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才訓
摘要:20世紀初,林傳甲、張德瀛、竇警凡、錢基厚等文學史家,因囿于“雜文學”觀,其所著文學史基本上等同于“國學史”或“國故史”。隨著“西學東漸”的不斷深入,經(jīng)過一批有識之士的一再倡導和積極學術(shù)實踐,尤其是經(jīng)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到二、三十年代,文學史家普遍接受了源自西方的“純文學”觀。此后,中國古代文學學科體系得以初步建立,研究面貌遂煥然一新。然而,“純文學”觀對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消極影響亦值得反思。
關(guān)鍵詞:20世紀初;“雜文學”觀;“純文學”觀;中國古代文學學科;得失
中圖分類號:I206?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0)02-0179-007
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發(fā)展與學術(shù)界對“文學”這一概念的認知密切相關(guān),因為文學觀念限定了研究視野和論述重點,更關(guān)乎某些價值判斷。中國傳統(tǒng)文學觀屬于“雜文學”觀,失之寬泛、龐雜,導致文學與學術(shù)文化渾然一體,界限不明;且特別強調(diào)文學的政教及道德功用,輕視乃至否定其獨立自足的審美價值。受傳統(tǒng)文學觀支配,早期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與國學研究并無二致。與之相對的“純文學”觀于20世紀初從西方引進,它強調(diào)情感與想象,排斥致用和載道,認為小說、戲曲、詩歌、散文才是文學的主體。正是隨著“純文學”觀的逐步確立,中國古代文學學科始取得獨立的學術(shù)品格。然而,源于西方的“純文學”觀也給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發(fā)展帶來一些不容忽視的消極影響。
一、“雜文學”觀下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文學”一詞,最早見于《論語》“先進”篇中的“文學:子游、子夏”,為“孔門四科”之一。彼時的“文學”指儒家學術(shù)文化、文獻與典章制度,涵蓋了孔子文治教化的所有內(nèi)容,且具有濃郁政治倫理色彩。漢代,仍以“文學”指代禮樂教化思想和典章制度,故《太史公自序》云:“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盵1]魏晉以還,文學觀念雖有所發(fā)展,但由孔子肇始的文學觀仍是正統(tǒng)文學觀念的核心內(nèi)涵,如《隋書》之《文學傳序》載魏征之言云:“文之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政于下,下所以達情志于上,大則經(jīng)緯天地,作訓垂范,次則風謠歌頌,匡主和民?!盵2]直至近代,這種寬泛的傳統(tǒng)文學觀仍占主導地位,如章太炎《國故論衡》之“文學總略”仍以“著于竹帛”之文字為文學[3],以此為準,則文學的內(nèi)涵與外延仍失之空泛,文學研究與“國故整理”無異。無疑,孔子“文學”觀乃“雜文學”觀源頭之所在,它長期制約著人們對“文學”之內(nèi)涵與外延的體認。
中國古代文學學科體系的建立,與“中國文學史”的不斷完善息息相關(guān),因為文學史撰寫是在一定文學觀念指導下完成的,它限定了文學史的論述范圍與重點。作為核心關(guān)鍵詞的“文學”,其內(nèi)涵與外延的不確定性貫穿于20世紀初處于草創(chuàng)期的文學史著作中。因此,我們首先以20世紀初幾部文學史為例,考察其所體現(xiàn)的文學觀念,以及在這種文學觀念指導下的古代文學研究。
“文學”作為一個學科,其設(shè)立可以追溯至清末京師大學堂的創(chuàng)辦。1902年,《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之《功課》規(guī)定:“政治科第一,文學科第二,格致科第三,農(nóng)業(yè)科第四,工藝科第五,商務科第六,醫(yī)術(shù)科第七?!盵4]卷中,546此后,“文學”便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不過,此時“文學”所含內(nèi)容非常廣泛,并未擺脫以文章學術(shù)為文學的傳統(tǒng)文學觀。