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華
蔡東的小說不是關(guān)乎信仰、彼岸、正義、終極關(guān)懷等宏大內(nèi)容的小說。當然,我們需要這類小說,那些具有宏大話語操控能力的作家作品,曾經(jīng)給過我們血脈僨張的激動,甚至影響了我們的性格和價值觀。但是,當唯一的講述方式消退之后,無數(shù)種講述方式大面積復(fù)活。被宏大話語覆蓋的生活細小浪花逐漸形成了另一種潮流——我們身邊流淌的就是這些細小浪花構(gòu)成的生活潮流。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人的情感、情緒等內(nèi)宇宙是如此的浩瀚豐富。蔡東的小說更多的就是面對人的內(nèi)宇宙展開的。這部命名為《星辰書》的小說集,一如它的講述者,內(nèi)斂、低調(diào),虛懷若谷、大智若愚。但是,小說中的那些人物、情感以及與人的精神領(lǐng)域有關(guān)的問題,讀過之后竟如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因此,于蔡東和《星辰書》來說——無須高聲語,亦可摘星辰。見微知著是蔡東《星辰書》的一大特點,她以豐富的直覺或魔幻、或荒誕、或洞心戳目般地講述了她的人物的情感危機或內(nèi)在焦慮,讓我們感知的是這個時代普遍的精神困境和難題。因此《星辰書》可以看作是這個時代精神狀況的報告;另一方面,蔡東又以她的方式處理或化解那些貌似無關(guān)緊要的幽微處。因此,她的小說是有光的小說,這個光,就是心有大愛。
一、 荒寒冷漠處更有春暖花開
幾年前,我曾分析過方方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有愛無愛都刻骨銘心》。小說講述了這樣一個情感故事:瑤琴姑娘死心塌地愛上了她的“白馬王子”楊景國。在愛情即將修成正果步入婚姻的前夕,楊景國死于突如其來的車禍。與楊景國同時死于非命的還有另外一個女子。從此,災(zāi)難如陰影揮之難去。直到中年,她又結(jié)識了一個男人,但無論這個男人如何愛她,她都難以讓生活重新開始。當她最后一次去墓地告別舊情準備重新生活的時候,得知多年前楊景國死亡的真相,讓她不慎落下的搟面杖又使第二個男人死于非命——當年,就是這個男人的妻子與楊景國死于同一場車禍!而同樣悲痛欲絕的男人彌留之際說了一句話:“你要是實在忘不掉那就不忘吧!”小說發(fā)表后在讀者和文學界引起了巨大反響。轉(zhuǎn)載、評論,一時蔚為大觀。方方寫了一個驚濤裂岸的與情愛有關(guān)的故事,但小說寫了人性的兩面性:背叛與真情。楊景國是一個猥瑣的男人,但瑤琴對愛情的執(zhí)著像火光一樣照亮了這個小說。方方的這篇小說的發(fā)表距今已過去十多年,但小說對這一情感領(lǐng)域的書寫仍如火如荼居高不下。當然,沒有什么題材比情感更適于小說。但我們發(fā)現(xiàn),十年之后,對情愛的書寫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只有薄情、背叛、算計、欺騙、冷漠而沒有愛情。小說寫的都與情和愛有關(guān),但都是同床異夢、危機四伏。這種沒有約定的情感傾向的同一性,不僅是小說中的“情義危機”,同時也告知了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在整體傾向上的危機。生活總有不如意甚至不堪忍受的苦楚或難處,蔡東同樣也在面對。但蔡東講述這些背面生活時,卻沒有寫得血肉橫飛、慘不忍睹。那些不忍處她節(jié)制且體恤。那是了然于心后的體悟,是對生活光景的善意修復(fù),就像德高的醫(yī)生發(fā)現(xiàn)了病變,并不是一驚一乍而是得體或無聲地療治。蔡東對生活的理解,就像加繆一樣:我們所受的最殘酷的折磨總有一天將結(jié)束。一天早晨,在經(jīng)歷了如此多的絕望之后,一種不可壓抑的求生的渴望將宣告一切已結(jié)束,痛苦并不比幸福具有更多的意義。
