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聯(lián)系魯迅先生生平,再次細讀其“最喜歡”的《孔乙己》,我們竟至發(fā)現(xiàn):酒店小伙計“我”和孔乙己都是先生影子一般的存在——或者,我們甚至可以說,《孔乙己》近乎先生的“夫子自道”。既如此,對于孔乙己的形象與性格也頗有重新分析的必要。
關(guān)鍵詞:《孔乙己》 夫子自道 形象 性格
據(jù)孫伏園在《魯迅先生二三事》中說:“我嘗問魯迅先生,在他所作的短篇小說里,他最喜歡哪一篇,他答復(fù)我說是《孔乙己》”。聯(lián)系先生的生平,再次細讀《孔乙己》,我們竟至發(fā)現(xiàn):酒店小伙計“我”和孔乙己都是先生影子一般的存在,或者,我們甚至可以說,《孔乙己》近乎先生的“夫子自道”——或許,這正是先生“最喜歡”這個短篇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魯迅先生還說,寫《孔乙己》的“主要用意,是在描寫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這“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在此篇作品中,就表現(xiàn)于那些“愚弱的國民”所組成的“一般社會”對于酒店小伙計“我”與孔乙己的“侮蔑”——這種“侮蔑”卻正是經(jīng)歷過“從小康墜入困頓”的先生當年從質(zhì)鋪和藥店及“寄食”的親戚家里所受到的那種“侮蔑”:這種“侮蔑”被少年魯迅所“深味”,更在“迅哥兒”成為“魯迅”的途路之中發(fā)揮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我們先看小伙計“我”這個少年的遭遇:“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zhèn)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掌柜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wù)了?!痹谶@個地方,小小年紀的“我”所感受到的氛圍是:“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
魯迅先生沒有過在酒店當學(xué)徒或伙計的經(jīng)歷,但是在和這個小伙計一般年紀的時候,和藥店、質(zhì)鋪的“淵源”較深。在《<吶喊>自序》中,先生寫道:“我有四年多(據(jù)相關(guān)回憶,先生在此的記憶是不確的,實際應(yīng)該是兩年半左右——筆者注),曾經(jīng)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zhì)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zhì)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先生說“年紀可是忘卻了”,應(yīng)該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慮。實際上,此時恰是先生的家庭開始“從小康墜入困頓”的時候,也即是祖父科場案發(fā),父親生病的禍不單行的時候,約從1893年前后開始——這個時候先生的年紀正是十一二歲,而這“十一二歲”對于先生的記憶是相當深刻的:在先生的其它小說里就多次提到這個時間段,如《社戲》里“我”到外祖家所在的平橋村去看社戲,《故鄉(xiāng)》中“我”與閏土的相識就都是這個時候。那么,《孔乙己》中的小伙計“我”到酒店當伙計的時間為“十二歲”而不是其它年齡也就是其來有自的了。而質(zhì)鋪、藥店和酒店一樣是一個能夠看見“一般社會”的所在,只不過酒店這個所在能夠看得“更集中、更典型、更有普遍性”,所以先生選擇了酒店作為“我”與孔乙己活動的場所。
雖然有“情面大”的薦頭,可是,“我”到店伊始,即遭到掌柜赤裸裸的“侮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蹦軌蛘业玫健扒槊娲蟆钡乃]頭,說明“我”不是普通的貧乏難存的家庭的孩子,而最大的可能正是如先生這樣“從小康墜入困頓”的人家的孩子。困頓人家的孩子,當然少有不“樣子太傻”的——特別是在那些“愚弱的國民”的眼里。正因為這赤裸裸的“侮蔑”,才有“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的處境——這樣的兇臉孔和壞聲氣,少年魯迅是沒少遭逢的:在質(zhì)鋪和藥店出入的時候、在親戚家“寄食”的時候、在被本家長輩逼迫在企圖損害他家利益的決定上簽字的時候……
而成年伊始,先生所受到的來自“一般社會”的“侮蔑”與孔乙己在咸亨酒店所受到的來自酒客們的“笑”又是何其相似!
