鳥兒!由此,郭沫若親自將這件寶貝定名為馬踏飛燕,1983年定為國家旅游標(biāo)志。后來又有研究者說,這叫馬超龍雀,馬是汗血馬,鳥是龍雀。一匹自由奔馳的駿馬和一只自由飛翔的雀兒的相遇原本就很稀罕,而且雀兒恰恰被踩踏在馬蹄之下,更是罕見的奇遇。這不得不令人關(guān)注這只雀兒的命運(yùn)。這龍雀,據(jù)傳是神鳥,飛速極快。既然如此,被踩在馬蹄下的幾率更低,緣何落得如此下場?我的答案是兩個字:命運(yùn)。按照我和那容當(dāng)時的判定,詩人龍雀之所以取其筆名,難道他也有堪比馬蹄下的龍雀一般的命運(yùn)?實在不可理喻。
在常人看來,龍雀的命運(yùn)是好過普通人的。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龍雀十五歲,順利考入武威師范,對于一個農(nóng)村的孩子而言,上了師范。意味著端上了鐵飯碗,在升學(xué)率不到百分之一的時代,畢業(yè)就能拿工資,吃商品糧,算是幸運(yùn)至極了。的確如此,詩人畢業(yè)后分配到?jīng)鲋萼l(xiāng)下的一個學(xué)校任教,后來結(jié)婚生子,又調(diào)到了涼州城郊,算是安居樂業(yè)了。不知道他從什么時候?qū)懫鹆嗽姼?,但他的筆名出現(xiàn)在涼州文學(xué)圈是在八十年代末。涼州有個文學(xué)刊物叫《紅柳》,他發(fā)表了一首詩歌,總共十來行。在當(dāng)時,這樣的詩人在涼州不下二十人,龍雀不算出眾。但從他發(fā)表詩歌的時間來推測,作為龍雀的他,恐怕也是在結(jié)婚之后。這就意味著詩人在結(jié)婚以前還是一只自由飛翔的鳥兒,尚未淪落到馬蹄之下;是后來一場偶然的婚姻,他才被踩在命運(yùn)的馬蹄之下。這才有了“龍雀”這個詩人。
果然如此。有一天,那容的一個朋友侯駟請我們喝酒,酒至酣處,說,你們這些文人,傻的多。那容說咋啦?你聰明,寫一首詩我看看?侯駟說,那事我干不來,倒是有個忙請你們幫一下。我倆問,啥事?他說,有個詩人,買了他的房子,欠兩千塊錢不給,這人你們肯定認(rèn)識,能不能幫忙索要一下。我倆問,誰?他說,曲非卿,認(rèn)識嗎?我倆相視一笑,都搖頭,不認(rèn)識,沒聽說過。我們明白,他說的曲非卿就是龍雀。他說,那詩人沒錢,說他家的錢老婆管,叫我找他老婆。一天晚上十點(diǎn)左右,我打他老婆的小靈通,他老婆說正忙呢,小靈通傳來音樂聲,像舞曲。改日再打,問她在哪里,說在涼州市場。找過去,她原來就是在涼州市場做服裝生意。那女人正和一個男人在店里聊得熱火,以至于我都沒好意思說我是誰,只好裝作買衣服的人,看了幾件服裝,轉(zhuǎn)身走開。再后來,我再催欠款,詩人說,老婆盤了鋪子,卷了錢,跟別的男人跑了,沒錢。
我倆好事,就約龍雀到松濤寺外,喝酒解愁。龍雀個子高,邋遢不堪,喝了好多,最后喝高了,說煩,不喝了。問咋啦,說女人跑了,娃沒人管,還得回去看娃。我倆同問,為啥跑了?他直言不諱地說,有別的男人了。我倆一聲唏噓,喝酒。喝夠了,扶著龍雀,打了面的,搖搖晃晃穿過西大街、楊府巷,再左拐彎,就是核桃園——馬步青當(dāng)年的蝴蝶樓附近,才到了他家里。正好他家有一個人,瘦小不堪,頭發(fā)像一叢刺蓬,抽著煙,聊了幾句,才知道是龍雀的舅子哥。他歪著頭,吐出一口煙,說:“我那個妹妹說不成,我叫她離掉算了,她不聽話,你看……”