《伶仃》中被拋棄的妻子衛(wèi)巧蓉,一直懷疑丈夫有外遇,丈夫出走后,她不惜跟蹤丈夫,但丈夫確實潔身自好,事情不是她想象的樣子。小說以極端的方式寫了丈夫出走后衛(wèi)巧蓉的“伶仃”況味。當一切大白,衛(wèi)巧蓉與生活和解了:“他們至今沒有碰過面。她設(shè)想過面對面遇上的情景,這輩子該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她不知道該對他說點什么,但她還會迎上去,向他問聲好?!比缓笪覀兛吹降氖?,山巒連綿,白云飄過,青山依舊在,萬事萬物都沒有改變。但對衛(wèi)巧蓉來說“身邊的黑暗變輕了”。經(jīng)歷過了,從容不迫才會成為人生一場真正的幽默,她無須安眠藥也可以輕松入眠。放棄怨恨和猜忌,與生活和解,就是作家賦予《伶仃》的一縷陽光。中篇小說《來訪者》是《星辰書》中權(quán)重較大的一篇作品。小說講述者莊玉茹是一個心理咨詢師或治療者,她的對象名曰江愷。對這個患有心理疾病的人,莊玉茹并不比我們知道的更多,在幫助江愷認識自己的過程中,江愷的問題才呈現(xiàn)出來。因此這是一篇平行視角講述的小說。江愷患病的根源以及療治過程非常緩慢,一如石子投入湖中,層層波紋漸次蕩漾。作為心理咨詢師的莊玉茹,雖然專業(yè)但也未免緊張,但她就是江愷的陽光,她終要照耀到江愷內(nèi)心的黑暗處。她不是抽象的理解和同情,這與具體療治沒有關(guān)系。有關(guān)系的是她如何通過具體的細節(jié)和辦法讓這個貌似“活得不錯的人”走出黑暗。當然這是心理咨詢師莊玉茹的工作。對于作家來說,在注意技術(shù)層面循規(guī)蹈矩的同時,她更要關(guān)心怎樣塑造人物,怎樣讓事件具有文學性。這時我們看到,莊玉茹居然陪著江愷去了一趟洛陽——江愷的老家。這個事件是小說最重要的情節(jié)。時間回溯了,江愷重新經(jīng)歷了過去,然后那些美好與不快逐一重臨。那扇關(guān)閉心靈的大門終于重啟。但我更注意的是這樣一個細節(jié):他們來到白馬寺,寺門已關(guān),游蕩中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家小酒館,于是他們走了進去——
我們商量著點菜,芹菜熗花生、小酥肉、焦炸丸子、蒸槐花,主食要了半打鍋貼。菜單翻過來有糯米酒,我問他:“喝點酒嗎?”他笑笑:“度數(shù)不高可以?!?/p>
很快,店家溫了一壺酒上來,酒壺旁是一個小瓷碟,放著干桂花。我先把酒倒在杯子里,再撒上厚厚一層桂花。乳白色疊著金黃色,米酒的酒香托著桂花的甜香,在不大的屋子里漫溢著。
這是一個尋常的生活場景,我們曾無數(shù)次地親歷,因此一點也不陌生。但這個場景彌漫的溫暖、溫馨和講述出的那種精致,卻讓我們怦然心動——誰還會對這生活不再熱愛。充滿愛意的生活是患者最好的療治,也就是莊玉茹走出小酒館才意識到的“一次藝術(shù)療治”。莊玉茹是江愷走出黑暗的陽光,這縷陽光與其說是專業(yè),毋寧說是她對生活的愛意置換了江愷過去的創(chuàng)傷記憶。在一次訪談中蔡東說:“對日常持久的熱情和對人生意義的不斷發(fā)現(xiàn),才是小說家真正的家底。人生的意義何在,毛姆用《刀鋒》這樣一部很啰唆的長篇來追問,小說里幾個人物分別代表了幾種活法,伊格爾頓用學術(shù)的方式來探討,答案不重要,他的邏輯和推進方式讓人著迷。而我寫下的人物用他們的經(jīng)歷作出回答:意義不在重大的事項里,而在日復(fù)一日的平淡庸常中。就像我在《來訪者》里寫下的一句話:在最高的層面上接受萬物本空,具體的生活中卻眷戀人間煙火并深知這是最珍貴的養(yǎng)分?!边@不止是她的宣言,更是她在小說中踐行的生活信念。因此,當江愷的妻子于小雪說莊玉茹救了一個患者時,莊玉茹搖頭說:“救了她的是流逝的時間,是男歡女愛一日三餐,是貪生和戀世的好品質(zhì)。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是最有魔力的。”作家的健康賦予了人物的健康。誰都會面臨無常,但對健康的人來說,一切過去便輪回不在。于是,小說結(jié)束時莊玉茹的“這世界真好,生而為人真好”,就不是一種空泛抽象的感慨,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由衷感恩,猶如愛的七色彩練橫空高掛。
