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治辰
在《蜂巢》中,林培源好像講述了一個完整而清楚的故事。九十年代的中文系畢業(yè)生蔣元如今已年過不惑,在一家媒體任文化記者,看似做著和專業(yè)所長相近的工作,其實每天沉陷于機械性的報道,離文學越來越遠。而家庭的負累,體力的衰退,都令他逐漸步入中年危機。而同樣處在機械而疲憊狀態(tài)的顯然不止他一個:他那終日埋首于稿件校對工作的妻子,乃至于各種研討會與文學活動上重復(fù)著同樣話語的嘉賓們,不都是這樣?中年危機由此不僅僅與生理機能相關(guān),甚至不僅僅與個人壓力相關(guān),而變成了一種社會癥疾。就在這時蔣元夢到了自己的大學同學彭飛,一個曾經(jīng)的校園詩人。那個噩夢顯然給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果然,當蔣元找到自己和彭飛共同的同學賈雯麗打聽消息時,聽到的便是一段并不愉快的陳年往事;而待他想盡辦法終于打通了彭飛的電話,卻得到了這位舊時同窗的死訊。蔣元毫不令人意外地決定獨自踏上南下的旅程,去為這位多年不見的故友送行,這并不完全因為曾經(jīng)共度的青春時光以及時光釀成的友誼,還為了尋找答案:這些年來,音訊全無的彭飛到底做了些什么?又為什么故去?而如果聯(lián)系蔣元的生活狀態(tài),他要尋找的答案或許還和他本人有著直接關(guān)系:以彭飛短暫的一生為參照,自己機械而疲憊的生活究竟意義何在?蔣元的這趟解惑之旅似乎是圓滿的:在彭飛的老家,蔣元見到了彭飛的親人,也了解了彭飛的故事,最終心滿意足地回到了他所定居的北方。
但是對于讀者而言,這趟旅程同樣是圓滿的嗎?或者說,這個故事真的完整而清楚嗎?不要忘記,林培源是著名作家格非先生的高足;而格非似乎素以不講述完整而清楚的故事著稱。在熱衷于小說形式實驗的先鋒派小說家中,格非擅長制造“敘事空缺”①,有意在完整的敘事鏈條中抽走關(guān)鍵性的情節(jié),就像把迷宮的出口直接挖掉,從而讓小說變成一個令人困惑的謎題。如果讀者沒有和作者一樣積極地投入思考的熱情,就難免會錯過小說當中精心埋藏的秘密。——那么如果我們輕率地對待格非的這位親傳弟子,是否也同樣會有所遺憾?事實上,盡管時隔二十余年之后,今天的小說不大再會像當年的先鋒小說那樣袒露形式實驗的痕跡,但林培源并沒有丟棄他的師門絕技。在《蜂巢》看似光滑平整的敘事底下,他依然不動聲色地制造了足夠的空缺,這其實對你我這樣的讀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果我們沒有在閱讀林培源的小說時保持足夠的警惕和投入足夠的熱情,就必然會停留在故事的表層,買櫝還珠。
《蜂巢》當中最重要的敘事空缺或許恰恰存在于蔣元的解惑之旅。盡管在小說末尾,林培源給予蔣元的最后兩個動詞是“喜歡”與“相信”,意味著那趟旅程所要追問的問題已經(jīng)獲得了解答;但是那答案卻幾乎只留存于蔣元的內(nèi)心,而并未與讀者分享。蔣元所努力想要了解或理解的彭飛,理應(yīng)是《蜂巢》的核心謎題,小說對此人似乎也的確多有講述,但細想一下,我們對他卻依然所知甚少。彭飛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他是大學時代出了名的怪人,學校詩社的社長,熱愛文學卻沒有能夠拿到中文系的畢業(yè)證;大學肄業(yè)回到家鄉(xiāng)縣城工作,但生活狀況似乎可以用每況愈下來形容。最終他事業(yè)破產(chǎn)、家庭破碎,還被懷疑罹患了精神疾病,每日躲在閣樓上,連吃飯都是靠母親送上樓來,以至于彭春蕊在哥哥去世之后仍不禁哀嘆:“你說一個四十幾歲的人,為什么要把生活過成這樣?”——這樣的人物形象我們其實并不陌生,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大學校園里,到處流傳著此等人物的傳說。他們沉湎于精神世界,卻對現(xiàn)實事務(wù)不屑一顧,因而他們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最終必將獻祭于自己的內(nèi)心追索?!霸娙恕北徽J為是他們再合適不過的身份,海子和《蜂巢》中提及的顧城因而被不少人視作他們的代表——這兩位詩人都以一種決絕的方式與塵世告別,正如彭飛一樣。而九十年代之后,世界日益喧嘩,白衣飄飄的詩人們?nèi)諠u稀少,小說家們反而越來越熱衷于塑造這樣的人物來寄托情緒,從而使之成為文學中一種典型形象。
