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勤
上世紀七十年代,“文革”中后期,我上了初中,精力旺盛,求知欲也日漸強烈,身心渴望有更多精神食糧的滋養(yǎng),但是卻苦于無書可讀。確切地說,是沒有感興趣的好書可讀,這種好書,在我,就是一些文學作品。當時除了課本,供人閱讀的東西少之又少,即使是小人書,那種兒童看的連環(huán)畫也很珍貴。
我最早看過的幾本小人書都是偷偷從同學手中借來的,那是幾本殘缺不全的老版《三國演義》,只有不連貫的三五冊,還大多缺少開頭或結(jié)尾。即使這樣,我仍然如獲至寶,仔仔細細、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那上面筆觸生動的畫面,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印象深刻,真是愛不釋手,廢寢忘食,至今難忘。
“文革”期間,街上專門租售小人書的書鋪早就關(guān)張了,新華書店也極少有小人書出售,我的印象里,直到七十年代中期市面上才逐漸出現(xiàn)了新版的小人書。我最早買的一本小人書是再版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厚厚的上下兩冊。那時候,每個小學生手里都有了幾本新版的小人書,大家傳來傳去,互相交換著看,投入、忘情,如饑似渴,樂趣無窮。在兒童讀物極為貧乏的年代,小人書給了我們干涸的心田以滋養(yǎng)、以灌溉,我們沉迷在人物、故事之中,那種感覺有時就像高爾基說的:“如同饑餓的人撲在面包上?!?/p>
在我的記憶中,小人書基本上分為兩種,人工線條勾畫和根據(jù)電影畫面翻拍的。比較而言,我更喜歡前者,畫家的神來之筆將人物情節(jié)刻畫得栩栩如生,那些原創(chuàng)的構(gòu)圖為讀者提供了極大的想象空間,而根據(jù)電影翻拍剪輯的小人書則顯得有些死氣呆板。
在我所謂的閱讀生涯中,最早看的文學著作竟然是《紅樓夢》,早年的版本叫《石頭記》,是八十回的脂硯齋抄本,可見,就閱讀而言,我的起點不算晚,也不算低。當時我生活在姥姥家,記得舅舅有兩本《石頭記》,秘笈一般鎖在柜子里,怕孩子們翻看,傳出去惹出點什么麻煩。表哥表姐年齡稍長,死磨硬泡把書要了出來,偷偷地看。見他們?nèi)琊囁瓶?,手不釋卷地抱著《石頭記》閱讀,我心生好奇,什么好書,這么吸引人?也想找他們要過來看看,沒想到遭到了一陣數(shù)落:“去,去,小孩子懂什么?一邊去,別添亂!”少年的心理逆反,越是不讓看越要看,書里到底寫了些什么?讓他們?nèi)绱烁信d趣?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趁他們不在家,偷偷找出《石頭記》來躲到一邊翻看。書已經(jīng)破舊得沒了封皮,用牛皮紙粘的,前面是幾頁石刻的仕女像,一律是溜肩扭頭瓜子臉。里面的內(nèi)容半文半白,還是豎排本的繁體字,翻了幾頁,沒看出個所以然,興趣大減,放回去不看了。直到幾年之后,我才囫圇吞棗把這部《石頭記》看完。
稍長,高潮已過,風聲見緩,文學圖書好像控制得不那么嚴了,表哥表姐偶爾能從同學那里借到一兩本外國的長篇小說。他們看得很入迷,趴在里屋的床上一看就是半天,吃飯都要喊兩三次才肯起身。記得當時最早讀的外國小說是喬萬尼奧里的《斯巴達克斯》、斯湯達的《紅與黑》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斷斷續(xù)續(xù),似懂非懂,挑的主要是里面的愛情描寫部分,偷情一般,心慌意亂,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具體情節(jié)卻沒有留下什么印象。
當時最吸引我的是《紅與黑》,于連·索黑爾的傳奇經(jīng)歷讓許多青少年十分向往癡迷,當然里面于連與德瑞納夫人、德拉莫爾小姐的愛情描寫也相當?shù)募毮佌T人,我的文學啟蒙就這樣偷偷摸摸、朦朦朧朧地開始了。
有一段時間,在中學的校辦工廠參加學工勞動,我偷偷地把《紅與黑》帶到了學校,休息時間躲在小庫房里看。沒留神被校辦廠的一位年輕師傅抓了個正著,“好?。《阍谶@兒看黃色小說,哪來的?”
