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的貶義色彩意義變遷和文化內(nèi)涵

郭云婷

內(nèi)容摘要：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針對在詞語搭配中，有些名詞前冠以“二”后出現(xiàn)的貶義色彩，如：二流子、二愣子、二桿子等，通過對數(shù)詞“二”共時和歷時層面的觀測，并結(jié)合中國“二”的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探究“二”的貶義色彩真正來源。

關(guān)鍵詞：“二” “貳” 偶數(shù) 審美心理

表示數(shù)目多少或順序多少的詞叫數(shù)詞，例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等。然而，很多數(shù)詞除了用作計數(shù)外，還有其他用法。例如我們最熟悉不過的“一”，還有“專一”（一心一意、一生一世）、“都”（一概、一律）等意義。此外，數(shù)詞還可以入詩入文。（林成滔2004）過去有一套話，是用來編排坐在廟里吃冷飯冷豬肉的土偶木像的，叫做：一聲不響，二目無光，三餐不食，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六親不認，七竅不通，八面威風(fēng)，久（九）坐不動，十分無用。又如宋代理學(xué)家邵康節(jié)寫的一首五絕：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本文所涉及的“二”也不例外，除作“數(shù)詞”外，還有其他意義①。筆者在本文僅僅通過數(shù)詞“二”歷時和共時層面的觀測，以及結(jié)合“二”的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來論證“二”的貶義色彩用法的意義變遷。在此做一說明，本文所討論的“二”的貶義色彩用法，不包括如“二毛②”這樣的特例。

一.現(xiàn)代漢語共時層面的“二”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5版）和《學(xué)生辭海》（盛平主編）都將“二”的義項列為：①表數(shù)目;②第二、次的，如“二等貨”;③兩樣，如“三心二意”。以上三個義項都未顯示出“貶義色彩”。然而，在現(xiàn)代漢語及方言中存在不少名詞前冠以“二”的詞匯帶有貶義色彩，例如：二流子/二賴子/二愣子/二桿子/二百五/二把刀/二皮臉/二不拉嘰/二尾子/二話/二傻子（傻二）/二虎/二二虎虎/二虎八卿/二馬虎/二道販子/二半吊子/二手貨/二郎腿/二蛋/二房/二球/二五眼/二婚頭……

許匡一、謝逢江（2008）例舉：

1.二把刀：原指打下手幫炊的廚師，后指技術(shù)不熟練的人。如：該死的托兒所的二把刀醫(yī)生！竟然在孩子感冒發(fā)燒的時候給孩子注射預(yù)防針。（王蒙：《夏天的肖像》）

2.二桿子：倔頭倔腦，死心眼（的人）。如：炊事班長王士兵（山西復(fù)員兵）背后說他是二桿子，沒水平，傳到他耳朵里。（老鬼：《血色黃昏》）

3.二二乎乎：猶疑不決。如：梁永生從來不肯討人嫌，可又覺得房先生的實在勁兒不好推辭，正在二二乎乎，房先生拿起扁擔(dān)，就要幫他挑挑子。（郭澄清 《大刀記》）

4.二手貨：本指已經(jīng)使用過的商品，比喻再嫁的婦女。如：這媒婆出門時悻悻地說：“自己不射泡尿照照自己，還不是個二手貨？有什么了不起？”（陳慶祥 《泥濘的村道》）

5.二五眼：本指視力差，喻指能力差（的人）。如：往年因為地情不明，干部沒經(jīng)驗，分地真是二五眼。（周立波《暴風(fēng)驟雨》）

在新疆漢語方言中，“二”除作數(shù)次外，還作為詞綴加在名詞及其他語素前，多指人，且多含貶義③。

6.二不對：動不動，稍不適意。如：兩個人二不對就打起來咧。

7.二不跨五：兩頭不沾邊。如：盡做些個二不跨五底事情。

8.二意擺呆：形容心不在焉的樣子，如：這個人一天二意擺呆底，做個啥事情都靠不住。

9.二半吊子：傻里傻氣，如：他是個二半吊子，你就不咧著氣了。

10.二轉(zhuǎn)子：混血兒，多指維族與漢族通婚后所生的孩子。

由此引發(fā)思考并提出問題：為什么這些名詞前冠以“二”的詞匯帶有輕視或譏稱的貶義色彩呢？查閱相關(guān)資料及論文，有關(guān)于這一方面的解釋性材料極少，而在這極少數(shù)文獻中，大多數(shù)作者則認為是由“二”的引申義“不專一”演變而來。但筆者認為，名詞前冠以“二”的詞匯之所以帶有輕視或譏稱的貶義色彩是由“二”的大寫形式“貳”之義演變而來。

