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幫文
近千年前,嶺南八月的一天,一葉輕舟沿著東江溯流而上,向上游重鎮(zhèn)龍川緩緩駛來。江邊是綿延無盡的青山,綠樹郁郁蒼蒼,江面氤氳著濃重的暑氣,就像輕舟上旅人的愁緒,化不開、祛不散。
大文人蘇轍坐在這葉輕舟上,臉上掛著疲倦,一路陪伴他的是兒子蘇遠。他們對一路的風景極為陌生,也無心觀賞,更不知道這條水路到底要抵達什么地方,迎接他們的又是怎樣的命運。
四川眉山人蘇轍這次浮蕩于嶺南的山水,委實是一種迫不得已的舉動。1098年,蘇轍被詔移居循州(治所即今天的廣東龍川縣佗城),也就是說,他是以貶官的身份來到龍川的。
蘇轍的文化才情與詩文功夫自然非凡了得,尤擅政論與史論,對此歷史早有定論,“唐宋八大家”三蘇”等名號絕非浪得虛名。對于蘇轍詩文的水準,哥哥蘇軾在《答張文潛書》中曾評價:子由(即蘇轍)的文章實際上比我的要好,可是世人不知道,竟以為他的文章不如我的。他為人深沉,他的文章就像他的為人一樣,時則汪洋肆恣,時則澹泊清靜,有一唱三嘆、回味無窮之感,而他的俊秀杰出的氣質,終究不能隱藏在文章中。
蘇轍一身文人風骨,他雖然生性慎重,但也有仗義執(zhí)言的氣格,導致其觸怒權威,不被賞識??v看蘇轍一生,他曾拜相參政,但也仕途坎坷,幾次被流落八荒:
1069年,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被貶出。
1079年,因牽連“烏臺詩案”,被貶為筠州(今江西高安)鹽酒稅,五年內不得升調。
1094年,上書反對宋哲宗恢復熙寧新法,被貶為知汝州;幾個月后,連遭貶黜。
1097年,被貶為化州別駕,安置雷州處分。
蘇轍并沒有惹來殺身之禍,這姑且算一種幸運。但通過蘇軾在嶺南流寓七年之后,北遷途徑大庾嶺時,老淚縱橫之際寫下的詩句,仍可看出貶官的命運: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蘇軾同時代的秦觀,作為婉約派的一代詞宗,在即要回遷的時候,死在了廣西藤縣。
【兄弟情深】
蘇轍的一縷沉重愁緒,和他的哥哥蘇軾有關。
在這之前,他剛剛和蘇軾訣別,地點也在嶺南。蘇軾、蘇轍的兄弟情誼,是中國文學史與文化史上的典范,今人對蘇轍的認知,更多是從“二蘇”關系開始的。
蘇洵給兩個兒子起名時,就曾根據自己的期許,分別予“軾”和“轍”以深意。軾”裸露在外,鋒芒畢露,容易與外物發(fā)生碰撞。而“轍”卻貼地前行,默默轉動,低調而不引人注目。事實上,兩人的一生也確實應驗了父親的預言,一個恃才傲物、不合時宜,一個恭謹內斂、深沉穩(wěn)重。兩人性情不同,但情意深重。幾十年間,兄弟倆詩詞唱和紛紛揚揚,無話不說,無心不談。
蘇轍只比蘇東坡小兩歲,蘇轍回憶幼年和哥哥在一起時說:“昔余少年,從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每遇危險,哥哥都是自己撩起衣裾在前邊探路,把安全留給弟弟。父親蘇洵去世后,二人更是相依為命。蘇軾曾說:“豈是吾兄弟,更是賢友生”,“嗟予寡兄弟,四海一子由”;而對于哥哥的厚意,蘇轍則言:“自信老兄憐弱弟,豈關天下無良朋。”對此,《宋史·蘇轍傳》評價道:“轍與兄進退出處,無不相同?!?/p>
蘇轍一生中隨兄長一起載浮載沉,他們同科進士、同科制舉,同朝為官。蘇轍升任中書舍人,蘇軾時任翰林學士、知制誥。蘇轍雖兩次上狀辭免,但均未獲準,只好就任,結果兄弟兩人同時分掌內外制。自蘇轍還朝以來,他們兄弟有三年多的時間同時在朝,不但分掌內外制,而且說來也巧,還曾同一天轉對。所謂轉對,就是指百官輪番奏事,言朝政得失。宋代轉對,每次限定兩人,因此兩兄弟同一天轉對是相當罕見的。但元祐三年五月一日,他們卻輪到一起了。蘇轍有《轉對狀》,蘇軾也有《轉對條上三事狀》。
