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恨江城

李國彬

1

找不到肖義，對于江彥彥來說，就等于把整個世界都丟了。

上午，江彥彥正盯著肖義的微信頭像發(fā)呆，手機“嗡”的一聲響了，把她嚇了一跳。

短信是王主任發(fā)來的，要求江彥彥緊急填寫一張全市醫(yī)務(wù)人員登記表。江彥彥抱著手機，兩根纖細的手指上下翻飛，跳彈一般，很快就回了一句：

我已經(jīng)辭職三個月啦。

對方也是秒回：特殊時期的特殊表格，都要填。接著又追發(fā)了一則市衛(wèi)健委的通知：

緊急通知：目前，武漢發(fā)生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且有向全國蔓延的勢頭。請各院通知到本地的醫(yī)療從業(yè)人員（包括在職和離職的），明天上午8點之前，必須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對拒不服從工作安排者，在職在編的，將按照解聘程序予以除名;離職在外經(jīng)營醫(yī)療業(yè)務(wù)的，報有關(guān)單位，吊銷其執(zhí)照。同時，從明天開始，各醫(yī)療診所絕不允許截留發(fā)熱患者……

2020年元月27日

在醫(yī)院工作時，江彥彥就一向不屑于王主任的那種陰陽怪氣和咄咄逼人。她立刻把王主任拉黑了。

江彥彥剛把王主任的微信拉黑，自己所在的那個醫(yī)療群里便冒出了二十多條信息，因為肖義也在這個群里，江彥彥便把這個群點開了。

江彥彥剛把群點開，有關(guān)疫情的信息便如同一條條觸網(wǎng)的魚，紛紛跳了出來。一個叫六棱刀的人，大罵地方當政者在這件事上的愚鈍和不作為。一個叫腳聾的人，先發(fā)了一組照片，照片上反映的是眾人在超市瘋狂搶購的景象，然后從加繆的《鼠疫》，談到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最后列出了一張瘟疫亡國的時間表。一個叫高蹺的人更是危言聳聽，說二戰(zhàn)時，米國人接受了731部隊的所有技術(shù)，以此定論，這場疫情屬于中米貿(mào)易戰(zhàn)的側(cè)擊部分，米國人絕對脫不了干系。倒是一個叫圣光的人較為溫和，他說，門徒曾問耶穌，你的來臨和這世代的終結(jié)有什么兆頭？主回答說，民要起來攻打民，國要起來攻打國，到處必是瘟疫、饑荒和地震。這些都是災難的開始。感謝主，《圣經(jīng)》上的話都兌現(xiàn)了，我們一起祈禱吧……

江彥彥感到這些人很無聊，便“轉(zhuǎn)身離開”了，然后撥打了公克的手機。

今天是年初三，手機打通后，江彥彥先喊了一聲“公總”，然后向他拜年。聽說找兔子，公克冷笑了一聲說，說是去娘家了，娘家說初二就回南京了。

這一點和江彥彥得到的消息一樣，因為，她也給兔子的母親打電話了。

她的行蹤越來越詭秘啦。這時，公克無不嘲諷地說，呵呵，狡兔三窟嘛。江彥彥笑著說，該不是大哥又惹兔子生氣了吧。見對方忽然不吭氣了，江彥彥忙改口說，哈，兔子的性格你還不知道，羅鍋子上山，錢（前）心重唄，呵呵……

如果真是那樣也不錯。公克幽幽地說，又問，找她有事？

江彥彥嘆了口氣。

從11日開始，江彥彥和肖義就沒有見過面，這一轉(zhuǎn)眼都快有一個月了。期間，江彥彥多次打肖義的手機，肖義不是說在公司進貨，就是說在外地談業(yè)務(wù)。最后一次通話是元月12日，江彥彥告訴肖義，大地影院來了一部新片子，大制作，魔幻的，已經(jīng)有上億元的票房，她已訂票，想讓肖義一起去看，算是迎接鼠年春節(jié)。肖義告訴她，公司介入了“一帶一路”，2月份，他會有一個隨團出國的機會，從13日開始，他要在天津參加由兩省衛(wèi)健委共同舉辦的出國學習培訓班。學習是封閉式的，時間是一個月。春節(jié)都免了？江彥彥委屈地問。肖義鄭重其事地說，這是國家項目??！有政治背景，涉及偉光正。春節(jié)就顯得太狹隘了。最主要的是，它可是我的一張商業(yè)門票。江彥彥只好退而求其次，要肖義說出在哪里“封閉”，她好去“探班”。肖義又以“商業(yè)秘密”和“均有承諾”等理由謝絕了。但肖義保證，學習期間，他一定會和江彥彥保持熱線。

但此后發(fā)生的事情，讓江彥彥很惱火。起初，肖義雖然不愿意接手機，信息還是有的，再過幾天，信息都沒有了。江彥彥打他電話，對方要么語音留言說在上課，要么徹底關(guān)機。那時，被“斷電”的江彥彥，眼前一片漆黑。

聽江彥彥這么說，公克笑了笑說，嗯，那你找兔子就是對的。

找不到她呀。江彥彥懊惱地說。昨天，我發(fā)紅包求回電，她都沒反應(yīng)。

哦，沒反應(yīng)。公克漫不經(jīng)心地嘀咕著，接下來，一句話都沒有了。

公克的磨嘰和酸膩勁，讓江彥彥急得直冒汗，于是，她找了一句客氣話作鋪墊，便結(jié)束了通話。但是，和公克結(jié)束通話不久，江彥彥收到了一條短息：肖義在武漢。

信息是公克發(fā)來的。

2

中午，江彥彥爬上了小區(qū)的樓頂。

江彥彥自拍了一段視頻。畫面上，她說，肖義，我現(xiàn)在就站在樓頂。我只等你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后，你不現(xiàn)身，我就獻身。

這一招很靈，不到十分鐘，肖義要求視頻了。他一出現(xiàn)就面帶怒氣地說，你瘋了？下來。你下來說話。江彥彥的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因為太急，那淚水出來時呈泛濫狀，她說，你終于現(xiàn)身了。你在哪？

這時，肖義換了個笑臉說，寶貝，一個年過傻了是不是？我……

江彥彥打斷肖義說，一字一頓地說，天津？封閉式學習？

是呀……肖義笑著說。急死了，我正準備逃課吶？

哼哼。江彥彥冷笑著說，那好，相信你。把你的定位圖發(fā)給我。就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

說到最后一個“現(xiàn)在”時，江彥彥突然失聲尖叫。肖義顯然是害怕了，他忙說，親愛的親愛的……

給我定位圖，給我——

江彥彥仍然聲嘶力竭地叫著，接著便大聲地哭起來。樓頂上的風很強勁，江彥彥的哭聲像是挨了千刀萬剮，零零碎碎，一片一片的，瞬間就被剮跑了。

這時，肖義遲疑了一下說，親愛的，我說實話，你能原諒我嗎？

還是我先說吧？江彥彥咬著牙，帶著不可置否的語氣說，你不在天津，在武漢。

肖義愣了一下，然后尷尬地一笑說，是的，呵呵……

江彥彥顯得更傷心了，她說，你去那兒干什么？為什么說在天津？為什么要撒謊？你真讓我浮想聯(lián)翩……

肖義嘆了口氣說，親愛的，我另有隱情?。『芡纯?。如果你能下來，我慢慢說給你聽好嗎？

肖義說這句話時，整個人顯得憔悴，江彥彥心里混亂了一下，便挪動了腳步。

見江彥彥從樓臺上下來了，肖義解釋了自己失聯(lián)的原因。

半個月前，武漢白特琪醫(yī)療器械公司想集中甩賣庫存的三百多臺醫(yī)療器械。甩賣價為6.6折。該公司的副總是肖義的朋友，有心拿下這筆巧錢，但忌憚閑話，又短腿于資金，于是暗通了肖義，邀他過來收購，待年后把這批貨拿到手，再高價轉(zhuǎn)手到“一帶一路”項目中去。因為此事既敏感也緊急又需要保密，肖義就沒跟江彥彥說。說完，肖義晃了晃手中的一打合同說，事情進行得非常好，這些是意向性的合同……

肖義的話還沒說完，江彥彥的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是的，肖義剛才的這一番話，每一句都像一把鋒利的小刀，很快就將這些天來，江彥彥心頭的那些怨恨、不滿、懷疑和迷惑，一一削平了。

