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禮權(quán)
□修辭學論壇 主持人:高群教授
政治修辭與比喻文本建構(gòu)
吳禮權(quán)
(復旦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上海 200433)
政治人與自然人一樣,在語言活動中都要講究表達效果,為此就需要適應特定的題旨情境而選擇恰當?shù)男揶o手法,建構(gòu)有表達力的修辭文本。不過,跟自然人的“日常修辭”不同,政治人的“政治修辭”在選擇修辭手法建構(gòu)相應的修辭文本時更要注意使目標預期與文本接受的實際效果趨于一同,從而發(fā)揮出政治修辭的最大效益。因為政治修辭的效果好壞,不僅跟表達者的前途命運密切相關,還跟國計民生、政權(quán)存亡、國家形象等密切相關。政治修辭的手法很多,其中比喻手法尤為古往今來的政治人所鐘愛。運用比喻手法建構(gòu)的政治修辭文本,不僅表意生動、形象、有力,而且還別具婉約含蓄的韻味與幽默詼諧的機趣,因而在政治場域中不時可以發(fā)揮“四兩撥千斤”的特殊作用,有效地化解政治對話中可能出現(xiàn)的尷尬,彰顯表達者的人格魅力與品德修養(yǎng)。
政治修辭;日常修辭;比喻手法;文本建構(gòu);表達效果
政治修辭,雖然也是語言活動的一種,但它畢竟跟一般的日常語言活動有很大的不同。因為政治修辭的效果好壞,不僅跟作為政治人的修辭者本人的前途命運密切相關,還跟國計民生、政權(quán)存亡、國家形象等密切相關。
眾所周知,在日常生活中,作為自然人的交際者,為了達到其預期的交際目標,往往都會考慮說寫表達的效果。為了取得盡可能好的表達效果,交際者都會在修辭上用心,講究表達的技巧,這就是“日常修辭”。日常修辭之所以為人們所重視,是因為人們都明白一個道理:“人是社會的人,不是孤立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要想生存于世界上,都必須融入社會,與他人打交道。事實上,任何人都是社會的一分子,從生到死,都離不開社會。因此,為了融入社會,就必須與人溝通交流。唯有溝通交流,個人才能獲得相關資訊,獲得他人的幫助,與他人展開協(xié)同行動,由此推動事業(yè)發(fā)展,社會進步,獲得人生幸福?!盵1]1那么,如何與他人進行溝通交流呢?“當然,方法與途徑是有多種,但最直接、最有效的恐怕還是語言(包括記錄語言的符號體系——文字)?!盵1]1因為“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2]2。跟其他的溝通交流一樣,以語言為工具進行的人際溝通交流,即言語交際,也有一個有效性的問題。如果言語交際不講技巧,或是技巧運用不當,就有可能導致溝通交流的預期目標(如求托、說服、傳情等)不能實現(xiàn),或是影響人際關系(如拂逆了受交際者的情感情緒,讓受交際者生氣而懷怨生恨等)。不過,應該指出的是,日常修辭不管多么失敗,都不至于讓交際者有性命之憂(除非出現(xiàn)極端情況),更不會攸關國計民生,或是關乎政權(quán)存亡或國家形象。但是,政治修辭就不同了,如果不講技巧,表達不當,就會導致嚴重的后果。如日本前首相、現(xiàn)任副首相兼財務相麻生太郎,在2016年6月17日的一次演講中針對日本老年人發(fā)表有關“他們打算活到什么時候”的發(fā)言,曾在日本社會引發(fā)了巨大的爭議。當時輿論大嘩,群情激憤,遭致全社會的同聲譴責。不僅發(fā)言人麻生太郎的個人信譽與道德人格受到日本社會的廣泛質(zhì)疑,他所在的政治集團——日本自民黨也因此蒙受了恥辱,政黨形象受到了重創(chuàng)。之所以有如此嚴重的后果,乃是因為發(fā)言人麻生太郎不是普通的自然人,而是有著特殊社會角色與身份的政治人,他的發(fā)言不是自然人的尋常閑聊,而是在表達政治見解、宣示政府的社會福利政策,是一種政治修辭行為。既然是政治修辭行為,就必須要考慮行為的后果,而不能“吾口表吾心”,實話實說。事實上,政治人也是可以實話實說的。但實話實說在表達方式上是有講究的,這就是要有修辭技巧,既要將自己所要表達的真情實意清楚明白地表達出來,又不致于拂逆了接受者(社會大眾)的情感情緒,讓接受者能夠接受、愿意接受,最起碼能予以理解。只有做到這一點,政治人的政治修辭才能算是成功的。很明顯,麻生太郎的政治修辭是失敗的。