過了兩三年,一次和龍雀喝酒,他顯得很高興,說女人回來了,娃有媽了。我和那容都說好,回來好。龍雀喝酒不用勸,自己斟,自己飲,喝了很多,最后我倆又將他扶回家。這一次總算見了他的女人。那女人身材苗條,體格風(fēng)騷,描眉畫唇,笑意盈盈,懷里還抱著一個小男孩,對男人醉酒沒有半點(diǎn)怨言。我們將龍雀撂在床上,死死睡去。
見她懷里抱著孩子,那容說:“嘿,你倆,生了老二也不請客,悄楚楚的?!蹦桥诉种煺f:“不是他的娃,他請啥客?”我乘著酒勁兒問,不是他的是誰的?那女人紅著臉說:“反正不是他的。他忙著喝酒寫詩,顧不上生娃?!币宦犨@話,我倆急急竄出門,搖搖擺擺,像中槍一般,落荒而逃。
此后,好長時間沒見面。半年后,我調(diào)到了蘭州,臨走前請他喝酒,他喝得泥醉,嘴里一個勁兒地哭著說,走吧,走得越遠(yuǎn)越好,再也別回來,這地方!接著彼此便斷了音訊。此后,我又調(diào)到廣州,接著就有了他的死,其間二十年。他死得很離奇,據(jù)那容在網(wǎng)上說,當(dāng)天,他在羅什寺做講解,來的是鳩摩羅什老家的客人,新疆庫車的,也是三個文人,他們是專門來祭拜鳩摩羅什的。那天,他講得格外認(rèn)真,講完之后,聲稱感覺不太舒服,也不陪客人吃飯,就回家了?;丶姨稍诖采希驮僖矝]有醒來,死了。
我坐在光孝寺的榕樹下,看著瘞發(fā)塔(惠能的頭發(fā)埋在該塔下),想著羅什塔,內(nèi)心茫然一片,悲涼無比。這悲涼不僅是因為龍雀之死,而是這消息來自那容。自從我離開涼州,和龍雀聯(lián)系不多,后來干脆和那容絕交了,這是源于另一層原因。
二
我從涼州調(diào)到蘭州時,正是世紀(jì)之交的前一年,1999年。那時候世界正流行一種病,男人吃飯喜歡帶女人,帶女人的男人顯得高人一等。有一個人總是和我形影不離,他叫范僧,做生意的,每次吃飯他總要帶個女人,還時不時地?fù)Q,我就開玩笑說,你這人名不符實,明明是個僧人,還要吃葷喝酒。他當(dāng)然懂得我的意思,不置可否,一笑了之。有一次,范僧喝多了,說,泉哥,涼州有個那容你認(rèn)識不?我說不認(rèn)識,咋啦?他說,據(jù)說是個詩人,你應(yīng)該認(rèn)識吧?我說涼州再缺啥,詩人不缺,遍地都是。咋啦?范僧說,他老婆可真漂亮!我說,他老婆,漂亮?你認(rèn)識嗎?他說,豈止認(rèn)識,都睡了。我的頭炸了!我的眼前立即浮現(xiàn)出那容老婆那張憨憨的笑臉,憨得近乎傻,笑容天真純潔,怎么會有這事??!我怒從膽邊生,嚴(yán)厲地說,你嘴上勁大,咋認(rèn)識的?他說得有鼻子有眼,說那容在什么單位,做什么工作,家住蝴蝶樓邊的那條巷子,哪棟樓幾樓,家里擺什么家具,大床在哪間臥室,無所不知。我愕然。我再問,他老婆做什么工作?范僧說,就在二輕局下屬的天馬飲料廠當(dāng)打字員啊。我愕然。
當(dāng)晚回家后,死活睡不著。凌晨三點(diǎn)半我刪除了那容的QQ,才湊合瞇瞪了一會兒。此后,我拒接他的電話,不回他的郵件,對,我要和他絕交,就絕交了。盡管來自不同方向的聲音在打聽,你倆咋啦?那容喝醉酒就哭著罵你,說你不是東西,無情無義。他原來不是這樣??!不過,我等的就是這個,盼的就是他對我失望透頂,再不理我。更有人對我開始評頭論足,上了蘭州忘了涼州,什么東西啊,連故人都忘了,王八蛋一個,他媽的,忘恩負(fù)義的東西。