我想你，我要去找你。江彥彥忽然這么說。肖義，你讓我孤懸正泰27個日日夜夜，我的心都碎了，你要親自把它縫合好。

肖義說，親愛的，你真不知道嗎？武漢已經(jīng)封城了。

知道。江彥彥昂起下巴，眼神中充滿了倔強地說，那又怎么樣，我必須要見到你。你知道我的性格。你知道的。

不行不行。肖義連連說。哦，客人來了，回頭聊。

肖義！肖義！江彥彥大聲地喊著，等一下……

那邊，肖義已經(jīng)掛機了。

混蛋！大混蛋！江彥彥罵著，氣得要摔手機，但只在空中揮舞了一下便作罷了。

接下來，江彥彥還是不死心，她一屁股坐在樓臺上，一直盯著手機看。她覺得這個問題還沒有討論清楚，肖義一定還會回話。但是，一直等了半個小時，對方也沒有回音。此時，那手機悄無聲息的，像是一個咬緊牙關(guān)，一言不發(fā)，又蠢又笨的啞巴。

看來，是被客人纏上了。江彥彥這樣寬慰著自己，然后向樓下走去。

在下電梯時，她又給肖義發(fā)了一條信息：我是一定要去的，你考慮給我訂票吧。

3

江彥彥回到診所時，嚇了一跳。平時自己那少有人至的診所，這會兒，門口站滿了人，而且是兩路縱隊。江彥彥很納悶，她擠過人群，一邊開門，一邊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隊伍中有人說，買酒精。接著，眾人紛紛問她，有84消毒液嗎？

有沒有口罩？

……

江彥彥明白了，她忙擺手說，我這是小診所，不賣這個。

見隊伍不亂，走進診所后，江彥彥找來紙筆寫道：本所不賣口罩，不賣酒精，不賣84消毒液。待江彥彥把這張紙貼到玻璃門上時，人群才慢慢散去了。見門口亮堂了，江彥彥又把手機打開了，就在這時，她的手機“歐耶”“歐耶”地響了。

打來電話的是江彥彥的大學同學，上大學時，江彥彥參加過一個詩社，這個同學是她的詩友。

多年沒見了，這會兒聯(lián)系上了。這個同學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沒有，開口就問，知道嗎？我們詩社恢復了。接著，他激情澎湃地說，孝感告急，黃石告急，荊州告急，武漢告急，湖北告急，蝙蝠已經(jīng)遮擋了漢江的上空，國難當頭之時，我們詩人不能缺席??！江彥彥，我喜歡你的詩歌，快寫吧，挺武漢，挺中國……

這個男同學真能說，她在江彥彥一句沒搭的情況下，一口氣說了半個小時，其中，有十幾分鐘是在朗讀他新寫的詩歌。在他的詩歌里，醫(yī)生叫逆行者，軍人叫綠巨人，志愿者叫佛手……

最后他忽然問，你還在聽嗎？

江彥彥看著肖義的微信頭像，半天才說，嗯，你說什么……

這個男同學就把手機掛了。

診所里終于安靜了，江彥彥撥打了兔子的手機。這次，兔子的手機竟然通了。

天吶！你在哪……手機一接通，江彥彥就這么問，聲音很大。話說半截，就委屈得說不下去了。

兔子哈哈大笑，像哄孩子似的說，呃，我的寶貝，你這是怎么了？誰把我的寶貝欺負成這個樣子，哈哈哈……又說，我一直在南京呀。買賣上門，不能往外推吧，這也是生意人的無奈。

為什么老關(guān)機?。拷瓘﹩?。

兔子馬上壓低聲音說，和樹獺吵架了。躲他吶。

江彥彥知道兔子說的是公克，心里一下子就釋然了。

接著，她馬上把自己剛才和肖義的通話和盤說了出來，然后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聽說江彥彥要到武漢去找肖義，兔子笑著說，情節(jié)也太離奇了吧。知道武漢的情況嗎？說著她接連發(fā)來幾張對話截圖。

目前我們不僅是封城，而且是封省了。

今天，路都封了，所有上街的私家車都被電視臺曝光了噠。

不是暴發(fā)，是爆炸?。”桓腥镜娜嗣刻煲?00多到200多劇增。

不僅是武漢，聽說下面各市縣以及各鄉(xiāng)鎮(zhèn)都要設(shè)路卡了。

……

估計江彥彥已經(jīng)把截圖上的內(nèi)容看完了，兔子問，還想去湊熱鬧嗎？

江彥彥嘆了口氣。

兔子又說，我武漢的朋友講，現(xiàn)在，只要你聽到武漢人哼一聲，你就被傳染了。

兔子的這段話，像一塊石頭，將江彥彥徹底壓到了缸底，她久久地沉默了。

還有，這時，兔子又神靈活現(xiàn)地說，還有呀，就是剛才，鎮(zhèn)江的一個同行，因為沒有報告從武漢返回的情況，檢察院已經(jīng)介入了，可能要以涉嫌妨害傳染病防治罪被起訴。你現(xiàn)在去武漢，是什么性質(zhì)？

聽江彥彥這邊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兔子笑著說，其實，所有的道理你都懂的。

和兔子結(jié)束通話后，江彥彥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發(fā)了半天呆，最后，她把這幾張截圖發(fā)給了在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當護士的表妹朱莎。

很快，朱莎就回信了：誰再以這種輕描淡寫的口吻描寫武漢，誰就呈冠狀……

第二天凌晨三點半，江彥彥給肖義發(fā)了一條信息，怎么辦吶？你說。沒有你的日子里，我覺得我就是行尸走肉。

4

三年前，肖義、江彥彥和兔子同時畢業(yè)于南京醫(yī)科大學五年制臨床專業(yè)研究生班。三人都屬于那種“鯨族”。畢業(yè)后，在社會上滑行不久，肖義就在正泰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找到了工作。兩個月后，在肖義的引薦下，江彥彥也被該醫(yī)院的傳染科錄用。兔子冷傲，多少看不上正泰這種地市級醫(yī)院，她“原湯化原食”，抱著自己的學術(shù)論文，在母校的對口單位南京鼓樓醫(yī)院找到了自己的崗位。

江彥彥到正泰市人民醫(yī)院報到的第二天，受兔子之邀，肖義和江彥彥趕到了南京。當晚，兔子請客，三人在秦淮河岸邊一個叫稍微酒吧的酒吧里喝茶。期間，他們談到了理想。肖義的理想起點是，一年后，至少要坐到內(nèi)分泌科主治醫(yī)師的位置上。兔子的理想是找個好老公。江彥彥把手搭在肖義的肩膀上，笑著說，可不許找他這樣的，出門撞衫。兔子笑了，然后說，放心。在我這里，僅僅帥呆是不行的，還得有錢。這個是一點都不能打折的。你吶？兔子轉(zhuǎn)而問江彥彥。江彥彥意味深長地看著肖義，笑而不答。

也算是心想事成，不久，南京傳來好消息，兔子成功地“干掉了”一個做塑鋼生意老總的正室，正式“履新”了。那個老總，就是公克。目前，兔子已經(jīng)單干了，在浦口開了一家醫(yī)療器材貿(mào)易有限公司。肖義更紅，他提前半年就從醫(yī)師助理干到主治醫(yī)師。這還不算完，院內(nèi)傳言，來年便可能當主任，接著就會鞭指副院長、院長。

那天，兔子問江彥彥的理想是什么，江彥彥笑而不答。其實，江彥彥的理想很簡單，那就是，把自己連衣帶帽地全交給肖義，然后讓自己的愛有一個最終的落腳點。現(xiàn)在，她非常滿意，她的世界里除了肖義，連一根頭發(fā)絲都裝不進去了。

真叫世事無常，做主治醫(yī)師沒到半年，肖義突然決定跳槽單干了。這讓江彥彥大惑不解。那天晚上，江彥彥找到肖義，兩人做了一次長談。江彥彥說，當下是微店和電商時代，開實體店就等于烏龜和兔子賽跑。肖義說，人在水里是沒法活的，魚活得不很好嗎？江彥彥說，在正泰醫(yī)院，你是有積分的，為什么要半途而廢？肖義說，列斬我已玩了十一年，說扔我不就扔了嗎？這叫舍得舍得。想到平時，肖義為工作辛苦，工資死，醫(yī)患關(guān)系緊張等常發(fā)牢騷，江彥彥說，我們還這么年輕，有些路，有些苦都是在途中的一些見證，很有意義的。今天的付出或許就是我們明天的支付寶呀。又說，鬧事的家屬畢竟是少數(shù)，他們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那天，江彥彥很泄氣，她感覺自己的勸說是失敗的。她太了解肖義了。如果肖義對一件事表示抵觸或者不開心，眼神就會緊縮，然后冷冷地漂移到別處。當時，江彥彥把話說到這兒，肖義露出就是這種神情。