又如美國第45任總統(tǒng)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自2017年1月20日就任以來一再毫不掩飾地公開強調(diào)其競選時提出的“美國優(yōu)先”“美國第一”的政見,被國際社會認為是極端保守、極端自私,引來全世界各國的同聲譴責,讓美國這個一向標榜“政治正確”的所謂“國際領袖”的虛偽面紗徹底被撕開,導致美國長期以來一直努力維持的國家正面形象(其實是虛假的)嚴重受損,在國際上陷入了無比孤立的尷尬境地??陀^地說,特朗普本質(zhì)上并不比美國其他歷任總統(tǒng)人品道德壞到哪里去。但是,在國際社會的印象中,特朗普的個人形象要遠比美國其他歷任總統(tǒng)差得多,美國的國家形象也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都要差得多。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特朗普宣示政治觀點與施政方針時沒有講究修辭技巧,他的發(fā)言與演講往往都不具備政治人的政治修辭特質(zhì),更多展現(xiàn)的是自然人實話實說、“吾口表吾心”的日常修辭特點(即講清楚、說明白,屬于“消極修辭”的境界),不僅沒有給他自己與美國自私保守的丑惡形象多加披一層障人耳目的面紗,反而一把將身上已有的層層面紗撕個精光。正因為如此,特朗普及其美國的形象才會從以往虛幻的道德神壇上跌落下來,國際形象降到歷史上的最低水平。可見,特朗普作為政治人,其政治修辭是徹底失敗的。之所以失敗,究其原因,是他不懂政治人的政治修辭必須要跟其社會角色與政治身份相匹配的道理,不懂中國先秦圣哲早就強調(diào)的“君子慎言”的道理,不懂政治修辭尤其需要講究技巧的道理。
由上述麻生太郎與特朗普的事證,我們可以清楚地見出,相對于日常生活中的日常修辭,政治生活中的政治修辭具有更重要的意義。因此,政治人的政治修辭,在技巧上所要追求的境界應該更高。
我們都知道,政治修辭的主體是政治人,日常修辭的主體是自然人。在日常生活中,自然人為了實現(xiàn)其交際目標,需要講究修辭技巧;在政治生活中,政治人為了完成其特定的政治交際任務,更需要講究修辭技巧。不過,應該指出的是,政治人與自然人講究的修辭技巧是有所不同的。相對來說,自然人講究的修辭技巧要廣泛得多,而政治人講究的修辭技巧在種類上更為集中,這跟自然人與政治人各自所要適應的題旨情境的差異有著密切關系。因為我們都知道,自然人的日常修辭所要面對的交際對象是廣泛而不確定的(政治人的政治修辭所要面對的交際對象則可以看作是一個整體,是相對集中而確定的,這是由其交際的性質(zhì)決定的),所要完成的交際任務也是五花八門的(政治人的政治修辭的任務都是有關政治方面的,是相對有限的),這就需要自然人根據(jù)說寫表達時的特定情境,圍繞特定的交際任務、直面特定的交際對象(這些都是“題旨情境”的具體要素),靈活確定所要運用的修辭技巧(即“修辭手法”,或稱“修辭格”),將所傳之情、所達之意準確、充分、圓滿地表達出來,從而達到接受效果的最大化。
對修辭學略有了解者都知道,一般修辭學著作或教科書講到修辭技巧,僅漢語修辭技巧就有幾十種之多。如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12月版),是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的重要著作。其中,講到的修辭技巧(作者名之曰“辭格”)共計有“譬喻”“借代”“映襯”“摹狀”“雙關”“引用”“仿擬”“拈連”“移就”“比擬”“諷喻”“示現(xiàn)”“呼告”“夸張”“倒反”“婉轉(zhuǎn)”“避諱”“設問”“感嘆”“析字”“藏詞”“飛白”“鑲嵌”“復疊”“節(jié)縮”“省略”“警策”“折繞”“轉(zhuǎn)類”“回文”“反復”“對偶”“排比”“層遞”“錯綜”“頂真”“倒裝”“跳脫”等38種。又如吳禮權(quán)《現(xiàn)代漢語修辭學》(2006年11月第一版,2020年1月第四版),是“十二五”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其中,講到的修辭技巧(作者名之曰“修辭文本模式”)也有幾十種之多。第一版至第三版,共計有“雙關”“折繞”“諱飾”“藏詞”“留白”“倒反”“用典”“推避”“諷喻”“譬喻”“比擬”“摹狀”“示現(xiàn)”“列錦”“飛白”“對偶”“排比”“回環(huán)”“錯綜”“夸張”“反復”“設問”“精細”“倒裝”“層遞”“同異”“異語”“仿諷”“別解”“旁逸”“歧疑”“移時”“拈連”“借代”“移就”“映襯”“析字”“疊字”“轉(zhuǎn)品”“頂真”“引用”等41種。第四版則增加了“鑲嵌”“折算”“歇后”“互文”“配字”“協(xié)律”“起興”“同語”“襯跌”“例示”“易序”“承轉(zhuǎn)”“移用”等13種,總數(shù)達54種之多。至如一些漢語修辭學辭書,其所提及的修辭技巧(即“辭格”)甚至達數(shù)百種之多。如汪國勝、吳振國、李宇明匯編的《漢語辭格大全》(廣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2月),所收漢語修辭技巧(即“辭格”)計有“暗轉(zhuǎn)”“逼語”“示姓”等231種(不包括同名異實與異名同實的情況)。