二、 “現(xiàn)代氣質(zhì)”與小說的難度
蔡東的小說有鮮明的現(xiàn)代氣質(zhì)。這個現(xiàn)代氣質(zhì)不只是說她小說具有的時代性或辨識度,我指的是她小說人物的性格?!短煸?,應(yīng)該是一部寓言小說,一部具有鮮明“現(xiàn)代派”氣質(zhì)的小說。陳飛白是個人才,但她入職每次都折戟在面試上,她不得不從事一般性的工作而難以介入中心。所謂“天元”,就是圍棋盤正中央的星位,也是眾星托襯的“北極星”,是最耀眼的一顆星,天元也意指那些超神入化的人物。而陳飛白應(yīng)該是一個“此輩不可理喻;亦不足深詰也”的人物。她不想成為“天元”,不想成為那個世俗意義上于貝貝式的成功人物。她更像是來自彼得堡時代的“多余的人”,現(xiàn)代中國的“零余者”或60年代的美國、80年代中國“現(xiàn)代派”的反抗者。不同的是,陳飛白并不猙獰鐵血,她表面略有棱角內(nèi)心堅不可摧。在她的觀念里:
我終于不是少年也不是青年了,
不再因年齡被強行劃入一場場比賽
回望這些年,我會從心底笑出來
我記得
我活得特別有興致在每一次能瞄準的時候我沒有瞄準
我往左邊或右邊偏了一下
因為這不瞄準
因為這不瞄準
我覺得,我是一顆星我是一個人才
我活著最有意思的,就是這一次次的不瞄準
這就是陳飛白的詩。她值得炫耀或自我確認的就是一次次的不瞄準,她就是要特立獨行。甚至她的這一節(jié)詩歌,也只用了一個標點。當然,決絕的是陳飛白而不是蔡東。蔡東開篇不久即寫到一條抹香鯨的死亡。離開了大海,離開了具體的生存環(huán)境,即便你是一個龐然大物,也難逃厄運。
《照夜白》中的謝夢錦,是一個一心要“逃離”的人?!疤与x”是加拿大諾獎獲獎作家愛麗絲·門羅的小說。距門羅更為久遠的時代,女性就早已準備好了“逃離”。因此“逃離”是女性文學屢試不爽的主題。面對曠日持久言不由衷的課堂,謝夢錦幾乎忍無可忍。于是她“失聲”了,她可以不上課了?!跋矎奶旖怠钡摹笆暋弊屩x夢錦自由了。自由太讓人神往了——歌德說:“為生活和自由而奮斗的人,才享有生活和自由”,斯賓諾莎說:“只有自由才能造成巨人和英雄”。謝夢錦不想奮斗也不想當巨人和英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個人”。于是,做一個人的幻想便出現(xiàn)了:
我一直有個愿望,或者說幻想。有一天我到了教室,坐下來,不說話學生也不說話,大家就這樣一起沉默,一分鐘,兩分鐘,四十分鐘,四十五分鐘,鈴響了,所有的人一言不發(fā),寂然散去。
但是,謝夢錦并不是一個徹底反抗的“現(xiàn)代主義者”。她馬上說:“想想罷了,怎么可能,一大群人呢。說不說話,從來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迸c其說謝夢錦不是一個徹底的“現(xiàn)代主義者”,毋寧說蔡東不是一個徹底的“現(xiàn)代主義者”。那個時代畢竟只可想象難再重臨。一個普通人能做的就是“適可而止”。陳飛白、謝夢錦都生活在既定的生活環(huán)境中,她們具有的“現(xiàn)代氣質(zhì)”已實屬不易。利奧塔在《后現(xiàn)代性與公正游戲——利奧塔訪談、書信錄》中說:“從歷史的觀點來看,文化是身處根本處境的一種特殊方式:它們是出生,死亡,愛情,工作,生孩子,被實體化,衰老,言談。人們必須出生死亡,等等。于是一個民族對這些人物,這些召喚,以及它對它們的理解,做出了回應(yīng)。這種理解,這種傾聽,還有賦予它的回聲,是一個民族的存在方式,它對它自身的理解,它的凝聚力。文化不是歸屬于根本處境的習俗,計劃或契約為基礎(chǔ)的意義系統(tǒng);它是民族的存在?!币虼耍懻撽愶w白、謝夢錦的“現(xiàn)代氣質(zhì)”,離開了利奧塔的民族的文化處境或布迪厄的“場域”理論,是說不清楚的。蔡東的“現(xiàn)代氣質(zhì)”就蘊含在這一文化處境和場域中。