據(jù)《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其“文學科”包括經(jīng)、史、諸子、理學、掌故、詞章及外國語言文字[4]卷中,546,除“外國語言文字學”外,幾乎所有與“中學”相關(guān)的內(nèi)容,都包含在“文學科”內(nèi),“文學”成了聚合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的大雜燴。與文學關(guān)系最為緊密的“詞章學”,也在這個大范圍內(nèi)找到了安頓自己的位置,但顯然它在“文學科”中并非處于核心位置。[5]1904年頒布的《奏定京師大學堂章程》雖將經(jīng)學、理學等從文學中剔除,但訓詁、音韻、文字、史學等非文學內(nèi)容仍被置于“文學科”。1904年,林傳甲受聘為京師大學堂國文教習,他為教學之需而撰寫的“京師大學堂國文講義”,以“中國文學史”為題出版。作為第一部國人編撰的“中國文學史”,林著的十六個篇目與《奏定大學堂章程》中“研究文學之要義”前十六款完全吻合,而且內(nèi)容過于寬泛龐雜,故胡懷琛批評它將文字學及一切經(jīng)、史、子等學術(shù)文化悉數(shù)納入文學史,雖名曰“文學史”,實際上卻等同于“中國學術(shù)史”[7]。再者,《籌議京師大學堂章程》中《總綱》之“功課書”規(guī)定:“其言中學者,薈萃經(jīng)、子、史之精要,及與時務相關(guān)者編成之?!盵8]這里根本沒有提及集部,可見一開始京師大學堂章程就將集部置于邊緣地位,難怪林著遵循“詳經(jīng)世之文而略于詞賦”[6]171的敘述原則。
種種跡象表明,京師大學堂雖仿照西方學制始設(shè)“文學”一科,林傳甲雖在其《中國文學史》自序中稱己書乃仿照日本學者笹川種郎《支那文學史》而成,但他并未將西方文學史觀引入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而且,林傳甲仍固守傳統(tǒng)文學觀而視小說戲曲為“誨淫”、“誨盜”之作,他在十四篇第十六章《元人文體為詞曲說部所紊》竟然大肆貶責笹川氏,對其將小說戲曲尤其將湯顯祖、金圣嘆納入研究視野的做法大為不滿,斥其“識見污下,與中國下等社會無異”[6]210。這表明新學科與舊觀念之間正處于一種沖突磨合期,中國古代文學學科體系遠未建立起來。
與林傳甲一樣,張德瀛的《文學史》也遵照《欽定京師大學堂章程》《奏定大學堂章程》中“中國文學研究法”之規(guī)定編寫而成。張德瀛在《文學史序錄》中聲稱“茲篇所錄,肇自上古,迄于皇朝,以集為主,而經(jīng)、史、諸子亦備甄采”,可見他秉持的仍是“雜文學”觀。由此出發(fā),該文學史對“群經(jīng)文體”、“諸史文體”、“諸子文體”等尤為重視,包含諸如“周家史官所掌之六藝”、“兩漢文字之體制”、“管子晏子之學術(shù)及其文體”等名目(1),小說、戲曲自然不在其論述范圍之內(nèi)。
以“雜文學”觀編撰文學史者還有竇警凡、錢基厚等。竇警凡《歷朝文學史》于1906年鉛印出版,是作者在東林書院任教時的講義,它包括五部分,分敘文字、經(jīng)、史、子、集。其中,“文字原始”分為“文字之所由”、“許慎《說文》”、“列朝政《說文》之學者”、“音韻之學”?!爸窘?jīng)”對《易》《書》《詩》《禮》《春秋》《孝經(jīng)》《爾雅》等十三經(jīng)予以論述。“敘史”則主要簡介《史記》《漢書》等歷代正史。“敘子”簡述墨家、法家、名家、道家、縱橫家、農(nóng)家、雜家、藝術(shù)門。就內(nèi)容看,這部文學史更像國學概論,只有“敘集”才算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史”,可它不足全書的六分之一。更有甚者,竇警凡認為詞章吟詠“等于雕蟲小技,非志士所宜為”[9];而且他仍視小說為“小道”,并未將其納入論述范圍。無疑,《歷朝文學史》仍是“雜文學”觀的產(chǎn)物。同樣以“雜文學”觀為指導的文學史著作,還有1917年錢基厚編撰的《中國文學史綱》,該著是作者任教于無錫縣立女子師范時所用國文教材,它分“正名”、“原始”、“闡經(jīng)”、“譚史”、“攻子”、“考文”、“究體”,共七部分,內(nèi)容繁雜,仍類似于中國古代學術(shù)史。
20世紀初,雖“西學東漸”之風因時而起,但傳統(tǒng)文學觀的勢力依然十分強大。例如,1902年11月,梁啟超在日本創(chuàng)辦《新小說》雜志,并發(fā)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借以鼓吹“小說界革命”。但是,以政治小說“改良群治”的意圖,表明盤踞在梁氏心底的仍是傳統(tǒng)的功利文學觀,故周作人批評他“以古目觀新制”[10],認為他是以中國傳統(tǒng)文學觀來曲解西方文學觀。此時,傳統(tǒng)文學觀仍一統(tǒng)天下,對此周作人有清醒認識:“若論現(xiàn)在,則舊澤已衰,新潮弗作,文字之事日就式微。近有譯著說部為之繼,而本源未清,濁流如故?!盵11]第4-5期
