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游逛,通常有兩大嗜好:一是好逛書店,一是好啖方物。在安吉,自然沒有好的書店可逛,但這里土產(chǎn)豐饒,可以聊作解饞。
未入竹海,就先吃了一頓毛筍。聽說當?shù)厝讼矚g吃一種“孤燒筍”,味至清(畫家吳藕汀的書里面有記載),但我吃的,是臘肉炒毛筍,味厚而重。張岱吃筍,說是無可名言,但有慚愧。為何如此說呢?不能解釋,但可以約略感受其中的風味。
安吉多竹。在安吉的山中,很少看到那種碐磳的巖石,凡是有山處,幾乎都被竹子覆蓋,郁郁青青層層疊疊;入山既深,凡是風過處,都會有竹葉喧嘩的聲音,但不鬧,唯覺寂靜響徹巖谷,讓人有一種視之既靜、其聽始遠的感覺。偶爾能瞥見三兩戴斗笠在竹林中浮動,那些與竹相親的人,神氣如同修竹,與山與水與草木是協(xié)調(diào)的。但也有煞風景的地方,譬如,游客所至之處,通常能見到竹子上刻著一些人的名字或片言只語,其惡俗程度與別的風景區(qū)并無二致。不過,在竹子上刻字總比在古磚上刻字要文明一些吧,看到一排竹子上都分布著字跡,居然也會讓人莫名其妙地想起古代的竹簡。
山愈深,村子愈少,有些村子,也就十幾戶人家。生活的清素的與竹子的豐饒構(gòu)成了一幅多少還帶點古風的山居圖。竹之為用,在山里頭隨處可見。有些人家不吃自來水,而是刳竹接引山泉入戶。但他們的住房多屬木石結(jié)構(gòu),極少有人愿意住竹屋。走到村外,倒也能看到幾間竹屋(主要材料當然是竹,其次是夯土,再次是壘石),散處山隅,以其簡淡、清冷的姿態(tài),面對那個鋼筋水泥組合起來的理性有序的世界,但在颯颯風中顯得有幾分脆弱、孤立。山民說,竹屋好看而不耐住。住上幾年,竹子就爛掉了,又要重建,麻煩。當晚,我們沒有睡竹屋(不怕失眠的人,雨天睡竹屋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而是住在竹林深處的一棟石屋。到了晚上,整座山突然變得空寂,像是回到了太古之初。外面清冷,無風,也沒聽見竹喧。低下頭來,仿佛可以聽到內(nèi)心的聲音。一夜無話。
黎明時分聽到竹林深處的狗在叫,與之前在深巷里傳來的犬吠大不相同。這種聲音,仿佛就是天籟的一部分,讓人不覺刺耳。相反,它會讓沉下去的心靈更能感受到森林的全部寂靜。在山里,狗居然起得比雞早。然后是人。山里人,早睡早起,與雞俱興。我也早起,去竹林里轉(zhuǎn)了一圈。曬太陽的時候,我與一位從事韻文研究的同行者一直在談論竹林里的雞鳴狗吠。
吃過早餐,又去了竹博館。所見的,無非竹器。在那里看見了竹屋,益發(fā)覺得竹子不是竹子,而是另一種東西。很多東西往往如此,當它們陳列起來供我們觀賞的時候,它們其實已經(jīng)離我們的生活十分遙遠了。問身邊的安吉朋友,平常家里還用得上這些竹器?笑答,好像除了筷子,很少用到它們了。正如有人說種地的人潛意識里將自己當作植物,舊時的安吉山民潛意識里大概也會將自己當作竹子,他們住竹屋、吃竹筍,使用各種竹器,可以說,竹子是由表及里地融入他們的生活,進入他們的生命;而現(xiàn)在,大部分人已經(jīng)從竹子里面分離出來,而竹子亦自外于現(xiàn)代生活,其觀賞價值更大于實用價值了。
我生長農(nóng)村,見過各種各樣的竹子。它們的名目未必能說得出來,看著卻覺得親切。有些人家的屋子前后有一塊空地,種上幾竿竹,引來幾縷清風,也讓人不覺著貧寒。那時候,由竹子而延伸出來的竹器,一度是我們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竹椅、竹篙、竹籃、竹簍、筲箕、竹床等,極少有什么東西是塑料加工而成的。夏天睡竹床,通體清涼。竹床夾肉,也只是轉(zhuǎn)脊罵一聲,爾后照例睡下。我們族里的三公早年曾以打漁為生,他在河中央修了一排竹籪,還在水上搭建了一座漂浮著的竹屋,那時候,我總夢想著長大之后,也要在河里建一座竹屋,頭枕在流水上,感覺魚在自己身下游來游去。事實上,水上的竹屋是極不牢固的,八月的一陣臺風就能把它輕而易舉地掀翻了。我在河里游泳時,常見竹排從山那邊放下來,被機動船拖著,從河面迤邐而過,天光云影,隨之流動。我們有時會爬到竹排上,向岸邊的同伴吆喝一聲。
