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滄桑漢人街（散文）

阿拉提·阿斯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政協(xié)教科衛(wèi)體委員會副主任，新疆作家協(xié)會主席。目前出版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集1部，維吾爾文、漢文長篇小說19部。短篇小說《醒來的和睡著的》1985年獲“萌芽”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1986年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評獎二等獎，長篇小說《喝生奶的人們》2000年獲新疆“天山文藝獎”，中篇小說《阿瓦古麗》2013年獲第十屆“上海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渴望鳥》獲2015年《民族文學(xué)》年度獎，長篇小說《時間悄悄的嘴臉》2016年獲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作品被譯成英文、法文、意大利文、挪威文出版。

伊犁的漢人街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意思是什么呢？意思是無限地悠然。你可以感覺到，但是說不出來。如果你試著把這種心脈表述出來了，就不是那個意思了。意思說不出來，一是文字的技術(shù)不夠，因為文字表達(dá)不了我們心眼兒瞬間多變的情緒。一旦試著表達(dá)他者和自我各種溫?zé)峄蜃运匠鹨暤囊馑?，那意思就不是你原在的那個意思了。因為意思在遼闊的海面上，也是一個大概的東西。水里的魚，是冬游還是在溫?zé)岬墓諒澨幮沃硎芄鉄?，我們不知道。所謂的口述史，就是迎合這個意思不能闡釋的意思而來的。比如，那個年代，我們在漢人街密密麻麻的市場，喝酒吃羊羔肉，有人就問了，這肉太香了，是昭蘇的羊肉還是新源的哈薩克羊肉？朋友就說了，管那么多干啥，好吃就行了嘛。就是說，在很多的時候，我們是意思不了的，你搞不明白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情緒。于是就誕生了那個難得糊涂的說法。好在哪里的？你欣賞黎明能感覺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意思就行了，明白黃昏晚霞是干什么的就行了，我們不可能把它們的意思都說出來。開春的時候候鳥來了，晝夜鳴唱，我們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父輩們留下的春天來了，候鳥就要唱歌慶賀。然而，在夜鶯來說，是這個意思嗎？在我們來說，此刻，最好的意思應(yīng)該是什么呢？欣賞它們的旋律。其他的意識，是它們自己的意思。

那么，漢人街的味道是什么呢？是一種休閑，把你自己放下，讓原始的替身傻乎乎一點。買賣人，手尖手心消費者，烤肉小酒愛好者，閑逛看熱鬧的人，沒有朋友給自己的影子磕頭的人，碰運氣的業(yè)余溜達(dá)者，或沉悶或豪爽活潑，遵循漢人街是除了雞奶以外什么都能找到市場這個說法的意思，尋找自己的快樂。實際上，也是個練嘴的市場。聽得多了，嘴巴在各種場合，也來詞兒。即便你不認(rèn)識那些人，你也能插進(jìn)去聰明幾句。如果人家買賬，好話多了，有朋友沒有朋友，都能抓飯包子瀟灑一回，乃是一種無形的資本，這便是伊犁人善言好說的一個資本，也是一種自我成全。

每年回伊犁，都要到漢人街去看看。今年的變化非常大，這名聲在外的市場，環(huán)境面貌，煥然一新。舊的簡陋的店鋪，都已經(jīng)不在了。全新的綜合市場和美食街，仍舊魅力常在，散發(fā)著往昔的人氣人脈。親切，友好，滋潤心田。仍能聽到師傅們豪邁驕傲自信悠然的吆喝聲?？景映鰜砝玻蚋崛獬鲥伬?，看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男人的烤羊肉香起來啦。從小，我們都熟悉這種吆喝聲，愉悅耳朵，撓癢喉嚨?？救夂涂景拥奈兜?，可以把一公里以外的漢子喚來，那味道不要臉地饞人。當(dāng)年出國謀生的一哥們兒，朋友問他想伊犁了沒有，他說，就是想漢人街的那個味道，揪心得很。我想，這不僅僅是對一種美食的留戀了，而是對伊犁味道的一種懷念和敬畏。有這么玄乎嗎？實際上，這是生命的味道。當(dāng)然，也有那個人人都認(rèn)可的除了雞奶以外什么都有的說詞。只是，在現(xiàn)在的牌面上，就是沒有看到這樣的文字。