甚至連遭遇政治厄運,兩人也驚人地相似。1097年,蘇軾從廣東惠州被貶到海南儋州,蘇轍亦被貶謫到廣東雷州,一個是大陸之外的荒涼海島,一個是大陸的最南端,當時,蘇軾60歲,蘇轍58歲。
這一年的3月,蘇轍得到詔命,沿著三年前蘇軾赴嶺南所走的路線行進。4月17日,蘇軾也得到詔命,他們皆被命即行,但相互間并不知道。蘇軾到梧州(今屬廣西),才聽說蘇轍還在前面百來里處的藤州,很快即將追上。他們已經三年不見了,蘇軾寫詩安慰弟弟說:“莫嫌瓊雷隔云海,圣恩尚許遙相望……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古真吾鄉(xiāng)?!碧K軾非常幽默,他說瓊州、雷州雖為海所隔,但還可隔海相望,這正是皇恩浩蕩呵。
5月11日,兩兄弟終于在廣西藤州見面,蘇軾后悔當初沒有聽弟弟勸他效仿陶淵明歸隱田園的話,作詩《和陶止酒》云:勸我?guī)煖Y明,力薄且為己?!?月11日,蘇氏兄弟相別于海濱。環(huán)顧大海,天水相連,茫茫無際,蘇軾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離開陸地,流落到一個孤島上去,不禁傷感道:“何時得出此島耶?”但一轉念,他又覺得千山萬壑齊鳴,好像是群山“喜我歸有期”。對于離別的場景,蘇轍后來在寫給哥哥的一首唱和詩里這樣記述:
我遷??悼?,猶在寰海中。
送君渡海南,風帆若張弓。
笑揖彼岸人,回首平生空。
平生定何有,此去未可窮。
惜無好勇夫,從此乘桴翁。
……
在這首《次韻子瞻過?!返某驮娭校K轍鑒于時局艱險,清醒地告訴哥哥,他們很難逃出其“籠樊”“韁鎖”,勸哥哥要做好終老嶺南的思想準備。
兩人也許對人生歸處有過種種設想,但一定想不到,一別之后竟再也沒有機會見面。1101年,蘇軾拖著老邁的身軀從嶺南折返之后,病歿于常州。哥哥臨終時,最大的遺憾是未能見弟一面,他留下遺言,要蘇轍把他葬在嵩山之下,并為他作《墓志銘》。弟弟接到噩耗,則“號乎不聞,泣血至地”。
蘇軾死后,蘇轍親自寫下七千多字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在墓志銘中,這樣的篇幅非常罕見。蘇轍用了很多文字書寫兄長在各地任所的作為,但對他在文學藝術領域的成就,反倒是一筆帶過。這么做,委實是用心良苦——他是要用事實為兄長辯誣。蘇軾文華絕代,時人已有共識,根本無須多言,但他在政治上的是非功過仍然頗多爭議。蘇轍不厭其煩地陳述事實,是想讓后人依據事實作出自己的判斷。
1102年元月,蘇轍同時葬兄蘇軾、嫂王氏(南遷前卒于京師)于郟城(今河南郟縣)小峨眉山,并賣掉了自己的部分田產,得九千多錢,資助蘇軾之子。每睹蘇軾遺墨,未嘗不唏噓流淚。
【看淡榮辱得失】
蘇轍貶居雷州僅一年,存詩29首,其中有25首是蘇轍的和兄之作,另外四首為蘇轍原唱,蘇軾也有和作。在穿越瓊州海峽的鴻雁傳書中,我們能清晰感觸到,蘇氏兄弟遠離故土的困頓與落寞,以及逆境中人格的超脫與堅韌,當然,還包括二人的彼此慰藉、相互取暖。蘇轍不習慣海濱生活,吃不慣腥膻之物,來到雷州十來天就瘦得“帽寬帶落驚僮仆”,蘇軾便勸弟弟要入鄉(xiāng)隨俗,適應當地的生活;蘇轍在寓所后面看到一株被砍伐的月季花,殘根在雨后又冒出了新芽,不禁感嘆“勢窮雖云病,根大未容拔”,哥哥則和之“也知宿根深,便作紫筍茁”。蘇軾的關照與鼓勵,是蘇轍的重要精神支柱。