漢語表達之所以會有這么多的修辭技巧,這都是因為有無數(shù)的自然人在長期的日常語言生活中不斷創(chuàng)意造言而累積下來的結(jié)果。當然,政治人更不會缺乏創(chuàng)意造言的智慧。事實上,許多政治人不僅能夠適應政治交際的特殊題旨情境而不時有新的修辭創(chuàng)造,而且還會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自然人在日常語言生活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既有修辭技巧,將其運用到極致,從而將政治修辭的效能發(fā)揮到最大值。
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與研究,發(fā)現(xiàn)古今中外的政治人在政治生活中都非常重視政治修辭的技巧,即特定修辭手法的運用。其中,最為政治人所特別鐘情的幾種修辭手法分別是:比喻、排比、折繞、設問、諷喻、倒反、引用、用典、雙關、留白、設彀、呼告、示現(xiàn)、承轉(zhuǎn)等。但是,在這些最常用的修辭手法中,又以比喻修辭手法的運用頻率最高。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恐怕是跟比喻修辭手法特有的表達力有關。因為運用比喻手法建構(gòu)的政治修辭文本,不僅表意生動、形象、有力,而且有時還別具婉約含蓄的韻味與幽默詼諧的機趣,因而在政治場域中不時可以發(fā)揮“四兩撥千斤”的特殊作用,能夠有效地化解政治對話中可能出現(xiàn)的尷尬,彰顯表達者的人格魅力與品德修養(yǎng)。
比喻,是一種“通過聯(lián)想將兩個在本質(zhì)上根本不同的事物經(jīng)由某一相似性特點而直接聯(lián)系搭掛于一起”[3]77的修辭手法。以比喻手法建構(gòu)的文本,稱為比喻修辭文本。
從表現(xiàn)形式來看,比喻可以分為三類:一是“明喻”,二是“隱喻”(或稱“暗喻”),三是“借喻”。明喻,是比喻中最常見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它由本體、喻詞、喻體共同組成,三個結(jié)構(gòu)因子齊全。如:
(1)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南唐·李煜《虞美人》)
例(1)的末一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就是一個“明喻”。其中,“愁”是本體,“似”是喻詞,“一江春水”是喻體?!耙唤核笔蔷唧w的視覺形象,“愁”則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是抽象的情感體驗。兩者之所以能夠牽連搭配到一起,是因為“一江春水”是滔滔不絕的,而詞人亡國去鄉(xiāng)的愁情是無窮無盡的。滔滔不絕的江水與無窮無盡的愁情有相似點,所以經(jīng)由詞人的相似聯(lián)想,便就結(jié)合到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精妙的比喻文本,由此化抽象為具象,將詞人亡國之恨、去鄉(xiāng)之愁予以形象生動地呈現(xiàn)出來,讀之讓人不禁遐思無限,為之無限感傷。
隱喻(即暗喻),有兩種表現(xiàn)形式:一是古漢語的判斷句模式,如:
(2)孟子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風,必偃?!保ā睹献印る墓稀罚?/p>