有一作家朋友，是我的長兄，要請我吃飯，我們就來到了漢人街。他明白我的意思，是尋找從前的味道，享受一種簡單的吃法，才能喝出酒味。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下酒菜越簡單，越可憐，越能喝出酒味來。你一杯酒下肚壓一塊手抓肉，或是一個雞腿，酒的味道還能撓癢神經(jīng)記憶滋潤嘴巴嗎？我這作家朋友，也認(rèn)可我這種怪想法。多年前也是一碗拌面以后，簡單的大豆花生米，就能喝得美滋滋的，所有的好話都能倒騰出來，心情年年看好。曾經(jīng)還有一個故去的兄長，人豪爽，什么時候見他，都是那種突然拾到了半袋子金條的運氣漢子一樣喜氣洋洋。你問候著和他握手，第一句話就是“今天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開喝嗎？你和漢人街沒有鬧僵吧？”我們就去漢人街，坐在簡陋的烤爐前，要幾串烤肉，開喝。他不高興你一杯酒一串烤肉，不是錢的問題，一串烤肉要就三杯酒，說才能喝出酒味。那天，我提議要一只鹵雞，他說，你這是讓別人看呢還是嘴饞？這不是有烤肉嗎？你不能狂，狂了你以后找不到尿尿的東西了。他是有自己的道理的，我也認(rèn)可。只是，這種喝法是不能普及的，人人都有自己的嗜好和習(xí)慣，有的人喝酒，也是要喝出那只鹵雞的味道的。也享受菜肴的癢癢味道。人人的喝法，習(xí)慣是不一樣的。

我們在大廳靠墻窗的位置上，找了個溫馨的地方坐下來了。酒和清燉雞上來了，兩份雞腿，大碗里帶湯。是老哥作家要的，湯極香。早年漢人街清燉雞的那種味道，沒有失傳。只是在湯里放了七八顆枸杞子，春天的報春花般漂亮。口感也有了現(xiàn)代的騷樣，喝著心喉癢癢的。這也神秘地迎合了這壯觀的大廳面貌，有一種老子闊了的感覺，暖暖地飄在眾人的酒香里，銜接早年的燦爛風(fēng)光。三杯酒以后，我的眼睛飄落在了窗外的泉湖上。一些在湖面上夢幻般游耍的水鳥，像神話里會說話的神鳥，窺視我們在墻窗里窺視它們的形象，也回憶它們的祖輩留下的往昔悠閑和甜蜜，回憶飄舞的時間儲存在它們羽翼里的問候。當(dāng)我們被拴在某種無聊的窺視里的時候，正道的算珠，也是我們命運的點綴。眼下這里已經(jīng)是休閑公園了，泉湖對面的濕地，當(dāng)年是漢人街照耀人心的老磨坊。擁擠的人群，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背著麥子或是玉米的漢子，韌韌地走進(jìn)磨坊，把袋子麻袋排在前面的谷子后面，歇下來排隊等待屬于他們的時間。那些磨好面的漢子們，騎上他們的毛驢，或是坐在毛驢車上，匆忙地趕路。家的馕坑，饑餓地在等待他們的面粉。孩子們一天的歡騰，將是那熱騰騰的熱馕。在磨坊四周游轉(zhuǎn)的漢子們，胳膊夾著縫縫補(bǔ)補(bǔ)的面袋子或是可憐的麻袋，在買和賣的人氣里喘氣里，尋找自己的密碼，躲避市場管理員的抓捕。在糧食緊缺的年代，吃拌面的白面，細(xì)糧粗糧摻和著打馕的雜糧，是人人的揪心。孩子多的人家，胃口大的孩子們，在出售公家口糧的前四五天、七八天，都能把馕和面吃光。這個秘密的暗藏糧食的磨坊，在那個年代，是一種燈塔般的存在。那些圍繞磨坊的人們，有直接從近村遠(yuǎn)方來買麥子玉米的農(nóng)民，也有中間要活命的販子，也有城里有點錢補(bǔ)家用的工人和官員，他們在磨坊周圍的形象神態(tài)，是不一樣的。能買上賣出去，都是能憋住氣的欣慰。如果被市場管理員抓了，最大的麻煩是麥子玉米被沒收。這種尷尬孽障頹敗出現(xiàn)在臉上的時候，他們的眼神，像夜鳥一樣沒有方向。

