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
摘要:雖然歐盟實行多語制,但在現實中英語主導的局面日益明顯。目前,英國“脫歐”可能會改變歐盟的語言格局,為法語提升其影響力提供機會。因此,本文從影響法語地位的主要因素入手分析了英國“脫歐”后法語在歐盟前景。我們發(fā)現即使歐盟內部以英語為第一語言的人口大幅減少,法語也未必能恢復昔日的影響力,因為歐盟語言政策的根本問題并非兩種語言間的競爭,而是語言平等理想和需要通用語存在這一現實間的矛盾。
關鍵詞:歐盟 英國“脫歐” 法語 主導語言
一、引言
2020年1月31日,英國正式脫離歐盟,結束其長達47年的成員國身份。由于“脫歐”后再無歐盟大國以英語為官方語言,歐盟內部以英語為第一語言的人口大幅減少,歐洲語言格局可能因此發(fā)生重大變化。與此同時,曾經在歐盟機構占主導地位的法語或許能趁機“東山再起”,提升自己的影響力,甚至有機會挑戰(zhàn)英語現有的地位。
雖然歐盟的語言問題是學者關注的熱點,但是專門研究法語在歐盟地位的學者較少。劉亞玲、李清清研究了歐盟語言政策和法語傳播的關系;在她們看來,過去數十年來法語在歐盟不斷衰落,難與英語競爭主導地位,因此法國支持歐盟多語制是為了利用它作為推廣法語的平臺。不過,李清清認為由于法語和德語的競爭,即使歐盟國家在教育層面上實行“母語+兩門外語”政策,也未必保證讓更多歐洲人學習法語作為第二外語。其他研究歐洲語言問題的學者大多數是在探討歐盟語言規(guī)劃與治理時提到了法語在歐盟的地位變化,如Fidrmuc等。
現在,“脫歐”后歐盟語言格局走向是一個現實的問題,但英語受到更多關注。Modiano認為英國離開歐盟后,英語可能會在沒有母語使用者“監(jiān)督“的情況下,繼續(xù)作為第二語言變體或準外圈英語繼續(xù)發(fā)揮其作為歐盟行政語言和成員國政府間交流聯系語言的作用。Modiano的觀點等于間接否定了法語取代英語現有地位的可能。此外,即使有學者用部分章節(jié)討論“脫歐”后法語地位的變化,但篇幅都不長:劉亞玲、陳宇和沈騎認為法語不會因為英國與歐盟“分手”而自動恢復歐盟主導地位,因為英語主導的格局更符合許多國家的現實利益;不同的是,陳宇和沈騎談到了德語和法語的競爭,而劉亞玲強調法德共建多元化語言政策對提升雙方語言地位的好處。
上述學者之所以對法語在歐盟的前景不太樂觀,部分原因在于之前“脫歐”遲遲未能落實。如今塵埃落定,有必要對這一問題進行更深入研究。然而,由于暫無“脫歐”后的最新數據,本文只進行因素分析;其主要包含三個層面,即語言歷史、國家實力及歐盟集體認同。在此之前,本文先介紹歐盟的語言現狀。
二、英語優(yōu)勢下的歐盟與法語的“尷尬”地位
英國“脫歐”前歐盟有28個成員國。由于《歐盟基本權利憲章》第21條明確禁止語言歧視,歐盟所有成員國官方語言都可成為歐盟官方語言。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歐盟機構內語言地位完全平等,因為歐盟官方語言未必是歐盟機構工作語言。以歐盟委員會為例,其工作語言僅包括英語、法語和德語;而其中占壓倒性優(yōu)勢的當屬英語:早在2009年,以英文起草的歐盟文件就占到全部文件的73%;到了2018年,這一比例據說已經上升至81%。在歐洲民間也有英語獨大的趨勢,如英語教學在歐盟國家小學的普及率已從2000年的35%猛增至2013年的77%;同一時期,歐盟國家小學生學習德語和法語的比例分別從5%和4%跌至3%左右。
不過,在英語崛起前,在歐盟享有優(yōu)勢地位的是法語,這與英國不是歐盟的前身歐共體的創(chuàng)始成員國有關。歐共體于1967年成立,雖然1973年英國加入后英語地位不斷上升,但De Swaan指出在20世紀90年代初,精通法語的歐盟總司官員多達90%,人數遠在德語(16%)之上,也高過當時精通英語官員的比例(70%)。一直到了2004年,形勢才發(fā)生巨變:隨著歐盟東擴后許多法語普及率低的中東歐國家加入,法語在歐盟內部地位急速下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隨著英國“脫歐”,以英語為第一語言的歐盟人口從12.8%大幅減少到1.2%,遠低于以法語和德語為母語的人口。而且,歐盟只剩下愛爾蘭和馬耳他為英語國家,而這兩個國家又有自己的民族語言。其實,早在2016年“脫歐”公投結果出爐時,盧森堡籍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就曾故意象征性地改用法語發(fā)言;其后來關于“英語在歐洲式微”的言論更是引發(fā)了不少爭議??梢哉f,法語遇到了恢復影響力的良機。