總之,囿于“雜文學”觀,20世紀初的幾部文學史實無異于“國學史”或“國故史”。對此,胡云翼在初版于1931年的《新著中國文學史》中有極為精到的分析,他認為早期的文學史家對文學觀念的把握都模糊不清,“誤認文學的范疇可以概括一切學術(shù)”[12]3,因此其文學史著作將經(jīng)學、史學、諸子、理學乃至文字等,都統(tǒng)統(tǒng)納入其中。譚正璧也指出,早期文學史著作之所以成為“包羅萬象的中國學術(shù)史”[13],乃由編撰者根深蒂固的“雜文學”觀所致。胡、譚二氏的批評可謂切中要害,“雜文學”觀的龐雜寬泛,是導致中國古代文學學科不能獲得獨立品格的根本原因。
二、“純文學”觀的逐步確立
20世紀初,一批有識之士積極呼吁“以西方之學術(shù),灌輸于中國”[14],于是源自西方的“純文學”觀便成為一些文學史家改造、整合中國傳統(tǒng)文學觀的唯一參照體系,并逐步取代了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盤踞已久的“雜文學”觀。
隨著“西學東漸”的深入,“純文學”觀在與傳統(tǒng)文學觀的沖突磨合中日益彰顯。1901年,黃人受聘為東吳大學國學教習,為此他編著了《中國文學史》。深受西方文學觀影響的黃人,認為“文學之本質(zhì)為思想感情之記錄”,“以娛讀者為目的”,“以發(fā)揮不朽之美為職分”[15]353-354,強調(diào)“美為構(gòu)成文學的最要素,文學而不美,猶無靈魂之肉體”[15]323。黃人雖未明確提出“純文學”概念,但在他的文學觀念中,“純文學”的因子已繁衍滋生。其中最顯著者,黃人對以往文學史將戲曲、小說“往往擯不與列”的偏見予以糾正。雖然他尚未在自己的文學史中對戲曲、小說予以詳論,但卻高度評價其文學史地位,認為小說乃“文學之傾于美的方面之一種”[15]328。他還稱贊傳奇戲曲“使死的文學變?yōu)榛畹奈膶W,無形的文學變?yōu)橛行蔚奈膶W”。更可貴者,他把中國古代戲曲、小說放在世界文學背景下予以充分肯定,認為“合院本、小說之長,當不令和美兒、索士比亞專美于前也”[15]342-345。這對文學史家擺脫“雜文學”觀、突破封閉僵化的國學研究模式,具有啟示意義。但是,黃人《中國文學史》對文學內(nèi)涵的把握仍失于寬泛。其文學史仍包含了大量屬于“雜文學”范疇的文體,如命令、制、詔、敕、策、書、諭(附諭告、璽書、赦文),還把史學包含在文學之內(nèi),并將“垂教”視為文學要務。他專論“文字之起源”,仍將文字、音韻、金石碑帖等納入研究范疇,認為“文學為主,而文字為役;文學為形,而文字為影;文學為靈魂,而文字為軀殼。離絕文字,固不能見文學;瞻徇文字,亦不足為文學”[15]332??梢哉f,黃人《中國文學史》“自佉倉造文,迄于當代,錯綜繁森,博關(guān)群言,誠學覽之譚奧,摛翰之華苑”[15]358,這表明黃人并未完全脫離傳統(tǒng)“雜文學”觀,其文學觀顯示出“新舊雜糅”的時代特征。
在“雜文學”觀向“純文學”觀轉(zhuǎn)變過程中,王國維起到了“導夫先路”的作用。他在發(fā)表于1906年的《文學小言》中,最早提出“純文學”概念,并指出“文學中有二原質(zhì)焉:曰景,曰情”[16],表達了超乎時代的遠見卓識。1911年,王國維在《國學叢刊序》中進一步明確了文學與科學、史學的本質(zhì)區(qū)別,強調(diào)文學“兼有玩物適情之效”[17]。盡管他還未能給文學以確切定義,但他對文學本質(zhì)的體悟,已較章太炎有了質(zhì)的飛躍。王國維浸潤叔本華、尼采哲學思想頗深,他崇尚超功利文學觀,摒棄了以載道、致用為要務的“雜文學”觀,推重文學研究的獨立品格,故其《紅樓夢評論》《宋元戲曲考》《人間詞話》成為古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在“純文學”觀指導下產(chǎn)生的第一批標志性成果。王國維所倡導的“純文學”觀影響了包括魯迅、周作人及黃人在內(nèi)的許多學人,1907年,魯迅《摩羅詩力說》一文對王國維的“純文學”觀予以積極呼應,認為“純文學”可使讀者“為之興感怡悅”[18],強調(diào)文學以情感人、娛人的審美功能?!吨袊≌f史略》便是他將“純文學”觀付諸學術(shù)實踐的結(jié)晶。1908年,周作人則在《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中明確劃分“純文學”與“雜文學”的范圍,以詩、賦、詞、曲、傳奇、韻文及“說部之類散文”為“純文章”,將“記論狀諸屬”視為“雜文章”[11]第4-5期。黃人在1901年編撰《中國文學史》時表現(xiàn)為“新舊雜糅”的文學觀,然而,及至1911年,其《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則云:“以廣義言,則能以言語表出思想感情者,皆為文學。然注重在動讀者之感情,必當使尋常皆可會解,是名純文學?!盵19]文學的廣、狹義之分,對“純文學”觀的認同,表明其文學觀與撰寫《中國文學史》時相比有了明顯進步。