在這個可愛的磨坊，我有過多次磨面的經(jīng)歷。一次是背著一褡褳白玉米，在這個磨坊等到半夜，才磨上了面。白玉米是父親通過在外縣工作的一朋友搞到的。那時候我讀中學(xué)，家在現(xiàn)在銅鑼灣以北的市百貨倉庫家屬院。我們北墻那邊是一個很大的果園，里面先前是蘇聯(lián)駐伊犁的領(lǐng)事館，現(xiàn)在的伊犁賓館。也是有點路程的，把褡褳換著搭在肩上，二十五公斤的面粉，在靜夜帶回家，也是一個值得我回憶的往昔欣然?，F(xiàn)在這個磨坊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是這片土地和我們的記憶還在。重要的是，那條河水還在，滾滾向前，追隨見證我們的記憶，在今天富足的河谷，給我們新的希望。

漢人街的小吃是一絕。羊蹄子和羊頭肉，是人人喜歡的東西。重要的是要會做，味道要正。要在燒毛清洗上下功夫，不能有怪味。羊頭羊蹄子刮出金黃的原色，鹽要適中，不放任何別的調(diào)料。晚上做在直徑一米大的鍋里，慢火小煮，清早出鍋。這時候的漢人街，除了打馕的師傅出來燒火打馕以外，其他的飯館還沒有動靜?；旧隙际抢项櫩驮缭绲貋?，等候在店前，東西來了，大家就站著蹲著一個羊頭五六只羊蹄子地吃上了，也是這漢人街的一景。店里備有切成小塊的馕片，先咬幾口馕，墊墊胃，壓壓酸，再吃羊頭。這東西，民間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是養(yǎng)胃，對胃潰瘍之類的慢病，有療效。實際上對身體好，都是精肉，做得很爛，咽下去喉嚨感覺極佳，提神。有的顧客有經(jīng)驗，可以巧妙地打開腦髓，美滋滋地品嘗，據(jù)說這東西養(yǎng)腦。我不喜歡吃腦髓，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感覺上不接受。吃了羊頭，再砸腦髓，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再說人家沒有說要賣腦髓。一年四季，忍受風(fēng)雨交加，清早憂郁癥一樣往漢人街跑的人，絕大多數(shù)是晚上喝多了暈頭暈?zāi)X的人，胃酸胃涼，就用這東西彌補(bǔ)自己的頹廢。實際上，有癮。聽老人們說，很早以來，都是善酒的朋友們享受這東西。這種早來早吃的羊頭肉，都是有口碑的。做得一般的，都是中午時分拉出來賣，他們知道，早晨出來和人家搶市場，沒戲。顧客一看它們做的那個顏色，就不認(rèn)可，羊頭不像人家這么金黃，清洗的時候，功夫不到位。所謂的色香味，在任何時候，都是誘人的前奏。在烏魯木齊市場，基本上都是羊蹄子，不知道羊頭去了哪兒了。在當(dāng)年老醋醬坊的對面，就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演電影的群眾電影院以東，曾有一家羊頭羊蹄店，生意一流，東西幾個小時就可以賣完。老板是個精干的小伙子，東西一到，人們立馬就圍上來，除了要自己現(xiàn)場吃的以外，也要一份帶回家的。那場面，溫暖招人。那些沒有準(zhǔn)備吃羊頭的過客們，也停下來湊熱鬧，也來一只解饞。時間長了，也加入進(jìn)來，學(xué)著人家吃了肉肉咂腦髓，再給家里帶一份，也是一種溫馨的美滿日子。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伊寧市的屠宰場在原先農(nóng)四師師部下面馬路以北的一大院，那時候我們家在伊犁日報家屬院住，方便在這個屠宰場買生的羊頭羊蹄子。記得屠宰場西面，有一個精巧的露天工坊，師傅們在一個個小巧玲瓏的火爐前，燒羊頭羊蹄子，燒得干干凈凈，拿回去熱水燙一燙，洗得晶亮晶亮，做出來也是一頓美餐，營養(yǎng)好，也是那個蕭條年代里突然能有的一份奢侈了。記得一個羊頭是一毛錢，一只羊蹄是一分錢。羊肉是九毛二分錢一公斤。這個二分錢是怎么算出來的，我至今鬧不明白。秋天一到，屠宰場就忙忙碌碌地開始屠宰了。那時候有“凍宰”一說，在冷庫儲備供應(yīng)市民的凍肉。各縣各牧場的羊只，就浩浩蕩蕩地趕進(jìn)城里，主要是從現(xiàn)在的阿合買提江路過，也就是從伊犁日報社前面過，我們都能欣賞那些滿路滿路的羊只，高大，肥壯，一大群一大群地過，前面有機(jī)智的領(lǐng)頭羊帶路，是專門培養(yǎng)的高大的山羊。趕羊人管住這些領(lǐng)頭羊就行，后面的羊，低著頭跟著走，一直走進(jìn)屠宰場，上斷頭臺。我去看過那場面，幾只領(lǐng)頭羊上到一房間，后面的羊只們跟上了以后，趕羊的人就把它們拉進(jìn)另一房間牽走，那些羊就一個個上斷頭臺。兩個師傅分別抓住它們的前腿，給掛在掛鉤上，往前一推，就進(jìn)入一個巨大的屠宰車間。是流水作業(yè)，大刀劃脖子的，剝皮的，分離內(nèi)臟的，最后割頭取蹄的，師傅們做得精細(xì)準(zhǔn)確。那些領(lǐng)頭羊跟著主人回家后，過幾天繼續(xù)領(lǐng)著一群群羊只上路，繼續(xù)在路上昂著高高的頭顱，眼睛一閃一閃地看人，似乎要看清你的心腸一樣。神采奕奕，趾高氣揚(yáng)，小白胡子一飄一飄的，那個威風(fēng)，是罕見的氣場。后來我在伊犁日報社工作，下鄉(xiāng)采訪，在牧區(qū)見到這種領(lǐng)頭羊的時候，就細(xì)細(xì)地觀察它們的特性，它們的眼睛，和其他羊的眼睛不一樣，有一種原在的精氣在里面，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

