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幅長卷創(chuàng)作隨想

張復興作品

長江萬里圖（局部）

黃河萬里圖（局部）

中國畫學會成立數(shù)年來，主辦了許多學術活動和相關的展覽，成功地完成以黃河為主題、以長江為主題、以西域風情為主題的三個長卷。長卷作為中國山水畫的一種特有形式，古往今來都不乏佳作，它打破了自然視覺感受、空間概念，把所需描繪的相互關聯(lián)的景致，藝術地安排在一個舒展而遼遠的圖卷里，承載著中國人的文化和審美而被人接受。

多人合作的長卷，以往多應景之作，參加作者各個都是行家里手，每個人的想法、畫法往往難于統(tǒng)一，能否取得相互協(xié)調(diào)、兼容的想法乃至畫法，并且能發(fā)揮每個人的所長，是創(chuàng)作能否成功的先決條件。

從寫生采風到草圖完成這個階段，大家都在反復探討，逐步明確了這不是純粹的形式上的自我修為，圈子里自娛自樂的東西。它將長期陳列在大眾出入的公共場合，受人觀賞，它需要的是立意上、形式上、筆墨上具有美感，要有較強的觀賞性，以期傳輸出一種對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無比熱愛、無比自豪的情懷。

山水畫與風景畫不同，不局限在某種景致的描繪上，而是注重畫家對描寫對象的整體感覺，和個人內(nèi)心情感的宣泄，畫中意境的營構，當然要依賴筆墨操作來完成。意境的高下看立意的初衷，有沒有意境，要看畫中有沒有詩性的表達，這表達又是否恰如其分，或者說山水畫應該是用繪畫成就的詩。詩的組成是文字、詞藻，畫的組成是筆墨、色彩。古人先賢給我們留下了許多涉及山水情致的詩、詞、歌、賦，給人以很多啟發(fā)。“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松下茅亭五月涼，汀沙云樹晚蒼蒼”“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潼關路”“三春白雪歸青冢，萬里黃河繞黑山”“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這些膾炙人口的詩詞佳句，有生動的畫面出現(xiàn)，似乎有虛實相生的墨韻，捷緩頓挫的線條，斑斕炫目的色彩，黑白分明的對比?！翱潄y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這首詩里的畫面里秋月高懸，凄清的月光下，長城冷肅凝重，一派蒼涼景象，要畫的不僅僅是長城秋月，而是邊人不盡的鄉(xiāng)愁，啟示我們表現(xiàn)這種境界時，要表現(xiàn)的是人的情感。總之，山水要有詩性的表達，要表現(xiàn)的應該首先是情感。雄強高昂，溫婉曲致，只要真切，皆可成立。山水畫是用筆墨鋪呈，有視覺形象，而被人感知的詩。雄強壯美，輔之相對應的蒼渾厚重、剛勁爽利的筆法；水氣煙嵐，則用水墨浸漬、委婉含蓄的筆法，當然這不是絕對的。在千百年山水畫演進、變革的過程中，各種筆墨手法相互滲透借鑒，其目的是恰當?shù)乇憩F(xiàn)所要表現(xiàn)的東西。山水畫一直在發(fā)展，筆墨隨之不斷地變化，直到今天我們還在研究對象，拓展表現(xiàn)手法，希望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進步，因為我們需要面對已經(jīng)發(fā)生著變化的客觀世界，要抒發(fā)當代人對山川形貌產(chǎn)生的有別于古人的感受，和激發(fā)而生的當代人的情懷。若干年后我們這一代人的探索和修為，無論成敗，都將為后人記取，經(jīng)過歲月的淘汰、篩選，我們也有可能成為傳統(tǒng)。就我的理解，山水畫就是這樣沿襲下去的。

有著千百年積淀的山水畫和它的筆墨程式已然十分完備，它的精神指向，也不斷升華，但面臨客觀世界的不斷變化，還得作新的文章。未來是什么樣，我不知道，傳統(tǒng)要敬畏，要學習，要繼承，可當下遇到的問題，還得實事求是、腳踏實地地解決。

什么是筆墨的獨立的審美價值，如何能體會山水畫中的水墨精神，在見仁見智的討論中，有說不完的講究，伴隨案頭實踐，我反復思考能使筆墨游離于形象之外，這種說法有多少可操作性，有多少合理性。山水畫推崇的是意象造型，可意象造型，是有依據(jù)的，是有著觀照方向的，有軌跡可循的，意象也是象，誰能說清楚什么是意象什么是非意象嗎，大小寫意山水實際上已經(jīng)離對象有很大距離了，絕非寫實，你當如何界定它是意象還是非意象，追求筆墨要游離于物象之外，那豈不是越畫越玄，既不表現(xiàn)具體客觀對象，又不顧及意象造型的“象”，信馬由韁，不受任何約束，由著心性，隨意揮灑，當不負擔任何責任的筆痕墨漬交織在一塊兒時，它是什么呢？畫者固然獲得無比的自由，自我探索、自娛自樂也就罷了，倘若要產(chǎn)生某種功效，倚仗筆墨完成所完成的任務，要給他人認可，社會認可，那它優(yōu)劣標準在哪兒呢？放在山水畫發(fā)展的遠端考慮中，它的積極意義在哪里？