江彥彥不死心，她請假去了南京，然后找到了兔子。她認為，在這件事上，兔子一定會和自己站在一起。結(jié)果，兔子卻這樣勸江彥彥，你愛他什么？自信、有主見、腦回路異常發(fā)達……這些可都是你親口跟我說的。這個時候，你去阻攔一個對未來已有設(shè)計并雄心勃勃的男人，會怎么樣？會顯得很愚拙，很麻煩。還有……

接著，兔子給江彥彥說出了另外一件事：這半年來，肖義和錢院長的關(guān)系并不好，兩人在院長辦公室還大吵過一場。那天，肖義差點跟錢院長動手。

因為什么？江彥彥問，嘴巴張著。她感到很意外，因為，肖義從來就沒有跟她提過這件事。

兔子說，因為肖義上班喝酒吧。

聽兔子這么說，江彥彥就沒再阻攔肖義，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有能力來調(diào)和這兩個男人的關(guān)系。

其實，江彥彥極力阻攔肖義離開醫(yī)院，除了為肖義惋惜以外，主要還是怕肖義會由此脫離了自己的視線。她的擔憂也不是多余的。

辭職后，肖義開了一家醫(yī)療器械銷售公司。公司起勢不錯，接著越來越好，直到風生水起，賺得缽滿盆盈。但隨著肖義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江彥彥的自信心卻越來越小了，于是，她為肖義定了一個規(guī)矩：每天都要有圖有聲有信息。每天都要說聲“親愛的”。每個星期至少有兩次獨處的時間。除了清明節(jié)，一年中，每個節(jié)日必須有禮物……

但是，隨著公司的生意面擴大，肖義實在無法完成江彥彥給自己定的課程表，于是，兩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其中還常伴隨著無休無止的冷戰(zhàn)。

有一天，江彥彥和兔子訴苦時語出驚人。她說，兔子，肖義是不是懷疑我和錢院長的關(guān)系呀？

江彥彥這么說是有背景的。

在正泰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江彥彥是有成就的。根據(jù)自己的臨床經(jīng)驗，她的論文《感染的溯源法則》得以在《當代醫(yī)學》雜志上發(fā)表，部分章節(jié)還被國際著名的綜合性醫(yī)學期刊《柳葉刀》選載。這是江彥彥在院期間的成就，多少是能代表醫(yī)院實力的。錢院長非常高興，明確表示要對其進行重點培養(yǎng)。那天，錢院長做出這種表態(tài)時，拍了拍江彥彥的肩膀。江彥彥跟肖義談到這個細節(jié)時，戲謔說，好像是掐。

聽到這個細節(jié)，肖義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當時，他正在吃薯條，竟然咬到了自己的舌頭，遂大怒，將半包薯條憤然摔了出去。

對此，江彥彥既高興，又后悔。高興的是，這說明自己在肖義的心里是何等的重要，后悔的是，自己讓肖義擔心了。

如今，再聯(lián)想到肖義和錢院長之間本來就很“疙瘩”的關(guān)系，江彥彥說，姐，我也想辭職了，然后跟他一起辦公司。

No！No！No！兔子的舌頭像是被扔到了開水里，她忙不迭地說，你不要在錯誤的路上再穿上一只錯誤的鞋子。女人失去了社會地位，就什么都沒有了。OK！又說，你高看了肖義，這個家伙可實際了，是個嫌貧愛富的博美，你要是一無所有，他會咬你的，哈哈哈……

接著，兔子又說，肖義的公司，實行的是股份制，你如果進了公司，肖義會很尷尬的。到那時，你就不是秀恩愛了，那是砸場子！

江彥彥覺得兔子說得很有道理。但是，令人大跌眼鏡的是，不到一個月，江彥彥便在永輝超市對面開辦了一家私人診所。

聽到這個消息，肖義很意外，那天，他在電話了沉默了很久，才問，瘋了？

江彥彥說，你要是不踏實，我的日子就是傾斜的。

5

元月31日凌晨3點10分，在滬蓉高速公路上，一支由五輛貨車組成的車隊正在向前開進。這幾輛車的車頭上都懸掛著條幅，上面寫著“同舟共濟，傾力相助”八個大字，車廂上也有條幅，上面的口號是：

抗擊新冠肺炎，心系湖北武漢！

武漢挺住，我們來了！

……

落款是正泰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江彥彥就坐在第3輛車里。

正泰市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老總曾經(jīng)是江彥彥的護理對象，病愈后，也成了江彥彥的追求者。昨天，江彥彥找到了他，也說了實情：去找自己的戀人。這位老總當即答應(yīng)給予幫助。

上午11時，貨車把江彥彥丟在了武漢市內(nèi)的興華小區(qū)門口。

接江彥彥的是她的舅舅，見到外甥女，吃驚得臉都綠了，不停地松領(lǐng)口。江彥彥說，舅舅，你要為難，我就走。舅舅不再說話，帶江彥彥到小區(qū)門口測體溫和登記。說明情況時，舅舅說了謊話。謊話竟然和江彥彥設(shè)計的一樣：先前來武漢進貨，封城后不能回去了。物業(yè)的兩只眼睛像是個長跑運動員，在江彥彥身上來回掃了多少圈，然后說，程書記，制度都是你們政府定的，我也不能不給領(lǐng)導面子是吧？不過，有個小要求，這個美女進小區(qū)后，哪里都不能去的，要自我隔離14天才好。陳書記點了點頭。

回到家，舅舅問，能做到嗎？

江彥彥說，做不到。您看著辦吧。

舅舅嘆了口氣。

接著，江彥彥草草吃了點東西，就打了肖義的手機。

聽說江彥彥來到了武漢，肖義哈哈大笑，說，騎著蝙蝠來的？哈哈……

真的。江彥彥認真地說。我是想給你個驚喜的，怕你不配合，就直接跟你說了。

聽江彥彥的口氣這么認真，肖義聲音變了，他又問，真的……

江彥彥說，我在舅舅家，要看照片嗎？說著把照片發(fā)了過去。

照片上是可以顯示日期的，最重要的是，窗外隱約的就是武漢CFD時代財富中心大樓。肖義那邊立刻傳來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顯然是失手打碎了什么東西。你瘋了？你瘋了吧？肖義連連說。

肖義的態(tài)度讓江彥彥很失望，她壓住自己的淚水說，這種瘋狂你也不是一次兩次見著了。怎么，你竟然一點也不高興……

哈，肖義奇怪地叫著，我當然……

你當然什么？當然不高興？

不是呀，不是呀。

那你為什么這么慌亂？

親愛的，肖義嘆了口氣說，你問我為什么這么慌亂，我問你，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嗎？你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嗎？

是天崩地裂的時候。是雷區(qū)。

肖義說，彥彥，你聽我說……

江彥彥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她哽咽著說，肖義，不用再說了。為了你，我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敢做。我要見到你……

接下來江彥彥說，你知道我這次來武漢多么不容易嗎？你知道我要付出多大成本嗎？還不包括別人為我承擔的？你知道我要擔多大風險嗎？你知道你要不見我會是什么后果嗎……

知道知道，我都知道。肖義像是在告饒，他連連說，然后把一個地址發(fā)給了江彥彥。

6

下午兩點半，江彥彥來到都會軒小區(qū)，這里就是肖義給江彥彥指定的地址。

此時，小區(qū)門口一片混亂。幾個戴紅色袖章的人正在四處噴灑消毒液，大門右側(cè)停著一輛警車、三輛負壓救護車、一輛白色的應(yīng)急車和一輛大巴車。大巴車上寫著“國家緊急救援”幾個字。十幾個身穿白色防護服的醫(yī)護人員從一輛大巴上魚貫而下，然后拎著大箱小箱急匆匆地向小區(qū)內(nèi)走去。隔著鐵欄桿，幾個保安和一男一女吵成一團。江彥彥走近后才得知，這個小區(qū)昨天發(fā)現(xiàn)了家庭式聚集疑似病例。那兩個和保安爭吵的人是一對老夫妻，本來是去滿春里小區(qū)看孫子的，結(jié)果小區(qū)被封，不準出門了。

想到肖義，江彥彥心頭一緊，抬腿就往里走。這時，一個戴袖章的男人叫住了她。有出入證嗎？“袖章”問。江彥彥愣了一下，把一張紙條給了“袖章”，那上面記著肖義給她的住址?！靶湔隆笨戳丝醇垪l說，站著別動。說著向崗亭走去。過了幾分鐘，“袖章”從崗亭里出來了，他把紙條遞給江彥彥說，7棟2306室是出租房，你找的這個人早走了。聽“袖章”這么說，江彥彥腦子里“嗡”的一聲。她立刻撥打了肖義的手機。