漢人街的面肺子也是一絕。外地來的人們喜歡吃。在面肺子的成色上，伊犁的師傅們做得漂亮，乳白色，視覺上是潤潤的感覺，是那種早晨的油光，時刻給人一種新鮮感覺，剛剛出鍋一樣招人喜愛。顧客心里面就作決定了，就是它，來一碗嘗嘗。要知道，這伊犁的顧客，幾乎人人都是會吃懂路子的人，視覺上看不過去的東西，他們是不會輕易掏錢的。面肺子的做法，選料，每一道工序，來不得半點的偷懶，面肺子的硬軟程度，和每一道工序是有直接關(guān)系的。因而那些灌出來的面肺子，不僅現(xiàn)場吃客們喜歡，名聲也會通過他們的贊頌，傳到許多人的耳朵里，給他們出名。大家麻家的評定，才是生活的一袋袋鹽巴。我每去一個地方，下館子先要咨詢一馕師傅或是一家賣涼粉的人，哪一家的飯好吃。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彼此的手藝和渠渠道道。實際上，飲食這個行當(dāng)，是最需要好手藝傳承和吃苦耐勞的買賣。伊犁從事小吃行當(dāng)?shù)膸煾祩兌贾溃Ｗ∨谱雍桶l(fā)展自己的技術(shù)，才是手藝人的根本。比如做大鍋抓飯的人，晚上要早早休息儲蓄精氣神，早晨起來，雄赳赳的樣子，起火做飯，那抓飯的成色，口感，肉的香味，皮牙子的糊香，都是一流的。飄出來的味道，就饞人。這個，是不是技術(shù)呢？是技術(shù)。一個疲憊的好師傅，是做不出美食來的。

早先，漢人街老醋醬坊前的小廣場，主要是賣涼粉，烤肉串，奶油，牛奶，酸奶疙瘩，烏斯曼眉草等東西的地方，是自然形成的自由市場。都是地道的東西，是回頭客的目標(biāo)。其中，我最喜歡的是涼粉。是一家回族人經(jīng)營的，也都是回頭客饞這個東西。我對涼粉的理解，就一饞字，這東西是吃不飽的，就是壓嘴饞的東西。剛從館子出來的人，看見那靈潤潤的涼粉，撐著還能吃一盤。這就是涼粉的誘惑。你看不見就好，一旦看見了，就收拾不住饞嘴。師傅叫哈兒，人家說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三代人，我看像。涼粉的成色，調(diào)料的醇香，鹵子的稠密度恰到好處，油辣子醋拌在一起，那是原始的醇香。伊犁的鹵子是一絕，是技術(shù)里面的技術(shù)。伊犁的吃法和其他地方的吃法不一樣。喀什的是調(diào)料里面有鷹嘴豆和碾碎的核桃巴旦木，烏魯木齊的涼粉是切塊拌，放點黃瓜絲絲兒，伊犁的是在涼粉下面有細(xì)面，不是現(xiàn)在的黃面。這是古老的傳統(tǒng)，細(xì)面拉出來以后，過涼水，再抹燒過的清油，防止蔫媣。拌進(jìn)涼粉里，又是另一種濃香，吃著有癮。這便是民間說的“吃了五谷想六谷”。肚子飽了眼睛不飽。

