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的家園

郭華

“問我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痹诩亦l(xiāng)，這句話婦孺皆知。可是，我們真的都是從山西洪洞大槐樹來的嗎？

一

“三月辛巳，與盛庸遇于夾河，譚淵戰(zhàn)死。朱能、張武殊死斗，庸軍少卻。會日暮，各斂兵入營……是日復戰(zhàn)，自辰至未，兩軍相勝負，東北風忽起，塵埃蔽天，燕兵大呼，乘風縱擊，庸大敗。走德州?！边@是《明史本紀·成祖》記載的明朝建文三年春天，發(fā)生在武邑縣夾河村旁的一場廝殺，史稱“夾河之戰(zhàn)”，是“靖難之役”中的重要一戰(zhàn)。第一天燕軍并無勝算，第二天兩軍相持之際，突然天氣大變，東北風驟起，沙塵暴漫天，對面不辨人我。這時，朱棣親率燕軍騎兵乘順風之勢大呼沖殺。南軍逆風作戰(zhàn)，風沙迷眼，招架不住燕軍攻勢，只有丟盔棄甲，退守德州。

這里親率騎兵上陣作戰(zhàn)的朱棣，就是后來被稱為永樂大帝的明成祖。但當時他還不是皇帝，只是明朝諸多藩王中的一個——燕王。他和其他藩王不同的是，其一，功高勛偉，深得朱元璋賞識;其二，雄才大略且又手握重兵。正是因為如此，侄子朱允炆即位稱帝，他心里本來就不平衡。朱允炆登基之初即著手削藩，由此引發(fā)的一系列叔侄沖突，更是促使燕王下決心造反。他以“清君側”的名義發(fā)動了“靖難之役”，民間稱之為“燕王掃北”。朱允炆自然不會將天下拱手相讓，于是舉朝廷之力發(fā)兵進剿。雙方的主戰(zhàn)場就在天津之南、濟南之北，從真定（正定）到德州，沿當時的滹沱河兩岸廝殺，拉鋸一般打了三年多。衡水所屬各縣，當年俱在戰(zhàn)場之中。

衡水一帶歷史上開墾較早，又是中國北方儒家思想的主要傳承地之一，所以，人們的思想非常正統(tǒng)，一致認為南京的朱允炆才是真命天子，是“正根”，燕王是造反，是謀逆。于是，自發(fā)組織起來同燕軍作對。除去堅壁清野，不讓燕軍得到糧食之外，還組成“連莊會”之類的民團，直接抵抗燕軍。燕軍自然毫不客氣，大開殺戒。再加上燕軍同朝廷軍隊的戰(zhàn)斗殃及池魚，每一城一地的爭奪都導致大量百姓死傷，血流遍野。

四年“靖難之役”結束之后，衡水一帶赤地千里，慘不忍睹。

然而，對于當時的衡水百姓來說，這并不是那個年代唯一的一次劫難。自從元朝占領中原之后，對漢族百姓殘酷奴役，其結果是漢族百姓不斷反抗。除去大規(guī)模的造反如紅巾軍起義之外，小規(guī)模的起義綿延不絕。再加上災荒和瘟疫不間斷地蹂躪著這片土地，元朝末年衡水大地就已經萬戶蕭疏，滿目瘡痍。洪武元年（1368年）閏七月，明朝開國大將徐達攻克德州、景州等地，進入河北地界，舉目望去“時兵革連年，通路皆榛塞，人煙斷絕”?！对贰穭t寫道：“燕趙齊魯之境，大河內外，長淮南北，悉為丘墟?！?/p>

人煙斷絕，悉為丘墟！

據(jù)雍正《阜城縣志》和相關地名資料記載：明朝洪武初年，阜城全縣僅存330戶，不足2000人，分布在4個村莊。換句話說，阜城全縣只剩下4個村莊還有人煙，加到一塊不足2000人。