1098年,蘇轍再遷循州,脫掉烏紗帽流寓此地,不準住官舍,處境很不樂觀。為此,他接受了哥哥的建議,留家羅浮山下,單獨與幼子蘇遠乘小舟赴循州的治所龍川。
初來乍到的蘇轍,在龍川水土不服、語言不通。一開始,父子倆不準入住官舍,便暫居在城東一座寺廟的僧舍里,“閉門索然,無以終日”。自己帶的書不多,就在鄰里之間借書看,結果從一姓黃的鄰居那里找來一部《白居易文集》。只是那時蘇轍的視力已經大不如前,看幾行字就不得不將書拋在一邊,閉目養(yǎng)神。
白居易是唐代大詩人,他寫過很多針砭時弊的諷喻詩,也曾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這一頗具社會責任感的文學主張,但同時,他也是一位頗懂得閑情與樂趣的生活家,深諳退隱的妙機與散淡的智慧,“閑適詩”這一詩歌門類就由他首創(chuàng)。蘇轍在人生的低谷,重新發(fā)現了白居易達觀、閑適的一面,在《書白樂天集后二詩》中,他評價道:樂天(白居易)少年好讀佛書,練習禪定,進入社會后歷經憂患,胸中了然,深知各種幻想都是空的。因此他回朝作侍從官時,稍不合意,就辭職不干,在陪都洛陽做清閑的分司官,閑適終老。唐代的士大夫,曠達如白居易的太少了。我剛遭漂泊不定的人生風浪,不知道會到什么時候才是頭兒,讀他的遺文,感到心中有愧
白居易的生命哲學給了蘇轍重大啟發(fā),他不再那么消沉,開始逐漸接受窘迫的境遇,在陌生的地方努力經營生活。
過了一段時間,家人也都來到了龍川,蘇轍用積蓄買了一座小宅,大小房屋共10間,房屋雖有破損,但略加修繕后,總算能遮擋風雨。他還跟兒子蘇遠在院子的空地上荷鋤耕作,種起了韭菜、大蔥、葵菜、芥菜等蔬菜。此時,蘇轍的生活與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般無異了。而且,他還和鄉(xiāng)鄰多有來往,產生了深切的情誼。那位借給他白居易文集的“黃氏老”,就和他來往密切。黃氏老家里種有紫竹,蘇轍從他那里求得一根做成竹杖,常拄杖到黃家借書、飲酒。
1099年閏九月,在蘇轍入龍川的第二年,他過了兩個重陽節(jié)。前一個重陽節(jié)暑氣仍盛,后一個重陽節(jié)就變得秋高氣爽了,“偶逢閏月還重九,酒熟風高喜不勝”。興致上來,他便與父老鄉(xiāng)親把酒言歡。蘇轍為久違的淳樸友誼所動,在《閏九月重九與父老小飲四絕》中,他如此表露心聲:“獲罪清時世共憎,龍川父親尚相尋。直須便作鄉(xiāng)關看,莫起天涯萬里心?!?/p>
頗為巧合的是,哥哥蘇軾也留有一闕詞,同樣說到把嶺南當作故鄉(xiāng)。在《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中,他寫道:“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碧K軾的好友王鞏(字定國)因為受到“烏臺詩案”牽連,被貶至嶺南賓州。臨行前,王鞏散盡妻妾,其歌妓柔奴(別名寓娘)卻毅然隨行。1083年,王鞏奉旨北歸,蘇軾為他設宴接風。席間,柔奴連敬蘇軾多杯酒,蘇軾問她嶺南風土如何,柔奴欣然作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蘇軾聽后大受感動,便作詞以贊。想不到的是,十年之后,他自己也拖著年邁身軀到了嶺南,并發(fā)出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感慨。