早年的漢人街，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好路。大路人行道，通向市場的小路，一下雨，就泥濘不堪。特別是春天大雪融化，滿街都是泥濘，漢人街中心地帶深的地方有二十多公分的黑泥。因而人人都備有一雙膠鞋。那時候的冬雪，是可以下到和平房一樣高的水準(zhǔn)的。我們上房掃雪，是不需要搭梯子的。那個年代，膠鞋和套鞋，特別是伊犁人喜歡的圓口套鞋，是非常緊缺的。所謂的套鞋，就是套在皮靴、皮鞋上的膠制套鞋，主要起保護(hù)鞋底的作用，高五六公分那么個樣子，回家進(jìn)屋方便，脫掉套鞋，干干凈凈地進(jìn)屋。吃請的時候，套鞋脫在外面，進(jìn)屋上炕，非常方便。

和朋友們聊漢人街的時候，最著名的一句話還是那個：“除了雞奶以外，什么都能找到的地方?！倍嗄陙?，我請教過許多學(xué)者老人，都說不出一個能讓人信服的說法來。這句話，到底出自什么地方呢？我想，它還是一個老百姓的說法，開始的時候，有個精明的人這樣說了一句漢人街，大家聽著感覺不錯，就跟著叫開了。年年歲歲，這叫法，在民眾里生根發(fā)芽，延續(xù)到了今天。一是肯定伊犁河谷的富饒，二是驕傲能有這樣一個琳瑯滿目的好市場，豐富了大家的生活。這種說法，也從另一面，證明了伊犁人的能說會道，幽默豪爽，思維敏捷，竟能說出這樣的意思來。連可憐的雞奶也能拿出來說事。順著這個說法，如果能有雞奶，那又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景象呢？反過來我又想，為什么不是天鵝奶鴨子奶鴿子奶和麻雀奶蝴蝶奶之類的奶呢？嗚呼。雞這個朋友，好像天生就是挨罵的命運。天天憋出個蛋蛋來堵人的嘴，接著鳴叫討好主人，最后還是要落這么個下場。

當(dāng)年的勞務(wù)市場在群眾電影院對面路邊的一排白楊樹下。各地來的人們，都集中在這里，等用工的人來選人。主要是卸車，拉煤，搬倉庫，蓋房子，上房泥之類的活兒。冬天還有掃房雪的活兒。許多人闖蕩伊犁，就是從這里起步的。干好了，人家看上了，就留在某一單位、工廠做臨時工了，后面靠慢慢地表現(xiàn)，人品端正，干活可以，就再進(jìn)一步，成正式工人了。維吾爾語叫dayimlik ixqi也就是長期工。在那個年代，這不是小事，是一個人命運里能永遠(yuǎn)吃上鐵飯碗的幸運。也是眾多人的一個奮斗理想。爸爸的朋友肉斯特馬洪叔叔早年就是從這個勞務(wù)市場里走出來的。開始在解放路百貨商店做運貨員，用毛驢車從英阿亞提倉庫拉貨。時間長了，商店主任欣賞他的忠厚勤奮，就給公司推薦，轉(zhuǎn)成了臨時工。又幾年以后，表現(xiàn)繼續(xù)突出，星期天不休息，趕著他的毛驢車一天拉好幾趟貨，公司就給他轉(zhuǎn)成正式工了。但是他忘不了漢人街的那個味道，和那些同鄉(xiāng)人住在一起，有錢的時候斟幾杯，感嘆命運的那種渴望和蒼茫。他的老婆艾麗曼汗嫂子說，老頭子每月拿到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到漢人街找他的朋友，和他們喝上一場酒，晚上回來就把剩下的工資交給她，直到下個月，滴酒不沾。對自己非常嚴(yán)，非常珍惜得到的工作。這些話，當(dāng)年是艾麗曼汗嫂子講給媽媽的時候，我窺聽到的。好多年以后，肉斯特馬洪叔叔在南疆的一個女兒，一個臃腫的女人，來找他了。爸爸請他們到家吃飯的時候，我見過她。后來也多次見過她的相貌，有一張貪婪的臉蛋。一周后，她的把戲開始了，她要把她爸爸帶走。艾麗曼汗嫂子明確地說自己不去南疆，她就逼著她爸爸離婚了，說，這個騾子女人，這么多年，連個蟲子也沒有給你生出來，你還和她過什么呀。這是后來媽媽告訴我的。爸爸不同意他們離婚，批評過那個女人。但最終，她還是把肉斯特馬洪叔叔騙走了，和艾麗曼汗嫂子離婚了。圈子里面的朋友，都為他惋惜。肉斯特馬洪叔叔上當(dāng)了，決定退職回老家了。得了一筆退職費，和女兒走了。那時候，爸爸說過，你先回一趟老家看看，如果條件可以，再回來退職不晚。肉斯特馬洪叔叔沒有聽進(jìn)去，走了。操縱他的人，就是他的這個女兒。大概是過了半年的時間，肉斯特馬洪叔叔回來了，是他的孫子陪著他回來的，患上了個什么病，就住在了那個時候在解放路的長途客運站。那個時候，大廳里，經(jīng)常解開行李靠在墻邊宿寢的人不少。爸爸得到消息后，通過民政局，給安排進(jìn)了醫(yī)院。時間不長，人就不行了，走了。艾麗曼汗嫂子得知情況后，把他的尸體從醫(yī)院拉回來，給他辦了后事。他在漢人街的朋友和后來走出漢人街在城里謀生的朋友們都來送葬了，為他惋惜。后來，爸爸也是通過民政局的資助，把他的那個孫子，送回老家了。這樣的故事，不多，但是很凄涼。靜靜的時候，想起漢人街，我就能想起肉斯特馬洪叔叔的命運，能想起艾麗曼汗嫂子的漢子精神，為他們惋惜。