4個村莊是什么概念？地名普查資料證實，春秋戰(zhàn)國時期，衡水的故城縣境內有6個村莊，武強縣境內有5個村莊。當時阜城即使不比故城、武強村莊更多，但也不會更少?？墒牵瑥那?、漢、南北朝、隋、唐、五代、北宋和元朝兩千四百年，歷經漢唐盛世，光武中興，太平興國等等輝煌時期的中原大地，人口數(shù)量居然退回到春秋戰(zhàn)國。

不可否認，這種情況和阜城地處北京到南京的交通要道、容易遭受兵禍重創(chuàng)有關。但是，根源還在戰(zhàn)爭。如果沒有戰(zhàn)爭，地處交通要道豈不是天大的生存和發(fā)展優(yōu)勢？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這句話我們都記得。但這句話前面還有一句：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歷史反復告訴我們，切不可輕啟戰(zhàn)端。活在當下的人們，務請珍惜這和平的時光。

請注意，前面所說阜城縣只剩4個村莊有幸存人口，這還是“燕王掃北”之前的洪武時期，經過你進我退，反復絞殺的“靖難之役”，中原大地更是人跡罕至?！稐棌娍h志》上說：“明洪武二十四年，全縣居民7731人。至建文年間，因兵亂和瘟疫，在此基礎上又大減，致使大多數(shù)村落絕了炊煙。”一個縣本來只剩了七千多人，居然再次“大減”，哪里還會有炊煙升起。

“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凄涼無故物?！贝藭r的衡水一帶，已經不能用十室九空形容，基本上是十室十空。饒陽縣有個耿口村，該村舊名景尚口?！熬鸽y之役”時，殺的全村只剩下姓耿的一家，被迫遷到滹沱河渡口，故改名耿尚口，后簡稱耿口。全村只剩下一家，固然凄慘，還有只剩下一個人的村子。景縣有個王明在，永樂之前叫王小安家莊。當時全村只有王明一個人因為外出，逃過了“靖難之役”的殺戮。災難過后，幸存的人們相互打聽哪個村子還有人在，說到王小安家莊時，人們說：“那個村子王明還在?！庇谑牵遄颖憬谐闪送趺髟?。僥幸逃脫一個人，延續(xù)了一個村莊。更多的村子，一個人都沒有活下來。武強縣永樂之前有個村子名叫封家寨，“靖難之役”中全村被殺光。永樂二年黃姓人家從山西洪洞遷到此處，村名改為黃家屯。從此封家寨便和世世代代與它悲喜與共的村民們一起，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留下。

當時故城、景縣、阜城均屬于河間府。“出得河間郡，郊原久廢耕。狐妖沖馬立，狡兔傍人行。叢棘鉤衣破，枯楊臥道橫。蕭條人跡少，州縣俱存名?！边@是明朝洪武年間曾任青州同知的白范寫的詩，屬于明朝初年的同期聲：土地早已荒廢了，狐貍見了人不僅不跑，反而沖馬而立，兔子更是傍著行人走。遍地的荊棘把衣服都掛破了，不知什么時候枯死的樹木橫臥在路上，無人搬動。人煙如此稀少，州、縣也是徒有其名了。一個縣不到兩千人，還算什么縣！

怎么辦？布衣出身的皇帝朱元璋深知：“喪亂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所謂田野辟，戶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務?！?/p>

于是，向中原地區(qū)移民。

二

山西洪洞縣城北賈村西側，有一棵古老的大槐樹。每年的旅游季節(jié)，游人如織。這就是衡水人口口相傳、念念不忘的“故鄉(xiāng)”——山西洪洞大槐樹。

據(jù)《洪洞縣志》記載，明朝時洪洞有一座廣濟寺，規(guī)模宏大，殿宇巍峨。唐宋以后建有驛站，房舍寬大。山門左側有一棵“樹身數(shù)圍，蔭遮數(shù)畝”的古槐，驛道就從樹陰下通過。因為臨近汾河灘，河灘上的老鴰便在槐樹上建巢壘窩。明初移民時，在廣濟寺“設局駐員”，編排隊伍，發(fā)放“憑照川資”，大槐樹下就成了移民的集散之地。不論來自哪州哪縣，只有在大槐樹下登記注冊并領了憑證，才是朝廷認可的移民。