“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傳統(tǒng)文學觀受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猛烈的沖擊,“純文學”觀在學界得以初步確立。1917年,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的陳獨秀在《答沈藻墀》中將文章分為“應用之文”與“文學之文”,特別強調(diào)只有詩詞、小說、戲曲為“文學之文”[20]上冊,220,他所謂“應用之文”與“文學之文”,大致對應于“雜文學”與“純文學”這兩個概念。此后,陳獨秀《答曾毅》一文又進一步明確指出,文學須“美妙動人”,絕非以“載道有物”為宗旨,否則便喪失其“自身獨立存在之價值”[20]上冊,292,他在對傳統(tǒng)文學觀的批評中強調(diào)了文學的獨立價值。同樣是在1917年,劉半農(nóng)《我之文學改良觀》稱只有“詩歌戲曲、小說雜文、歷史傳記”才屬于文學,甚至更極端地認為只有前兩種才具備“永久存在之資格與價值”[21]??梢姡拔逅摹毙挛幕\動興起之際,部分學人在文學本體論方面初步完成了由“雜文學”到“純文學”的轉(zhuǎn)變。1919年,任教于北京大學的朱希祖在對傳統(tǒng)文學觀的檢討中也強調(diào)了文學的獨立價值:“吾國之論文學者,往往以文字為準,駢散有爭,文辭有爭,皆不離乎此域;而文學之所以與他學科并立,具有獨立之資格,極深之基礎(chǔ),與其巨大之作用,美妙之精神,則置而不論。故文學之觀念,往往渾而不析,偏而不全。”[22]然而,他在之前的1917年卻還在“駢散之爭那里打轉(zhuǎn)”[6]5。這表明“五四”新文化運動促成了學界對“純文學”觀的接受。
至20年代,學術(shù)界普遍接受了源自西方的“純文學”觀。1917年,朱希祖編成《中國文學史要略》以為北大講義,及至1920年他欲將該講義刊行時,則慨嘆“今則主張狹義之文學矣,以為文學必須獨立,與哲學、史學及其他科學,可以并立,所謂純文學也”[6]241,他清楚交代了自己拋棄“雜文學”觀、接受“純文學”觀的過程?!拔逅摹毙挛幕\動后,胡適與“雜文學”觀徹底劃清了界限,其《什么是文學》一文將“動人”、“明白清楚”、“美”[23]67作為文學的最高標準。1921年,鄭振鐸《文學的定義》以“科學”及繪畫、雕塑、音樂等其他藝術(shù)門類為參照對象,指出“文學是人們的情緒與最高思想聯(lián)合的想象的表現(xiàn)”[24],將感情與想象作為“純文學”的本質(zhì)屬性。譚正璧于1925年推出《中國文學史大綱》,以“文”、“筆”兩個概念分別指稱廣義的“雜文學”與狹義的“純文學”,強調(diào)詩詞、戲曲、小說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文學”[25]。毋庸置疑,若非秉持“純文學”觀,胡適、鄭振鐸、譚正璧不可能成為古代通俗文學研究領(lǐng)域的巨擘。
特別是30年代前后,“純文學”觀更加深入人心。1929年,曾毅在其重修版《中國文學史》“總論”中,指出當時學術(shù)界存在的“歐美文學之稗販甚盛”的事實,對“今古形勢之迥異”[26]即對“純文學”觀取代“雜文學”觀的歷史變遷,深有感觸。1935年,甚至出現(xiàn)了像金受申《中國純文學史》、劉經(jīng)庵《中國純文學史綱》這樣以“純文學史”相標榜的文學史著作。而且,30年代的文學史著作已不再像早前的文學史著那樣,在開篇以大量篇幅去探討文學的內(nèi)涵與外延,畢竟此時“純文學”觀早已深入人心,而文學史“論述范圍已是不辯自明”[27]。例如,1932年,胡云翼《新著中國文學史》在指出“古人對學術(shù)文化分類不清”的弊端后,強調(diào)只有那些能訴諸情感、激發(fā)美感的詩詞歌賦以及戲曲、小說、散文,才是“純粹的文學”[12]5-6,而這正是其文學史以“新著”相標榜的原因所在。
不難發(fā)現(xiàn),“純文學”觀的確立并非一蹴而就,它是隨著“西學東漸”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逐步開展,并歷經(jīng)諸多學人的反復提倡和學術(shù)實踐,才最終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可。
三、中國古代文學學科初創(chuàng)后的新氣象