改革開放這四十多年來，從漢人街走出來的人不少。后來，他們就是在那樣優(yōu)越的條件下，也不忘記漢人街接納他們、給他們機(jī)會和條件的胸襟。只要談起漢人街，每一個人都有許多溫暖而又糾結(jié)的故事，都能講出漢人街在他們生命道路中對他們的撫慰和勉勵。時間的滋養(yǎng)和鞭策是多方面的。更多的人，是在這個市場學(xué)會了這個古老而又嶄新的諺語：“不要歧視你的身心，去歧視你的雙臂。”更多的人，在茶余飯后的交流中，用這個諺語互勉，互相鼓勵，要在正道上走出自己的生活。不是輝煌，有一個能過安穩(wěn)生活的基礎(chǔ)就行。這個諺語在漫長的民間生活起到的作用是決定性的，就是要靠勞動改變自己，道理的指引是實實在在的腳踏實地。奮斗改變命運，懶惰是走不出好生活的。有一哥們兒當(dāng)年就是從這個漢人街走出去的。開始的時候是在群眾電影院對面的人行道上賣蘋果。外地人羨慕的伊犁四季蘋果都是他攤位里的燦爛，人見人喜歡。比法國的好香水還要溫馨彌漫。特別是夏天的斯特勒瓦一蘋果，羞姑娘的油畫一樣漂亮，看一眼嘴就自己張開了，那個誘惑，和愛情的花椒樹一樣暖洋洋。他順應(yīng)市場，后來買杯酒，那個時候，能昂著頭走路的漢子，再狂，也只能有兩三杯酒的余錢，買上一瓶咣當(dāng)兩瓶的人，是很少很少的。酒這個奢侈，在男人可憐靦腆尷尬頹敗激素荷爾蒙盎然的早年，可以說把男人所有的地方都捏了千百遍。后來這哥們兒在對面河水拐彎地方的磨坊前，開始倒騰手表，是陰暗的時間從夜的網(wǎng)套里撈來的水貨，也迅速有了一筆錢。而后明白了這手表的來路地點，就和幾個從小玩泥巴的朋友們，上廣州了。廣州打開了他沉睡的眼睛，他第一次看到了海，他不知道這海的舵手是什么，這遼闊的波浪是從何而來，這世界的盡頭在哪個方向。但是那些像生命的部件一樣激動人心的商品，都是可以來錢的寶貝，是可以在家鄉(xiāng)買地建院子的好朋友。后來撤回來也是適應(yīng)夾著尾巴做人的古訓(xùn)，逃離廣州的鬧亂，在家鄉(xiāng)干起了布料生意。接著口岸的大門敞開以后，他在口岸注冊了自己的公司，開始轉(zhuǎn)到外貿(mào)的懷抱里去了。腰年年鐵打的營盤一樣結(jié)實了以后，也能接受他人帶有乞討性質(zhì)的所謂的募捐，人家就贊美他的脾性和慷慨。實際上，不是那么回事兒，他看得很清楚，他是從漢人街走出來的，懂當(dāng)年為了能吃上一個苞谷馕，要做出什么樣的努力。他內(nèi)心里，有一個漢人街的尺度，人，就是練出了能在天上玩轉(zhuǎn)金箍棒或是乾坤武藝，也不能狂。這便是他的底線和能與一切事物捏揉在一起的心術(shù)。我理解他看不見的心腸，是因為，在他肥得流油的那些年代，我采訪過他，他覺得自己是運氣好。我更覺得他是一個實在的人，熱情欲望和生活本質(zhì)有底線的人。開始的時候，就是為了一馕一奶茶，后來，從他的臂膀和人品的走向里，也派生出了好酒好馕，他更沒有想到后來會有故事里的別墅和電影里的好車。實質(zhì)是，他的愿望是樸實的。當(dāng)時間的豪邁給了他更多的機(jī)會和財富的時候，他明白自己是什么，什么東西是他的多余。于是在生活中，可以平靜地對待財富和殷勤，對待饋贈和穢淫，有他自己的哲學(xué)。腳下仍舊是他漢人街時代的那種減價的鞋子，衣服像漢人街的磨坊一樣樸素近人。走到哪里，都顯得順眼。實際上，這是漢人街的調(diào)教。在一種艱苦的環(huán)境，在一種沒有濕氣的空氣里，有愿望的人，喜歡聽故事的人，他們會發(fā)現(xiàn)未來的溫飽和彩虹。不是有什么神靈在指點他們，而是，在他們精神世界的笊籬里，有時間時代撈上來的光明，可以和太陽留下的希望做朋友的信念。我想，基本上是沒有什么運氣的，是我們的念想引導(dǎo)我們吃肉。我們可愛的媽媽們祈禱過的雙臂們，在這個宴會上，是我們能對得起脊梁的驕傲。誰沒有驕傲呢？問題是不要把它藏著，拿出來，在陽光下，和朋友們，和人間的溫暖和正道們，一起分享。成功是艱難的，有的磨坊沒有水，有的磨坊沒有谷子，但是我們要儲存人類留給我們的仁和韌，堅信未來的胸懷，暖眼結(jié)交朋友，澆灌它，哺育它，欣賞他人的享受和贊許。藍(lán)天在上，怎么會不下雨呢？