二.古代漢語歷時層面的“二”與“貳”

許慎《說文》解釋：“二，地之?dāng)?shù)也。從偶一。凡二之屬皆從二。而至切。弍，古文?！薄锻趿艥h語字典》（中華書局）將“二”的義項列為：①數(shù)目;②通“貳”，副。由此可以看出，“二”的本義就是現(xiàn)在的數(shù)詞“二”，至于之后出現(xiàn)的其他意義都是“二”的引申義。

然而，縱觀古代漢語中含有“二”的詞匯，都不曾含有貶義色彩。例如④：

11.二臣：春秋時楚國亂臣費無極、鄢將師?！段倪x·演連珠》：“是以四族放而唐劭，二臣誅而楚寧【（李善注）二臣，費無極與鄢將師也】?！雹邳S帝之臣風(fēng)后和力牧。唐玄宗：“赤帝收三杰，黃軒舉二臣。”

12.二色：優(yōu)、喜兩種情緒?！逗鬂h書·鄧禹傳》：“榮悴交而下無二色，進退用而上無猜情，使君臣之美，后世莫窺其閑，不亦君子之致為乎！”

13.二癡：古諺指借書和還書二事。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貶誤》：“今人云，借書、還書等為二癡。據(jù)杜荊州書告耽云：知汝頗欲念學(xué)，今因還車致副書，可案錄受之，當(dāng)別置一宅中，勿復(fù)以借人。古諺云：有書借人為癡，借人書送還為癡也?！?/p>

但（林成滔2004、伊力2008）均指出“二”的引申義“二心”、“不忠誠”，如“忠貞不二”，在舊時寫作“貳”，所引用的例句是《詩經(jīng)》中的“士貳其行”。

許慎《說文》又解釋：“貳，副、益也。從貝、弍聲。弍，古文二?！崩纭秶Z·魯語下》：“誰為之貳？”（誰作他的副職？）《王力古漢語字典》（中華書局）將“貳”的義項列為：①副的，《周禮·天官·大宰》：“乃施法於官府，而建其正，立其貳（副職）?！雹谳o佐、協(xié)助;③重復(fù)，行為、現(xiàn)象重出，《論語·雍也》：“不遷怒，不貳過?！币仓笍膶俣?，《左傳·隱公元年》：“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币隇椤安粚Ｒ弧?④變易、不一樣;⑤數(shù)字“二”的大寫。《古漢語常用字典》（李翰文主編）也將“貳”的義項列為：①不專，《國語·周語下》：“成不貳，樂之至也。”引申為從屬二主，《左傳·隱公元年》：“國不堪貳。”又引申為兩樣、不同，《孟子·騰文公上》：“從許字之道，則市賈不貳?！庇忠隇殡x心、離異，《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夫諸侯之賄，聚于公室，則諸侯貳。”②副的;③協(xié)助;④重復(fù)。通過上述列舉，且不考慮“不專一”之義是由“貳”的本義引申而來，還是由其中某一義項引申而來，我們可以肯定“貳”自古就具有“不專一、不忠誠、生二心”之義項。例如：

14.貳心：異心，不忠實。《左傳·成公八年》：“是以諸侯懷德畏討，無有貳心?！彼巍に抉R光《評漢高祖斬丁公》：“天下既定，姦不干正，盡節(jié)者賞，貳心者誅。”清·陳樹德《黃陶庵先生年譜》：“主僧無等奉茶畢，曰：‘君進士，猶未服官，可以無死。先生曰：‘城亡與亡，豈以出處貳心！”章炳麟 《訄書·哀清史》：“錢謙益與馮銓，其貳心一也;一思明，一忘明，則惡名歸於思明者?！?/p>