我嚇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答,最后撒了個謊,說是從鄰居家借的。這位小師傅和表哥的年齡相當,都是不到二十歲的知識青年,因有病逃避了下鄉(xiāng)。
“這種書是毒草,你知不知道?小小年紀看這種書,中毒怎么辦?”
我推說書還沒顧得看,不知道是毒草,央求他把書還給我,并發(fā)誓保證不看了,回去就還給人家。
小師傅遲疑片刻,看了看我說:“看你挺老實的,這件事就不告訴你們老師了,可是書我得沒收兩天,看看是不是毒草,過兩天審查完了再還你。記住了,這種書不能傳播,別跟別人亂講!”
正看得入迷的《紅與黑》就這樣被師傅沒收了。那兩天,我提心吊膽,忐忑不安,怕書真的給沒收了,回家沒法交待。還好,兩天以后小師傅果然沒有食言,還書的時候還囑咐道:“這種書你最好別看,小心中毒,以后借了書,我先幫你審查一下。想看書,有合適的我借給你?!睉B(tài)度竟然十分友好,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后來我才明白,這位年輕師傅敢情是拿著《紅與黑》自己先看去了,幾十萬字厚厚的一本,他竟然在兩天之內(nèi)看完了,讀書的效率不可謂不高。這以后,我們親近了許多,也交換過一兩次書,記得我第一次看的小說《牛虻》就是從他手里借的。
清楚地記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人們大多住進了學校操場的防震棚。有一次我背著“綠軍挎”到一所中學去找同學,忘了什么原因,被值勤的幾個高年級紅衛(wèi)兵帶到辦公室盤問,非要檢查包里的東西。印象中沒做什么錯事,可是聽說要檢查書包,神色不免緊張?!皼]別的東西,裝的就是幾本書。”我緊緊抓住書包不放,這更引起了對方的懷疑。幾番爭搶,書包還是被奪了過去,翻開來,里面既沒有兇器,也沒有其它物品,除了課本,還翻出了一本小說《林海雪原》。一個紅衛(wèi)兵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厲聲問道:“這本書是毒草,不許隨便看,你知道不知道?”我當然說不知道,但口氣畢竟軟了下來,一個勁地說好話,并告訴他們《智取威虎山》就是根據(jù)這本書改編的,既然不讓看,回去就還給人家。那時候,“文革”前出版的小說基本上都是毒草,都受到過批判,可具體小說有哪些毒,多深的毒,誰也說不清楚。那幾個紅衛(wèi)兵不過是年長幾歲的學生,也沒有什么水平,隨便嚇唬了幾句就放我走了。我不明白《林海雪原》會有什么問題,也許是里面描寫了203首長少劍波與小白鴿朦朧的愛情吧。
“文革”中期,社會稍趨安定,抄家批斗的活動日漸減少,人們在長久的思想禁錮中渴望一些精神生活,但人們沒有什么作品可看,于是除了私下里偷著讀一些舊書以外,還有一種手抄本在地下流行、傳播。當時最有名的手抄本小說是《一只繡花鞋》《綠色尸體》《梅花黨》等,人們基本上都是先靠口頭傳播,然后再接觸文字。內(nèi)容新奇、刺激、驚險,還伴隨著某種恐懼。后來不知哪位同學借來了手抄本,我們幾個非常要好的同學像做賊一樣偷偷地傳看。印象中還抄過一部分章節(jié),用復寫紙墊著,幾個人分工,每人抄多少頁。手抄本屬于禁書,控制嚴,風險大,都是在極為隱蔽的狀態(tài)下秘密傳閱的,中學生能讀到的少之又少。
大概是1975年,社會上開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評水滸,批宋江”的政治運動,古典名著《三國》《水滸》等可以光明正大公開閱讀了。當年的中小學生也參與其中,懵懵懂懂跟著大人們批判所謂的投降派,《水滸傳》甚至還出版了兒童版,我們弄不懂報上說的那些大理論,只是被書里的人物情節(jié)所吸引,被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殺富濟貧的精彩故事所打動。兒童版看完了不解渴,我又借過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廢寢忘食地仔細閱讀。想當年,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抱著厚厚的《水滸傳》在陽光燦爛的院子里埋頭苦讀,那種投入忘情的情景常常得到鄰居們的夸贊?!扒魄迫思液⒆樱@么小就讀這么厚的書,長大了了不得?!蔽以诔撩孕≌f情節(jié),獲得閱讀快感的同時,虛榮心也得到了不少滿足。這以后,《三國演義》讀的更細,都說“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那時的我饑不擇食,只要是名著,能看則看,絕不放過。