在那個年代，外地人喜歡聚集漢人街過日子找出路，主要是這里有廉價的車馬店。維吾爾語叫dang 。都是炕，有大房子，是通鋪，有小房子，也能住十來個人。都是五湖四海，里面白天黑夜都是滿滿的故事，有孽障的動詞，有悲慘的形容詞，也有欣慰的嘆息，所謂人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這里便是。出門闖天下的游子，心態(tài)心海是復(fù)雜的，之所以時間的老經(jīng)驗留下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的坎坷和安慰，說明尋求好日子是要付出代價的。當(dāng)年，群眾電影院右側(cè)順著河水有一條小路，左側(cè)有一車馬店，是一個大院，很深，右邊是一排長長的平房，也就是客房。左邊靠界墻的地方是馬號，什么時候都有好多人在里面走動。小路西南方向，就是我就讀的第五中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我們從這條路經(jīng)過，就能看見這車馬店的景象，非常熱鬧。在那個年代，民間的車馬店，也是各縣鄉(xiāng)老百姓借宿的地方，便宜是它第一誘惑，而且店周圍有很不錯的奶茶店和馕房，隨時能解決肚子的問題。

時代發(fā)展了，漢人街變了模樣。市場里，從前的凌亂沒有了。大大小小的店鋪門面樓群，整潔有序，已經(jīng)沒有人在街面人行道擺攤設(shè)點了。人們有錢了以后，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發(fā)展。這一次，我放開時間，全面走了一遍?？偟囊粋€情況是，大家精神面貌可嘉，笑臉迎客，主動介紹產(chǎn)品的特點，愉悅顧客。我感到心里很舒服，生活在前進(jìn)。就看一些細(xì)節(jié)，我就有多方面的新舊比照。比如在菜市場，看到干凈整潔地擺出來的各種蔬菜，心里亮堂堂的。從前，菜都是一堆堆地撂那里，顧客自己翻騰，根本沒有現(xiàn)在這種整潔清秀的面貌。肉市也集中在了一個區(qū)域里，漂亮的牛羊肉，切塊掛在掛鉤上，看著就有買的欲望。特別是馬肉馬腸子區(qū)塊，視覺上的經(jīng)驗是，都是一流的伊犁馬腸子。有塊肉腸子，碎肉腸子，有新鮮的肋條肉，自己可以買好腸子，根據(jù)口味回家做，也是罕見地方便。而在烏魯木齊，是很難買到這樣的馬腸子的。伊犁河谷馬匹多，另一方面是，到了冬季，大家都喜歡吃馬腸子，有癮。酒是它們最好的朋友，才能吃出它的原味。相反，也能喝出酒的醇香來，都是相輔相成的存在。今年春節(jié)前，回伊犁看母親，臨走，在這里買了好多馬腸子和馬肉，在馕市買了一些精美的大馕，帶回了烏魯木齊。因疫情，第二天就封城了。前面一周前，妻子帶著侄女和十歲的孫子艾克拜爾，回到烏魯木齊準(zhǔn)備過春節(jié)了。在烏魯木齊三歲半的孫女娜菲莎也來看我們了，這樣，我們就五個人了，大家齊心協(xié)力圍繞在一起戰(zhàn)疫情。