例(2)有兩個比喻,其中“君子之德”與“小人之德”為本體,“風”與“草”為喻體,喻詞“如”省略。兩個比喻句都采古漢語的判斷句形式呈現(xiàn)?!熬又隆?,是指統(tǒng)治者的道德境界;“小人之德”,是指普通民眾的道德境界。不管是“君子之德”,還是“小人之德”,都是抽象的概念。而“風”是空氣的流動,是觸覺可以感知的;“草”是植物,是視覺所能感知的,它們都是具體的事物。抽象的“君子之德”“小人之德”與具象的“風”“草”,本來沒有本質(zhì)上的聯(lián)系,但是君子居于社會的上位,小人居于社會的下位,君子的一舉一動能夠影響到小人,君子的道德境界能夠影響小人的道德修養(yǎng),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風吹使草伏,而草不能阻風,這也是客觀存在的事實。這兩個客觀的事實雖然在本質(zhì)上是不同的,但卻有相似性(即強能影響弱,而小不能影響大)。正因為如此,孟子將此二者匹配到一起,建構(gòu)了兩個比喻文本,以此形象生動地說明了一個道理:“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告誡在上位的統(tǒng)治者要確立正確的愛厭觀,要做萬民正面形象的表率,而不是相反。
隱喻的第二種模式,是現(xiàn)代漢語的“什么是什么”的判斷句結(jié)構(gòu)形態(tài)。如:
(3)聽聽那冷雨??纯?,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于感性。(余光中《聽聽那冷雨》)
例(3)末一句“雨是女性,應該最富于感性”,就是一個隱喻。其中“雨”是本體,喻體是“女性”,喻詞為“是”。從邏輯上看,“雨”跟“女性”不是同類,不能構(gòu)成判斷關系。如果認為是判斷,則是虛假判斷。既然如此,作者就不能以判斷句的形式表達。然而,作者事實上采用了判斷句的形式表達了。為了消除誤解,作者在判斷之后追補了“應該最富于感性”一句,這就消解了“雨是女性”的判斷句屬性,讓接受者明白這是一個比喻。
借喻,是一種只出現(xiàn)喻體,本體與喻詞都省略的比喻形式。如:
(4)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保ā墩撜Z·子罕》)
例(4)孔子所說的話,就是一個借喻。本體是“危難方顯君子之德操”,喻詞為“如”,一并省略,整個比喻只以一個喻體“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可以轉(zhuǎn)換為“歲寒松柏而后凋”)呈現(xiàn)。
比喻的上述三種表現(xiàn)形式,相對來說,明喻運用最為普遍,尤為社會大眾所喜用;隱喻次之,借喻運用最少,主要為知識分子所喜愛,因為省略了本體與喻詞,表意顯得比較婉約蘊藉,契合了中國知識分子崇尚含蓄內(nèi)斂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
從語言實踐的角度來看,比喻手法的運用具有多種獨特的表達功能:一是可以“把未知的事物變成已知”,二是可以“把抽象的事說得很具體”,三是可以“把平淡的事物說得很生動”,四是可以“把深奧的道理說得淺顯”[2]459-460。除此,比喻手法的運用,在特定情境下還具有另外三種特殊的表達功能:一是可以“化具象為抽象”,二是“別具嘲弄諷刺之興味”,三是“具有婉約含蓄的效果”[3] 96-97。
從人類語言發(fā)展史的角度來看,比喻是所有語言中都存在的一種修辭現(xiàn)象,也是伴隨語言生滅始終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在任何語言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為從本質(zhì)上說,它既是一種有效的語言表達手段,也是人類認知的一種有效方式。正因為如此,世界上的任何語言,無論是高度發(fā)達的語言,還是非常落后的原始部落語言,都有比喻修辭現(xiàn)象的存在。只要人們是以語言為工具進行交際溝通,就有可能運用比喻修辭手法。事實上,古今中外,人們的語言表達,無論是口語還是書面語都不可能完全沒有比喻手法的運用。關于這一點,我們不妨先來看看兩千多年前中國的先圣是怎么說的。
(5)客謂梁王曰:“惠子之言事也善譬,王使無譬,則不能言矣?!?/p>
王曰:“諾”。
明日見,謂惠子曰:“愿先生言事則直言耳,無譬也。”
惠子曰:“善!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彈者,曰:‘彈之狀何若?’應曰:‘彈之狀如彈?!瘎t諭乎?”
王曰:“未諭也?!?/p>
“于是更應曰:‘彈之狀如弓,而以竹為弦?!瘎t知乎?”
王曰:“可知矣?!?/p>
惠子曰:“夫說者固以其所知,諭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無譬’,則不可矣!”