“純文學”觀的確立,對學術(shù)界產(chǎn)生了多方面影響,其中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建制”便肇基于此,此后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新氣象。
首先,一些文學史家自覺地以“純文學”標準來劃定自己的研究重點和論述范圍。1932年,劉麟生《中國文學史》開宗明義地宣稱文學史當以“研究純文學”為主要任務,其文學史僅聚焦于“有美感的重情緒的純文學”[28]。上文提及金受申《中國純文學史》、劉經(jīng)庵《中國純文學史綱》不約而同地以“純文學史”相標榜,正是時代風氣使然。劉經(jīng)庵曾直截表明自己關(guān)注的只是詩詞、戲曲、小說這樣的“純文學”,“其他概付闕如”[29]。其他像趙景深《中國文學史新編》、劉大白《中國文學史》等,也都是“純文學”觀確立后出現(xiàn)的新成果。
其次,“純文學”觀的確立,還使一向被冷落的小說、戲曲成為文學史研究的重點。朱自清《詩言志辨·序》曾指出,是西方文化改造了中國人的文學觀念,此后小說、戲曲才在文學史中有了自己的位置,并成為“純文學”之大宗。[30]早在1917年,陳獨秀《答錢玄同》就對國人輕賤小說、戲曲的傳統(tǒng)文學觀大加撻伐,大力提倡小說、戲曲研究。首先鼓吹“純文學”觀的王國維,較早將目光投向小說、戲曲,其《紅樓夢評論》《宋元戲曲考》成為小說、戲曲研究領(lǐng)域的奠基性成果。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則成為中國小說學的開山之作。胡適在小說、戲曲研究領(lǐng)域的創(chuàng)見亦引人矚目,在1917年的《文學改良芻議》中,他就宣稱中國古代文學能比肩于世界一流文學的“獨有白話小說”[23]22,其《白話文學史》即專門為包括白話小說、戲曲在內(nèi)的白話文學樹碑立傳。正是在“純文學”觀的指導下,胡適對《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小說予以系統(tǒng)研究,其《中國章回小說考證》成為小說研究領(lǐng)域的標志性成果。其他像張靜廬《中國小說史大綱》、范煙橋《中國小說史》、汪辟疆《唐人小說》、胡懷琛《中國小說研究》《中國小說概論》、譚正璧《中國小說發(fā)達史》、阿英《小說閑談》《晚清小說史》、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孔另境《中國小說史料》、吳梅《中國戲曲概論》、梁乙真《元明散曲小史》等皆聞名于時。
同時,小說、戲曲之外的其他通俗文學樣式也受到學術(shù)界重視。其中,鄭振鐸在這方面取得的成就最為突出,其《中國俗文學史》專門以歷代歌謠、民歌、變文、散曲、鼓子詞、諸宮調(diào)、子弟書、寶卷、彈詞等通俗文學為研究對象,其《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也對以上諸種通俗文學予以特別關(guān)注。至此,通俗文學已成為中國文學史的有機組成部分,這進一步豐富完善了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結(jié)構(gòu)體系,拓展了其研究空間。
最后,一些秉持“純文學”觀的文學史家,還積極借鑒域外新型研究方法,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發(fā)展的新局面。其中最引人矚目者,當屬進化論被廣泛地應用于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黃人所謂“安有能生存而不能進化者”,“不進化又安能生存者”[15]336,都顯示出進化論在其文學研究中的方法論意義。進化論對胡適的影響更為顯著,其《文學改良芻議》稱文學“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非吾一個之私言,乃文明進化之公理也”[23]20。他在《歷史的文學觀念論》中再次強調(diào)“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歷代文學各具面目,如一味主張復古模擬,則“絕不成為真文學”[23]32。顯然,進化論成為胡適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的理論武器。正是在進化論支配下,胡適《白話文學史》才將中國文學發(fā)展史看作白話文學進化史,才賦予一直以來被歷代正統(tǒng)文人所輕視的白話文學以崇高文學史地位。其他像譚正璧《中國文學進化史》、陳子展《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以及劉貞晦、沈雁冰《中國文學之變遷》等,亦皆顯示了進化論在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的方法論意義。