“十八歲大姐三歲郎，朝朝醒來尿了床。問姐為何不改嫁，問姐為何恁荒唐，何不同我去逃荒?！边@是地方志書中記錄的古代情歌。它從一個側面說明，那個年代對于普通百姓來說，逃荒是一種生活方式，是家常便飯。但是，這一次大槐樹下的出發(fā)，不同于尋常逃荒，是一次一去不復返的別離。移民行將告別故土之際，凝望高大的槐樹，樹上的老鴰發(fā)出一聲聲哀鳴，此情此景，令移民潸然淚下。

依照《明實錄》的說法，移民活動大多在晚秋進行。而晚秋時節(jié)槐葉已經凋落，老鴰窩顯得格外醒目。移民們走一步一回頭，漸漸地驛館看不見了，廣濟寺看不見了，最后只能看見大槐樹上的老鴰窩，大槐樹和老鴰窩便成了移民永遠的記憶。

這些移民去了哪兒呢？

冀、魯、豫、蘇、皖等省都有，而衡水所屬各縣，是當時接收山西移民的重點地區(qū)之一?！段湟乜h地名資料匯編》提供的資料說明，全縣590個自然村，340個曾于明代從山西移民，其中多數(shù)是永樂年間自洪洞遷來。而武強縣的相關資料證實，全縣238個村莊，建村的時間分別為：春秋戰(zhàn)國5個、漢代6個、隋代3個、唐代2個、五代8個、宋代15個、元代9個、明代184個、清代6個，明代移民的比例一目了然。

為什么從山西移民？由于那里四周都是群山峻嶺，易守難攻。躲過了元代以來的多次戰(zhàn)亂。再加上那些年山西風調雨順，百姓豐衣足食，中原一帶的人也紛紛逃往那里。如此一來，與中原“地寬人稀”相比，山西倒是“人滿為患”了?！睹魈鎸嶄洝酚涊d：明洪武十三年（1381年）全國總人口為59873305人，而山西人口達4103450人。

明初移民有兩次浪潮，第一次洪武年間就開始了，“靖難之役”使之中斷，永樂大帝即位之后重啟移民，從永樂二年（1404年）持續(xù)到永樂十五年（1017年）。對于永樂十五年的移民，《冀州志》是這樣說的：“永樂十五年五月，徙山西、平陽、蔚州等州縣民，以本處地磽且窄，歲屢不登，衣食不給，乞分丁于冀州、南宮等寬闊之處，占籍為民，撥田安業(yè)之。”這時的山西已經由豐衣足食變?yōu)椤耙率巢唤o”。但不論如何變化，當時山西人多，這是必須的。

這些山西人來到衡水，一部分融入到衡水土著人的村子，多數(shù)的是重新建村。當時朝廷給了足夠的政策，比如可以大面積占有土地，而且不用納稅。衡水所屬各縣的地方志書對于明初移民記載非常簡單，但“開墾閑田，永不起科”卻口徑一致。

移民多在晚秋進行，這應當是有道理的，讓農民收割了當年的莊稼再啟程。但是當莊稼收割完畢，大槐樹樹葉落盡的時候，已經是初冬季節(jié)了，華北地區(qū)早已寒氣襲人。拖家?guī)Э诘囊泼駛儾惋L露宿，艱難地向目的地行走著，其凄苦的情景可想而知。