王曰:“善!”(漢·劉向《說苑·善說》)
例(5)這則歷史故事說的是:惠施在魏國為相時,曾有一位到訪魏國之客(應該是一位游說之士)見到梁惠王(即魏惠王),跟他說:“惠施說事情的最大特點就是善于打比方。如果大王不讓他打比方,他就不會說話了。”這位訪客的話,應該是別有用意的。他大概是認為惠施沒什么本事,根本就沒有能力治國安邦,不配做魏國之相,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弦外之音是,他可以取惠施而代之。梁惠王是否聽懂了他的話,不得而知。但是,梁惠王慨然應允他的請求,說:“好!”第二天,惠施入朝理政。梁惠王一見到他,就開門見山地說道:“先生以后跟寡人談論事情,有什么就直說吧,不要再打比方了?!被菔┟摽诙龅溃骸昂?!”但接著卻又打起了比方,說道:“現(xiàn)在這里有一個人,不知道‘彈’是個什么東西,就問人說:‘彈的形狀像什么呀?’有人回答說:‘彈的形狀就像彈?!敲?,問話人會明白嗎?”梁惠王說:“不會明白?!被菔┙又f:“那要是換一種說法:‘彈的形狀像弓,而用竹為弦’,那么是否就能了解了呢?”梁惠王說:“可以了解了?!被菔┮姶?,立即收結(jié)說:“說話的人本來就是應該用他所了解的事物來比喻他所不了解的事物,從而讓他人對其所說事物有所了解的?,F(xiàn)在大王您要為臣‘說話不要打比方’,那是無法辦到的?!绷夯萃趼牭竭@里,不禁心悅誠服地說道:“說得好!”
惠施是兩千多年前中國著名的學者,同時也是先秦時代著名的政治家與游說家,他對比喻的獨特表達功能的認知無疑是非常深刻的。正因為他對比喻的獨特表達功能有深刻的認知,而且在語言實踐中也善于運用比喻手法,所以他才能成為名家的代表人物,成為戰(zhàn)國時代叱咤風云的一代著名游說家與政治家。如果要深究惠施對比喻情有獨鐘并對其獨特的表達功能有深刻認知的原因,我們認為,這跟其修辭實踐是分不開的。作為名家的代表人物,惠施在戰(zhàn)國時代那種百家爭鳴的學術氛圍中,有闡明其所代表的名家學派的學術思想的責任,有跟其他各學派進行論辯的需要;作為一個政治家,為了推廣名家治國安天下的政治主張,也為了自己安身立命的需要,他必須游說諸侯各國之君。正是因為有此兩方面的需要,惠施才有了大量的修辭實踐機會,并在實踐中對比喻獨特的表達功能有了深刻的認知。
其實,在中國歷史上對比喻獨特的表達功能有深刻認知的,并非只有惠施一人。事實上,早在惠施之前的春秋時代就有盲人樂師師曠有過成功的比喻修辭實踐,堪稱一例經(jīng)典的政治修辭范本。下面我們來看一下歷史文獻的記載:
晉平公問于師曠曰:“吾年七十,欲學,恐已暮矣?!睅煏缭唬骸昂尾槐T乎?”平公曰:“安有為人臣戲其君乎?”師曠曰:“盲臣安敢戲其君乎?臣聞之: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年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孰與昧行乎?”平公曰:“善哉!”(漢·劉向《說苑》卷三《建本》)
這則歷史記載,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春秋時代的晉平公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君主,就像一個玩劣的孩子,突然有一天開竅懂事了,年屆七旬時終于明白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的道理,想起來要讀書學習。當然,這確實是太晚了點,晉平公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不過,最終他還是鼓起了勇氣,將自己的想法偷偷告訴了盲樂師師曠,并怯生生地問道:“樂師,您看我都七十歲了,現(xiàn)在想學習,恐怕已經(jīng)太晚了吧。”師曠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您何不點起蠟燭學習呢?”晉平公一聽這話,頓時生氣了,自己一片誠心請教,沒想到師曠是這樣一種態(tài)度。于是,便板起面孔,擺出君主的威儀,毫不客氣地正告師曠道:“為人之臣,豈有戲弄國君之理?”師曠一聽,知道晉平公誤解了自己的意思,遂連忙解釋并申足道:“臣乃一盲人,豈敢戲弄國君您呢?臣聽說有這樣一種說法:少年好學,就像是旭日之光;壯年好學,好比是正午之光;老年好學,則好比是燃燭之光,雖然光線稍嫌暗了點,但跟摸黑而行,哪個更好呢?”這一下,晉平公終于明白了師曠的意思,遂脫口而出道:“說得好??!”從此,晉平公就開始讀書學習了[1]61。