再者,一些文學史家還引入民俗學、考古學、文化人類學、社會學等,大大拓展了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研究視域。例如,學術(shù)界開始破除籠罩在《詩經(jīng)》周圍的經(jīng)學迷霧,將其視為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胡適就主張以新視角來闡釋《詩經(jīng)》,摒棄兩千多年以來古代經(jīng)學家的牽強附會之臆說,以歷史學、社會學尤其是文學的視角“重新”還原每首詩的真實面目。[31]由此出發(fā),胡適以民俗學理論解讀《詩經(jīng)》中的婚戀詩,他在解釋《關(guān)雎》時以“南歐民族中”的婚戀習俗為參照[32],這與“雜文學”觀視域下牽強附會的解經(jīng)方式有本質(zhì)區(qū)別。其他如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詩經(jīng)>新義》《風詩類鈔》、顧頡剛《<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錢玄同《論<詩經(jīng)>真相書》,等等,皆從民俗學、人類學、神話學、宗教學等角度對《詩經(jīng)》加以闡釋。聞一多弟子孫作云也感慨于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方法已從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他本人便有意識地將考古與民俗學知識運用于《詩經(jīng)》與《楚辭》研究。[33]至于王國維以叔本華、尼采哲學來審視《紅樓夢》等中國古代文學作品,早已為學界熟知,于此不贅。
可以說,沒有“純文學”觀的確立,就沒有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新氣象,更談不上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真正獨立。
四、“純文學”觀的消極影響
“純文學”觀雖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新局面,并由此促成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獨立,但中國古代文學畢竟有著自己顯著的民族特色,如果簡單地以西方文學觀念生搬硬套地對其加以闡釋,難免會出現(xiàn)削足適履的現(xiàn)象。其實,在“純文學”觀占主導地位的20世紀30—40十年代,部分有識之士已開始對中國文學史研究中存在的種種弊端,進行理性反思。
首先,他們認為按照西方文學觀念而一味強調(diào)文學學科的獨立性,并不符合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的實際。1941年,朱光潛在《高等教育季刊》第一卷第3期發(fā)表《文學院課程之檢討》云:
歷來草大學中國文學系課程者,或誤于“文學”一詞,以為文學在西方各國,均有獨立地位,而西方所謂“文學”,悉包含詩文、小說、戲劇諸類,吾國文學如欲獨立,必使其脫離經(jīng)史子之研究而后可。此為誤解,其說有二:吾國以后文學應否獨立為一事,吾國以往文學是否獨立又另為一事,二者不容相混?,F(xiàn)所研究者為以往文學,而以往文學固未嘗獨立,以獨立科目視本未獨立之科目,是猶從全體割裂臟肺,徒得其形體而失其生命也。經(jīng)史子為吾國文化學術(shù)之源,文學之士均于此源頭吸取一瓢一勺發(fā)揮為詩文,今僅就詩文而言詩文,而忘其所本,此無根之學,鮮有不蹈于膚淺者,此其一。文學在西方固較為獨立,然仍為人文全體之一部分,欲通文學者對人文之其他部門亦不容漠視。西方文學家與習文學者固亦不自囿于詩文、戲劇、小說,大學文學系于本國之古典著作涉及哲學、歷史、政治、教育、宗教、藝術(shù)以至于科學者,固皆一律討探,亦不限于文學,此其二。吾國少數(shù)學者,援西方之例,倡文學獨立,實亦僅知其一未知其二也。[34]
這里,朱光潛對當時高等學校課程設(shè)置中存在的忽視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民族性、機械照搬方“純文學”觀而片面強調(diào)文學學科獨立性的做法,進行了深刻檢討。錢基博也指出:“文學之作,根于民性,歐亞別俗,寧可強同?張冠李戴,世俗知笑;國文準歐,視此何異!比以歐衡,比諸削足,履則適矣,足削為病。”[35]他對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忽視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而盲目照搬西方文學觀念的簡單化做法,也大為不滿。