舊時,鄉(xiāng)間做篾老司長年與竹打交道,除了有一把鋒利的削刀,還有一雙巧手。做篾老司跟木匠一樣,通常是上門定做竹器。做篾老司來了,差不多全村人都知道。他就坐在上間角或道坦下,一邊慢條斯理打編織,一邊與人閑聊(做篾老司若是通曉點文墨,做起一篇小說來想必是不成問題的)。曾記得有個做篾老司,在上間角編織時,忽然叫住了我,問我?guī)讱q了。我告訴他自己的年齡后,他便告訴我,他就住在河對岸一座俗稱“新橋堂”的尼姑庵邊上,他家隔壁有一個男孩,跟我差不多大,長得跟我也有點像,聽說是撿來的。我愣了一下,就裝作沒聽見般地走了過去。我聽大人們說,有些木匠會調(diào)人(放蠱),卻不知道做篾老司是否也會這法術(shù),因為初見,自然不敢太親近。下午時分,做篾老司又向我招了招手說,你有個表哥,比你大幾個月,出生沒多久就送人了,你想知道他現(xiàn)在住哪里?我仍舊沒敢接話。到了晚上,我把他說的兩段話轉(zhuǎn)告父母,父母沉默半晌告訴我,姨媽當年生完孩子后,突然又生了重病,沒法奶孩子,無奈之下,就把懷里那個剛出生的孩子托人送了出去,至于送給誰家,我們都不得而知。第二天,做篾老司走了,母親就去了一趟姨媽家。對于做篾老司,我了解甚少,唯獨記住這件事?,F(xiàn)在想起做篾老司,不知為什么,感覺十分親切。因為他,我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表哥,感覺就像是在字典里先找到竹字頭,然后很快就查到了那個帶竹字頭的字。
翻看一本方言字典,才知道很多帶竹字頭的字已漸漸成了冷僻字。溫州有一首《做篾老司歌》,粗粗一看,里面帶竹字頭的竹器便有九件:筲箕、軟簟、篾席、茶篰、田籮、書箱、鞋簍、糠篩、米篩,畚斗與茶烘雖然沒帶竹字頭,卻是地道的竹器。這些僅僅保存在字典或歌謠里的竹器淡出我們的生活,就像一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河流退出一座市鎮(zhèn),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現(xiàn)在要是買一些帶有裝飾成分的竹器,也不知道在房間如何安放了。跟我經(jīng)常打交道的竹器,要數(shù)竹筷,即所謂割箸。然而,這種割箸無非是一次性用品,用過之后,就扔進垃圾桶里,等同廢物。想想它的前身,曾是山中的青青竹子,臨風搖曳,是何等自在;進入城里,進入餐桌之后,卻落得個如此不堪的下場。
竹子進化為筷子,“筷子指向食物”,延伸出來的是竹子的實用功能;眼中之竹變成胸中之竹,延伸出來的則是竹子的審美功能。說冬筍或春筍可啖,那是尋常百姓都知道的;說竹葉可賞玩,那是無聊的讀書人所能想到的。對山民來說,竹子可以做成很多物事,是切于實用的,他們看到長滿山坡的竹子大概不會掀髯一笑,念出一首詩來,也不會在月明之夜莫名其妙地跑到竹林里彈琴。竹林里冒出幾個賢人,一副迥出塵表、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那又是無聊的讀書人引發(fā)的一廂情愿的詩意想象。