同樣是在《<吶喊>自序》中,先生就寫到當年其無意于科舉,“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的時候所遭到的“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以至于他的母親為此而“哭了”:“我的母親沒有法,辦了八元的川資,說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為那時讀書應(yīng)試是正路,所謂學(xué)洋務(wù),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況伊又看不見自己的兒子了?!薄翱床灰娮约旱膬鹤恿恕泵黠@在其次,而那些來自于“一般社會”的諸如“你怎么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之類的話語的刺激力量怕是遠不止于讓人“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罷!不過是在此處,先生用的是概述,而在小說中,則將孔乙己所遭受的類似的“奚落”與“排斥”具體化了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我們似乎頗有必要對孔乙己的形象與性格作一點別樣的分析。
“站著喝酒而穿長衫”可謂是對孔乙己形象的經(jīng)典描述了。一般都認為這表現(xiàn)了孔乙己放不下讀書人的架子,不屑與短衣幫為伍的自欺欺人的心理。然而,細細一品味,我們認為,上述說法不免失之于表面——進一步品味,我們完全可以推測的是,這件長衫很有可能是“不會營生”的孔乙己唯一的一件外衣了,正因為沒有第二件可供替換,所以才會“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更重要的是,這件長衫顯現(xiàn)的正是一個“彷徨”于“短衣幫”和“穿長衫的”之間的形象。有意味的是,二十多年后,魯迅先生自己正是“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一個人!只不過是孔乙己沒有“荷戟”罷了。而先生若不是錢玄同一干人的鼓勵和催促,再加上比孔乙己生的晚而活得長久一些,恐怕也同樣不會“荷戟”的。而且,我們更可以說,在孔乙己所生活的那個“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的時代,在那個“長夜難明”、“魔怪舞翩躚”的中國,于知識分子個體而言,“彷徨”可以說是絕大多數(shù)人(包括魯迅先生)人生之常態(tài),所以,我們認為,孔乙己穿長衫似乎不能簡單理解為“放不下讀書人架子”或是“自欺欺人”——如果脫下了這件長衫,孔乙己形象所顯現(xiàn)出來的這種“彷徨”的深長意味就要大打折扣了!
孔乙己靠替人抄書換一碗飯吃,魯迅先生也曾經(jīng)“寓在這屋里鈔古碑”,于一個傳統(tǒng)社會成長的不得志的讀書人而言,被命運或環(huán)境所逼迫,從事著非本意所在的工作,個中之單調(diào)、郁悶?zāi)酥劣跓o聊應(yīng)該是先生深有體會的!所以孔乙己“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庇重M是一個簡單的“好喝懶做”可以了得?譬之如李白,他“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卻沒有人說他“好喝”,孔乙己每每花“九文大錢”買兩碗酒一碟茴香豆。怎么就是“好喝”了?所以,所謂孔乙己的“好喝懶做”只不過是“聽人家背地里談?wù)摗倍眩@種“背地里談?wù)摗痹诤艽蟪潭壬险莵碜杂凇耙话闵鐣钡膶τ诳滓壹旱摹拔昝铩?。孔乙己給孩子們吃茴香豆則更可以證實我們的這一分析。從“多乎哉?不多也”這孔乙己張口就來的話語中,我們可以看出,孔乙己將儒家經(jīng)典《論語》讀得頗熟,而給孩子們吃茴香豆,更可以看出儒家的核心思想“仁”對其影響頗深。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文錢一碟的茴香豆本來就是“不多”的,可就是這“不多也”的幾顆茴香豆,孔乙己還能給孩子們“一人一顆”,這又豈是“好吃”之徒所能為之——或許,很多時候,“不會營生”的孔乙己——這個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就需靠著這區(qū)區(qū)一碟茴香豆聊以果腹充饑呢:對比一下那些“闊綽”因而可以“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的長衫主顧們對于一個為自己提供服務(wù)的孩子尚且“沒有好聲氣”的情形,“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的孔乙己這不就是在“躬行”著“仁義”么?所以,在對這個作品進行分析解讀的時候,我們結(jié)合魯迅先生的本意,重點關(guān)注的應(yīng)該是孔乙己所遭受的“涼薄”而非其表面所顯現(xiàn)出來的諸如“好吃懶做”、“自欺欺人”等性格特征——這樣,我們才可能獲得更多的新的發(fā)現(xiàn)和更深切更符合作者本意的理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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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危衛(wèi)紅.恰到好處的“十九個錢”:解讀孔乙己性格特征的重要鑰匙[J],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版),2017年第5期.
(作者介紹:危衛(wèi)紅,海南外國語職業(yè)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