打了幾遍后，手機通了，當肖義的第一聲“喂”出來后，江彥彥大聲地說，你要害死我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里……你要害死我呀……

江彥彥又氣憤，又委屈，說了幾句就說不下去了。

這時，肖義突然咳嗽起來。他虛弱地說，親愛的，知道我為什么不讓你來武漢嗎？其實……我已經(jīng)感染了……

江彥彥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愣了幾秒鐘，她急促地問，你在哪？你在哪？在醫(yī)院，還是在哪……她聲音低低的，渾身都在顫抖。

肖義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快回去吧……趕快離開這里……離開武漢……

說著，就關(guān)機了。

看著手機，江彥彥分明聽到自己的身體里傳來一陣陣坍塌的聲音，兩行熱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袖章”一直在觀察著江彥彥，見江彥彥一副崩潰狀，他問，怎么啦？朋友……中了？

江彥彥擦去眼淚，轉(zhuǎn)而對“袖章”說，請您幫我打聽一下好嗎？我想知道我朋友是什么時候離開這個小區(qū)的？然后去哪了？

“袖章”點了點頭，再次要過江彥彥的紙條，又向崗樓走去。

很快，“袖章”把新的信息交給了江彥彥：7棟2306室的租戶確實叫肖義，確實是正泰市人，確實是元月15日搬走的。另外，新的信息中還有肖義搬來該小區(qū)前的住址。

師傅，江彥彥問“袖章”，按照你給我的這個地址，車子怎么坐呀？“袖章”沒有回答江彥彥，只是指了指旁邊的櫥窗。

櫥窗里貼著一張告示。這張告示是23日凌晨，由武漢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揮部發(fā)布的：

這是一片老房子，灰突突的，風過處，灰塵四起，并能聽到細碎的跌落聲，其形象和前面繁華的戶部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院子里同樣很安靜，是那種帶著腐朽氣味的靜，能讓人感受到一種停滯和阻塞。院子里凌亂地住著十幾戶人家，門上都貼著春聯(lián)。每家的門頭上都有一塊藍色門牌，上面印著數(shù)字?？吹竭@些門牌，江彥彥的內(nèi)心一陣激動，她知道，按照現(xiàn)在的門牌順序，再往里數(shù)幾次，就是16號了。于是，江彥彥便從3號門牌開始，邊數(shù)便往里走。當她數(shù)到第七戶人家時，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后慢慢退到了墻角。

不遠處，有一個巨大的環(huán)形樓梯，此時，一對男女正從樓梯上蜿蜒而下。男的很高，穿著黑色羽絨服，左膀臂上的英文為WISDOM。這件羽絨服和江彥彥去年冬天給肖義買的那件羽絨服完全一樣。那女孩穿著一件魚白色的羽絨服?？吹贸鰜恚@件羽絨服很昂貴。女孩緊緊抱著男人的胳膊，于是，男人向下走時，胳膊上像是吊著一只白狐。盡管這對男女都戴著口罩，江彥彥對眼前的這個男人還是做出了肯定的判斷，只是眼前的這個女人讓她有點迷惑，于是，她撥出了一串號碼。很快，她發(fā)現(xiàn)那女人松開男人的胳膊，然后打開了自己的手機。見狀，江彥彥從墻角后面走了出來。很快，三個人的目光聚集到了一起。那男人先是愣怔在那兒，然后對那女人說，你走吧。江彥彥卻高聲地喊道，肖義，你走。你讓我親姐留下來。我好奇死了。肖義遲疑了一下，便快速地向樓下走去，然后鉆進了另一個巷子。待肖義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巷口時，江彥彥大聲地喊，不要回頭啊！我已經(jīng)是鬼了。

8

這是下午3點20分。武漢寂靜，寂靜到密不透風?？諝庵信紶枙鱽硪环N類似于“嘩啦”“嘩啦”的聲音，忽長忽短，凝重而艱澀，像是來自城市的呻吟，又仿佛是漢江的嘆息。

這是套房，很大，更像是倉庫，里面堆滿了箱子和儀器，外面是客廳。由于許多窗戶都被貨物擋上了，屋里非常昏暗，此時，粗陋的光線下，兩個年輕的女人正相向而坐。她們顯然都哭過，眼睛一個比一個腫脹，只不過一個呈桃紅色，一個呈棗紅色。四周一片狼藉，地上到處都是打碎的瓷器和撕爛的盒子，一把斷腿的椅子斜躺在餐桌旁邊。屋里所有的燈泡都是破裂的，一盞吊燈如同剛被狂風掠過的木棉樹，花葉皆無，只剩下了幾根孤零零的“枝干”。

這兩個女人剛才還在談著什么的，現(xiàn)在被隔壁的一陣絕望的叫罵聲打斷了。

那是一個男人，正在跟誰打電話，情緒非常激動，儼然是失控了。電話是免提的，他聲嘶力竭的聲音和對方小心翼翼的勸阻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老婆孩子都發(fā)燒三天了，你們給我的指令就是隔離觀察，隔離觀察。一直觀察到死嗎？我打了市長電話，打了物業(yè)電話，打了120，打了防控辦，我連譚德賽的電話都打了，都打不通，打不通……

對方說，請耐心等待呀，我們的宗旨是每個人都要得到救治。

你們的宗旨是把你們的親戚朋友先從棺材里拖出去。

你要有信心，中央已在全國發(fā)動員令了?；鹕裆胶屠咨裆降慕ㄔO(shè)已經(jīng)接近尾聲，就要收治病人了……

我不聽你們的宣傳，我也不上你們的新聞圈套，兩個小時后，如果你們再不給我床號，我們?nèi)叶嫉胶樯铰?號自焚去。

男人說到這里就把電話摔了，接著號啕大哭。男人的哭聲很大，想必是崩潰到了極點，屋里的兩個女人多少受到了感染，都低下了頭。

先前，這里經(jīng)歷過一場“暴亂”，江彥彥從肖義和兔子的臥室砸起，一直砸到廚房，她大打出手的樣子使人一下子想到了一條著名的言論：人本是人和獸的合體。

在江彥彥縱情“施暴”時，兔子點上了一支煙，待江彥彥怒氣沖沖地坐到她的對面，她說，我們誰都沒有錯是不是？另外，我得提示一下，你要冷靜，你在我身上留下的所有傷痕，哪怕細如發(fā)絲都將成為法律依據(jù)。

江彥彥冷笑一聲說，可恥！我真舍不得我的手被玷污。

接著她慷慨激昂地送給了兔子一大堆詞匯：騙子！小三上位的九段高手！垃圾箱！蝙蝠王！惡心透頂?shù)呐?/p>

罵完了這些，江彥彥才冷靜下來。于是，兔子就開始和江彥彥談心。這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

相比于江彥彥的感性、直接和幼稚，兔子真是老練和油滑多了。幾個小時以后，她轉(zhuǎn)而變成了江彥彥的同路人。期間，她的一些敘述還讓江彥彥頗為感動。

按照兔子的說法，她也是一個被傷及五臟六腑的被騙者。先說公克，當初兔子進鼓樓醫(yī)院時，公克幫過她。公克的關(guān)系都是錢做的，不牢靠，但很現(xiàn)實，當用，所以，在兔子看來那么難的事，公克出面說一聲就坐實了。后來，兔子要離開鼓樓醫(yī)院，開一個屬于自己的醫(yī)療器械貿(mào)易公司，公克又送了一個大股份，其實就是送了一個公司給兔子。對于公克的幫助，當初，兔子只有感激，隨著時間的推移，兔子對公克的妻子越來越不服氣。她覺得公克的妻子根本就配不上公克。于是，好勝的她略施“松動”，就把公克搞定了。當然，結(jié)婚后，她對公克的愛還是真誠的。但是，僅僅過了半年，公克就來了一個大手筆，她看傻了。那天，兔子應(yīng)約去了雨花派出所——前一天晚上，在高天會所，公克正和三個姑娘玩“三進三城”時，警察敲門了。

在派出所，兔子平靜得令警察只撓頭，她一聲沒吭，如數(shù)交了罰款后，就把公克領(lǐng)回了家。當晚，出乎公克的意料，兔子也沒有跟他大吵大鬧，只是把一床被子反復消毒后，扔到了一樓臥室。