安吉回來,大概是頭腦發(fā)熱的緣故,我也忽然想在自家頂樓造一座竹建筑:以粗竹搭就一個架子,四周種植細竹,它既是竹林,又是竹屋;前后敞開,可以把遠山包括進來。聽了我的構(gòu)想,我的一位朋友說,還是木屋更堅固耐久。而我仍然固執(zhí)地告訴他:我要的就是竹屋。在我的想象中,那種以竹為主要材料的極簡主義的建筑,是可以跟我的內(nèi)心相對應的。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坐在幾根竹子中間,即便不能體味整片竹林的寂靜,至少還可以享受到敞開的空間的自由。但我的朋友毫不客氣地反駁了我這種近乎天真的想法。其理由是,我家地處鬧市,有再多的竹子恐怕也抵擋不住車馬的喧響。還有臺風,這是最要命的,縱然沒有拔起竹子的淺根,也要吹折竹枝,遣散竹葉。因此,這個計劃在腦中醞釀了一陣子也就作罷。
乙未清明前,簡園主人贈我七根紫竹,我原本想栽種樓頂?shù)钠脚_,不料當晚風雨交加,晨起一看,竹葉滿地,那情狀突然讓我想起了山中的一位長者。下午天氣放晴,我與妻子一起,把七根連泥帶土的紫竹送往山里面,種在一塊石碑邊。日本的元政和尚在臨終前囑人不要給他建石塔,但種幾竿竹子即可。他有一首詠竹詩:“屋前竹葉垂,屋后竹葉隔,屋上竹葉覆,中有愛竹客?!敝茏魅俗x了之后說,這首詩可作其墓志銘。想必知堂老人也是“愛竹客”吧。近日在一本古代琴譜上也讀到了一首詠竹詩:“冢上一根竹,風吹常裊裊。下有百年人,長眠不知曉。”詩作者姓氏鄉(xiāng)里不詳。此詩與元政和尚的詩放在一起讀,就感覺如風敲竹,有些凄苦了。
食無肉乎?居有竹乎?
這陣子,吾國吾民都在大談豬肉漲價的事。我也想寫篇文章談論肉價問題,但我不懂經(jīng)濟學,只怕招來“肉食者鄙”的譏諷。因此,我在這里要談的不是肉,而是竹。東坡先生說,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又說,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東坡好啖肉,但他把竹與肉放在一起時,卻站在竹這一邊。要知道,東坡先生當年是與僧人游綠筠軒的,寫詩贈人當然是要夸竹好;若是寫詩贈屠夫,他也會夸豬肉好。往深里說,東坡看似談肉與竹,其實是談物質(zhì)與精神層面的問題。有肉可吃,物質(zhì)生活固然好;但在物質(zhì)生活滿足之后,又有竹可賞,那是好上加好。話說回來,倘若一個人物質(zhì)生活匱乏,家徒四壁,只有幾根竹子長在庭院里,還能把日子過下去,這算不算是一種很高的境界?我看未必。肉與竹,未必就代表一種俗與不俗的境界。東坡先生有竹的清相,吃再多的肉,也是不俗。反過來說,人若是俗的,即便食無肉居有竹,也還是俗人一枚。
東坡所說的“不可居無竹”的竹,與王猷之所說的“何可一日無此君”的“此君”,都是士大夫們用作清賞的竹,而我這里要說的“居有竹”的“竹”,則是指家居生活中的竹制品。從前,它們跟人間煙火打成一片,堂室之間,簟席之上,隨處可見,俯拾即是。對尋常百姓來說,“此君”指的就是這些東西了。在農(nóng)耕時代的南方,我們一出生就有可能跟竹器打交道。孩子出生,大都是放在竹制搖籃里。到了“七坐八爬”時節(jié),就有了一種叫做念bhu)”的坐具或“徛車”的竹籠子。美國傳教士夏時若的女兒伊迪絲·蕾切爾(中文名字美福)曾經(jīng)用第三人稱寫了一部自傳《美福:來自中國的回憶》。這本自傳的第一部分就寫到了自己的出生地——溫州一座種滿了竹子與花草的庭院,還描述了自己出生后置身的那個小竹籠:徛車兒。“徛車兒是竹竿做的,有圓形的底板與護欄。竹竿彼此緊挨著,這樣她的頭就鉆不出去。而且因為竹竿很滑,所以她可以在上面滑來滑去。美福抓著竹竿,學會了站立和圍著小圓圈行走。有時候,她踮起腳尖走,就像一個舞者。美福的一生,都很喜歡竹子的感覺?!蔽疫@個年紀的人對這種“徛車兒”還是很有印象的。在樂清話里,“徛”念ghae,“車”念qi。鄉(xiāng)間一種分離谷物與雜物的風車的“車”也念qi。
提到風車,也頗可一說。風車是木制的,但風車上有一個用來遮擋礱糠的掛件卻是竹制的。那物事叫“大貓頭”。大貓,在樂清方言中指老虎。“大貓頭”狀似老虎,因此,大人把它卸下之后,小孩子們喜歡騎在上面,作打虎狀,而大人見了,每每呵斥。