這還不算,我和范僧也絕交了。對范僧,我實行“三不”政策:范僧的電話不接,他的飯不吃,但凡他參加的飯局我不參加。再后來,范僧通過別人問,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我,不理他了。我裝作莫名其妙,未予正面回復(fù)。有時候碰到一起,實在躲不開,打個哈哈,急忙閃開。
看到他倆我就頭疼,想到這事我就心煩意亂,就不敢想下去,就不想面對這個世界和這種事情。我甚至覺得我自己罪孽深重,因為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其實,我也非常想念那容,多少次想聯(lián)系他,我都忍住了。于是,開始回憶,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我倆是怎么相識的。想不起來算了,我也不想虛構(gòu)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但原因是肯定的,就是基于共同的寫作愛好。他是天水人,畢業(yè)后直接分配到了地區(qū)二輕局。起初,我也不知道二輕局是干什么的,后來才知道,二輕局就是管皮鞋廠、地毯廠、毛紡廠這些廠的,涼州本來就沒有重工業(yè),二輕局就是工業(yè)局。剛到?jīng)鲋?,除了同事,他朋友很少。我倆就開始交往了。我和人交往要么處于直接的需要,要么看人品。前者是出于被動,不交往不行,必需的,不二的;或然的選擇就是看他的人品,譬如那容,他為人實誠敦厚,長得胖嘟嘟的,笑容多,也幽默。此后也證明了這一點(diǎn),果然如此。他為人善良,寬闊,不苛刻。喝酒見性,他從來都是嘻嘻哈哈的。貌似醉話,卻不過界,始終坦誠有度,這說明他對人不存芥蒂。所以,不管喝多少,都想不起別人的不好,也就無從談起對他人的苛責(zé)。八十年代,好多人都是通過喝酒驗證人心的,有人喝了酒就往舞廳跑,有人喝了酒就往賭場跑,有人喝了酒就和人打架吵嘴。他一次也沒有,哪里也不去,只管睡覺。年輕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酒場打過誑語,你知道我是干啥的?我是寫小說的。寫小說的是干啥的?專門研究人的。此話不假,在當(dāng)時唬了好多人?,F(xiàn)在想來,這話還是有來頭的,那就是對人的觀察和基本判斷是到位的,這一點(diǎn)自信就來自早年對人的識別。其中,那容就是一個,這判斷讓我信心百倍,和他的交往越來越密切。但凡我在的酒場他必在,有他在的飯局也差不了我。他的局主要來自政府關(guān)系,其中就有來自蘭州的老板,也有當(dāng)?shù)氐难蛎溩樱€有面粉廠的廠長、皮鞋廠的廠長,總之雜七雜八。他呢,正缺乏社會資源,幾乎來者不拒,所以飯局也不少。他這人就是個沒脾氣,心善,人說了他的壞話,他只是一笑而過,甚至還要變本加厲地自我挖苦幾句,說話的人也沒意思了??傊?,我們的關(guān)系好到了沒有任何間隙,沒有任何摩擦。每每喝大了,那些狗屁都要熱心地叫來司機(jī),送他到家,有時候也要捎帶送我回去。有一次酒后,有個蘭州老板要送他回家,我也喝多了,他拉我也上車。奇怪的是去我家路過他家,他們硬是先送了我,然后才去送他。次日,我就問他:“那容,你這工作也是肥差,有人請客吃飯,也有人送土特產(chǎn),有沒有人送錢啊?”他說,有。我問多少?他說,一概不收。我就問,你要當(dāng)心,不要被這些王八蛋吃定了你。他說再給個膽子他也不敢,一個外地人,要是出了事,怎么向老婆娃娃交代,他心中有數(shù)。我還問他,昨晚喝多了?他笑著說,搖來晃去,早晨醒來,怎么到家的都失憶了。我說,誰送你的,忘了?他說真忘了。轉(zhuǎn)而又急急問:“誰送的?你嗎?”“蘭州人送的?!彼@得恐慌而無辜。其實,這等事我也有過,酒鬼都一樣。