兔子從鼓樓醫(yī)院辭職并開辦醫(yī)療器械貿(mào)易公司時，肖義還在正泰醫(yī)院當主治醫(yī)師。整天罵罵咧咧，牢騷滿腹，一心想突圍的肖義，在思想上，很快就和兔子水乳交融;接著，他甘愿做兔子的內(nèi)應(yīng)和走卒，幫助兔子接連完成了好幾單生意，并輕松拿到了九萬多元的提成。當然，這也是他失去了錢院長信任的主要原因。那天，正是因為接到舉報，說肖義利用醫(yī)院的資源，在撈外快，才讓錢院長大動肝火的。然而，這種甜頭終究未能讓肖義收手，于是，他利用一次醫(yī)患糾紛，決然跳槽，開辦了神手醫(yī)療器材貿(mào)易分公司（從南京分來）。接著，他和兔子南北呼應(yīng)，針走線合，生意做到點火就著，不用說，兩人的感情也隨即煳邊了。

是你追的他？江彥彥斜視著兔子，問。

兔子沒有吭聲。

江彥彥說，肖義的品格我還是知道的，你下了不少功夫吧？

他沒有那么堅強。

可恥。

你應(yīng)該理解我這句話的含義。

我理解不了，我被你們的表演完全搞糊涂了。

兔子想說什么，但緘口了。

這時，江彥彥嘆了口氣，昂起臉，無比懷念地說，真想不通啊，他和我在一起時，那么快樂。

其實……和你在一起時，他一直很煩惱。

是嗎？那是在你追他之后吧。

發(fā)幾張截圖給你看吧。

哼！你真仔細。

不是，紙總歸包不住火，我要對自己負責。

真是做貿(mào)易的。

兔子不搭江彥彥的這句話，她給江彥彥發(fā)來了一串截圖。

這些截圖都是肖義在正泰醫(yī)院上班時發(fā)的信息，確切地說是和兔子的對話。其中有一段對話，兔子做了記號：

兔子：嘻嘻，總覺得有點不公平。為了你，她真放棄了一切，奉獻了一切，可謂百依百順……

肖義：這恰恰是我最不欣賞的。怎么說呢，是個好人，就是太沒有理想，太沒有主張，太沒有主見，太狹隘，簡單到了自私的地步。還有，我實在受不了她那種愛，其實就是一種絞殺，你每天都像是碰到了食人樹……

看這段話時，江彥彥一臉的意外，她大睜著眼睛，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接著，她嘀咕說，太沒有理想，太沒有主張，太沒有主見，太狹隘，食人樹……她痛苦地說。一時間，好像是被人揭短了，臉漲紅起來;又好像被人掏空了，整個人虛弱到連連晃動。

這時節(jié)，兔子又將十幾張截圖發(fā)了出來。在這十幾張截圖里，肖義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顯了，他要娶兔子，要徹底離開那個又蠢又平庸的女人。

盯著“又蠢又平庸的女人”這句話，江彥彥看了十幾遍，直到這幾個字完全模糊，完全看不清。江彥彥知道，這些字都被自己的淚水淌走的。

既然這樣……江彥彥突然失聲叫道，但是，話沒說完就停了下來，然后，不停地搖著頭。

兔子能體會到江彥彥的心情，她不愿再說半句話。

過了一會兒，江彥彥收起手機說，是的。我真是太蠢了。隨即，她咬著嘴唇看著兔子說，這次你們來武漢是為了度蜜月？太麻煩了吧。我太了解他了，就是在樹杈上也可以偷情。

兔子搖了搖頭。

兔子在武漢有一個門店，2020年1月5日下午，正在向非洲發(fā)貨的兔子接到了肖義的電話。在電話里，肖義說，世界格局馬上就要發(fā)生重大變化，你我人生的格局也是。我坐下午三點二十五分的動車過去。

兔子以為肖義跟自己開玩笑，因為，兔子是一個把生意和休閑分得很清楚的人，24日就是除夕了，她準備16日給員工發(fā)紅包，18日就返回南京。她開玩笑說，生理期到了吧？要不通融一下，本宮允許你召見江彥彥。肖義說，漢口車站見。

當天晚上，肖義和兔子見面了。見面后，肖義將十幾本書一股腦地推倒在兔子面前。有明人吳有性的《瘟疫論》、美國人威廉·麥克尼爾的《瘟疫與人》、黃禎祥主編的《病毒學》、殷霞主編的《動物病毒學》以及馬亦林、李蘭娟等人主編的《傳染病學》等。

看到這些書，兔子有些蒙。肖義便告訴她，2019年12月30日，武漢華南水果海鮮市場確診了7例SARS，目前內(nèi)部確診為冠狀病毒。因為圈內(nèi)對這種病毒的傳染性質(zhì)有爭論，出于好奇，肖義也開展了研究，現(xiàn)在，肖義確定，這種病毒傳染力很強。到那個時候，你想想，武漢會最缺什么？肖義問。

兔子感到自己在這個問題上還沒有準備，她搖了搖頭。

肖義說，一旦出現(xiàn)大面積傳染，最緊缺的是口罩、酒精、84消毒液，還有各種各樣的檢測儀器和臨床設(shè)備。接下來，我們要做的，就是搶占先機，大量地采購和囤貨，然后坐等疫情和財運一起爆發(fā)。

兔子說，肖教授，您都研究到這一步了，應(yīng)該報告政府吧？

肖義說，專業(yè)的事要專業(yè)的人辦，報告政府不是我的強項，我更不想制造糾紛。

我倒是認為你不自信。那又何必冒這個險？這些都需要成本的。

摸著脊椎往上數(shù)，舉凡大事業(yè)，哪件不要冒險，再說，我們就是從事這類銷售的，將來，即使沒有出現(xiàn)大面積感染，我們已有的通路也足夠消化庫存的……

囤貨初期，兔子的心里還在打鼓，到了元月20日，她看到了曙光。此時，圈內(nèi)傳來了大量的消息，在武漢，許多人確實被感染了，再環(huán)視四周，所有的人都戴上了口罩。沒有口罩的人神色焦慮，以手擋臉，在大街小巷慌亂奔走，四處打聽哪里能買到口罩。許多醫(yī)藥商店的門前排起了長隊，一夜間，口罩、酒精、84消毒液、板藍根銷售一空。欣喜和佩服之下，兔子也擔憂起來，她勸肖義：這里慢慢就成了巨毒之地，我們得趕緊脫手脫身，秒閃這個鬼地方。肖義則笑咪咪地說，再等等，不著急。接著他眼睛瞅著窗外，嘴巴貼近兔子的臉，說了一件事，今天上午，他在街頭試了一下口風，如果有KN95賣，200元一只都有人買。肖義說，我們不能發(fā)國難財，不要200元，80元。我們是四塊五拿來的，80元一只是什么概念？12萬只口罩又是什么概念？

在算賬方面，兔子要比肖義更為精細，更快，更具有衍生相關(guān)價值的能力。她算了一遍后，便抱著肖義的胳膊說，我不怕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真是同心同德。羨慕你們。聽完兔子的敘述，江彥彥無不嘲諷地說。

兔子把手里的煙掐了，嘆了口氣說，彥彥，什么也不說了，我愿意給你一點補償，你有要求，可以提。

江彥彥搖了搖頭，神情渙散地自言自語地說，你永遠都補償不了，他也是。

兔子仔細琢磨著江彥彥的話，感到很渣，好難咽，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苦笑了一下說，那就求你一件事，請你……不要把這個事告訴公克……

江彥彥立刻撥出了一串手機號。

江彥彥打的就是公克的手機。她問，知道我在哪嗎？

在武漢。

知道我和誰在一起嗎？

和你最親密的最信任的閨蜜在一起。

你真陰險。你早就知道肖義和查靜的事，卻不說半個字。

是嗎？請查一下年初四的信息。我說了五個字。否則，你怎么能到武漢，怎么能參加“鏘鏘三人行”。

你真陰險。

不是我陰險，是我更懂得縝密。我在生活中已經(jīng)夠被動的了，我怎么還敢把話說到證據(jù)之前。

于是你就叫我來找證據(jù)。

這不很好嘛。大家都豁然開朗了。

她就在我面前，你不想說句話嗎？

不用了。

你真不像個男人。

哈，我早就不是男人了。

江彥彥狠狠地把手機按掉了。然后，大口喘著氣，臉色越來越蒼白。

這時，兔子微笑著說，沒達到目的很惱火吧？我給你一點平衡。說著，她把一把折疊刀放在兔子面前。你動手吧。她說，只要你能解氣，深淺由你。我現(xiàn)在忽然都想明白了。