農(nóng)忙時節(jié),用到的竹器可就更多了:籮筐、稻桶篷、篾簟、糠篩、米篩、畚箕等。還有一些可以用樂清方音念出來,但漢語字典與電腦字庫里愣是找不到相應的字。竹制農(nóng)具以實用為主,故而就顯得有些粗笨,就像一個鄉(xiāng)下人,穿著粗布衣裳,雖然不夠鮮麗,但很耐穿,穿在身上也很伏貼,偶爾沾些泥巴什么的,也不以為意;汗水濕透了,洗洗就是。
舊時尋常百姓居家過日子,竹籃是少不了的。出門買菜,無論男女,一律帶籃子?;@子上有提梁,可以手挈。那時候,每家每戶差不多都有一個吊籃,懸掛在梁下或屋檐下,除了怕灰塵沾惹,主要是怕貓狗偷吃。有些地方管它叫“氣死貓”,倒是跟“狗氣殺”一樣充滿諧趣。我在一本畫冊中看到有人把一個女乞丐提著籃子討飯,畫得跟家庭主婦買菜歸來一樣,就去問長者。長者說,那位畫家畫的是舊俗,可惜他不曉得個中的區(qū)分。嚴格地說,籃子可以分很多種,它們的用處都有一定之規(guī)。乞丐盛放施物的籃子,在樂清話里叫“籮箽”。我后來在民俗學家南偉然先生的一本書中看到有關(guān)“籮箽”的描述文字:“這種篾器口圓底方,似籮而小”。更早些時候,還有一種進考場時用于盛放文具與食物的考籃,工藝方面比菜籃、吊籃等自然要考究得多。我問一位竹編藝人,為什么古代的考生都要提一個竹制的考籃?他說,這大概是跟竹子節(jié)節(jié)高,寓意吉祥有點關(guān)系吧。
那年頭竹器多,我想是跟物資匱乏有關(guān)。竹子生長周期快,充作材質(zhì)也便宜。老派的南方人住在鄉(xiāng)間,總喜歡種幾根竹子,若是種在自家后院或后山,幾乎跟清風明月一樣,不用錢買。在很大程度上,它可以代替那些木頭,適用于農(nóng)具、玩具、家具、漁具、食具等。單是竹制的漁具就有很多種。有一回,我跟幾位朋友就一個圓筒狀的竹制品是魚簍還是魚筌爭了大半天,結(jié)果有人出來說,這可能是一個花器。由此可見,一種竹制品可以有各種功用,同樣是竹簍,俗人可以拿來盛魚,雅人可以拿來插花。古人有很多消夏的方式:那時候沒有冰箱,瓜果就放在竹籃里,沉浸在井水或溪流中冰鎮(zhèn);也沒有空調(diào)、電風扇,人們就坐南窗下,搖著竹扇,講究點的,還有竹夫人,男人抱著,說是“涼德之助”。我沒見過竹夫人,只是聽說。有些人把寫字時枕在腕底的竹臂擱也稱作竹夫人,我不知道是否妥當。竹臂擱作用有二:一是枕在腕底,寫字不累(在這個意義上,把竹臂擱稱作“腕枕”似乎更妥帖一些);二是炎夏時節(jié),汗水淋漓,有了竹臂擱,汗水就不易淌到紙面。竹子性涼,于是就有人說,手觸竹臂擱,其涼性可以通過掌心的勞宮穴直沁肺腑。這種說法,跟青奴、竹姬、竹妃、竹夫人之類的稱法一樣,想必也是無聊的文人幻想出來的。不過,竹子性涼倒是真的。小時候,每逢夏夜,各家各戶都會把竹椅、躺椅、篾席、竹床板搬到道坦里來,閑話納涼。待夜露暗結(jié)時,人們就在迷離惝恍間把這些坐臥器具一一掇拾回家。延伸式躺椅合攏的聲音、竹器相碰的聲音、人們互道晚安的聲音,回想起來,還是那么悠遠、空曠,教人惘然。
樂清的竹絲畫簾、竹絲繡簾、竹殼雕、竹刻、竹編,均取材于竹。這些竹子大都生在南方山間,有著隱士的風度,君子的品德。它們那種修潔的儀態(tài)、青翠的顏色、圓融而光潤的表皮,總是讓人想到雨后的晚空、暗涌的山泉、孩子的眼睛、冬夜的星星、黎明時分寂靜的河流、隨同月光一道掠過海面的清風。匠人把它們從山間帶到了人間,也帶來了竹子本身的安寧與清涼。山野之間,兩百五十多種竹子里面,匠人何以獨獨覓取其中一種?這里面定然藏著一種民間手藝的獨得之秘,或者也可說是由于某位匠人的心性接通了某種竹子的心性使然。每回我看到那些竹制品,內(nèi)心就會被竹子的心性所浸潤,生出一種莫名的喜悅。我的書桌上有一個筆筒,它來自于某棵無名的竹子,去掉青皮之后呈淡黃的肉色,因為沒有雕飾,反倒顯得更拙樸可愛??