后來,我從涼州調(diào)到了蘭州。一開始,我倆的關(guān)系沒有絲毫的淡漠,他每次上蘭州都要找我,帶上我喜歡的西涼美酒,我們都是盡歡而散。自從范僧告訴我那令人不安的消息后,我們最后見了一次面。我們照常喝酒,酒至酣處,我問他,你認(rèn)識范僧嗎?那容說,咋不認(rèn)識,蘭州人,張老板的司機(jī),老是送我回家,挺好的。我說,現(xiàn)在還聯(lián)系嗎?他說,小范經(jīng)常去涼州,有業(yè)務(wù),咋啦?我說,這人你再別交往了。那容睜著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看著我,說,為啥?我說,聽我的就是了。那容較真,窮追不舍,我什么也不說了。那容說,你不把我當(dāng)朋友,吞吞吐吐,有話直說嘛。我還是不說,自管喝酒。接著他也不問了,也是無言喝酒。半天,那容問,我倆交往多少年了?我說十二年。他說,泉哥,你拿我不當(dāng)人!我說是你拿自己不當(dāng)人!那容辯解,我反駁。我倆吵得很厲害,關(guān)于患難、男人、尊嚴(yán)、世俗、友誼、哥們,我們大聲辯論。我對此害怕極了,后來一言不發(fā),任他罵我忘本,世俗,高高在上。我實在忍不住,又罵他傻瓜,沒尊嚴(yán)?!皼]尊嚴(yán)”三個字深深刺傷了他,他說,我是沒尊嚴(yán),我大老遠(yuǎn)來看你,你卻高高在上地對我指手畫腳,你覺得自己是個什么東西!說著,又灌了一壺酒。我也接著灌了一壺,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去了洗手間,回來,他冷靜多了,只問我那個問題,為啥不讓他和范僧交往。我還是不回答,他摔了酒杯,踉踉蹌蹌,拂袖而去。我們不歡而散。我清楚,他并不是醉到什么也不知道,我眼看著他打車走了。
次日,我怕他再問那個問題,他沒有聯(lián)系。此后,我倆再也沒有聯(lián)系,直到龍雀死了。
我坐在光孝寺的榕樹下,從微信上看,羅什寺的法事已經(jīng)做完。午后兩點(diǎn),不知道那容從哪里找到了我的微信,加我,說,我是那容。我有點(diǎn)慌亂,暫未理睬。接著,又加我,注明:涼州哥們那容。我還是沒有理睬。仁者心動,風(fēng)幡才動,世界就動。那容這次,算不算仁者心動呢?而我顯然是心動了,卻在猶豫加不加他。接著,他又加我,注明:最后一次,汪爺。我猶豫再三,想了又想,終于加了他,這已經(jīng)是我們“絕交”又十年之后了,我到廣州已經(jīng)五年。這個光孝寺的午后。
加了他,我是想好了理由的,絕不承認(rèn)我認(rèn)識范僧。我離開蘭州已然五年,其他人事我全忘了,一無所知。
他開口就說,汪爺,好悲涼啊!
叫我汪爺,對,沒錯,他之所以這樣稱呼,是因為我老家涼州一帶有個習(xí)俗,男人四十五就稱爺。原因是在舊時代,男人過了四十五,就可以扎住寬闊的褲腳,留胡須了;留了胡須,當(dāng)然可以稱爺了。按照過去推算,四十五歲的男人應(yīng)該有了孫子;隨著孫子叫爺,也是常理。
我回復(fù),那爺好!咋啦?