15.貳臣：在前一朝代做官，投降后一朝代之后又做官的人。清·朱珪《恭慶皇上御極六十年萬壽文》：“賜勝朝守節(jié)之諡，以顯忠也;貳臣有傳，以勵貞也?！辈体姟队懺姟罚骸柏M其心悅誠服，甘作貳臣，狂走中風(fēng)，殉茲戎首。”后泛指叛逆者。

16.貳志：異志;二心?！蹲髠鳌ば吣辍罚骸芭e言羣臣不信，諸侯皆有貳志?！薄吨軙び钗臏y傳》：“吾知其無貳志，何為間我骨肉！”宋·石介《鄆城縣新堤記》：“天覆地載之內(nèi)，一用宋正朔，罔敢貳志?！泵鳌ぬ兆趦x《輟耕錄·妓妾守志》：“佛奴亦泣下，誓無貳志?！?/p>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含“貳”的詞匯自古就含有貶義色彩。白川靜（2010）指出：貳，形聲，原字為“貳”，聲符為“弍”?！百E”義示用“戈”將鐫刻于“貝”（青銅鼎）上的銘文刮削篡改，義為改變原文。又說：“貳過”“貳志”“貳心”中的“貳”亦有違背、悖逆之義。那么，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大量出現(xiàn)的含“二”詞匯具有貶義色彩的來源何在呢？林成滔（2004）指出：“貳”表示“副職”或“二心”的意思，除用在特殊場合⑤外，“貳”字不能用作數(shù)目字來用。位同亮（2002）指出：大寫數(shù)字始于先秦，完善固定于唐朝武則天。清代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岱岳觀造像記》：“凡數(shù)字作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等字，皆武后所改?！痹凇锻趿艥h語字典》（中華書局）中也指出：唐以前⑥“貳”一般不用作數(shù)詞，而用作“二”的抽象意義，指重復(fù)、兩屬、不專一、生二心、不一樣等。由此，筆者在認為這些文獻可以作為“不專一、不忠誠、生二心”義項是“貳”的引申義，而非“二”的引申義的有力證據(jù)。另外，筆者大膽推斷，從唐朝武則天定立大寫數(shù)字之后，尤其是明太祖大力推廣后，因為“貳”成為“二”的大寫，隨著漢字形體由繁趨簡的演變，表“不專一、不忠誠、生二心”的“貳”也隨之寫作了“二”。值得引起注意的是，位同亮（2002）在例句《禮記·坊記》：“君子有君不謀仕，唯卜之日稱二君”中指出，這里的“二”同“貳”，說明在唐以前“二”與“貳”就已經(jīng)存在通用現(xiàn)象。

而到了近代，雷漢卿（2006）例舉出“二不棱登”，意里為“冒失莽撞，傻里傻氣”。《醒世姻緣傳》六十二回：“天下那不怕天不怕地的漢子，朝廷的法度，丟在腦門后邊;父母的深恩，撇在九霄云外… …惟獨一個二不棱登的婦人，制服得你狗鬼聽提，先意承志，百順百從。”黃注：“也作‘花不棱登，指濃妝艷抹、作風(fēng)不正派的女人。”華夏版注：“即花不棱登，形容顏色錯雜（含有厭惡之意）?！睆埱寮?991）釋為“低下，卑陋，夠不上第一流”。顯然，此時含“二”的詞匯具有了貶義色彩。

三.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二”

數(shù)詞是語言中不可缺少的一分子，也是相當(dāng)活躍的一分子。本文所涉及的“二”看似簡單，然而它的內(nèi)涵卻是相當(dāng)豐富，跟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筆者在上文中通過探究“二”的貶義色彩淵源后，在下文將從中國傳統(tǒng)“二”文化進一步論證本文的中心論點。