粗页3?,那棵竹子的另一部分也許變成了竹籃或竹椅什么的,正安放在另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竹制器物不同,選取的品類也就不盡相同。竹絲繡簾所用的竹子是慈竹(本地人稱之牡丹竹),它的一個特點就是韌性好,纖維長(竹節(jié)間距比毛竹要長),因此適合做竹絲簾。竹子是挺直的,劈剝之后,剖成竹絲,卻可以隨曲就彎,隨物賦形。手觸密致、清潤的竹絲,或能感覺,那只巧手把一天的好風月與竹子的自然屬性也都織入其中了。竹殼雕所用的材質(zhì)是楠竹(毛竹)三五米處半脫不脫的竹殼,但這種竹殼并非隨手可取。首先,它必須是長在南坡,這樣不僅有足夠的日照量,且能充分獲取雨露的滋潤。此外,采摘竹殼的時間必須是在清明前后。這個時節(jié)的竹殼正面基色是深棕色的(帶黑色斑點),背面則呈乳黃色。竹殼雕作品完成之后,匠人通常不會上色,而是讓它保持本色。陽光一照,那種凝滯的深粽色就有了一種自然的流動感。竹雕(也稱竹刻)選用的材質(zhì)也是楠竹(毛竹中最為名貴的一種,也有人籠統(tǒng)地稱之為毛竹)。匠人通常是在冬至過后半月去山上采伐。竹子斫了,剖開,取其中段(大約是一根竹子的第五或第六節(jié)),然后支起鐵鑊,把一片片長不盈尺的竹子放在加鹽或礬的清水里煮。煮熟之后,須晾曬半月,待水分揮發(fā)干凈,再存放三年左右。雕刻這種楠竹,通常是要削去竹青(也有留青)??坍叄饺?,竹子淡黃的肉色會變成一種沉著的琥珀色。做傳統(tǒng)竹編器物也用毛竹,但若是做工藝品,就得采用小青竹(俗稱青皮竹),這種筍材兩用的竹子當?shù)仵r見,大都是從外地引入(六十年代中期以后多是從廣東引種栽培),匠人要把它剖成四層,一二層易裂,不取,三四層堅韌細膩,故可取用。這種竹子的竹節(jié)間距較長,抽出來的竹絲也長。在熟極而流的工藝操作流程中埋伏著的似水柔情,與竹子的介直心性交織在一起,亦剛亦柔,或隱或顯,讓人不免感嘆,這竹絲編就的故事,也是柔情萬種,說有多長就多長。
從前,在我們南方鄉(xiāng)間,大部分竹器被歸類為家居用品,人們的腦子里還沒有“工藝品”這個概念。事實上,竹器做得漂亮就是一件值得賞玩的工藝品。在那個年代,人們大都是從實用功能方面了解它,很少從造型藝術(shù)方面感受它,當時只道尋常,也就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個器物作為審美對象的那一部分。恕我孤陋寡聞,我是讀了張志杰編著的一本樂清工藝美術(shù)口述史《器局方概》,才知道樂清有一種竹制工藝品叫作竹編。樂清竹編大致可分為平面竹編與立體竹編。立體竹編如書簏、考籃、針線盒(樂清話叫鞋佬)等,一百年前是日用品——從中你仿佛可以聞得到紙張的霉味、閨中少女的衣香、插在鬢角的梔子花香與頭油混合的氣味——這些擱在身邊的尋常物事,隨著時代的變遷,其實用功能漸趨弱化,觀賞性卻日益凸顯。今人恐怕是不會提著一個竹籃去買菜,或是帶著兩百年前的書簏乘坐北上的高鐵去趕考。但它們放在那里,就是不一樣:竹子顏色變深后形成的包漿、過去的生活留下的印痕(包括它的磨損度),以及舊年代的氛圍,都會平添它的美感。如果把竹編工藝也分為實用派與工藝派的話,書簏、考籃、鞋佬當屬前者;而那些當作擺設的動物竹編當屬后者。從實用功能來看,動物竹編(比如竹編大象、烏龜、鴛鴦等)跟別的日常生活用品并無區(qū)別,打開蓋子,里面亦可存放茶葉或糖果之屬;從造型來看,它有別于傳統(tǒng)工藝,質(zhì)地還是竹子,造型卻變了,好比是將短衣打扮換成了長衫或洋裝,究竟是多了幾分雅氣。這樣的竹制工藝品有一種可以觸摸的平實,而且還能給人一種“不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的既視感。