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blues

朱夏妮

每年夏天再次回到廣州的時候，廣州塔上的廣告都會改變。最開始7歲，家里搬到廣州時，廣州塔頂?shù)募膺€在施工。我一直很納悶這個塔的用處，這好像是一個電視塔，收錄信號。六月份總是下雨，下雨之前烏云很迅速，遮住樓頂，也遮住我。各種不同的汽車喇叭變得沙啞、急促。街角理發(fā)店門口的白熾燈也突然滅了又亮起，這時候?qū)γ婧诎档陌珮欠康娜龢?，電焊機冒出金色火花。沒有一點聲音，我從來沒喜歡過廣州的暴雨，但暴雨前的緊張讓我放慢呼吸，期待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臨的下一刻。風把白色發(fā)黃的玻璃窗吹得前后碰撞，就像中午去菜市場買的塑料袋里裝的活蝦，心臟跳動。這個城市也在跳動。潮濕的天橋下，他們沒有穿上衣，弓著的腰需要鹽的補給，吃著雪白塑料飯盒里粘成一團的米飯，菜心，還有燒鵝、燒鴨，或者叉燒。這個城市的味道，珠江邊的腥味在暴雨來臨前極其濃郁，有人推著自行車快走。江面開始波瀾，我甚至期待著它能漫出來，淹沒我的腳。

14歲的時候，離開這個城市的前一天，我和父親下午在珠江邊散步。我背著新買的小提琴，我們像游客一樣在珠江邊照相，好像剛來到這里一樣。我還像往常一樣在散步的時候戴著耳機聽歌，完全沒有想到我這樣享受音樂的同時切斷了我和他的溝通。我會反復(fù)聽一首歌，直到耳朵開始疼。那天下午走到一半，右邊的天黃了，公交車的剎車也拉長得像一個憋了很久的嗝。暴雨突然來了，有些人頂著黑色塑料袋小跑。當風把雨推向左邊，江面上的綠色浮標燈亮了。江水和天是一個顏色，包括對岸的樓，包括我爸爸。閃電在樓之間，小孩開始哭，破音地哭，躲在媽媽身后。江水被傾倒著沖向前面的灰色和白色的吐沫。我們來到一個碼頭避雨，就像其他來往的乘客被困在這里一樣。雨灑進窗戶，點在我的鼻尖，旁邊的人讓我關(guān)上，接著雨小了。碼頭的工作人員讓避雨的人都出去，她要下班了。這時江面凝固，像中午做的小米稀飯留到晚上時，最上面的一層皮。從此每當我想到離別，下午翻滾的珠江，魚腥味，烏云和暴雨，小孩的哭聲，還有一直走在我旁邊，但并不和戴著耳機的我說話的父親便混雜著出現(xiàn)在記憶里。在干燥的威斯康星州，太陽總是照著我，照著發(fā)燙的汽車前蓋，前蓋上倒映著藍天和白云，濕熱和暴雨留在身后，封存起來，放到大衣柜頂上。

當我真正愛上廣州的暴雨時是后來了，抱著度假的心態(tài)回家的時候。它變得不再是我的生活常態(tài)，于是，我站在一個外人的角度，在六月變得不愛帶傘。畢業(yè)展的季節(jié)，和為數(shù)不多的在廣州的朋友出門總是去看看展覽，盡管也不一定太好?？偤眠^在花城匯這樣的大型購物商場來回逛，買3分糖的奶茶，自拍，修圖，討論朋友圈發(fā)什么“文案”好。我一直很納悶為什么人們會管朋友圈配的字叫文案，聽上去好像一個自我推銷的部門。我在申請大學(xué)時寫的那些文書已經(jīng)對我來說夠多自我包裝推銷了，不能再繼續(xù)了。廣州美院的老院子的樹都很老，和朋友看完2017年畢業(yè)生的展覽，又開始暴雨了，我也沒有帶傘。我們坐電梯到最高的一棟教學(xué)樓的頂層，保安把我們叫住，問，你們?nèi)ジ墒裁?？我說我在做一個新的藝術(shù)項目，我想錄下來這時候的閃電。保安就讓我們上去了，他可能在美院工作也適當理解一些學(xué)生得做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我沖進雨里，看閃電帶著雷，眼睛也不是很能睜開，就像小時候終于可以自己洗澡時，想象自己在下大雨的晚上和愛人分別一樣。雨是熱的，這和烏魯木齊的雨很不一樣，不用擔心我是否會感冒。長大之后我就沒有自愿淋過雨了，這是只有小孩子和戀愛中矯情的人才做的事情吧。我現(xiàn)在擔心的是淋完雨后畫的眉毛會沖沒。我們坐在欄桿上，低頭看著樓下，也沒有人說話。朋友突然問我，你不會要跳樓吧，我說怎么可能。他說哦還好，我以為喜歡寫詩的也都喜歡這樣。我不知道我在雨里待了多久，待到手指起了白色的皮為止?；丶液笪覌寙栁以趺椿厥拢艺f忘帶傘了，沒有告訴她我故意淋雨。