其次,不少文學史家認為,“純文學”觀大大限制了中國古代文學學科的研究范圍。1934年,劉麟生《中國文學概論·序》特別指出,“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與西洋文學所取的途徑,稍稍有些不同”,“西洋文學,小說、詩歌、戲劇三者,乃其最大主干”,中國學界“近數(shù)年來,以受西洋思潮,始認小說、戲劇為文學”,如果不顧我國“文學范圍較廣”的客觀事實,而完全以源自西方的“純文學”觀為標準,則小說戲曲之外的大量文體便無從安置[36]。唐君毅也對當時文學史著作編撰中存在的以偏概全現(xiàn)象深表憂慮,認為眾多文學史家熱衷于以西方“純文學”觀來衡量中國古代文學典籍,則“不足以概中國文學之全”[37]。劉、唐二人皆立足于中西文學之差異,認為學術(shù)界一味照搬西方“純文學”觀,忽視了本民族文學多元并存的豐富性,限制了中國古代文學的研究視野。確實,中國古代文學文體多達數(shù)十種,遠比西方豐富,如果機械搬用西方文學觀念,則中國古代固有的多種源遠流長的文體,在文學史中都不會有自己的位置。例如,賦是中國古代文人經(jīng)常創(chuàng)作的文體,歷代賦體文學創(chuàng)作都非常繁榮,如果按照“純文學”觀,則很難給賦以恰切的文學史位置;即使一些文學史家不能無視賦體文學的存在,但其文學史著作除在論及漢代文學時將賦納入論述范圍外,在論述其他朝代文學時則對賦略而不談。再如,因西方“純文學”觀尤其重視戲曲、小說,受此影響,許多文學史著作在論及元明清文學時往往忽視詩文等文體,即使建國后的一些文學史著作仍不能徹底糾正這一偏頗,以20世紀60年代初游國恩主編《中國文學史》為例,其第六編“元代文學”部分共有八章,其中雜劇和散曲就占了七章,只有一章的篇幅留給了元代詩文。其實這種因受“純文學”觀影響而導致的研究失衡現(xiàn)象,在建國后的多部文學史中也不同程度地存在,而這正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界不斷出現(xiàn)“重寫文學史”呼聲的原因所在。
可以斷言,源于西方的“純文學”觀對于中國古代文學學科而言,在一定意義上是一把雙刃劍。近30年來,面對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出現(xiàn)的困境,學術(shù)界進行了深刻反思,許多人倡議并踐行大文化視野下的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就是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學傳統(tǒng)與文化特色來審視古代文學作品與文學現(xiàn)象。(2)
注釋:
(1)張德瀛《文學史》并未正式出版,宣統(tǒng)元年(1909)正月由廣東法政學堂鉛印刊行,線裝一冊。
(2)如詹福瑞《文化研究:尋找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最佳思維》(《文藝研究》1997年第3期)、張劍《困窘與出路:古代文學研究“文化學”轉(zhuǎn)向的背后》(《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等,主張將古代文學置于宏闊的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王齊洲《呼喚民族性:中國文學特質(zhì)的多維透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等,都不同程度體現(xiàn)了這一研究特色。
參考文獻: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3319.
[2]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1729.
[3]姜義華.章太炎語萃[G].北京:華夏出版社,1993:163.
[4]舒新城.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G].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
[5]陳國球.文學史書寫形態(tài)與文化政治[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17.
[6]陳平原.早期北大文學史講義三種[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7]胡懷琛.中國文學史略[M].上海:上海梁溪圖書館,1926:1.