你是聽了他的話才明白的吧？江彥彥說，嘴角上滿帶嘲諷。

兔子的眼淚流了出來。

這時，江彥彥把那把折疊刀拿了過來。她從槽中剔出刀鋒，先是翻來覆去地看了看，然后對著自己高高地舉了起來。兔子一直在看著江彥彥，這會兒她猛地撲了上去。江彥彥太虛弱了，兔子把她撲到身下時，就像撲在一張薄薄的紙片上，整個人再也不能掙扎。過了一會兒，江彥彥松懈了。兩個女人合在一起，哭成了一團。

哭了一會兒，江彥彥先坐了起來，她將兔子猛地推向一邊，然后踉蹌著走出了屋子。

9

初中二年級時，江彥彥和表妹朱莎來過武漢長江大橋。

該橋素有“萬里長江第一橋”的美譽，是中國湖北省武漢市連接漢陽區(qū)與武昌區(qū)的過江通道。該橋西起楚琴立交，上跨長江水道，東至中山路，主橋全長1156米。

那是春天，草長鶯飛，江水柔曼，江彥彥和朱莎在大橋上蹦蹦跳跳，不到四十分鐘，就從橋南跑到了橋北?？墒墙裉欤瓘┯昧艘粋€半小時才走到大橋的中段。

天隱晦，低。江面帶來的風尖利而寒冷，一如此刻江彥彥的心情。她趴在橋的欄桿上，默默地看著渾濁的江水。江面上沒有行船，過去的那種百舸爭流的盛景像是一夜間都沉到了江底。這期間，有許多人打江彥彥的手機，給她發(fā)信息。母親的未接電話最多。舅舅的信息雖然很短，但很嚴厲，要求她馬上回去。當中還有表妹朱莎的信息。朱莎顯然是從舅舅那得知表姐來武漢的，特別驚訝，但也表示了道歉：姐姐，沒有時間跟你說話嘍，沒有時間見你哦。到處都是感染者呀。體育館都住滿了。幾百個床位一天就沒有了，現(xiàn)在，地上全是床鋪，全是人。他們都不說話，也不吵，好像在等著什么，太嚇人了……

從信息中，江彥彥能看到表妹穿著隔離服，跑來跑去，一臉驚恐，滿頭大汗的樣子。她沒有給母親和舅舅回電，也沒有給表妹回信息，而是編發(fā)了一條長長的短信：

這些年，我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的心擦拭得干干凈凈，然后讓你住進來，再加上一把鎖。呵呵，你看我是多么的狹隘。昨天我都看到了，你是魔術(shù)師，我的鎖是失效的。你離開的速度猶如逃生表演。

世界大亂，我的心里唯有你！你的心里卻裝滿了待價而沽的口罩、酒精、84消毒液、雙黃連和無窮無盡的情欲，我傾其所有也沒能得到方寸之地。

將來你要對我的靈、我的魂怎么解釋呢？真好意思說是為了逃避嗎？不，是欺騙，是玩弄。你才是食人樹。你罪該萬死，我死不瞑目。

這是一段愛恨交加的信息，編發(fā)后，江彥彥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她緊緊捂著自己的胸口，凄切而沙啞地說，知道我被你騙得好苦嗎？我的心好難受，非常難受。這些年來，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寡居，一直在大海上獨自漂流。你對我太不公平了，你真真地把我從愛的那頭逼到了江邊。我無路可逃了……

平時，江彥彥是恐高的，可現(xiàn)在，她向橋下看去時，那種深度里氤氳著一種稠膩的甜蜜，從中，她能聽到一種溫柔的呼喚。這種呼喚使她有了一種被勾魂攝魄的感覺。她莫名地興奮起來。

就在這時，她忽然屏住了呼吸。她隱約聽到了一陣陣轟隆隆的聲音。這聲音很整齊，從遠而近，越來越響。漸漸地，她分辨出來了，是腳步聲，繼而，她看到了一面鮮紅的旗幟，接著是兩面、三面……不知是風卷動著它們，還是它們卷動著風，那些旗幟在隊伍的上方獵獵作響，呈劇烈的鼓動狀。再有一會兒，一支隊伍在江彥彥的視線中慢慢地浮現(xiàn)出來，然后一點一點地升起，一點一點向江彥彥靠近，越來越近……

跑在隊伍前面的是穿著迷彩服的軍人。全是年輕的女兵。她們背著巨大的包裹，各個滿頭大汗。跑在中間的是來自各省的醫(yī)療救援隊。江彥彥看了一下旗幟，這支隊伍由來自五個省的醫(yī)護人員組成，有省直的，也有各市縣的。跑在隊伍最后面的一律穿著橘黃色馬甲，后背上寫著“青年志愿者”字樣。盡管隊伍中的所有人都戴著口罩，但是，江彥彥還是能看出，他們當中大多是年輕人，尤其是那些女軍人和來自各個大學的志愿者，不過就在十八九歲到二十歲的樣子。

隊伍很長，從江彥彥身邊開過去時，足足用了十幾分鐘?？墒?，當這支隊伍已經(jīng)消失在了橋北，江彥彥的耳邊還在回響著一陣陣整齊的腳步聲，而且，這種腳步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有震動感。

就在這時，一陣短促而刺耳的喇叭聲傳了過來。江彥彥轉(zhuǎn)身一看，在她的對面，一輛警用摩托車停了下來。這時，一個交警撇腿下車，然后向江彥彥走了過來。想到那個大罵自己的武漢男人，江彥彥忙把口罩戴上了，又用手拍了拍。

交警很瘦小，所戴的帽子顯得十分巨大，加上防護鏡和口罩，江彥彥的感覺是：一副警用外套正向自己晃晃悠悠地走來。

在離江彥彥約三米左右的地方，交警站住了，他先是向后退了半步，然后問，哪個單位的？需要幫助嗎？

江彥彥搖了搖頭。

交警刻意看了看江彥彥的眼睛，說，隔離很苦吧？是在家憋不住了，還是想不開了？

江彥彥覺得這個警察真粗鄙，她不想理他，把臉轉(zhuǎn)了過去，然后趴在欄桿上，目光空洞地看著長江。

這時，交警又說話了。

不要添麻煩。不是恐嚇你，現(xiàn)在，武漢活人都顧不過來。

江彥彥火了，她轉(zhuǎn)過身說，你會不會說話？你是人民警察嗎？你怎么能這樣跟我說話。

交警傲慢地說，對不起，我們執(zhí)勤是不帶辭典的。

交警的這句酸溜溜的話更加激怒了江彥彥，她說，那就別亂說。我死也好，活也罷，與你沒關(guān)系。

交警像是怕病毒鉆進來似的，一邊不斷地向上擼著白手套，一邊一字一頓地說，這里可是我的執(zhí)勤點，確切地說，是我的防區(qū)。

江彥彥覺得這個交警真專斷和自私，真惡心，她向橋北一指說，那里是你的防區(qū)嗎？那里，還有那里，整個北半球。

交警順著江彥彥手指的方向，認真地看了看，說，哦，大橋下面就不屬于我了。看到黃鶴樓了吧？那里還不錯。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一陣惡心和憤怒再次涌上江彥彥的心頭，此時，她真想抱著這個交警一起跳下江去，但最后，她只是用眼角輕蔑地看了看交警，便快步地走開了。

二十分鐘后，江彥彥走到了大橋北端，正要下橋，兩部警用摩托車迎頭開了過來，然后一左一右攔住了江彥彥。

這時，一個交警從車上跳了下來。這個交警很高大，很胖，像是一只酵母加多的面團，他說，從橋上下來的吧？黃鶴樓早就關(guān)閉了。

江彥彥很快就明白了這兩個警察攔住自己的原因了。她說，黃鶴樓關(guān)閉不關(guān)閉與我有什么相干。

兩個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問，你是干什么的？

江彥彥說，我是安徽的，青年志愿者。

聽江彥彥這么說，兩個警察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突然同時立正，一起向江彥彥行了個軍禮。

10

江彥彥回到舅舅家就睡了。朦朧之中，先是聽到保姆在四處噴灑消毒液的聲音，接著又隱約聽到舅舅敲門，喊自己吃飯的聲音，最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彥彥的這一覺，從下午5點多，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2點半。這是她一個月來，睡得最深入、最扎實的一覺，近乎昏迷。奇怪的是，醒來后，江彥彥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都是淚痕。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流淚的，又是因為什么流下了這么多眼淚。她把淚痕擦去后，披上衣服，慢慢地走到窗前。

這是28樓，一眼望去，整個武漢宛如白晝，且不說那些橋，那些商業(yè)大樓，那些街道，每個小區(qū)，每家的燈都亮著，而且一盞比一盞出力，似乎都在證明，我們還活著，我們一定要活著，我們會活得更好。這讓江彥彥的心頭驟然一熱，是啊，要活著，一定的。她自言自語地說。

