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凱龍
潮人與“厝”
廣東省東部沿海有一個海天一色、平疇百里的錦繡平原。在繡花般的農田和菜畦簇擁下,在層層的山川河海環(huán)抱之中,可見一個個村落——那環(huán)抱圍合的寨墻、排列整齊的屋舍、鱗次櫛比的屋面、高聳挺拔的山墻、縱橫交錯的巷道、高高的望樓碉堡以及清澈的溝渠池塘……仿佛如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這就是古代世家大族避世的海隅之地——潮汕。潮汕以前長期隸屬于潮州府,“潮汕人”對外一般稱“潮州人”,不過,現在都簡稱“潮人”了。
由于宋代以后南遷仕族的不斷涌入,使潮汕的人口漸趨繁密,耕地越來越緊張,這些中原仕民的后代,又不得不隨著那來來往往的潮水,再次踏上漂泊之路。經過一代代潮僑前赴后繼和胼手胝足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潮人終于在東南亞和世界各地站穩(wěn)了腳跟,慢慢積聚了巨大財富。他們隨潮而來,伴潮而生,每到一個地方,就在那里落地生根。于是,地球上凡是“有海水的地方就有潮人”。他們吃苦耐勞,靈活機敏,團結拼搏,拓展工商,發(fā)展貿易,傳播中華文化,取得了驕人的成績,被譽為“東方猶太人”。
散布四海的潮人,無論身在何方,財富多少,地位高低,在他們心中,有一個字永遠是神圣的,這個字足以使他們百感交集、熱淚盈眶。這個字就是“厝”?!柏取辈坏撬暮3比藟艋昕M繞的精神家園和他們心靈深處永恒的故鄉(xiāng),還是他們生命的力量之源,為它添磚加瓦以光宗耀祖,似乎成了潮人披荊斬棘的動力。
“厝”本地讀如“處”,有“處所”之意,《列子·湯問》“愚公移山”中有“命夸娥氏二子負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從此衍生出“厝”的古義。潮汕很多村莊就在姓氏后面加“厝”字作為村名,如陳厝、林厝、蔡厝、許厝等等。在潮人心目中,“厝”也代表家鄉(xiāng),“返厝”即回鄉(xiāng)之意,同樣,“起厝”即指蓋房。
族群盡管歷經各種劫難,但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之所以如此,或許應歸功于先民的遷徙。在故鄉(xiāng)橫遭劫難時,先民一次次地帶走了文明的種子,小心呵護著,想方設法讓它們在外開花結果,然后再帶回來反哺故鄉(xiāng),使中華文明能夠一次次再度輝煌。
這一特性在潮人身上表現得尤為徹底,潮人本來就是不遠萬里從中原的“河洛”一帶遷到海隅的中原仕族后代。當中原發(fā)生戰(zhàn)亂時,他們懷揣著一抔鄉(xiāng)土,背著祖先的神位輾轉來到了潮汕;當潮汕人滿為患時,他們又背起包袱漂洋過海。離開祖居地愈遠,戀鄉(xiāng)的情結會愈重,對祖先的一切就愈加珍愛。在不斷遷徙過程中,每到一個地方,只要稍為安定,他們就會營造一個和故鄉(xiāng)相似的居住環(huán)境,竭力保護祖先的文化。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免于因被新地方的文化同化而失去尊嚴;而當條件許可,他們都會毅然返鄉(xiāng),將這種情結化為現實,出錢出力資助文教事業(yè),舉辦和恢復各種傳統(tǒng)文化活動,修葺殘破的老厝,重建宗廟祠堂,然后開始大興土木,營建可以光宗耀祖的新厝。誠如民國的《廣東年鑒》有言:“粵有華僑,喜建造大屋大廈,以夸耀鄉(xiāng)里。潮汕此風也甚,惟房屋之規(guī)模,較之他地尤為宏偉?!毕旅嬉粍t潮汕婦孺皆知的“起厝”故事可為佐證。