三、影響“脫歐”后法語在歐盟地位的主要因素
一種語言在超國家組織的地位受諸多因素影響。但是,法語的歷史影響力、法國的實力和歐盟對政治現實的考量使法語在這一問題上與其他歐洲語言有所區(qū)別。因此,本文主要從這三個層面入手討論“脫歐”后法語在歐盟的地位。
(一) 法語的歷史影響力
17世紀路易十四時期法國在經濟和文化領域高度繁榮,使歐洲各國貴族爭相模仿法國宮廷潮流。因此,說法語成了當時身份的象征。此后,1714年拉施塔特和約的簽訂更是標志著法語成為歐洲國家的外交語言。在思想領域,18世紀的啟蒙運動正是以法國為中心,對人類文明影響深遠;在此期間涌現出的一大批才華橫溢的思想家沉重打擊歐洲封建制度的同時又得到“開明君主”如俄國沙皇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支持,使得他們的法語著作在西方世界廣為流傳。
然而,大英帝國也日益強盛,殖民地遍布全球,于1763年和1851年先后獲得“日不落帝國”和“世界工廠”稱號;這意味著法國國際影響力相對衰落。此后美國的崛起和一戰(zhàn)的消耗更是使法國逐漸告別了一流強國的歲月。一戰(zhàn)后由于英美領導人的堅持,凡爾賽條約同時用英語和法語簽訂,標志著英語開始一步步取代法語成為外交語言。二戰(zhàn)后美蘇爭霸,法國在國際社會話語權有限。不過,1951年開始的歐洲一體化進程其實有可能成為法語“東山再起”的良機。一方面,歐共體六個創(chuàng)始成員國中有一半是法語國家(法國、比利時、盧森堡);另一方面,歐共體大部分機構位于法語城市。因此,法語可謂占有天時地利。但好景不長,1973年英國加入歐共體后法語在歐盟的影響力逐漸被英語超越。
不管怎樣,正是由于歐洲歷史上法語的影響力,才使得“脫歐”后歐盟恢復法語主導地位顯得相對合理。相比起來,雖然歐盟人口中德語(16%)和意大利語(13%)使用人數比法語(12%)多,但都從未在歐洲或歐盟歷史上有過和法語一樣高的地位。如果德語國家和意大利呼吁用他們國家的官方語言代替英語目前在歐盟的地位,不只會遭到法國反對,還極有可能因為“自大”遭到其他各成員國的冷落。而事實上,他們也沒有這樣做。
當然,以前的輝煌并不意味著英國“脫歐”后歐盟必須讓法語取“英語”而代之。首先,17世紀到一戰(zhàn)前法語在歐洲的使用更多局限于社會上層,甚至在法國國內都未能普及;而歐洲人今天學習英語的熱潮可謂由上至下,從中小學開始抓起,意在逐步向全民推廣。其次,法語之所以能在歐共體成立之初有如此大的影響力,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時法語成員國的數量優(yōu)勢;而此后歐共體和后來的歐盟每一次擴張都伴隨著越來越多非法語國家的加入??梢哉f,現在大多數歐盟成員國都只見證了法語的一步步衰落,對法語主導的時代缺乏體驗,如果僅僅因為英國“脫歐”就配合法國需求恢復法語昔日地位,豈不相當于主動放棄免于讓自己母語被主導語言邊緣化的機會?最后,如果我們單以語言歷史影響力為標準的話,那么英語過去一百年內在歐洲的影響力難道就不是歷史長河的一部分嗎?
(二) 法國的實力
一種語言的國際地位不僅取決于其使用人口的多少,還與使用該語言的國家綜合實力密切相關。由于歐盟內部的法語人口主要集中在法國,此處我們專門探討法國的實力對法語在歐盟地位的影響。
“脫歐”前法國和英國是歐盟內部僅有的兩個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和擁有核武器的國家,僅這一點就足以讓它們在政治軍事上的地位高過其他歐盟成員國。經濟領域,法國表現也不俗:2019年法國名義國內生產總值達到2.7萬億美元,在歐盟內僅次于德國(3.86萬億美元)和英國(2.74萬億美元)。在文化領域,最讓法國人引以自豪的莫過于其在思想領域的輝煌成就:法國啟蒙思想家和雨果、巴爾扎克等大文豪的作品直到現在仍然被廣泛閱讀。至于在科技領域,法國的核能、航天技術領先世界;其發(fā)達的工程師學院系統源源不斷地為創(chuàng)新企業(yè)輸送人才。