其中相當一部分移民，還會在行進途中再一次經受親人別離的痛苦，因為許多父子、兄弟并不是遷移到同一個村、同一個縣、甚至同一個省。筆者的祖上當年即是從山西遷來，因為屬于寒門小戶，從未修過家譜。但代代相傳，離開洪洞縣時，是老母親帶著兄弟五個出來的。走到我們家鄉(xiāng)，五兄弟中最小的一個先留下了。作為母親，自然最心疼年幼的兒子，所以母親也留下了。其他兄弟四個繼續(xù)朝著東南方向走，據(jù)說最后有三個到了山東。因為母親留在了這里，所以我們家的祖墳上有個“老娘墳”。每當站在老娘墳前，我腦海里便浮現(xiàn)出母子分別時的情景：小兒子牽著娘的衣襟，四個哥哥直挺挺地跪在娘的面前，和娘告別。雖然決定留下照顧小兒子，但哪個兒子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哇，這一去或許就是永別。老娘用顫抖的手挨個扶起兒子，想要叮囑他們幾句話，話未出口，早已淚流滿面……

我敢說當時的真情實景一定更加撕心裂肺。

問題在于，即使到達目的地之后，也不是苦難歷程的結束。在荒草遍地、荊棘叢生的原野上，白天四顧無人，夜晚鬼火磷磷，建起一個避風遮雨的家，談何容易！

少數(shù)人即使住進了那些人口滅絕的村子，但面對著隨處可見的尸骸白骨，面對著一處處空無一人的房屋，面對著不僅沒有人聲、連雞叫狗咬的聲音都沒有，寂靜的讓人后背發(fā)涼的空曠村落，不僅需要決心，還需要膽量。

從歷史的發(fā)展來看，明初移民是正確的，必要的。但是，當年置身其中的先民們所經歷的艱難，是今人難以想象的。好在，先人無懼艱難。他們在衡水這片土地上扎下根來，墾荒種田，建起村莊，而且給一個個村莊起了名字：比如故城縣有個房莊，系明初房姓人家從山西遷到此處而得名。這種以遷居者姓氏命名的村莊最多。還有以所在地風物特產、地標性建筑命名的。比如武強縣臺南村，張、于兩家從山西遷來時，當?shù)赜袀€古時候的烽火臺，而他們新建的村莊在烽火臺之南。景縣有個曹留煙村。明初戰(zhàn)亂之后，此地所有村莊皆毀于兵災，唯有一座古寺尚存，留有煙火，被稱為古留煙寺。山西移民曹氏遷此建村，借用寺名起了村名。還有的沿用了原來的村名。比如故城縣有個杏基村。此地歷史上杏樹繁多，號稱十里杏基。山西移民遷來后，依照原名簡稱杏基。

很難猜測當年為村莊命名的時候，我們的先人是反復斟酌，還是信手拈來。但不管是何情況，這些村莊包括它們的名字，一起構成了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們的家園，承載著我們的鄉(xiāng)愁。

三

其實，我們并不都是從山西遷移來的。

明朝初年，這場由兩代皇帝親自發(fā)動的移民運動波及全國。大概因為“靖難之役”在相當程度上沖銷了洪武移民的成果，永樂初年的再度移民給后人留下了最為深刻的記憶。

在移民中，數(shù)量僅次于山西的應當是山東。洪武時期即有大量山東移民來到河北，但其中的相當部分在“靖難之役”時被屠殺了，或又逃回原籍了。但多數(shù)逃走的移民永樂時又回來了。《冀州志》中說：“永樂二年開始大規(guī)模移民，多由山西、山東遷入，土著甚少。”《明太宗實錄》記載：“永樂七年六月，山東安丘縣民邢義等言：本邑人稠地隘，無以自給，愿于冀州棗強占籍為民。從之，乃命戶部徙青州諸郡民之無業(yè)者居冀州，凡徙八百余戶?！币越裉斓囊曇皝砜?，800余戶不過冀中平原上一個較大的村莊。但是，如果看了康熙版《冀州志》中的史料，到永樂中期整個冀州才有2209戶人家，就知道永樂七年一次從山東青州遷來800余戶，是多么重大的移民舉措。