有難度的小說,就是用愛化解人的無盡苦難和痛楚。痛苦是人類永恒面對的景況,用想象的方式解除人的痛苦并走出這一境遇,是有愛的作家選擇的春冰虎尾的道路,也是一條難以為繼的道路。它極易形成模式或同質(zhì)化,即便確乎不拔也險象環(huán)生。但小說就是冒險的藝術(shù),絕處逢生也就成就了一個作家的偉力。我們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問題包括那些內(nèi)心深層的問題,從來就不只是自身的問題,這些問題是通過與別人別處的生活比較呈現(xiàn)的。因此,那些理論金句盡管必要,卻不具有實踐的意義。但作家對具體生活場景和人物內(nèi)心細微的描摹,一切竟一目了然一覽無余。我們知道了自己那些幽微隱秘的痛楚究竟在何處作祟,找不到的那些痛點就在這些人物的身上轉(zhuǎn)移到了我們的身上,切膚之痛就這樣如期而至。讀蔡東小說的致命感受就在這里。
之所以說發(fā)現(xiàn)、捕捉的是人的情感或感覺的幽微處是小說的難度,因為那是一閃即逝卻又揮之難去的感覺,似有若無又無處不在,它幾乎成了一個人的魔咒或幽靈,游蕩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又不時泛起。那種只為別人觀看的“盆景”式生活在傳染般地蔓延?!冻鋈搿分械拿窏钜恢鄙钤谂笥牙钚l(wèi)紅的陰影下,鄙視她憤恨她,卻又受虐癖般地不能停止接近她。林君梅楊夫婦話不投機,旅游計劃擱淺,不謀而合的竟是源于兩個人均難以啟齒地對分開的渴望。也許這時我們才會理解納蘭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背后的一言難盡。夫婦均有對“分開的渴望”,就是人物內(nèi)心的幽微處。這是生活中幾乎人人都有又難以啟齒的心理活動,如果訴諸實踐,也不啻為醫(yī)治夫妻矛盾的一劑良藥。這里有存在主義的意味,但這里的存在主義是人道主義。不然就不能解釋《出入》中的林君的“臨時出家”, 以及“出家班成員”們相互間亦有“咫尺天涯”的美妙感了。那個混亂的所在,基督教、道教、佛教一應(yīng)俱全,國人女翻譯、洋人牧師悉數(shù)在場。這個反諷的荒誕場景將精神世界的無序混亂和盤托出。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梅楊居然對林君說“我可是修成正果了”。出與入,居與處,是傳統(tǒng)士階層難以處理和選擇的矛盾,但歷史發(fā)展至今日,這個曾經(jīng)猶疑不決的矛盾終于幻化為一個后現(xiàn)代的鬧劇。
《布衣之詩》中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孟九淵和妻子趙嬋分居前曾宴請大學讀書時的同學,席間大家言談舉止得體周正。但結(jié)賬時——
趙嬋提出打包。孟九淵用眼神質(zhì)疑她,你這是怎么了?拿回家你吃嗎?吃嗎?趙嬋避開他的目光,起身去柜臺付錢,很快就有服務(wù)員來桌旁收濕紙巾。孟九淵按住濕紙巾,問:干嘛?服務(wù)員縮回手去,解釋道:“女士說了,沒用的都退掉?!蓖瑢W們趕緊拿起來,說:“不習慣用這個,退了吧。”孟九淵動作很大地扯開包裝,說:“我用”。