那么隨著英國“脫歐”,法國在歐盟的地位將相對更突出,是否會有利于法語的重新崛起呢?這就涉及一個問題,那就是法語在英國離開歐盟前的一步步衰落是否完全由英國和英語造成。首先,從政治方面來說,法國目前仍然和中、美、英、俄一起并稱世界“五大國”,但其現有的政治地位更多是二戰(zhàn)后的國際格局造成的。自20世紀40年代開始,法國逐漸喪失了絕大部分海外領土和殖民地,從世界大國萎縮成區(qū)域大國,實際上已經和其“五大國”身份不太相稱。與此同時,德國二戰(zhàn)時雖然戰(zhàn)敗,但綜合國力早已超過法國,一直想通過“入?!钡确绞教岣咦陨碚蔚匚?。從經濟方面來說,法國無論國內生產總值還是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均低于德國;而且法國經濟增長緩慢,失業(yè)率達8.8%,在現今歐盟27國中僅低于希臘(19.3%)、西班牙(14.9%)和意大利(10.5%)。在文化軟實力方面,法國的衰落也很顯著:早在20世紀初,巴黎作為西方現代藝術中心的地位就被紐約取代;此外,雖然法國曾在思想上引領人類,但現在法國書籍和電影在國外影響力較弱,反而是源自英語的譯著和好萊塢電影在法國大受歡迎。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今天許多外國人對法國的印象只停留在膚淺的“浪漫”一詞。至于法國文化軟實力為何衰落,法國精英們有各自的看法,但都比較認同“個人主義”過度興盛這一因素。這就等于肯定了問題出在法國自身,與英國或英語關系相對次要??傊热环▏茨茉跉W盟內部形成壓倒性優(yōu)勢,且自身不斷衰退,是很難在語言平等原則下說服大多數歐洲人說法語的。因此,即使沒有英語作為歐盟官方語言,法語當初能否長期主導歐盟也是未知之數。英國“脫歐”后,歐盟如果像印度一樣,在鞏固多語制的前提下讓英語這種在全球范圍內更流行的“外語”作為通用語,或許更符合大多數成員國的意愿。
(三) 歐盟對政治現實的考量
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結果讓布魯塞爾大跌眼鏡。然而,這只是“疑歐主義”勢力日益壯大的冰山一角而已。近年來,難民問題等一系列事件已讓許多成員國與歐盟漸行漸遠;而精英們往往籠統地把相左的意見稱之為“民粹主義”。弗朗西斯·福山認為,“民粹主義”的核心在于身份認同。其實,歐洲在聯合的過程中一直努力尋找一種超國家的集體認同。潘興明認為歐盟集體身份認同由五大因素構成,即價值觀、歷史經驗、利益訴求、文化源流和地理環(huán)境;而其中最基本的乃文化因素。雖然他特別強調歐洲的古希臘和基督教文明基因,但由于語言是文化的載體,也應當屬于文化的一部分。對于歐盟成員國公民來說,共同的語言有利于強化對“歐洲人”這一集體身份的認同。既然英國已經選擇退出,而愛爾蘭和馬耳他這兩個人口不多的國家又有自己的民族語言,讓英語這種“外語”繼續(xù)主導歐盟就未必能體現歐洲的文化內涵。
如果單從應對“民粹主義”的立場出發(fā),法語可能從某種程度上講比英語更適合作為歐盟主導語言。如今,法國是“脫歐”后歐洲兩大核心國家之一;法國極右翼反歐盟“民粹主義”政黨國民聯盟日益崛起不僅可能導致法國日后退出歐盟, 而且可能對其他成員國起到“榜樣”作用,導致歐盟分崩離析。如果在歐盟機構和所有歐盟國家大力推廣法語,則有可能強化法國人對歐盟的認同,有利于歐盟一體化進程。事實上,法國中左右翼政客在讓法語取代英語這個問題上達成了鮮有的默契:中間派的總統馬克龍力求恢復法語昔日地位;而極左翼政客梅朗雄與國民聯盟關系密切的貝濟耶市市長羅伯特·梅納德都希望英語能和英國一樣“脫歐”。
不過,重新讓法語主導歐盟更多是有利于增強法國對歐盟的向心力,而未必能強化所有歐盟國家公民對“歐洲人”身份的認同。畢竟,法語對于非法語國家的歐洲人來說也是外語,不見得能改變人們對歐盟精英疏遠普通民眾的印象。
四、結語
雖然歐盟實行多語制,但其機構一直由大國語言主導:以前是法語,現在是英語。英國“脫歐”后歐盟內部以英語為第一語言的人口大幅減少,不失為法語恢復昔日統治地位的良機。然而,法語的歷史影響力不足以成為法語代替英語現有地位的有力依據;法國也無法憑借自身的實力讓法語在歐盟占絕對優(yōu)勢;甚至連法語強化“歐洲人”身份認同的作用亦未必能凝聚大多數歐盟公民的共識。通過對以上三個層面進行分析,我們發(fā)現法語面臨的諸多困境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歐盟語言政策的根本問題并非兩種語言間的競爭,而是語言平等理想和需要通用語存在這一現實間的矛盾??梢哉f,法語主導歐盟更多是對法國有好處,而對大多數歐盟成員國來說,維持英語現有的優(yōu)勢地位更顯得公平。
當然,由于“脫歐”剛剛成為現實,現在還沒有數據顯示法語的地位已經發(fā)生了什么變化或未來一定不能主導歐盟。只是根據目前的分析,我們認為法語要想提升自己在歐盟的地位,應當成為捍衛(wèi)歐盟語言平等原則的有力武器,而不是代替英語“統治”歐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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