上了大學(xué)后，我才有機會想起廣州的冬天。高中的寒假只有一個星期，四年冬天沒回家。大學(xué)的寒假是一個月，今年的假期剛好在春節(jié)前的三天結(jié)束。因為太久沒有在這里過冬天，我對它的感覺格外深刻。晚上睡覺也變成一個讓人激動的事情，可以蓋厚被子，盡管也不是太冷。被子還是柜子最上層放了很久的味道，或者是我媽的味道，具體我也分不清。廣州的冬天像沒見過海的人看到海時興奮地向沙灘沖去。跑到海邊的時候又不會再繼續(xù)了，不像電視里演畢業(yè)旅游那樣半個身子都沖進海里。江邊藍色和綠色的共享單車載著夏天夜晚的風，讓人忘了季節(jié)。還像夏天一樣，我總坐著地鐵轉(zhuǎn)兩次去大學(xué)城北的D出口，右拐再過兩個紅綠燈。聽著關(guān)于下午的歌，發(fā)呆往前走，不戴眼鏡因為我不想看清街道上任何人的臉。夏天和我一起玩的朋友，我也不怎么聯(lián)系了，好像大家都是按著季節(jié)的規(guī)律相處，一個季節(jié)結(jié)束友誼便暫停，包括和我一起去美院的天臺淋雨的朋友，開學(xué)以后就沒有再說話。今天下午我出了地鐵站，右拐，直走，撞見了他。是他先看到我的，因為我什么也看不清。我們擁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好像矮了。他已經(jīng)畢業(yè)了，現(xiàn)在在一家畫室教人畫畫。聊了兩句話之后他就往相反的方向走了，我繼續(xù)朝紅綠燈走。有時候微信的一條消息也沒有，一個隨意的下午偶然在廣州郊區(qū)的街道突然的重逢精確。

烏魯木齊童年的朋友娜迪亞的宿舍在五號樓。我每次進她們刷臉才開的校門都有點緊張，因為我也不知道資料庫里有沒有我的臉。顯示屏還會自動給你美白磨皮，這個校門的刷臉儀器是這樣，機場的安檢也是。但美國的大型超市里的自助買單屏幕不會給你自動美顏，我聽別人說他們故意讓你在結(jié)賬的時候看到你真實的臉，丑得刺激自尊心，這樣也不會想要偷東西。和娜迪亞認識的時候我們五歲，小學(xué)一個班，但很快我就搬到廣州了。小時候沒和她玩，因為她好像很受歡迎，我有點怕。后來再得到她的消息時已經(jīng)聽說她考到廣州了。她們的宿舍院子也給我童年家屬院的感覺，宿管大媽出乎意料地不兇。我們散步到大學(xué)城的商場，沒有目的地逛，聊男孩。這里露天的美食街還有賣馕和新疆炒米粉的;不同地方的小吃，照顧不同地區(qū)學(xué)生的口味。我有點羨慕，畢竟我學(xué)校食堂也不會有這樣地方，照顧亞洲學(xué)生做的中餐的包包菜也炒不熟，不放鹽讓你自己放醬油。我第一次抽煙是16歲，喜歡搖滾樂手也學(xué)他們抽中南海，沒有咳嗽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抽進去。只是做做樣子裝裝逼，用煙漱口。我一點也不喜歡，后來上大學(xué)了，哲學(xué)教授欣賞誰就會邀請誰下課和他一起抽煙，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社交活動。娜迪亞今天買了一包中南海點八，我以為她故意這樣因為她知道我喜歡，但其實她告訴我只是因為它便宜。我們說話已經(jīng)沒有新疆普通話的味道了，但是我和她說話還會自然說幾句。我喜歡來大學(xué)城，因為這里就像一個獨立的社區(qū)，充滿了年輕的人，它讓我不記得我在哪個城市，甚至可能在故鄉(xiāng)。它的便利店里也有賣新疆的烏蘇啤酒。娜迪亞說一人兩瓶，我說喝一瓶就夠了，我們拿著酒邊喝邊往中心湖走。我珍惜能拿著酒在街上走的時光，因為回到美國這樣做就要被拘留。然而這又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路上走著就可以喝酒，也可以一蹦一跳，也不用在烏煙瘴氣的室內(nèi)玩牌之類的中年人喜歡干的事情。娜迪亞說中心湖到了晚上，都是一對對的情侶，像蚊子一樣，總在溫暖和湖邊的晚上瘋狂繁殖。

現(xiàn)在是下午，沒有什么人。這個人工湖今天看上去和陰天一樣灰，我說找個地方坐吧，那個亭子怎么樣，她說亭子太土了，坐湖邊草上吧。我現(xiàn)在唯一會的幾句維語，我愛你，干杯，我等你，都是她教的。我期末復(fù)習的一周，每天都會聽新疆的民歌，或者相似的東西，小時候流行的那些歌，《2002年的第一場雪》之類那些任何帶給我童年安慰的。烏蘇啤酒紅色版本確實一瓶就可以稍微微醺，但她好像喝了沒什么反應(yīng)。她給我放維族婚禮常放的舞曲，我們坐著跳舞，像殘奧會的羽毛球項目。我不會跳，小時候?qū)W的都忘了，但也不需要會跳，跟著節(jié)奏動就可以了。她說希望我能夠早日學(xué)會維族舞蹈，因為她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要跳到天亮。維族的婚禮和漢族不同，一般晚上開始。所以到天亮也不是很久。我們還會去一個天臺，上面有一個破沙發(fā)。后面是老師安了防護網(wǎng)的辦公室，但里面常年沒人。我們抽中南海，從喜歡的男孩不喜歡自己聊到結(jié)婚，聊到養(yǎng)孩子有多貴。這個時候一般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從這個樓頂也看不見城市，廣州塔上的廣告也看不到。這個時候，我感覺我已經(jīng)不再沖動年輕了，今年20歲。我們告別，我再刷臉出校門，走剛剛來時的路，但這里沒有路燈?；丶业牡罔F比去的時候快，我爸媽可能會坐在沙發(fā)上等我，一聲不吭，就像以前還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時初中放學(xué)回家晚了一樣。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