進入到七十年代末,“文革”結(jié)束,中國開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放寬,文化生活相對活躍,文學圖書的出版發(fā)行開始逐漸解禁,印象中是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了一批19世紀的外國文學名著。那時候我十五六歲,正是朦朦朧朧知識饑渴的年齡,讀書成了我消磨時光的主要方式,除了四處借書,也幻想著買幾本外國名著過過文學癮,便把父母給的幾個零用錢積攢起來。
鄰居中接觸了幾位年齡稍大的文學青年,他們沒事就湊在一起聊天,交流各自的讀書心得,最近都讀了什么書,里面是些什么內(nèi)容,找到書大伙交換著看。從他們那里我知道了雨果、巴爾扎克、狄更斯、契訶夫、托爾斯泰等等文學大師的名字,也偷偷地讀過幾本外國文學名著,囫圇吞棗,似懂非懂,新奇刺激,很是亢奮了一陣。我的文學啟蒙就是從街頭人們的閑談中開始的。
有一天,從鄰居那里聽說新華書店來了一批外國文學名著,轉(zhuǎn)天要面對市民限量發(fā)行,消息傳出,文青們奔走相告,計劃著明天一起去買書。我心里也抑制不住有些激動,自告奮勇要隨他們早起去排隊。
第二天,我們早早地趕奔當時天津市最大的和平路新華書店去排隊。時間還不到清晨六點,前面早已黑壓壓地排了很多人,一打聽都是來買書的。“起個大早趕了個晚集”,乖乖地排在后邊。聽周圍人們閑聊,說是前面幾位都是昨天夜里十一二點就趕來排隊了,有的是幾個人輪班,有的干脆搬來折疊椅在街上坐了一夜。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排在前面的一位年輕孕婦,中等偏高的個頭,身材勻稱健美,面容姣好,一襲白衣,神情端莊,給人一種高傲冷艷的感覺。她是一個人來的,不言不語,凜然孤立,像大家一樣默默地排隊等候了四五個小時,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她挺著碩大的肚子擠在隊伍中,像是隨時都有被擠破的危險。這位神秘女士那種求書若渴的精神讓我頓生敬佩,尤其是她那高傲優(yōu)雅的氣質(zhì)、神態(tài)像一幅優(yōu)美的風景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至今想起來還歷歷在目。
購書的人越來越多,秩序有些混亂,有人自發(fā)地組織到前面發(fā)號,按先來后到一人發(fā)一張寫好順序號的小紙條。那天,因為購書的人太多,新華書店干脆停止了其他業(yè)務,專賣外國名著。到了九點鐘,書店開門的時間到了,門口擠成一團,有人自發(fā)地出來維持秩序,書店職工把守在大門口,每次按號放進十個人,因為外國文學名著的數(shù)量有限,每人規(guī)定只能買五本。
記得到我進去的時候,有些書已經(jīng)賣光了,空蕩蕩的營業(yè)大廳右側(cè)桌子上擺放著品種不多的外國名著,基本上都是重印的西方19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排了三四個小時,后面還有一大隊讀者等著購書,進來的人沒有太多的時間仔細挑選,只能像搶購緊俏商品一般挑好認準的圖書,拿上到后門的銀臺交錢。記得當時我選了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雨果的《悲慘世界》等,數(shù)目已經(jīng)到了限度。好在我們提前商量好了,幾個人選的書盡量差開,不買重樣的,回去以后好交換著看。
愛讀書,尤其是讀文學名著,在當時是一種時尚,一種享受,一種驕傲。在書籍匱乏的年代里,文學讓我們空虛的精神生活得到充實和滿足,我們沉浸在閱讀中,那種感覺幸福無比。那時候,找一本感興趣的好書看絕對是一種享受,書雖然少,可是看的十分認真、投入?,F(xiàn)在,家里的書堆得幾乎沒地方可放,但心境變了,我們對容易得到的東西往往不那么珍惜。
現(xiàn)在的圖書更是多如牛毛,應有盡有。而我們的孩子卻只迷戀于電視、電腦、手機、游戲,幾百塊錢一套的書放在那連看都不看一眼。我擔憂。不讀書,不讀文學書,這樣的孩子長大了會成什么樣,我心中實在沒底。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