晉平公與師曠上述有關“年老欲學是否可行”的對話,如果撇開對話人的身份角色,那就是一場普通的日常談話,師曠“日出之陽”“日中之光”“炳燭之明”的比喻,就是日常語言生活中的日常修辭。然而,事實上晉平公不是政治素人,師曠亦非尋常的自然人,而是政治修辭學意義上的典型的政治人。因為歷史告訴我們,上述對話的主體是春秋時代一對著名的君臣。君乃春秋時代晉國的晉平公姬彪(晉悼公之子,公元前557年至532年在位),臣乃晉平公的御用樂師師曠。晉平公其人,眾所周知,他在春秋時代也算是一代霸主。即位之初,也就是魯襄公十六年(公元前557年),他就先后跟東方大國齊國與南方大國楚國各打了一仗。跟齊國的靡下之戰(zhàn),不僅大敗齊軍,而且逐齊師而深入其全境。兵鋒所至,東到膠水,南及沂水,使齊國全境都陷入據(jù)城防守的不利局面。圍困齊都臨淄的晉軍,更是大逞其威,不僅燒光其外城房屋,而且還殺盡其外城軍民。跟楚國的湛阪之戰(zhàn),不僅大敗楚軍,而且深入到楚國方城山之外,二度攻入許國后才班師回晉。即位的第六年,即魯襄公二十一年(公元前552年),晉平公挾強大的武力之威,迫使齊國之君齊莊公遠至澶淵,跟宋、衛(wèi)、鄭、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諸多小國共同與晉國結(jié)盟,并承認晉國的盟主地位,由此使晉國的霸主地位再度得以恢復。執(zhí)政后期,因為貪圖享樂,大興土木,不理朝政,致使大權(quán)旁落而六卿專權(quán),最終導致魏、趙、韓三家分晉的局面。師曠,字子野,雖是一個盲人,但卻有一技之長?!吧朴趶椙?,精于辨音。晉平公時鑄有一個大鐘(古代的樂器,可敲擊為樂),眾樂工都認為大鐘之鑄合乎音律,只有師曠獨持異議,認為不然。于是,就請來當時的音樂權(quán)威師涓審度,果然不合音律。正因為師曠在音樂上有獨特造詣,所以他能以一個盲人而在宮廷行走,成為晉平公的樂師?!盵4]134
正因為晉平公與師曠皆非尋常的自然人,而是典型的政治人。因此,他們有關“年老欲學是否可行”的對話,也就不是尋常自然人的日常談話,師曠“日出之陽”“日中之光”“炳燭之明”的比喻也就不是日常語言生活中的日常修辭,而是典型的政治修辭。作為政治修辭的主體,師曠的表現(xiàn)是非常出色的,其比喻文本也堪稱政治修辭的范本。不過,應該指出的是,師曠的政治修辭并非一開始就是成功的,而是經(jīng)歷了失敗之后,通過調(diào)整修辭策略,最終才獲得了成功。一開始晉平公跟他征詢“年老欲學是否可行”時,他脫口而出,讓晉平公點著蠟燭而行(“何不炳燭”),結(jié)果晉平公聽了非常生氣,認為他答非所問,是在戲弄國君。其實,就師曠的本意來說并非如此。事實上,他這樣回答是在給晉平公面子,是委婉地告訴晉平公這樣一個道理:“年少不學習,年老才覺悟,雖然遲了點,但總比始終不覺悟,始終不肯學習要好?!敝皇窃诒磉_這層意思時,他沒有考慮到晉平公只是一個崇尚武功而無文化的霸主,因而犯了一個政治修辭的根本性錯誤,這就是違反了現(xiàn)實政治情境下政治修辭的第一原則:“知人論事?!币驗榘凑諘x平公的文化水平與實際理解能力,他最多只能接受這樣的比喻:“年老欲學為時已晚,猶如日暮。然日暮炳燭而行,亦為不可?!比欢瑤煏鐩]有采用諸如此類表意淺顯易懂的“明喻”方式來表達,而是采用了表意婉約含蓄的“借喻”方式,只說出比喻的喻體“炳燭而行”,而沒有說出比喻的本體與喻詞。我們都知道,政治修辭與日常修辭一樣,都必須保證表達動機與表達結(jié)果的高度一致,這樣才能實現(xiàn)預期的修辭目標。師曠第一次回答晉平公的話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其表達動機與表達結(jié)果出現(xiàn)了不一致的情況。好在師曠是個極其聰明的政治人,在意識到自己已然違反了現(xiàn)實政治情境下“知人論事”的基本原則后,立即調(diào)轉(zhuǎn)方向,迅速調(diào)整了修辭策略,根據(jù)晉平公的現(xiàn)實文化水平與理解能力,將比喻的方式由“借喻”改為“明喻”,建構(gòu)了一個表意非常清晰且形象生動的比喻文本:“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年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孰與昧行乎?”讓晉平公頓時豁然開朗,一下子就明白了其勸學進德的深意,并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對其進諫予以“善哉!”的最高評價。
歷史演進到漢代,又有一對君臣進行了一場非同尋常的政治對話,其政治修辭的水平之高,也是值得我們反復玩味的。
漢哀帝語尚書鄭崇曰:“卿門何以如市?”