“小故宮”
“慈黌爺起厝——好慢孬猛”,講的是號稱“富甲南洋”的澄海陳慈黌家族,在故鄉(xiāng)前美營造被稱為“小故宮”的“陳慈黌故居”的故事。
陳慈黌家族和福建的陳嘉庚一樣,都是唐代太子太傅陳邕的后代。陳邕是唐玄宗李隆基的老師,因與李林甫不協(xié),開元年間被謫入閩,最后在漳州落籍定居,卒后被封為忠順王,稱“忠順世家”。陳邕的子孫中有個叫陳家袞的,元末明初為逃避戰(zhàn)亂,挈四子從泉州來到前美落籍,陳慈黌家族即出自這一脈,故其門第燈籠和福建的陳嘉庚一樣,都寫“忠順世家”。
陳慈黌的父親陳煥榮生于清代道光年間,因短小精明,以撈魚為生,終日浸泡在水里,被鄉(xiāng)人稱為“水鬼核”。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生計艱難,陳煥榮和族人到澄海樟林港搭紅頭船去泰國謀生,誰知被一蔡姓船主收留在船上當水手。陳煥榮虛心好學,幾年后即熟練掌握航海技術和經商經驗,遂自購紅頭船,航行販運于國內各大港口和南洋等地。經過苦心經營,船隊日益擴大,陳煥榮也漸漸由“水鬼核”變?yōu)椤按鞣稹?,并率先在香港設立港島第一家華人進出口商行“乾泰隆”,開展跨國貿易,陳氏家族由此發(fā)家。
到了咸豐四年,陳煥榮將12歲的兒子陳慈黌帶到香港從商,在父親的栽培下,天資聰穎的陳慈黌很快掌握了經商之道,28歲只身到泰國創(chuàng)立“陳黌利行”,并在新加坡、越南、汕頭等地設立分支機構,形成了一個橫跨南海各國的貿易體系,獲得巨大利潤。當時潮汕民間有句話說“再富也富唔(不)過慈黌爺”。僅汕頭的黌利棧,每天要盤點的銀元就多得沒法數,只能用米斗量。陳氏家族在陳慈黌的帶領下,登上了“泰華八大財團之首”寶座。
眼看兒子的大業(yè)已定,陳煥榮即返梓頤養(yǎng)天年?;剜l(xiāng)后,他樂善好施,興學育才,重修村道和祖屋,并于同治十年開始在前美永寧寨祖屋兩側營造巨宅,惜未完工陳煥榮即去世。陳煥榮去世后,年屆五十的陳慈黌也和父親一樣,在事業(yè)峰巔時將家業(yè)交給次子陳立梅管理,自己告老回鄉(xiāng),繼承父親未竟之志,終于在年近七十時建成了三座“通奉第”、一座“仁壽里”等巨宅。陳慈黌不甘就此罷休,又開始在永寧寨的東南面擇地創(chuàng)建“新鄉(xiāng)”,開始營造占地面積2.54萬平方米,有廳房506間,包括“郎中第”“壽康里”“善居室”和一座稱“三廬”的書齋,共四座互相依靠和連接的巨大建筑群落。
“新鄉(xiāng)”于1910年動工,到十年后陳慈黌去世時,才建成了一座占地1.5萬平方米,有廳房158間的“郎中第”。
當年,為了方便運輸,陳慈黌專門挖了一條從村前直通碼頭的小運河運送建筑材料,然后將從泰國運來的數萬根楠木打進原為田地的宅基里,再在上面填土建屋。由于陳慈黌對建筑質量的要求極高,在建造的十年里,“郎中第”曾反復三次被推倒重建!