他說,龍雀死了。
我說,知道了,拜你傳播。
他說,我是在祭奠自己。
我看了一眼瘞發(fā)塔,暗嘆:他難道知道了!我說,你說什么,不懂。
他說,汪爺,我也會死。
我說,誰不死,難道要活個千秋萬代不成?那不成人精了。他回了一個笑臉。
我問咋回事?他說,我倆當(dāng)年考證過筆名的事,你還記得嗎?我假意忘了,問,什么筆名?他說,龍雀。我說,想起來了。他說,那女人活活把龍雀給糟蹋死了。我說,怪誰,你不是剛在羅什寺嗎?我在廣州的光孝寺,誰也怪不得,命,馬踏飛燕……后面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沒說出來:還不怪他自己,我們不都一樣嘛。
你在光孝寺??!那容這才緩緩說出了龍雀的死亡經(jīng)歷。
三
當(dāng)年,龍雀在城里買樓,是為女人。當(dāng)時龍雀還在鄉(xiāng)下教書,離城里還有四五十里地,在九十年代初還沒時興在城里買房的。龍雀的女人無業(yè),非要在城里買房做生意,否則就跟他離婚。龍雀愛這女人愛得要死,女人想干什么,他都滿足。
那時候,龍雀的女人才二十五六歲。龍雀東借西挪,在涼州城里買了房,租了鋪面,女人便堂而皇之進(jìn)城做生意了,而他還在鄉(xiāng)下教書。背了一屁股債務(wù),女人當(dāng)然也想盡快賺錢還債,正好遇了個有錢的豪放主兒蔡石頭。有一次,龍雀偶然進(jìn)城開會,半夜醉酒回家,發(fā)現(xiàn)老婆和一個男人呼呼大睡。龍雀暈暈乎乎,倒在沙發(fā)上。等老婆醒來,才發(fā)現(xiàn)龍雀居然在家。老婆見狀,百般羞惱,拿來菜刀,塞進(jìn)龍雀手里,讓他去殺了蔡石頭,他不干,說不怪他。那女人聽了這話,哭著說,殺了我。龍雀握著菜刀說,也不怪你。女人一聽這話,說到了痛處,繼而要和他離婚。龍雀右手舉刀,斜刺里一刀砍在自己的左臂上,一時鮮血噴出!那女人搶菜刀,哪里搶得過去,或許她要奪刀自裁。搶不過菜刀,女人就大哭著,給龍雀包扎傷口,這才吵醒了蔡石頭。蔡石頭出來,看著他并不要命的傷口,不緊不慢地整理衣服,說,趕快調(diào)到城里吧,這樣下去,我不來,別人也會來。蔡石頭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此后,龍雀同意離婚。那女人的條件是龍雀凈身出戶,同時帶走他的娃;理由是不盡丈夫的義務(wù),無權(quán)提任何條件。這一說,龍雀啞口無言。
一提到娃,龍雀心軟了。老婆在城里開鋪子,對娃的教育極其重視,但是,在娃的眼皮子底下和別的男人睡覺,這是對他的最大的侮辱,再好的教育也是白搭。
龍雀反復(fù)斟酌,下不了決心,便找到了那容,把這件事情說破了,征求他的意見。那容勸和不勸散,說算了吧,等她自己反省吧,有娃的面子,離了就鬧大了,娃咋辦,跟你去鄉(xiāng)下?總不能讓娃背著黑鍋吧,心頭一把刀,忍吧。龍雀聽話,就忍了。
話說,蔡石頭說到做到,不到半年工夫,也不知道他跑的什么路子,真的將龍雀調(diào)到了城郊一所學(xué)校。而龍雀的婚也沒離成。龍雀默默接受了蔡石頭的幫助,要給蔡石頭辦事的花銷,蔡石頭分文不取。那時候,調(diào)工作進(jìn)城,按離城的距離算地,一公里一萬;龍雀雖沒進(jìn)城,但已到了城郊,就算打個五折,二十公里也是十萬啊。龍雀心中有數(shù),但無可奈何,羞愧不已。自此,龍雀喜歡上了佛教,三天兩頭往羅什寺跑,也熟悉了羅什寺的主持,還申請了居士證,也將此證給蔡石頭看了。這就意味著他絕棄女色了,但他離不開酒。他逢酒必醉。每每醉酒,就找那容,口口聲聲不想活了。那容就罵他,你死了,你的娃誰管,你有沒有責(zé)任心?女人送人了,娃也送人嗎!龍雀便不再說死的話。盡管如此,那容看得出來,他雖然活著,卻是不好好活了。再后來,那女人盤了鋪面,卷了錢,跟蔡石頭上了新疆。這時候,龍雀還不到四十歲,哥們都勸他,算了,趕快起訴,讓法院判離算了。再找一個,重新過。他不動不響,真有點(diǎn)頓悟了。再后來,那女人回來了,懷里多了個娃。龍雀還是不動不響,不言不語。女人說,她錯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想娃,也想他,要和他過。