其實，江彥彥的這個念頭，最早出現(xiàn)在昨天下午，出現(xiàn)在那座大橋上。那時，她是決然要死的，但是，當那些年輕而略顯稚嫩的面孔從她身邊跑過去時，她的注意力就被分散了，同時，緊緊吸附在她身上的那些死亡氣息也被一陣陣腳步聲碾碎了，瓦解了。在那一剎那，她忽然感到了一種狹隘、一種自私，尤其是感到了一種無聊和羞赧。而橋上那個騎著摩托車罵自己的男人和那三個警察，讓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尊嚴和溫暖。

她踱步回到床上，然后打開了手機。昨天下午，也就是她在大橋上痛不欲生的時候，那個生物技術(shù)公司的老總發(fā)來信息，說，貨車返程的時間是今天上午7點半。從昨天開始，出城的手續(xù)多了，嚴格了，實行一人一表，人事相符的放行制度。如果江彥彥要回去，可以躲在貨車的儲藏箱里。這封短信充滿了善意，但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江彥彥是顧不上回這條信息的，因為她的手正被死神緊緊握著，現(xiàn)在她回道：謝謝，不需要了。隨后，她在自己的日記上寫道，這些年來，江彥彥一直就躲在別人的箱子里，現(xiàn)在要走出來了。那只箱子該徹底扔掉了，永遠也不用再見了。

五點的時候，江彥彥給表妹朱莎發(fā)了一條信息。到了6點半，朱莎回了，朱莎告訴她，目前，他們就住在醫(yī)院，為防止感染家屬，所有的護士都不允許回家了。第二，上班期間不能用手機，剛才交接班時才看見江彥彥的信息。江彥彥表示了理解，然后表達了自己的訴求：想讓朱莎介紹一下，在武漢當?shù)禺斠幻嗄曛驹刚摺?/p>

聽江彥彥這么說，朱莎拔腿跑到了樓頂，然后藏在一角，大口地喘息著說，姐——，就在你給我發(fā)短信的那個時候，知道我站在哪里嗎？我的左手就是兩具尸體。來醫(yī)院不到兩天就死了，急忙找不到人運出去，就堆在那，家屬都不敢過來看。姐，我不管你這幾個小時在武漢都經(jīng)歷了什么，你馬上回家，馬上設(shè)法逃出武漢。你也知道，我爸和我姑向來不和，你要是在武漢出了問題，他兄妹倆得上法庭。

江彥彥說，那你把有關(guān)武漢志愿者組織的電話給我。

朱莎嘆了口氣說，難怪我姑說你是一根筋，我服了，我真服了。

江彥彥說，朱莎，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場生死，什么都不在乎了，你不用擔心我。給我吧！

朱莎說，姐，你經(jīng)歷的生死在這個時候顯得很奇怪你知道嗎？好吧，大街上有宣傳車，有報名點，你自己查，自己報名，我出不去的。正要撂下電話，又想到了什么，說，你一個碩士生，在街頭上做志愿者太浪費了，聽說，你們省的第一支醫(yī)療救援隊到武漢了，就在博大星際國際賓館駐點。對了，好像你們正泰也來人了。

江彥彥眼前一亮。

上午八點鐘，江彥彥撥通了正泰市第一人民醫(yī)院的院長室電話。接電話的正是錢院長。

聽說江彥彥在武漢，又聽說江彥彥要參加援鄂醫(yī)療隊，錢院長在震驚之余，連說了幾個好。然后大聲說，我就知道你不會缺席，英雄都不會缺席。接下來，他介紹了這次正泰市組建武漢醫(yī)療救援隊的情況。

本次，正泰市抽調(diào)了113名醫(yī)護人員，其中，正泰市人民醫(yī)院抽調(diào)了16名。帶隊的是王瑞王主任。目前，這支醫(yī)療隊，確實住在博大星際國際賓館。接下來，錢院長提供了王主任的手機號，并承諾，他會讓王主任親自去接江彥彥。最后，他充滿深情地說，去吧去吧，我在家給你們做獎?wù)?，還有，我在感染科給你留位置，只要你還愿意回來。

當天下午，王主任并沒有親自來接江彥彥，僅僅派了一個護士和江彥彥做了對接，然后，江彥彥按照這個小護士的指引，來到了博大。

一走進博大的院心，江彥彥就被鎮(zhèn)住了。院子里停滿了負壓救護車，到處都是穿防護服的人，他們連走帶跑，一時不歇。不停地有病人被送進來，又不時地有救護車開出大院。而在D區(qū)，許多市民正在排隊。隊伍很長，隊尾已經(jīng)搖擺著出了院心，不知在接受什么檢查。

走到大廳門前，江彥彥先登記、測溫、全身消毒、填表，完成這一套程序后，這才向二樓走去。在二樓一間簡陋的辦公室里，王主任接待了她。

王主任變化很大，人老了不少，顯得很疲憊，額頭上起著許多紅疹，臉是變形的，并且有幾道交叉在一起的深紫色的痕跡。江彥彥知道，這是超時戴口罩形成的。

辛苦了。江彥彥發(fā)自內(nèi)心地問候王主任。

王主任卻一點笑容也沒有，也不看江彥彥，也不給江彥彥讓茶，只是邊整理著面前的表格邊說，你要考慮好呀。

我已經(jīng)考慮好了。我決定了。

目前，減員非常厲害，我們才到四天，就有三個護士被感染了。

王主任，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生死，無所謂了。

王主任顯然對江彥彥的什么“生死”毫無興趣。

有費用方面的要求嗎？

沒有。

需要單獨買保險嗎？

不需要。

需要寫遺囑嗎？

不需要。

前期需要心理醫(yī)生嗎？

不需要。

江彥彥最后說，我只有一個要求，如果錄用我，我想重新用一個名字。

王主任看了看江彥彥，半天才說，可以呀。

江彥彥很感動，想到年初三那天，她拉黑王主任的那件事，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說，主任，那天的事，請您不要計較……

王主任想了想，然后黑著臉說，在武漢，你不重要了。說完打開自己手機，和江彥彥重新加了微信。

隨后，江彥彥被帶到了發(fā)熱門診檢驗科，配合耳鼻喉科的一個護士對疑似患者進行手工采樣，為核酸檢測做準備。

這個護士是蚌埠的，叫魏小妹，對王主任為她增加力量并不領(lǐng)情，待檢驗科只剩下了她和江彥彥兩人，她問，誰讓你來頂死的？

江彥彥說，我自己。

魏小妹笑了笑說，這樣說也滿減壓的。

江彥彥說，真是我自己。

魏小妹向江彥彥豎了一下大拇指，說，我×，你生得偉大。

魏小妹的這句話很粗，江彥彥認真看了看，發(fā)現(xiàn)魏小妹確實是女的。

接著，魏小妹把一只精致的塑料盒遞給江彥彥，說，據(jù)說，胸部CT最保險，但是，沒有這么多儀器，采樣和取咽拭子只能靠手工了。來，這是壓舌板，一盒120只，今天必須要用完。過一會兒，你就會領(lǐng)教什么叫滾滾洪毒了。說完，她把江彥彥帶到一道簾子后面，開始幫江彥彥穿隔離服，戴口罩和眼罩。待做完了這些，她又找來一卷透明膠，將江彥彥的兩只腳“刺啦”“刺啦”地裹了起來。一邊裹一邊說，這種隔離服不問腳上的事，腳踝是透風的，前天檢驗科的三個護士就是因為腳上感染，被隔離了。

謝謝。江彥彥說，心里暖暖的。

接著，魏小妹又告訴江彥彥，隔離服太少了，脫了就不能用了，從現(xiàn)在起，你就不要喝水了，最好能堅持到十個小時以后再脫。王主任牛逼，一套防護服能穿到18個小時。還有，少說話，話說多了，防護服里就更熱了，你剛來，受不了這個……

江彥彥眼睛一熱，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

魏小妹沒說錯，九點半一過，檢驗科的走廊上立刻就被來自各區(qū)的疑似病人塞滿了。

11

昨天，到了晚上11點，江彥彥把整整兩盒壓舌板全部用完了，也就是說，在不到16小時的時間里，江彥彥為240位疑似病人做了采樣。魏小妹似乎更多，剛說收工，她就累得癱在了地板上。穿著防護服的魏小妹躺在地板上時，像一只在風雨中穿行太久的天鵝，那翅膀顯得凌亂、疲憊而潮濕。