陳慈黌去世后,陳氏后人繼承了這種精益求精的精神。如由陳慈黌的幼媳一手督建,建筑群中最為壯觀,占地6861平方米,有廳房202間的“善居室”,在建造的近20年時間里,不知反復了多少次,以至1939年日本侵占潮汕時仍未完工而被迫停工。
陳慈黌故居建筑風格中西合璧,總格局均是以傳統(tǒng)的“駟馬拖車”糅合西式洋樓,深深的宅院、雙層環(huán)抱的護厝與巷道,圍繞著中間高大的宗祠展開,里面復道聯(lián)廊,縈回曲折,周閣相屬,排空接翠,巧妙的通廊與天橋設計,不但使巨宅四通八達,還可使行人免于日曬雨淋。
由于陳氏家族經濟力量極其雄厚,建這么大的工程居然不用圖紙。據說當時只請風水先生相了地,然后憑主人的興致和工頭手上的竹竿,杖來量去,建到哪兒算哪兒。錢財物料該用多少用多少,洋貨如瓷磚、彩色玻璃、“紅毛灰”(本地稱西洋人為“紅毛”,至今仍稱“水泥”為“紅毛灰”,以別于當地的“貝灰”)的應用成了家常便飯,甚至到了堆砌的程度。據統(tǒng)計,巨宅里僅進口瓷磚式樣就達幾十種,這些瓷磚歷經近百年,依然亮麗如新;西方紋樣、羅馬柱、大面積玻璃窗等也大量出現。最著名的是那些以西洋圖案和瓷磚為外部裝飾,以花崗石為內框,以閃亮的銅柱為窗欞,以泰國進口楠木為窗扇的形態(tài)各異數以千計的窗子。據說當時一個專職開關的用人,一早就挨門挨戶開窗通氣,全部開完已是中午,午后逐個關上,到晚上還常常忙不過來,可知宅第之大,窗數之多了。
陳慈黌對待建造者的態(tài)度極為體貼寬厚。當年,無論何人,只要拿得起工具都可以到工地來干活,無論干多干少,一天一個銀元的工錢是不會少的,如果慈黌爺發(fā)現你干快了,就會問你家內是不是有事,有事就先去辦,工錢照付;發(fā)現你一次挑沙土太多,便會讓你少挑點,別撒在路上。所以幾十年下來,這幾座巨宅不知養(yǎng)活了多少人?!按赛Z爺起厝——好慢孬猛”也成了澄海的一條俗語,成了富而好施、慢工出細活之代名詞。
盡管“陳慈黌故居”大量采用西洋裝飾,大宅里面大院套小院,大屋套小屋,結構復雜,還夾雜著雙層的西式洋樓,數百間廳房使觀者如入迷宮,但仍然以潮汕傳統(tǒng)的“府第式”(也稱“從厝式”)民居為“本”,以西洋裝飾風格為“用”。這種風格在清末民初曾風行過一陣,應是當時流行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文化思潮在民居中的反映。
民居背后
潮汕民間的“府第式”民居,按皇宮式樣建造,因而本地有“潮州厝,皇宮起”之說。
將潮汕大型“從厝式”民居和以北京故宮為代表的“京都帝王府”比較,盡管氣勢規(guī)模不可同日而語,但其結構確有相似之處:“從厝式”民居以形體最為高大端嚴、裝飾最為豪華氣派的大宗祠為中心和主體(如故宮的太和殿),然后是圍繞著它按尊卑順序依次在左右展開的小宗祠,以及附帶的包屋或從厝(如故宮的東西宮),有的還在四面設更樓(如故宮的角樓),外面還挖有池塘和環(huán)繞的溝渠(如故宮的護城河),前面有寬闊的陽埕(如天安門廣場),從而形成一個與故宮相似的對外封閉、中軸對稱、形體端莊、等級森嚴、向心圍合的建筑整體。這種格局的相似性,使“陳慈黌故居”有了“小故宮”之稱。