竹子之于工藝美術(shù),與木相類。竹子離開泥土,經(jīng)過工匠之手,再度根植于一個同條共貫的平面或立體世界,它就有了呼吸,有了生命,有了可以與我們的目光交流的隱秘語言——死的竹子變成活的竹制品,大概就可以稱之為工藝品了。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竹絲簾本身就是一種工藝品。畫家在竹絲簾上作畫,等于是把工藝品變成了藝術(shù)品,這個轉(zhuǎn)換過程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容易。首先得解決的是材質(zhì)問題。竹絲簾有點像熟宣,不太吃墨,也不暈化,因此畫家作畫之前得噴上一種摻和了石膏粉(或貝粉)的白漆,有些地方難上墨,還得再用上豆腐水或肥皂水,以減少油性。畫竹絲畫簾一般是采用兼工帶寫的畫法:工筆部分通常是用硬毫筆來完成,寫意的部分則偶或用棉花涂搽顏料。竹子的質(zhì)地限定了畫家的作畫工具,反過來說,畫家也順應了竹子的自然屬性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作才能。竹子與人,經(jīng)線與緯線,剖開竹絲的那只手與拿著畫筆的那只手,這些東西是一個整體,而貫穿其間的,正是竹子的心性。說到底,畫簾這門手藝活實屬工藝標準之上的自由創(chuàng)作,甚至可以說,它帶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文人趣味。及至竹絲繡簾出現(xiàn)之后,畫家就把這種文人趣味收斂了一點,他們的身份由畫家變成了設計師,所謂設計就是在一種書寫紙或描圖紙上打好畫稿,然后交給學徒們,以一種拷貝的方式描到竹絲簾上。我以為,這同時也是一種以“破”為“立”的創(chuàng)作方法。破的是傳統(tǒng)國畫的“雅”,立的是民間工藝的“俗”。至此環(huán)節(ji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變成了一種工藝流程操作。下一道流程就是交給女工們刺繡,水墨的異質(zhì)性進而被彩色絲線取代。其繡法與針法跟甌繡一般無二,絲是蠶絲,針也是繡花針(只不過多了一種套在指頭上的頂針)。如果說,竹絲畫簾傾向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帶有一種文人的高雅趣味,那么竹絲繡簾則是介于雅與俗之間,甚至是有意把那種文人趣味往“俗”里面調(diào)和了一下。工匠的心性與竹子的心性達到高度一致時,做出來的東西就會有一種超越工藝品本身的氣息。正如竹子在文人筆下可以內(nèi)化為一種士的精神,它在工匠手下也可以內(nèi)化為一種日常生活的平和氣息。
一般來說,竹殼雕、竹刻、竹編、竹絲畫簾、繡簾等,都歸屬于民間工藝。民間工藝品做得好,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那些匠人,沒有把自己當作藝術(shù)家,事實上,他們就是生活的藝術(shù)家。有些竹制日用品或工藝品或許只是尋常之物,但在一個不同尋常的時刻,不同尋常的地方——比如像可樓這樣的百年老宅——我們與之相遇,卻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不同尋常之處。那一刻,某種心思或觀念投射其上,它們就會生發(fā)出別樣的靈性。
對大部分老百姓來說,吃肉(包括東坡肉)比賞竹這種風雅之事更受用。尤其是在豬肉狂漲之際,誰還會去關(guān)心“居有竹”這種無關(guān)痛癢的事?而我在這里談竹,談民間的竹制品,似乎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