奇怪的是，江彥彥竟然一點也感覺不到累，相反，內(nèi)心卻洋溢著一種莫名的輕松感和期待感。

四天后，前方傳來消息，從她和魏小妹的采樣中，醫(yī)院確診了86例新冠肺炎病人。一個多月來，江彥彥第一次開心又不無憂愁地笑了。她在日記上寫道：開花了。花園里到處都是新開的花。我喜歡紫羅蘭，花園里到處都是開花的紫羅蘭。

接著，她給表妹、舅舅和母親都發(fā)了信息，把自己現(xiàn)在的狀況告訴了他們。永遠都在跑來跑去的表妹給江彥彥發(fā)來了幾個“贊”的手勢。舅舅的回信很短，冒著冷氣：這件事，你要跟你媽說清楚。一向接信必復、接信即復的母親直到晚上才發(fā)來一張圖片。圖片上是母親親自抄寫的各種防護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的方子，除此以外，什么也沒有了。

母親的這個反應(yīng)很異常，但是，江彥彥最理解，她給母親回了短信。她說，您過去說得對，我太嬌弱，太缺少經(jīng)歷。別人說得也對，太沒有理想，太狹隘，太自私，太依賴別人。你們說得都對。所以，我要給自己重新刷漆了。謝天謝地，我在武漢找到了我想要的顏色。

但是，今天，對于江彥彥來說，這個顏色有點過重了。

早晨，江彥彥剛走到醫(yī)院設(shè)置的防護緩沖區(qū)，就聽到確診病房那邊傳來了一陣陣議論聲，接著，她看到，許多人病人和護士都往窗口涌。

從窗口看下去，院內(nèi)的一副擔架上躺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因為感染新冠肺炎已經(jīng)死亡。據(jù)說，這個女人是在物業(yè)逐戶測體溫時被發(fā)現(xiàn)的，那時，女人穿戴整齊，整個人都躺在滿是消毒液的浴缸里。另外，女人戴了七八只口罩，因為無法固定，就用一根布條緊緊地扎著。

不一會兒，殯儀館來人了，他們先將那女人裝進了一只大號的黑色塑料袋，又反復噴灑了消毒液，這才塞進了車內(nèi)。

此情此景讓江彥彥很難過，內(nèi)心掠過一陣強烈的內(nèi)疚感，她下意識地向檢驗科跑去，她覺得如果這個女人早來檢驗科，她一定能為她準確取樣，也一定能保住她的性命。

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她問自己，讓他感恩？讓他羞愧，還是……

想到這些，她不停地搖頭，最后，精疲力盡地長長嘆了口氣。

算了！忘掉這片落葉吧。春天不是來了嗎？讓每一棵樹都安心地發(fā)芽吧。她如此沉吟。

14

第二天，參加過上崗前的集體測溫和晨會后，江彥彥便來到了醫(yī)師站為2號病人辦理轉(zhuǎn)院手續(xù)。因為要為病人準備轉(zhuǎn)區(qū)病例和填一大堆表格，江彥彥索性找來一張凳子，坐在那里一張張地寫。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王主任在說話，因為聲音比往常大，這引起了江彥彥的注意。她轉(zhuǎn)頭一看，發(fā)現(xiàn)王主任和護士長正站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說話，也不知談到了什么。王主任顯得很火，這個補助標準什么人定的？王主任問，還醫(yī)師300，護士200，同樣感染病毒，是不是護士能比醫(yī)師多活一天？你看看重癥室的江彥彥，護理的是男性患者，除了沒有替他們換過衣服，男醫(yī)師干的事，她哪件沒干過。

江彥彥沒想到王主任在這件事上又提到自己，心里立刻涌動起一陣暖流。這時，她又聽護士長問，哪個是江彥彥？就是辛欣呀。王主任回答，語氣還是剛才的語氣和聲音，顯得很大，很沖。護士長就沒有再說什么了。接下來，兩人好像在銜接醫(yī)護上的事了，聲音也低了許多，說著說著就走到走廊那頭去了。

為2號病人辦完了轉(zhuǎn)區(qū)手續(xù)。江彥彥回到了重癥監(jiān)護室，她先是檢查了3號病人的頸靜脈置管和CRRT，然后來到肖義的床前。當她走到肖義床前時，嚇了一跳。此時，肖義雙目微合，滿頭大汗。見狀，江彥彥忙走過去，用紙巾在肖義的額頭上慢慢擦拭著。就在這時，肖義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并把寫字板拿了出來。江彥彥一看，寫字板上寫著這幾個字：你相信命嗎？

江彥彥看了看肖義，她發(fā)現(xiàn)，肖義沒有回避自己的眼光，儼然在等待，于是她寫道：你命很好。馬上就要轉(zhuǎn)到輕2區(qū)了。祝賀！

肖義寫道：安排在你的手上，就是我的命。

這句話讓江彥彥有點敏感，她遲疑了一下，寫道：謝謝。

看江彥彥寫出這兩個字，肖義顯得很失望，也很疲倦，他將臉轉(zhuǎn)到了一邊。過了一會兒，顯然是覺得江彥彥要走了，他從枕邊拿出一張紙條來，然后遞給了江彥彥。

接過紙條，江彥彥只看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十幾天前，有一個女人被感染了。她沒有去醫(yī)院，就在家躲著。后來，物業(yè)在各小區(qū)逐戶測體溫時發(fā)現(xiàn)了她。那時，她穿戴整齊，整個人都躺在滿是消毒液的浴缸里。她到醫(yī)院就死了。死的時候戴了好多口罩?？谡痔嗔?，根本就無法固定，她就用一根布條死死地扎著。她就是兔子……

紙條已經(jīng)看完了，但是，江彥彥動也不動，眼睛還在那些字上。接著，她感到自己的鼻子一酸，眼睛慢慢地熱了起來。

你知道這件事吧？這時，肖義在寫字板上寫道。

江彥彥控制了一下自己，然后在寫字板上回答：其實，她應(yīng)該從那間屋里走出來的。

所以……我要祝賀你。這時，肖義突然說話了。

江彥彥一怔，接著她很快判斷出，肖義一定認出了自己，于是，她不知所措起來。就在這時，肖義嘆了口氣說，彼此原諒吧，我們都付出了代價，只是有的平白無故，有的罪有應(yīng)得。

不是嗎？這時，肖義又說，你的詛咒就是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感到非常好……

說到這，肖義分明有點激動，語氣中有一種委屈和蒼涼。

一種失敗感在江彥彥的心中油然而生，她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裝下去了。她向后退了一步，然后靠在墻上說，其實，那天在大橋上，她剛把短信發(fā)出去，就后悔了。她認為不值，現(xiàn)在想起來，更感到荒唐和可笑。

原諒我吧！肖義說，知道嗎？在我的心里，你是有根的，很深。在這里，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被一種氣息所包裹了。記著嗎？那天，我一直盯著你的眼睛看，因為你的眼睛和他們的不同，那里有余火，是關(guān)于我們的。只是我的內(nèi)心已生怯弱，不敢去確定而已，直到剛才……我真是又喜又悲又不知所措……

江彥彥感到自己被什么控制著，整個身體在收縮，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她堅持著，抗爭著并準備著逃離。

這時，肖義嘆了口氣說，人只有經(jīng)歷過一次死亡，才懂得新生。

江彥彥咬著牙說，你說得好。

重新開始吧。我已經(jīng)懺悔了。從骨頭里。

江彥彥沒有說話，她感覺自己越來越重，整個身體都在向下墜落，鼻翼也急劇地翕動起來。

不可以在腐朽之上嗎？肖義問，有氣無力的，甚至有點可憐。

呵，你太浪漫了。江彥彥感到自己終于挺了過來，她笑了下說，其實，她早就開始享受遺忘和平淡的好處了。

你不是說過嗎，一直在找落腳點……

不用了。她已經(jīng)找到了。江彥彥說，聲音里有一種顫栗。

聽江彥彥這么說，肖義沉默了，接著臉突然紅了，而且越來越紅，隨即，額頭上再次出現(xiàn)了汗豆，那汗豆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起泡一般，最后，他聲音很小地說，祝賀你……

謝謝。江彥彥說，說完后，覺得自己還是被什么打倒了，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那淚好多好涼。她想控制，但無濟于事。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救護車的鳴叫聲，接著，走廊里腳步雜沓，一片混亂。江彥彥腰上的對講機也響了，王主任在里面喊：江彥彥，辛欣。

聽到有人喊江彥彥，肖義充滿渴望地看著江彥彥，然后用盡全力地說，彥彥……

這時，江彥彥把自己的臉猛地轉(zhuǎn)向門外，然后沖著對講機，有力地回答：辛欣到！

責任編輯：姚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