“潮州厝”之所以能“皇宮起”,民間傳說是因為明代潮陽貴嶼華美村出了“假國舅”陳北科之故。陳北科原名陳洸,號東石,明正德六年二甲進士,授戶部給事中,后任大理寺少卿、黃門侍郎等職,曾陪明武宗游江南。嘉靖十年被排擠回鄉(xiāng),兩年后于家鄉(xiāng)病故。傳說當年陳北科赴京趕考時,在路上碰到前往京城認親的國舅,二人成為好友,后真國舅途中病死,陳北科遂盜用其名進京認了皇親,當起了國舅。一次上朝,天色忽變,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而下,陳北科慌忙躲進桌子底下藏了起來,皇上驚問其故,陳答曰:臣鄉(xiāng)中屋舍,皆是泥作墻、草作頂之茅屋,不避風雨,故風雨一來即習慣爬進桌子底下以防不測云云?;噬下牶螅纳鷳z憫,特恩準他回鄉(xiāng)按皇家式樣興建國舅府“黃門第”,并由朝廷負責建筑材料。
因為有陳北科這一層特殊的關系,皇家式樣首先在潮陽流行起來,其顯著的特點是屋頂居然用起了皇宮專用的黃顏色!這在京都是連王府也不敢用的,但潮陽人照樣蓋起了黃燦燦的大屋,并且自負地聲稱這才是真正的“皇宮起”。此外,結構和規(guī)模也往往“逾制”和“超標”,如按照封建王朝的規(guī)定,公侯房舍最多“門屋三間五架”(《明會典》),可是潮汕“府第式”民居的門屋往往超過此數而多為“五間過”“七間過”。山高皇帝遠,模仿皇家的式樣玩玩算不了什么,萬一上頭怪罪下來,找個當過大官的祖宗牌位往神龕一放,聲稱這是皇帝特許的,而在這些世家里找個有功名的人還不容易?再不行就出海一走了事。因為“州南數十里,有海無天地”的潮汕,有一股“黑潮”暖流從近海經過,順著這股暖流,從潮汕出海的帆船極易漂向海外,所謂“帆風一日踔數千里,漫瀾不見蹤跡”(韓愈《送鄭尚書序》)。潮人有了這一條海上通道,就更有恃無恐了。
對封建王朝住宅制度的藐視,反映出潮人以世家大族后代自居的心態(tài)和海洋文化的開放性格,這當然與潮人的身世來路和潮汕特殊的地理條件有關。
從“塢壁”到圍寨
南遷入潮的宗族與宗族之間,宗族和土著之間,經常為爭奪生存空間而發(fā)生沖突;加之明以后倭寇的襲擾與戰(zhàn)亂,迫使潮人不得不沿用祖先在中原建造“塢壁”的形式,在潮汕建寨聚居。此即清人張海珊在《聚民論》中所言“閩廣之間,其俗尤重聚居,多或萬余家,少亦數百家”之風俗。
一個外有溝渠寨墻環(huán)繞、內有碉樓望塔守衛(wèi)的封閉式圍寨,就是一個獨立自足的大聚落。如建于北宋的象埔寨,就是一個總面積超過2.5萬平方米的巨大方寨,里面有三街六巷,如里坊般整齊地排列著72座府第,仿佛是一個縮小了的長安古城。建于明代的龍湖寨占地1.5萬平方公里,東枕韓江,南環(huán)滄海,煙廬萬井,民物殷盛,為海濱之沃區(qū),明代全盛時聚居的人數以十萬計。被譽為“海國干城”的鷗汀寨,外有溪池和水田環(huán)繞,占地十幾萬平方米,居民多達六萬。這些均可視為漢末魏晉時代“塢壁”在潮汕之再現。
寨門之外,常見一橋翼然,是為出入通途。為避免路橋直沖,寨門一般側身旁開,并設有“玄關”,寨門墻角上供著土地神,本地稱“伯公”,上面常設有槍眼望孔的更樓。水口附近,還要有小橋或古廟扼守,以固一村元氣。寨門附近,有被稱為“成樹”的大榕樹,潮俗有“前榕后竹”之說,寓意“前成后得”。榕樹也被稱為“神樹”,樹下常有人祭拜,當然不可亂砍濫伐,潮汕因而能留住不少千年古樹。