明、清以來，景縣形成了四大望族，即城南棗林村的張家，城北孫鎮(zhèn)的李家，城東馬莊的馬家，城西西路古莊的曹家。這四大望族都是明朝移民，其中棗林張氏和孫鎮(zhèn)李氏都是從山東壽光遷來。

位于冀中平原的深州、武強、饒陽、安平一帶，來之山東的移民可能比東部地區(qū)要少，但也有相當比例?！渡羁h地名資料匯編》中說，明代有258個村莊自山西移民，另有40個村莊自山東移民。

除去山西、山東的移民之外，永樂年間還曾經大規(guī)模由南方向北方移民，“永樂二年，成祖將遷都燕京，徙江浙以北九省富民實京畿”。遷江南大戶以實京畿，作為明成祖的重大決策，不同于一般的“動員移民”，帶有強制性，因此貫徹的雷厲風行。我們阜城縣的女婿、一代文宗紀曉嵐的祖上，就是在這一決策的背景下，由應天府（南京）上元縣遷至河北獻縣的。衡水所屬各縣也都接納了一批這樣的大戶?！渡钪蒿L土記》中慨嘆：“州屬（武強、饒陽、安平）望族大氏遷之永樂者多，金元以前千年舊族，今存者稀矣?！?/p>

在漫長的移民過程中，最終落戶于衡水一帶的，幾乎來自于全國各地。饒陽縣孔店村《孔氏族譜》載明，永樂二年孔氏由浙江溫州遷來饒陽。故城縣西高才村《張氏族譜》載明，永樂二年張氏由淮安府山陽縣遷至故城。阜城縣檔案館收藏有該縣東、西多莊民國初年續(xù)修的《多氏族譜》，多氏先祖原籍陜西西安府渭南縣，永樂七年遷來阜城縣建橋村。

武強縣政協(xié)編寫的《千年滄桑話武強》一書中做過統(tǒng)計：在明代移民村莊中，大王莊、大劉莊等四個村莊系京東三河縣移民所建，彭劉莊系密云縣移民所建，朱家莊系山東濰縣移民所建，李家城系山東壽光移民所建，郭家院系河南新鄉(xiāng)移民所建，吉家屯系陜西險寧縣移民所建……

即使來自山西的移民，也并非全部來自洪洞縣，而是來自太原、平陽、澤州、潞州、遼州、沁州、汾陽等山西各地。作為移民的中轉地，洪洞大槐樹只是我們先人刻骨銘心的最后一瞥所留下的記憶。

有意思的是，講到移民，總是講我們是哪兒來的，很少提到我們的家鄉(xiāng)向其他地區(qū)的移民。須知道在不斷接受外來移民的同時，我們也在不斷的向外移民。向外移民的原因首先是戰(zhàn)亂。比如東晉末年“八王之亂”引起的動亂禍及全國，地處中原的衡水一帶更是重災區(qū)。百姓紛紛向相對安定的地區(qū)逃亡，外逃百姓集中的地區(qū)甚至僑置了百姓原籍的地方政府。南北朝時期南朝的劉宋朝廷就在山東省鄒平縣的長山鎮(zhèn)，設置了武強縣，管理逃亡到當?shù)氐奈鋸姲傩?。?zhàn)亂結束，社會安定之后，這些外逃的人一部分回來了，一部分則永久地留在了當?shù)?。其次是為了發(fā)展經濟。北魏王朝統(tǒng)一北方之后，曾經多次從冀州征召百姓，遷往山西代州等地，傳播中原地區(qū)先進的耕作技術，并把這種遷移稱為“樂遷”。

衡水地區(qū)影響最大的外遷移民，也是在明朝，以棗強為主要出發(fā)地，移民山東。

山東濱州市政協(xié)編寫的《濱州故事》一書中說，濱州市濱城區(qū)有棗強縣移民村落443個，陽信縣有棗強、武邑移民村落436個，博興縣有棗強移民村落272個，惠民縣的棗強移民村落更是多達1056個。有學者估算，明朝由棗強一帶遷往山東的移民多達35萬人。