在電視節(jié)目和網(wǎng)絡(luò)上，每天關(guān)注全國疫情情況，看到尊敬的鐘南山院士和李蘭娟院士奔赴疫情一線戰(zhàn)斗，指導(dǎo)預(yù)防疫情的消息，非常感動。特別是鐘南山院士在火車上勞頓疲憊的那張經(jīng)典的新聞?wù)掌铱粗鴾I奔。一個七十多歲、一個八十多歲的醫(yī)學(xué)家，當(dāng)疫情困擾祖國山河，他們挺身而出決一死戰(zhàn)，動力是什么？愛國愛民！那些日子里，看到全國白衣戰(zhàn)士奔赴武漢疫情一線，夜以繼日，流血奮斗，搶救病人，我深深地受到了一次巨大的人生教育，深深地敬佩以鐘南山院士、李蘭娟院士為代表的醫(yī)護(hù)人員和奮戰(zhàn)在一線的志愿者以及政府公職人員的奉獻(xiàn)精神。他們忘我的工作精神，給我們各個行業(yè)的人們，做出了榜樣。我是有感而發(fā)，撰寫了《鐘南山的精神世界》一文，投給了《文藝報》。

那些年，我創(chuàng)作的一些小說，靈感都來自這個漢人街。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我們家住市人民醫(yī)院以西一座臨街的樓房，離漢人街很近。周末或星期天，我就背一黃色的挎包，里面有酒，就到漢人街老醋醬坊前面的小廣場，在靠小河邊的那個地方，坐在一家賣烤肉的烤爐前，一般是長條凳，可以坐五六個人，要幾串烤肉，包里拿出酒瓶酒杯，一杯酒一串烤肉，美滋滋的，享受休閑。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說各的話，人聲鼎沸，吆喝聲響徹漢人街，烤肉的煙火味彌漫鼻腔咽喉。一些喝多了的漢子們，放聲歌唱，像在他們家的小院子一樣自由奔放。接近黃昏的時候，各家的葫蘆燈開始點亮，整個風(fēng)味，神秘朦朧，真正漢人街的味道，就降臨。當(dāng)夜籠罩漢人街，新來的喝家們幾杯烈酒后發(fā)飆，氣數(shù)騰飛，嗓門山區(qū)里趕羊的牧人一樣撕裂。那些笑話家或是學(xué)著講笑話的漢子們吐出絕佳的段子，那些末日般的狂笑，引領(lǐng)整個狂熱的氣氛，就能聽到路邊的或是醋醬坊側(cè)門那邊傳來的歌聲，幾乎都是蒸汽般燙人的情歌。在遠(yuǎn)處欣賞，有那種半夜里聽奶奶講故事的感覺，神奇，繚繞，可以找回你往昔丟失的夢想。烤肉師傅每次就給你分兩串，放在烤爐火小的地方，把兒對在你前面，方便你趁熱享用。用完了你再要，最后數(shù)扦子結(jié)賬。時間長了，我就掌握了許多小說素材，像我的小說《時間》，就是在這里找到的靈感。

其實，這種回憶，也是一種思考。如果一個好的句號等于成熟善良成功，那么它的基石是我們在成長的長路上積累的社會經(jīng)驗和人生感悟。實際上，這是我們最重要的學(xué)費。沒有收據(jù)，時間是它光彩奪目的見證。

2020年8月9日

于烏魯木齊騎馬山格林威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