經過窄小的寨門之后,空間豁然開朗,前面是闊大的廣場式陽埕,這是村中的多功能場所,有時白天曬谷,晚上演戲,大祭時擺滿供桌就成了祭拜的場所。它的后方就是以大宗祠為中心的民居群落了。
《潮州府志》言,潮人“營宮室必先祠堂,明宗法,繼絕嗣,崇配食,重祀田”。因此,大宗祠理所當然地成了村寨的中心,其他建筑只能按次序環(huán)繞大宗祠而建。于是,就形成了這樣的格局:大宗祠的左右是小宗祠,然后是火巷(又稱花巷)和厝包(包屋),它們從三面護衛(wèi)著大宗祠;其外圍往往是一座座重疊相連,稱為“下山虎”的三合院和稱為“四點金”的四合院;最后就是堅固圍合的寨墻了,如果不專建寨墻,最外圍那首尾相接、朝向中心的圍屋就兼具寨墻的作用。這樣,就形成一個內為府第,外有溝渠寨墻環(huán)繞的典型潮汕圍寨。
“下山虎”和“四點金”
“下山虎”(又稱“爬獅”),是潮汕民居的最基本合院單位。形狀如下山之虎或爬行之獅,它以大門為嘴,兩個前房為前爪,稱“伸手”,后廳為肚,廳兩旁兩間大房為后爪,有如渾身是勁,張開大口,吸納天地精氣,時時蓄勢待發(fā)的獅虎。為了最大限度地吸納貯藏精氣,它的大門還被做成凹斗形式,使整個建筑成嘴闊、徑窄(內門框)、肚大的如葫蘆般的富于變化的空間,以達到藏風聚氣的目的。
如在“下山虎”前加上前座,就成了四角上各有一“金”字形房間壓角的“四點金”?!八狞c金”后面的大廳是祭祖的地方,兩邊的“大房”是長輩居住的臥室,門廳兩側的“下房”是晚輩與仆人的居室,天井左右有回廊和南北廳,有的還有兩間小房,做廚房或柴草房用,又稱“格仔”?!案褡小迸c大房之間有通外面的側門,稱子孫門,取多子多孫出入之意。
“四點金”形體莊重,極像一個以后座的廳堂為身,大房”為兩肩,伸手房”為雙臂,“下房”為交手的抱氣入懷的人體,中間敞開的庭院天井是其虛懷納氣的空間。
“四點金”方正對稱的格局極易擴展為宗祠和家廟。潮汕的宗祠就是在“四點金”的基礎上擴建而成的:如將“四點金”回廊兩側的“格仔”和天井與后廳之間的“隔閃”(隔斷),以及后廳和左右大房的墻統(tǒng)統(tǒng)拆去,使堂與堂、堂與廳之間相連,成為一個以中庭為中心的上下左右四廳相向的“亞”形空間結構,在大堂放上祖先靈位及神器,就成了可以祭祖的二進祠堂。王國維在《明堂寢廟通考》中言古代宗廟、明堂、宮寢“皆為四屋相對,中涵一庭或一室”,指的就是這種布局。
從這二進的祠堂開始,通過“四點金”與“下山虎”之間串聯(lián)并聯(lián),即可組成大型民居群落。如在二進祠堂的中間串聯(lián),下山虎”就成“三廳祠堂”或“三廳亙”,這樣不斷串聯(lián)下去可達“五廳亙”;又因中間的廳是通透的,只用木雕屏風和閃門格扇隔成客廳,以接待重要客人,故中廳也叫官廳(一般客人只在門廳接待),它是宗族聚會和舉行婚喪壽誕家禮大典的主要場所。
祠堂后廳則是擺放列祖列宗神龕的場所,最為高大神圣。舉凡族祭、社祭、醮祭、祖宗的生忌日等都要例行祭祀,每隔數年要舉行一次大祭。大祭時擺上全豬全羊和其他各式各樣的供品。這時,老人們會穿起馬褂,戴上禮帽,隨著主祭的號令,畢恭畢敬地磕起頭來,經過多次的鞠躬祭酒和獻供之后,鼓樂炮仗齊鳴,好不熱鬧。