龍雀無聲默認(rèn)了,這女人已然被人拋棄,如果再被他拋棄,抱個娃,就真沒活路了。按他的原話說“佛不拋棄惡”。這娃就是地痞蔡石頭的娃,多年前,龍雀在鄉(xiāng)下忙著教書育人,寫詩賦詞,龍雀的女人在城里經(jīng)商掙錢,蔡石頭乘虛而入,倆人就好上了。好了很久,趕上“嚴(yán)打”,蔡石頭搶劫犯事了,要遠(yuǎn)走高飛,順手就帶了龍雀的女人;帶走兩年,同案犯因為另一起搶劫案事發(fā),他的罪被同案犯給背了,他自然堂而皇之回來了?;貋硪擦T,關(guān)鍵這蔡石頭是無業(yè)游民,日子沒辦法過,只好將他的女人還給他,外加了一個娃。此外,蔡石頭還三天兩頭到龍雀家,來借錢。每每他來,龍雀也不含糊,就讓女人取錢給他,要多少給多少。接著,兩人喝酒,喝高了,喝醉了,喝泥了,自己躺在在沙發(fā)上呼呼大睡。龍雀就這么忍著,他認(rèn)定自己前世造了孽,這是報應(yīng)。他的錢被蔡石頭隔三岔五取走了,他不以為然,總覺得欠了蔡石頭的人情;至于女人,她欠的孽債,由她還便罷了。慢慢地,龍雀還離不開蔡石頭了,喝多了就給蔡石頭打電話,讓他回家。蔡石頭如果正好在龍雀家,就會笑著說,我就在你家等你呢,快回來。龍雀就說,喝多了,回不來了,酒在床下,你自己喝。龍雀就去了羅什寺,在客房睡了。后來,羅什寺的主持知道他冤孽深重,每每在他酒醒的早晨,開釋他:人啊,就這么回事,不要抱怨,過吧,這才是修行,等你修行完成,魔咒自釋。慢慢地,龍雀就嚴(yán)格按照出家人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了,對世間的一切看透了,看淡了,倒是對鳩摩羅什格外上心,將寺內(nèi)的佛經(jīng)讀了一遍,把鳩摩羅什考究得通透,崇拜不已。此后,他便空了。他唯一喜歡的就是酒,也不吃肉,每每空腹醉酒之后,就回家?;丶乙姴淌^不在,就打電話叫他。蔡石頭眼看著年過半百,最終也老了,漸漸也沒臉去他家了。他還是叫,每每周末,他喝醉就叫蔡石頭。也許是蔡石頭實在沒臉混下去了,最終消失了。龍雀還是喝酒,喝得身體虛飄,每每深夜像影子一樣飄回家,女人根本管不了他,也懶得管他。后來一次,他終于喝倒在現(xiàn)場,哥們急忙將他送到醫(yī)院,搶救過來之后,醫(yī)生給出的結(jié)論是心梗,很危險,不能喝酒抽煙了。自從發(fā)現(xiàn)他得了心梗之后,朋友們不敢叫他喝酒,他就自己悶喝。其實,他已經(jīng)是在等于自殺了,無非是慢慢地來,不是一次了結(jié)。等到女兒上了大學(xué),蔡石頭的兒子也上了高中,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他不顧醫(yī)囑,總在包里提著一瓶涼州曲酒,走到哪里喝到哪里。直到生命結(jié)束之前,他寫了一首詩歌,等于是寫給自己的挽歌。
隨后,那容發(fā)到了我的微信:
我滿世界找你/跛足赤腳 眼含熱淚/我供奉我的鮮血/我割肉帶刀相奉/我跪拜十載 向菩薩打聽/我叩問諸神/菩薩抿嘴而笑/諸神默不作聲/我終將絕棄佛國/也要找到你/即便你在冥界
他在找誰?自己、蔡石頭還是愛人?自我、他我、本我?顧此失彼。
我說,死了是解脫。
那容說,他倒是解脫了,我也想解脫,汪爺。
我說,急啥,誰沒有一死嘛。馬踏飛燕也罷,馬超龍雀也好,都是命。
那容說,汪爺,是馬踏飛燕。是命躲不過,就是被踩踏的命。我也一樣。
我說,那容啊,怎么都好,何苦呢!
那容說,汪爺,龍雀死了還有蔡石頭超度,我呢?
我吃了一驚,問,什么?蔡石頭超度?
那容說,蔡石頭當(dāng)年就去羅什寺剃發(fā)為僧了,一心向佛,苦讀經(jīng)卷,再也沒有露面。龍雀死了,他第一次露面,主持超度,我認(rèn)得他。
我慨嘆,造化弄人啊。
言畢,那容發(fā)來蔡石頭剃發(fā)為僧、超度龍雀的照片。
我左看右看,那僧人倒像范僧,正要質(zhì)疑,卻發(fā)不出微信。那容已把我拉黑。
我坐在那棵巨大的榕樹下,光孝寺的經(jīng)幡似動未動。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