一方面是本地“大多數(shù)村莊絕了炊煙”，一方面又大量向外地移民，這確實有悖常理。人是從哪兒來的呢？一說明代在棗強設立了類似洪洞縣大槐樹下那樣的中轉機構;一說遷移到棗強一帶的移民，因種種原因二次移民;還有一說是洪武時期的移民，因為“靖難之役”逃回原籍，但因朝廷規(guī)定外遷移民一律不得再回原籍，所以這部分人在永樂移民時仍舊冒稱棗強籍。孰是孰非，是史學家們的事，我們只知道身在山東這些棗強移民，樂于承認自己的祖先是棗強人，樂于來棗強認祖尋宗，樂于承認家族中那些傳統(tǒng)的技藝是從棗強帶來的，并且像我們自稱“問我家鄉(xiāng)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一樣，他們也有兩句話：要問祖上在哪邊，本是直隸棗強縣。

著名學者葛劍雄教授說過：“沒有移民就沒有中華民族，就沒有中國疆域，就沒有中國文化，就沒有中國歷史。”回顧遷入遷出的移民史，回望坎坷漫長的移民路，我們至少可以說，沒有移民就沒有衡水，就沒有我們魂牽夢繞的家園。

四

你能夠搜索出來的所有描述斷壁殘垣、荒蕪凋敝的詞匯，都不足以形容永樂二年前后，衡水一帶的景象。如果說這種景象是人禍造成的，那么，還有無情的天災接踵而至。永樂五年（1407年）六月“漳河大水沖毀衡水縣城，淹沒人畜不可勝計”;永樂十年（1412年）“大雨連綿，平地水深丈余，深州城被洪水沖毀，州治遷至今縣城”;永樂十三年（1415年）“淫雨河溢，水勢洶涌，衡水縣城遭水淹，縣城遷至今址。冀州知州楊益權徙州治于城南十里”。也就是說，移民們剛剛放下行李，洪水便咆哮著接連襲來。

誰能寫出當年移民的艱難與無奈！洪武年間有句話，說的是中原大地的荒蕪：有田無人種，有路無人走。那么，到了永樂初年是想走也沒有路了。然而，我們的先人硬是在沒有路的荒原上重新走出了路。

他們從各自的故鄉(xiāng)帶來了形形色色的技藝。武強縣的鐵匠莊，即是移民中鐵匠建立的村子。估計他們在漫長的移民路上，也一直沒有丟掉自己的家什，一旦安頓下來，便重操舊業(yè)，廢墟上又有了通紅的爐火和叮叮當當?shù)腻戣F聲。當年，那肯定是最動聽的樂曲。饒陽縣有個村莊叫園子，永樂二年遷來耿、王、劉三家在此居住，因為距離縣城較近，他們便以種菜為生。昔日荒草及腰，蟲蛇遍地，如今又種出了水凌凌的蔬菜，不論對于移民還是原住民來說，那新鮮的蔬菜都意味著生機的重現(xiàn)和生活的重啟。還有那些以豆腐坊、簸箕廠、油家店命名的村子，無一不訴說著先人們來到新的家園后，所經營的產業(yè)。

永樂二年，河南新鄉(xiāng)縣張狗村的王明善孤身一人遷來景縣王家辛店。他舉目無親，一文不名，“傭工營生”。但他勤奮自強，善于操持，不僅成家立業(yè)，逐步過上了殷實富足的日子，而且子孫人丁興旺，讀書有成。

中國人能吃苦，不畏難，勇于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被那一代移民發(fā)揮到極致。遺憾的是，地方志書上對于移民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情景，罕有記載。只能從某些數(shù)字的變化，推斷經濟發(fā)展的大致情況。嘉靖《河間府志》說，到嘉靖時期阜城縣已經有2098戶，17247人，種植桑樹4840株，全縣耕地面積168293畝。這和洪武年間不足2000人的凄涼景象相比，已經有個縣的樣子了。而這其中的每一點變化，都疊印著移民披荊斬棘，歷盡艱辛的足跡。