筆墨要松動，要鮮活，要顧及到，要表現(xiàn)對象的具體因素，意境、氛圍、形質(zhì)的前提下，運用開放的思維、嫻熟的技巧，準確完滿并且暢達地表現(xiàn)才能做到真正的松動。在具體完成過程中的抽象意味，筆墨旨趣，由此產(chǎn)生。如果沒有具體的要求和標準，避開的是對一個從事繪畫具體操作的人來說，應該具備的美術素養(yǎng)和基礎能力，這種想法與把古人、先賢生搬硬套不加消化地吞食下去，又不顧對象不顧當代審美需要，不分青紅皂白地搬出來一樣，多少有點不當。

在參與長卷創(chuàng)作中，這種想法一直縈繞于懷。在我看來某種意義上說，山水畫注重的無非是兩個側面，一是視覺表達，二是筆墨表現(xiàn)，這二者不可偏廢。兩者有時這個因素考慮居前，另一個因素居后。你在學術探索和追求時、筆墨實驗時，自然把筆墨表現(xiàn)因素置前。而對要完成的長卷，它要長期陳列在公共場所供廣大群眾觀賞，面對各個文化層次、圈里圈外的受眾，是否應該把視覺表達放在首位呢？

文人畫的成就被我們奉為圭臬，在長卷創(chuàng)作中，卻不能一味簡約而失之荒率。荒寒、高古、郁秀、蒼雄等等，畫面可表達出來的精神指向、精神追求和筆墨旨趣，怎么判斷取舍，最后大家還是有了一個相對清晰的共識，個性服從共性，要使作品體現(xiàn)一種正大崇高的氣象，一種綠水青山、生機勃勃、遼遠蒼茫、云蒸霞蔚的有寫實成分的浪漫氣息。畫黃河長江、西域風情都要直面客觀對象，任你聯(lián)想萬千，靈感迭出，任你筆墨縱橫，酣暢恣肆，都要對應生活客觀，調(diào)動筆墨完成既定任務。創(chuàng)作長卷尤其是這樣一種要求的長卷，避開沿途的具體景點是不可能的，把景點簡單串接起來，不免拖冗程雜，弄不好就成了一張導游圖，只能抓住人文、歷史、自然景觀上最具特點的重點橋段，把它們作為成畫的元素，服從構圖需要，虛虛實實、隱隱掩掩、似是而非、亦真亦幻地組合在整體氛圍中。大致位置走向，要契合客觀狀貌。這個度的把握和相互橋段的銜接，是頗費周章的。

往往畫長卷以江河為主線，沿水溯流，鋪陳布局，長江黃河卻不能這么簡單，處理上，時而把視點放在云端，俯瞰大地、云騰霧鎖，時而站立峰巔、山列千重、峰巒疊嶂，時而荒原眺遠，云起遠岫、水出林莽，行至下游，田疇沃野，極目千里。這山城、都會、高樓、名閣、舟橋、市井，現(xiàn)代建筑，公路、鐵路，水利樞紐，不能有斧鑿刀劈痕跡的生硬連接，在云藏岫遠、四時煙雨、繁花翠柳、綠水青山的氛圍里自然串接。這一一道來，畫就一章抑揚頓挫、悠長遼遠、雄強柔曼均有所表現(xiàn)的樂章，談何容易。

黃河、長江均是中華民族文明的發(fā)祥地，沿河兩岸，乃至兩個流域都有著悠久的歷史，蘊含著極其豐厚的文化底蘊。畫卷再長也道不盡這千古悠悠，說不完這人世滄桑，寫不出那么多的風流才俊，表不完的撫今追古，神思激蕩，每個人都在有限的篇章里，力圖表達多一些的內(nèi)涵。但畫畫就是畫畫，只能在繪畫這個角度上，探討和解決問題，這就是畫家的局限。

到西域風情圖的創(chuàng)作，更具難度，雖然分路去采風寫生，畢竟是匆匆過客，不免浮光掠影、掛一漏萬，長卷的重點是不同地域和不同國家的深具文化內(nèi)涵的建筑和人文活動，以及沿線山脈、河流等自然景觀。我認為它與黃河長江的構思不同，采用了一種組畫銜接的形式，這種形式的長卷更不多見，頗有點開拓創(chuàng)新的意味。令人稱道的是，幾位當代人物畫大咖，親自操刀，潑墨揮毫，人物造型生動，筆墨處置精微，場景銜接自然，全卷結構嚴謹，色彩斑斕，頗具異域情調(diào)。

在不長的時間里，合作完成三幅長卷，我們累積了寶貴的經(jīng)驗，在我看來也有一些有待下次再改進的遺憾，畫作的問世是一個結果，結果的評判留給世人，留給后人。

家山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