但回家的路上倆人并沒有爭吵,默默不語、沮喪茫然。這最后一刻讓宴請毫無顏面。這個細微處,趙嬋的性格和兩人的關(guān)系,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生活自有迷人的魅力。但生活中總要遭遇它的背面,就是那些瑣屑、無聊甚至構(gòu)成“敵對性”的陣勢。它讓生活變成煎熬、無望甚至絕望。生活中某些細小的纏繞、糾結(jié)、不快等,直接作用于人的精神和情感,處理的過程并不亞于面對“大事件”時的猶豫或舉棋不定。在大的生活內(nèi)容面前,我們有那些高明的向?qū)Щ驖撛谙驅(qū)?,他們代替了我們思?我們還可以選擇從眾——或者有人先于我們選擇,他們可以提供某種參照。但面對個人生活的百態(tài)千姿,你必須自己拿主意。這時你擁有了自由,也因為自由你擁有了麻煩——無所適從的麻煩。這個麻煩與生活喪失了方向感有關(guān)系,但是,生活中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與方向感有關(guān),其間的不確定性如影隨形揮之難去。蔡東的小說要處理的大都是在這樣的背景中發(fā)生的,這就是蔡東小說的當下性。
《天元》中的陳飛白雖然桀驁不馴、我行我素,但她非常在乎和丈夫何知微的情感。她是太愛何知微了。兩人的關(guān)系即便如此,仍有需要小心翼翼的縫隙。陳飛白曾經(jīng)問何知微“喜歡你現(xiàn)在的工作?足以安身立命?”他們的價值觀顯然并不嚴絲合縫。何知微也愛惜和陳飛白有關(guān)的一切,他突然有些擔心,“萬一,他和她,把話都說完了怎么辦?會有沒話說的那一天嗎?不敢深想,只能珍視此刻,想著既有此刻,也不算白活了”。彼此情感甚篤相愛甚深的人,也未必相知彼此。所謂“心心相印”不過是句堂皇的修辭而已。蔡東對人心內(nèi)部秘密或細微處的大膽敞開或剖析,是她小說最具力量的一部分。溫文爾雅是小說的表面,犀利就在其間。
三、 對“不中用的東西”的發(fā)現(xiàn)
但是,《星辰書》終是一部心有大愛的書。這個愛,不只是對人物的處理,亦隱含在諸多細節(jié)之中。除了人物關(guān)系之外,那些鳥語花香的細節(jié)更是楚楚動人?!墩找拱住分械闹x夢錦,“按照今天的設(shè)置,她不能發(fā)出聲音,這番話只是在心里默默說了一遍。她想起家里的柜子抽屜里,放滿了杯壺碗碟,幾年也用不上一回的,就是為了看看,看著喜歡。她從小喜歡的,好像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一路上她車開得很快,急切地想把剛才的夜晚甩到身后。再轉(zhuǎn)一個彎就到小區(qū)了,每次先看到的都是裙樓的鮮花店,她把車速降下來。店里的燈還亮著,她停下車,看著店員把擺放在門口的花盆一一搬進店內(nèi),透過落地玻璃,能看到不大的空間里布滿鮮花。當初花店剛開的時候,她擔心花店生意清淡,萬一哪天關(guān)門就可惜了,她是第一批辦儲值卡的人。畢竟,樓下開間花店,住戶的日常里就有了點高于生活的東西。” 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就是美的東西,就是“高于生活的東西”。謝夢錦因?qū)ι畹倪@些感知和認識,人物就有了站位,她的“失聲”和對日復(fù)一日機械生活的反抗,就有了意味——她抗拒的是被生活的“異化”,卻堅決站在了“美”的一邊,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形象在“不中用的東西”中騰空而起,一如畫中的駿馬“照夜白”。蔡東小說中那“不中用的東西”“高于生活的東西”比比皆是。無論是人物趣味還是講述者趣味大抵如是。《伶仃》的開篇——
黃昏的時候,衛(wèi)巧蓉走進一片水杉林。通往樹林深處的小路逐漸變細,青苔從樹下蔓延到路邊,她快步走過時,腳步帶起了風,縷縷青色的煙從地面上升起,蜿蜒而上,越來越淡,越來越清瘦。她停下來,等煙散盡了才俯低身子湊近看。這些日子陽光好,苔蘚干透了,粉末般松散地鋪展著,細看起來如一層毛毛碎碎的綠雪,她小心喘著氣,擔心用力呼出一口氣就會把它們吹揚起來。