為便于舉辦大規(guī)模的祭拜活動,祠堂廳堂必須闊大。為抑制祖宗神靈前過盛的陽氣,潮人就在后廳與天井之間再建一“拜亭”(也稱“抱印亭”)。從“拜亭”這一時間和空間的交會點出發(fā),上可抑制神靈前的陽氣,使祖宗能夠安享祭祀,還可為前來祭拜的子孫遮日擋雨,又增加建筑氣勢。因而,“拜亭”的設置是潮人重宗法制的見證。
“駟馬拖車”和“百鳥朝凰”
“駟馬拖車”和“百鳥朝凰”是潮汕最著名的大型府第式民居,由“四點金”和“下山虎”按向心圍合、中軸對稱的原則組合聯(lián)結而成。
以一座多進的大宗祠為中心,兩旁并聯(lián)兩座規(guī)模小一點的“四點金”,成為中間大、兩邊小的三座“四點金”相連,稱“三壁連”,五座“四點金”相連就稱“五壁連”,最多達到“七壁連”;如在“三壁連”或“五壁連”兩邊加上兩條火巷、從厝和后包,這樣就成了“駟馬拖車”。
一般的“駟馬拖車”由“三壁連”衍變而成,中間供奉列祖列宗神位的宗祠象征“車”,左右兩邊的次要建筑象征著拖車的“馬”。這樣,坐在“車”上的列祖列宗就由居住在兩邊的象征“馬”的子孫拖著,轟轟隆隆地從古代走了過來。家族的興衰,祖宗的榮光,子孫的昌盛在這宏大的建筑物中隱約可見。
“百鳥朝凰”又稱“三座落”“三廳亙”“八廳相向”等,其主體建筑是由兩座以上的“四點金”串聯(lián)而成,有三進三落或四進四落,不過要有一百間朝向中心廳堂(稱“凰”)的圍屋才算夠格。如揭西棉湖郭氏大樓,即為清雍正年間販賣紅糖起家的郭來所建的“百鳥朝凰”,該樓占地五千多平方米,五進院落,帶四條火巷和從厝,后有“去天尺五”的高14米瓊樓為“凰”。建樓之時,宅地只夠蓋99間房,邊角上有一釘子戶說什么也不肯出讓,為湊足一百之數,郭來只能在井下水面上向旁邊再挖一間朝向中心的暗房,使之成為真正的“百鳥朝凰”。
建于清同治年間的光祿公祠,曾是官至巡撫的大吏丁日昌的宅邸,占地六千余平方米,以中間一座二進祠堂為中心,組合成一類似繁體的“興”字形建筑格局,“興”上半部主體建筑有房96間,下半部為東西四個齋房,共計100間,也是名副其實的“百鳥朝凰”。
“駟馬拖車”和“百鳥朝凰”都是以宗祠為中心,左右有護厝和后包圍護,中軸對稱的“從厝式”民居群落。這是從古代世家大族居住的宮殿“府第”衍變而來的古老的建筑形式,因而保留了一些古代“京都帝王府”的遺制。也許正因為如此,這種集居住與祭祀于一體的“祠宅合一”的民居群落,才常常被稱為“府第式”民居。
然而,為什么漢唐時代的“府第”獨獨在地偏一隅的潮汕一帶傳下來呢?這是因為與世家大族在潮汕重新集結的同時,中原仕族卻逐漸式微;而江南和三晉等地區(qū)又由于明清以后個體經濟的發(fā)展,即所謂“資本主義”的萌芽,使原來“比屋而居”的大型聚落逐漸為強調個體和私密性的單門獨戶的“四廂式”民居所取代,雖然,他們在村落意義上還是聚集在一起,但其聚落多是一些個體合院疊加而成,未能和潮汕聚落一樣形成一個體現封建宗法禮制觀念的向心圍合、中軸對稱、主次分明的有序建筑整體。
地偏一隅的潮汕,因其根深蒂固的宗族制度,才使這種能體現禮制觀念的“府第式”民居得以留存。“京都帝王府”終于成了“潮州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