崇答曰:“臣門如市,臣心如水?!保鳌ず瘟伎 墩Z林·言語第四》)
上述歷史記載,說的是這樣一個故事:西漢哀帝時,鄭崇為尚書仆射(尚書在漢武帝以后,在皇帝左右辦事,掌管文書章奏。尚書仆射是尚書之首,大約相當于今日的國務院秘書長的角色)。因為位高權(quán)重,許多大臣都想走鄭崇的門路,以至鄭崇府上每日達官貴人往來絡繹不絕,一時竟成門庭若市之景觀。漢哀帝得知情況后,便找鄭崇問話:“卿門何以如市?”意思是說,你做尚書仆射,怎么有那么多人找你。鄭崇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回答了他八個字:“臣門如市,臣心如水?!币馑际钦f,皇上您掌握的情況確實非常準確,找我的人確實很多,但我心靜如水,不為任何利益所動。漢哀帝聽懂了,繼續(xù)任之為尚書仆射。
漢哀帝與鄭崇的上述對話,看上去非常簡單,實際上卻非同尋常。因為這次對話的主體不是一般的自然人,而是政治修辭學意義上真正的政治人。因為歷史告訴我們,漢哀帝劉欣(公元前27年-前1年)是西漢王朝的第十三位皇帝。雖然是個短命皇帝,只活了25歲,在位僅7年,但絕不是一個弱智的昏君。他原本只是定陶恭王劉康之子,漢成帝陽朔二年(公元前23年),其父劉康病逝,才得以繼承定陶恭王之爵位,跟西漢王朝的皇位沒有一點關系。然而,命運之神眷顧他,最終給了他一個做皇帝的機會。因為西漢王朝的第十二位皇帝漢成帝劉驁(公元前51年-前7年)在位二十五年荒于酒色,朝綱不振,外戚擅權(quán),加之始終沒有子嗣,最后只得從劉姓諸王中挑選儲君。定陶王劉欣與其叔父中山王劉興有幸成為備選人,經(jīng)過一年多激烈的爭奪與政治博弈,最終劉欣勝出,于漢成帝綏和元年(公元前8年)被立為太子。第二年,也就是漢成帝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劉欣被立為太子的第二年,漢成帝病逝,劉欣繼位為皇帝??梢?,漢哀帝劉欣并不簡單。那么,跟漢哀帝劉欣對話的鄭崇呢?史載,鄭崇字子游,出身高密(今山東)大族。少時為郡文學掾史,就顯現(xiàn)出不凡的才華,因而得到大司徒(即丞相,西漢哀帝始改丞相為大司徒,東漢時改為司徒)傅喜的賞識。因有傅喜的強力推薦,哀帝就破格提拔鄭崇當了尚書仆射。作為處于中央權(quán)力中樞地位的尚書仆射(尚書之首),鄭崇表現(xiàn)出卓越不凡的政治識見,屢次針對朝政問題向哀帝提出尖銳的意見,哀帝也采納了不少。因為職掌文書章奏,總在皇帝身邊辦事,所以鄭崇跟漢哀帝的關系頗為親近。鄭崇每次見哀帝時總是拖著皮底之鞋,踢嗒踢嗒,哀帝一見他就笑說:“我識鄭尚書履聲。”[4]32可見,鄭崇確實是深得漢哀帝信任的,算是一個朝中紅人。
正因為漢哀帝與鄭崇是一對君臣的身份與角色,對話的內(nèi)容也不是尋常的日常閑聊,而是有關朝政人事問題的政治交底。因此,他們一問一答的兩個比喻,就不可能是日常語言生活情境下的日常修辭,而只能是特定政治場域與情境下的政治修辭。漢哀帝的問話:“卿門何以如市?”表面上只是一個簡單的問句,其門庭若市的比喻也很尋常。實際上,這句問話的語義并不單純,“卿門若市”的比喻也不是尋常修辭,它是一個非常高妙的政治修辭文本。高妙之處在于,它表面上像是漫不經(jīng)心的日常閑話,類似于尋常百姓之間家長里短的閑聊,實際上是別有深意,弦外有音:“你不過是一個在皇帝身邊辦事的尚書仆射而已,怎么有那么多大臣權(quán)貴到你家拜訪,他們是求你幫他們升官發(fā)財,還是你結(jié)黨營私拉山頭?您到底想干什么?”雖然漢哀帝的問話中用了“卿”(即愛卿,您)的稱呼,表面顯得很親切,但內(nèi)中充滿的殺機足以讓鄭崇不寒而栗。事實上,鄭崇是個聰明人,同時也是一個合格的政治人。他知道漢哀帝的話份量有多重,回答起來有多難。如果按照正常思維模式,予以回應說:“皇上,沒有您說得那么夸張,談不上門庭若市,只是登門拜訪的人多了一點而已?!笨峙率窃侥ㄔ胶?,永遠說不清,反而讓漢哀帝更加疑心重重,陷自己于危險的境地。