[8]湯志鈞,陳祖恩.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G].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126.
[9]竇警凡.歷朝文學史[M].國家圖書館藏鉛印本.
[10]周作人.紅星佚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07:1.
[11]周作人.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J].河南,1908,(4-5).
[12]胡云翼.新著中國文學史[M].北京:北新書局,1947.
[13]譚正璧.中國文學進化史[M].上海:光明書局,1929:2.
[14]容閎.西學東漸記[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23.
[15]江慶柏.黃人集[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
[16]姜東賦.千古文心——王國維文選[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103-104.
[17]洪治綱.王國維經(jīng)典文存[M].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03:258.
[18]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73.
[19]鐘少華.詞語的知惠——清末百科辭書條目選[M].貴陽:貴州教育出版社,2000:41.
[20]陳獨秀.陳獨秀著作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21]劉半農(nóng).我之文學改良觀[J].新青年,第3卷3號.
[22]朱希祖.朱希祖文存·文學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45.
[23]姜義華.胡適學術(shù)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3.
[24]鄭振鐸.鄭振鐸全集(第3卷)[M].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390-394.
[25]譚正璧.中國文學史大綱[M].上海:光明書局,1935:3.
[26]曾毅.訂正中國文學史[M].上海:上海泰東圖書局,1929:20.
[27]魏崇新,王同坤.20世紀中國文學史觀[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0:36.
[28]劉麟生.中國文學史[M].上海:上海世界書局,1932:1.
[29]劉經(jīng)庵.中國純文學史綱[M].上海:東方出版社,1996:1.
[30]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六冊)[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127.
[31]胡適.胡適文集(第12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2-14.
[32]胡適.胡適古典文學研究論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96.
[33]孫作云.孫作云文集·九歌東君考[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3:449.
[34]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九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80.
[35]錢基博.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M].上海:世界書局,1933:8.
[36]蔣鑒璋.文學論集·文學范圍論[C].重慶:中國文化服務社,1936:59.
[37]唐君毅.中國比較文學研究資料·中國哲學與中國文學之關(guān)系[G].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406.
(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