那么林培源只是為這樣的典型形象增添了一個新的個例嗎?他所編織的敘事迷宮和有意挖去的迷宮出口令我們不敢如此武斷地理解彭飛。畢竟我們無從知曉彭飛具體做過些什么,以及他的所思所想。與之相反的是,小說中似乎有不少蛛絲馬跡足以表明,彭飛溢出了上述概念化的形象。譬如說,小說里沒有提供任何一首彭飛的詩作,所以他的才華無從證實,而即便是熱愛詩歌的劉珍,對這位詩社社長也毫無青睞之意。彭飛的精神世界很可能也并沒有那么陽春白雪,他對先鋒小說不感興趣,倒是熱衷于創(chuàng)作武俠故事——即便在現(xiàn)在的中文系里,人們也會認為前者比后者更加接近詩歌般的藝術(shù)純粹性。這或許提示我們,彭飛電子郵箱地址中的“hero”并不是自戀的表現(xiàn),而指向?qū)κ澜绲纳钋嘘P(guān)注,所以彭飛很可能也沒有多么不通世事——大學時代的他看上去更像是登高一呼應(yīng)者云集的風云人物,甚至連畢業(yè)旅行都是由他組織。至于彭飛畢業(yè)后在縣城文化局工作半年便辭職離開,可能也未必因為他不夠圓融,反而透露出他對這個世界懷有更大的野心——這種選擇在以棄官經(jīng)商為風尚的九十年代并不特殊。的確,他辦過廣告公司,賣過盜版書,都失敗了,但那很可能只是時勢使然——蔣元不也曾輾轉(zhuǎn)從事過多種職業(yè),最終依然毫無成就感嗎?以此而言,彭飛可能并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古怪或特立獨行,他也許只是蕓蕓眾生當中運氣不夠好的那一個而已。某種意義上,他正是蔣元以及他們眾多同齡人的另外一種人生可能。
圍繞彭飛這一形象,最為曖昧的敘事空缺來自于小說的標題:“蜂巢”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彭飛又何以對蜂巢那么感興趣,以至于選擇死在其中?忙碌的工蜂們終其一生辛勤勞作,釀出蜜來供養(yǎng)它們的女王,卻被人類輕易竊取。彭飛是否如那些遺世獨立的詩人們一樣,在其中察覺到世俗世界的荒謬?這似乎可以解釋,為什么在畢業(yè)旅行時他會面朝大海痛哭失聲。彭飛當時帶著哭腔提到了張雨生溺死的妹妹,那不能不讓我們想到他去世之后滿臉淌著蜂蜜出現(xiàn)在蔣元的夢里。而林培源其實曾經(jīng)更為明確地指出,溺死的妹妹隱喻的是“對岸的世界”②。站在改革開放窗口城市的海灘上,對岸是香港,這似乎與海子、顧城死去的時代及不少知識分子們所認定的文化斷裂時刻構(gòu)成了某種微妙的對話關(guān)系。但是我更愿意相信,彭飛所說的“對岸的世界”并無具體所指,只是在表達他對更好世界的向往和對現(xiàn)有的荒謬世界的不滿。那么他最終找到更好的世界了嗎?是否有可能他對于蜂巢的態(tài)度與我們此前的猜測剛好相反?也許他在工蜂們忙碌的身影中辨認出了那些奔波于紅塵中卻一無所獲的人們(這當中也包括他自己),因而產(chǎn)生了一種彼此認同的溫暖感?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他的電影素材里,滿是家鄉(xiāng)人們混亂、荒誕卻也不乏溫馨的日常生活。當然,也許這兩種猜測同樣合理,也同時存在于彭飛對于世界的感受與判斷當中。如果像蔣元所猜測的那樣,彭飛的自殺并非求死,而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這場以生命為犧牲的行為藝術(shù)豈能那么簡單?換句話說,彭飛很有可能正是死于對這世界的既愛又恨、悲欣交集。
由于林培源刻意制造的敘事空缺,恐怕沒人有資格確定彭飛的真實面目和感受、想法,即便林培源本人也不行。但小說卻因此提供了關(guān)于彭飛和這個世界的無限可能。同樣復(fù)雜的當然還包括蔣元:如果說彭飛是蔣元的另一種人生可能,那么蔣元從彭飛的生命經(jīng)驗里獲得的令他銘記終身卻不愿與人分享的啟示究竟是什么?他所獲得的啟示符合彭飛的本意嗎?和讀者們的認知相吻合還是大相徑庭?蔣元的理解和我們的理解,誰又更正確呢?這些問題恐怕都無法得到可靠的答案,蔣元的這趟旅程因此當然談不上圓滿,卻造成小說復(fù)雜的肌理和神秘的美感——對于小說這一文體而言,提出問題從來都比提供答案要更加重要。
注釋:
①陳曉明《空缺與重復(fù):格非的敘事策略》,《當代作家評論》1992年第5期。
②林培源《神童與錄音機》,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92頁。
責任編輯 梅 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