然后衛(wèi)巧蓉走出了樹林,天空、小徑、街道、樓房、海岸線、山丘和翻過山頭的一朵云,伸向天空幾個角的劇院才漸次出現(xiàn)。這些貌似閑筆的文字,讓小說松弛沖淡。但小說內(nèi)在的緊張就蘊含在從容的文字中。被“窺視”的丈夫一無所知,窺視者衛(wèi)巧蓉則一覽無余。那些“不中用”的閑筆便具有了“張力”的意義?!短煸分泻沃⒁恢逼诖龑⒌罔F六號線上印有“一步制勝”的廣告牌摘走。女友陳飛白曾經(jīng)做過這件事并且成功地把廣告牌取走了。輪到何知微卻遇到了麻煩。事情不在于何知微是否能夠摘走廣告牌,即便摘走“一步到位”的廣告牌,陳飛白的命運能夠改變嗎?但是有了這個情節(jié),小說便飛翔了起來,小說有了詩意。那是一種對“天元”的反抗,對“現(xiàn)代”價值觀和格式化生活“理想”的反抗。
“不中用的東西”,一如加繆旅途中將風景化為內(nèi)心的背景,一道微光,一首樂曲或一群拔地而起的飛鴿,讓他心中充滿了莫名的歡樂。如是,我們就理解了為什么梭羅會守著一潭湖水,梵高會畫一雙農(nóng)鞋或幾枝向日葵,詩人要吟唱長河落日大漠孤煙。對“不中用東西”的迷戀,只因為那是“高于生活”的美,是精神需求的要義。無論人的自然屬性是否被滿足,是那些“不中用的東西”改變了我們。有人曾打比方說,家里最有用的東西是廚房和廁所,但是有客人來了,你讓客人看的或者是一幅畫,或者是進書房,這畫和書是沒用的。但你不會領(lǐng)著客人去看你的廚房和廁所。
我還注意到,蔡東的小說對日常性生活的興致盎然。她的小說,幾乎每篇都會寫到花花草草,寫到與日常生活的必須,寫各種菜蔬或餐桌:
吃過早飯,她瞞著給女兒檢查行李,鑰匙,證件。女兒呢,忙著檢閱冰箱,里面滿滿當當?shù)氖鞘卟恕Ⅳ~蝦和水果,冷凍層里也塞滿水餃、豬肉包和帶魚段。
早市海鮮區(qū)堆滿了剛從海里撈上來的梭子蟹、海虹、毛蛤、爬蝦,地面上水淋淋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清鮮的味道?!读尕辍?/p>
兩人一路引我來到小區(qū),小區(qū)的建筑物很疏朗,花園開闊,種著些合歡、夾竹桃、石榴、垂絲海棠,地上除了草坪還有大片的毛牡丹和矮牽牛,水系景觀也愉人眼目,防腐木的平臺,曲水游廊連起幾座小巧的六角涼亭,岸邊隨意散落著幾塊景觀石,流水潺潺,紅紅白白的錦鯉在硬幣大小的綠萍間游弋。
我早早來到咨詢室,把洛陽買的牡丹絹花插在藤筐里。花朵繡球般大,顏色是漸變的粉,只有一瓣顯得各色,近于深紅,像濕了的胭脂,紅色冷不丁一大步跳到粉白,倒是一點也不呆?!秮碓L者》
這些筆墨,既是閑筆,是“不中用的東西”,是生活的情懷也是個人趣味,一個女性作家的性別區(qū)隔亦在這情懷和趣味之中,或曰對生命的體驗之中。小說考量的最終還是作家對生命理解的深度。蔡東自己曾說:“說到‘我想要的一天,在非常不確定的世界里,有閑暇的一天大概便是最好的一天了。沒有什么事是必須要做的,可以收拾收拾屋子,可以去菜市場逛上兩個小時,買好菜回家做頓飯,可以拿起一本讀過很多遍的書,從隨便翻到的那一頁開始看,毫無功利性地散漫地看。這就足夠了?!闭怯辛诉@等平常心,蔡東才有了她和小說的低調(diào)內(nèi)斂。但蔡東的內(nèi)斂或低調(diào),不是張愛玲見到胡蘭成的那種“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從塵埃里開出花來”的卑微甚至不惜失了主體性。蔡東是《照夜白》中的謝夢錦喜歡的鈴蘭花,在盛年時便向下綻放,不似那些仰著頭向上開的花,殘敗了才無奈地低下頭。鈴蘭是主動、自愿地低頭俯看,把花開向地面。開向地面的綻放也可以大放異彩,只不過那需不同的看客或聽眾罷了,一如“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的高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