邢福義先生（1998）在給張德鑫的著作《數(shù)里乾坤》所寫的序言中提到：“漢語中偶數(shù)及其倍數(shù)，幾乎皆含褒義，示吉兆?！薄独献印酚忻裕骸耙簧?，二生三，三生萬物?！庇捎谑埽◤埖脉?999）“好事成雙成對”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以及受如《易經(jīng)·系辭上》云：“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古代陰陽交合化生萬物的宇宙觀和“分而為二以象兩”（《易經(jīng)·系辭上》）對立統(tǒng)一的樸素辯證思想的影響，作為第一個偶數(shù)的“二”對漢民族的審美心理產(chǎn)生了巨大作用，（張德鑫1999）即在一切文化領(lǐng)域和文明活動中無不以成偶成雙成對為至美至善至高的境界。例如：在日常生活中，結(jié)婚要用雙“喜”字，送禮要成雙，貼對聯(lián)要成對而且要對稱等;從民間藝術(shù)剪紙到漢語詞語，從城市建筑格局到漢字結(jié)構(gòu)都講究對稱;諸如“兩全其美、比翼雙飛、文武雙全、德藝雙馨”等成語都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崇偶數(shù)以為美為吉的審美心理。

由此可以看出，中國傳統(tǒng)“二”文化更多是借助“雙、對”形成以對稱為美的審美心理，體現(xiàn)的是褒義色彩。而諸多文中所提到的含“二”的詞和詞組有明顯的貶義色彩，很明顯與漢民族崇尚偶數(shù)，以偶數(shù)為美為吉的審美心理背道而馳。因此，筆者更加肯定這些名詞前冠以“二”所產(chǎn)生的貶義色彩不是由本身的“二”的義項演變而來，而應(yīng)該是由大寫“貳”的“不專一”等義項演變而來。

四.結(jié)語

“二”作為一個常用詞已延續(xù)了3000多年，并衍生出諸多含義，“二”的很多用法都是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發(fā)展演變而來的，其中有著深遠的文化背景和深刻的文化含義，其中許多含“二”的詞和詞組有明顯的貶義色彩，而數(shù)詞意義相對淡化。然而，在漢民族尊崇偶數(shù)以為美為吉的文化背景下，這些名詞前冠以“二”后反而具有貶義色彩呢？筆者通過對“二”與“貳”意義變遷進行考察后，發(fā)現(xiàn)至少在唐以前，“二”與“貳”在表示“不專一”、“生二心”這一義項時已經(jīng)存在通用現(xiàn)象，而之后因“貳”作為“二”的大寫沿用至今，經(jīng)過漫長歷史變遷后，“貳”的義項也逐漸被“二”所接納，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我們更多只知道“貳”是“二”的大寫，并不知“貳”曾經(jīng)具有“不專一”、“生二心”等義項，它的本義“副職”也已經(jīng)不再使用。

參考文獻

[1]林成滔.字里乾坤（第二版）[M].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2004.

[2]許匡一、謝逢江主編.現(xiàn)代漢語語典[M].崇文書局，2008.

[3]伊力.圖說漢字的故事[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08年.

[4]雷漢卿.近代方俗詞從考[M].成都：巴蜀書社，2006.

[5]張清吉.《醒世姻緣傳》新考[M].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6]白川靜著，蘇冰譯.常用字解[M].九州出版社，2010.

[7]位同亮.中華數(shù)字文化[M].山東：泰山出版社，2002.

[8]張德鑫.數(shù)里乾坤[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注 釋

①“二”除作數(shù)次外，還有以下幾個意義：a.沒有匹敵，如“獨一無二”;b.第二，如“老二”;c.二心、不忠誠，如“忠貞不二”;這里的“二”舊時常作“貳”。

②二毛：古代指那頭上有白頭發(fā)，也有黑頭發(fā)的頭發(fā)斑白的人。

③張洋、王玲：《新疆漢語方言構(gòu)詞法》

④文中例舉均選自尹小林編著：《漢語數(shù)目詞辭典》，中華書局1993年。

⑤在一些收據(jù)、發(fā)票中表示錢數(shù)時，為了以免改寫數(shù)字而采用大寫。“二”的大寫形式為“貳”。

⑥大寫數(shù)字據(jù)說是唐代武則天所定，其后明太祖朱元璋又下令推廣，并一直沿用至今。

（作者單位：新疆交通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