遺憾的是,在蘇轍來到龍川之后,蘇家兄弟間的詩詞唱和與書信往來,因為距離遙遠,明顯減少了。蘇轍曾將《書白樂天集后》寄給蘇軾,蘇軾亦曾因“久不得子由書,憂不去心”,便用《周易》為弟弟占卜,以知弟近況,求弟平安。
其實,要徹底放下,真的做到無欲無求,對于一個有抱負、有道義的儒家士大夫來說,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蘇轍便常把滿腹苦水向神靈傾訴,祈求神靈能使他否極泰來、化險為夷。他寫下青詞(古時道教徒禱告用的疏文,通常以紅筆寫在青藤紙上而得名)《龍川二首》,愿望很簡單,只求上天對他“稍垂寬宥”,不再那么窮苦勞困,只要能讓他骨肉團聚、闔家北歸就可以了。但他又想到自己年老體弱,不由得“常懼寄死南荒,永隔鄉(xiāng)井”。尤其是在第二年,蘇轍的小兒媳黃氏在龍川死于瘴毒,蘇轍認為是自己“不善處世,得罪乎朝”所致,父輩的災難卻要連累子女一起承受,這讓他的心里充滿愧疚。
命運如此困頓,怎么辦?更多的時候,還需自我解脫,自我安慰。蘇轍在青詞《龍川二首》中又曾說:“臣已身心自誓,屏去邪淫……遇有方便,知無不為?;蛟趶R堂,或在田野,并推此心,無有變易……”在他眼里,只要“遇有方便”,他還可重回朝廷;如未遇“方便”,亦可歸隱“田野”。顯然,他已看淡榮辱得失,縱然一生留在偏遠的鄉(xiāng)野,也無傷大礙。
【被改寫的嶺南歷史】
1100年正月,年僅25歲的哲宗去世,徽宗即位,歷史又開始了新的嬗變。
就在元宵節(jié)這一天,蘇轍在龍川度過兩個春節(jié)之后,發(fā)下新年愿望:愿南北眷屬,各保安寧,北歸之時,能一一相見。他這次發(fā)愿終于有了回聲。
到二月,蘇轍即被命遷往永州(今湖南零陵),后又到岳州(今湖南岳陽)、鄂州(今湖北鄂州)等地。經過短暫的起伏與轉移后,1104年,蘇轍定居許州(今河南省許昌市)潁水之濱。
在潁川,蘇轍少與時局有瓜葛,從“兼濟天下”徹底轉向“獨善其身”。在人生最后的光陰里,他筑室曰“遺老齋”,自號“潁濱遺老”,閑居鄉(xiāng)間,躬耕田畝,教敕子孫,以讀書著述自悅。這種恬靜的狀態(tài),《宋史·蘇轍傳》中說:“不復與人相見,終日默坐,如是者十年?!憋@而易見,這是他在龍川生活方式的延續(xù)。
古人在世有“三不朽”之說,即所謂立德、立功、立言,其實,中國文人在三者之外,還有另一情懷——立趣。尤其是在遭受困厄,或者到了一定年齡之后,對趣味的追尋尤為自覺與堅定。而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昭顯出生命的可愛與神采,凸顯出文化的意韻與靈性。晚年的蘇轍覺醒了,一定要給自己的生命建造一個“趣味之屋”。毋庸諱言,這一意識在龍川時已經萌發(fā)。從此意義上講,龍川生涯,不啻為他人生路上的一個分水嶺。一位文人與一個地方,就這樣發(fā)生了緊密的關聯(lián),凝固成一段永久的傳奇。
1112年,蘇轍在許州潁川去世。自他30歲最后一次離開蜀地后,再也沒有踏回過故土四川。
除了蘇轍,還有諸多久遠且又生動的文化傳奇在龍川的土地上流傳。倘若我們將視野再擴大一些,將南下的文人足跡擴展到整個嶺南,便會發(fā)現一種遼闊壯觀的流寓文化圖景。據典籍記載,唐朝有200多位官員被貶嶺南,宋代則有400多人次。唐宋是中國歷史上的高光時代,被貶謫的官員與文人,多把文化的精魂帶到了嶺南。
于是,一路悲歡都灑在了唐詩宋詞里;于是,廣東的歷史由此改寫——在這片蒼茫的大地上,文教開始興盛,文明得以繁衍,蠻荒不再是蠻荒,邊緣不再是邊緣。也就從那個時候起,嶺南文明有了內生的原動力。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