移民的到來，帶來了當?shù)貍鹘y(tǒng)的民間藝術。通過與遷入地的匠人相互交流借鑒，使地方特色產業(yè)出現(xiàn)飛躍。武強年畫不僅是武強的一張名片，也是中國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瑰寶。歷史上武強年畫從質到量的一次提升，就是因為山西移民的到來。武強《范氏族譜》記載，明朝永樂二年范氏自山西洪洞縣遷至武強，最后定居在縣城南關。始祖范應龍“經畫務”，不僅是技藝高超的畫師，還善于經營。他與南關當?shù)氐漠嫎I(yè)藝人悉心切磋，并創(chuàng)辦了既畫又賣的“興隆畫店”。到清朝康熙年間，傳至第十一代孫范巍時，“興隆畫店”已經成為武強年畫業(yè)的佼佼者。范巍終老之后，兩個兒子各立門戶，分為“東大興” “西大興”兩家。直至清末民初，兩家畫店都十分興旺。對于武強年畫到底起源于何時，眾說不一。但對于因為明初移民，一批山西畫師的到來促進了武強年畫業(yè)的大發(fā)展，則從無分歧。更為典型的是武強的石刻行業(yè)?！渡钪蒿L土記》專門提到了武強的石刻藝人。但是，武強石刻藝人雖然技藝高超，人數(shù)卻不多，難以形成產業(yè)。永樂年間，從“山多石匠多”的山西，大量移民武強，新老藝人結合，武強的石刻藝術大踏步跨入蓬勃發(fā)展的新階段，成為武強民間可以和年畫媲美的一大產業(yè)，歷經五六百年興盛不衰。新中國成立前夕，一次就有八十名武強石刻藝人參加了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建設。

移民的到來，帶來了各地文化、教育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與遷入地融合之后，成為明顯的發(fā)展優(yōu)勢。教育事業(yè)重現(xiàn)生機，毀壞的各類學校得以重建，村村社社書聲瑯瑯。據(jù)《故城探源》一書中葉景濤先生考證，從科舉制度施行到明代之前，當時的故城沒有出過進士，而有明一朝故城出了十九名進士。其中包括因寫下“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而聞名于世的明朝著名文學家、一代錚臣馬中錫;生前即被譽為河間才子的孫緒，《四庫全書總目》稱其著作《無用閑談》“多深切著明之語，論文論詩，亦各有確見”。馬中錫系明朝成化十年順天府鄉(xiāng)試解元，孫緒則是弘治十二年會試會元，他們都是明朝移民的后人。

景縣望族“棗林張”自永樂二年由山東壽光遷至景縣后，明清兩朝進士、舉人、貢生、監(jiān)生近三百人。至為可貴的是他們始終注重詩書傳家，立德立言。其八世張文熙官至太仆寺正卿，后辭官回鄉(xiāng)，在棗林村外建起一座宅院，陳列經史圖籍，整日閱讀吟誦。其十五世張畇，官至通奉大夫。他收集了家族自八世到十五世四十八位后裔的詩作756首，鐫刻成書，被收錄于《清代家集叢刊》。對于家鄉(xiāng)形成濃厚的讀書氛圍，產生深刻影響。

漫漫移民路，深深故鄉(xiāng)情。追根溯源，不論我們來自哪里，我們都重建了我們的家園。山西洪洞大槐樹只是我們祖先走來的地方之一，我們來自大江南北，太行西東。我們的祖先是從四面八方走到一起的，我們的地方文化中充滿了與生俱來的包容，我們的血脈早已融合。不論是被迫的還是自愿的，他們櫛風沐雨，吃的苦難以想象;他們白手起家，受的累難以想象。一鎬一鍬地開荒，一磚一木地壘屋。多少人、多少代、多少血汗的付出，才有了我們今天的家園。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