鄭崇明顯是意識到了這一層,所以就沒有正面回應漢哀帝的問題,而是采取“四兩撥千斤”的方式,仿照漢哀帝的政治修辭策略,以比喻對比喻,僅用八個字:“臣門如市,臣心如水?!北鴣韺酰畞硗裂?,于“不著一字”中將漢哀帝的質(zhì)疑與充滿殺機的責難化解于無形??梢哉f,漢哀帝與鄭崇都是高明的政治人,他們的問與答都是高明的政治修辭。漢哀帝的問題問得含蓄蘊藉,意味深長,雖然話中充滿機鋒,但表面卻顯得溫情脈脈,不失君臣之義;鄭崇的回答答得不卑不亢,明白誠懇,語義豐富,耐人尋味。因為“臣門如市,臣心如水”這八個字,在漢哀帝與鄭崇對話的特定政治情境下,包含了太多的意涵與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如果用我們今天的大白話來說,這八個字的語義就是:“他們要往我家去,搞得我家門庭若市,這是他們的事,我不能阻擋他們;他們想干什么,有什么意圖,我也不管;反正,我對皇上您的忠心猶如一泓清水,透碧見底。那些拜訪我的人心里想什么不可測知,但我的心明明白白?!边@層意思,如果用我們現(xiàn)代流行歌曲來說,就叫做:“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片真感情?!盵4]33這樣真誠的表白,以漢哀帝的智商與情商,能夠解讀不出來嗎?事實上,漢哀帝是個聰明的皇帝,他解讀出來了,所以鄭崇得到了他的繼續(xù)重用,二人高妙的政治修辭因而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佳話,被千古文人廣泛傳播,并為之津津樂道。
中國古代的政治家很多,擅長政治修辭的高手不計其數(shù)。其實,在中國古代,不僅政治家擅長政治修辭,不少文人一旦涉足政治場域,需要開啟與政治人物的政治話語模式時,也往往有不俗的表現(xiàn)。下面我們來看一個例子:
劉公干辯敏無對。坐平視甄夫人,配輸作部。魏武至尚方觀作,見劉匡坐磨石,公問石何如,劉因喻已自理。踞而答曰:“石出荊山懸崖之顛,外有五色之文,內(nèi)含卞氏之珍,磨之不加瑩,雕之不增文,稟氣堅貞,受之自然,顧其理枉屈紆繞而得申。”公笑而釋之。(明·何良俊《語林》卷四《言語第二上》)
這則記載,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東漢末期的文學家劉楨,為人不僅機敏過人,而且辯才無礙。曹丕為太子時,時常召集一些當時有名的詩人和文學之士飲酒賦詩,談論文學。一次,曹丕請諸位文學高士歡會。酒過三巡,喝得耳熱意暢,曹丕突然心血來潮,讓他的夫人甄氏出來與大家見面。大概有點炫耀自己太太美貌之意,因為這甄氏本是袁紹次子袁熙之妻,是當時美艷絕倫的一位美人。袁紹官渡之戰(zhàn)失敗后一蹶不振,三個兒子在其死后又為了爭位而互相內(nèi)訌,曹操趁機兵出遼東,將其殘余勢力全部消滅。甄氏就是這次戰(zhàn)役的戰(zhàn)利品之一。據(jù)說曹操早就垂涎甄氏美貌,意欲收為己有,沒想到為其子曹丕捷足先登。曹操為此恨恨不已,但礙于父子情份,只能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這事后來還被孔融拿來尋開心,杜撰了一個“周武王以妲己賜周公”的典故來戲弄曹操,讓曹操更是氣得要命。甄氏是太子夫人,雖然大家都耳聞其美貌,想一睹風采,但是封建時代這可萬萬使不得。因此,當曹丕讓甄氏出來與大家相見時,所有與會的文學之士都識趣地匐伏在地,不敢平視甄夫人。唯獨這個劉楨不知死活,竟然平視甄氏,兩眼直勾勾地看了甄夫人半天。這是犯上的大不敬行為,依例是要處死罪的。對于劉楨平視甄氏,具有文人氣質(zhì)的曹丕倒是相當?shù)倪_觀,沒有跟劉楨計較什么。可是,曹操聽說了此事后,卻將之上升到政治倫理的高度,立即將劉楨逮了起來,本來要處死刑,后免死改送勞動改造(事見《典略》,其原文曰:“文帝為太子,嘗請諸文學,酒酣坐歡,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咸伏,楨獨平視,太祖聞之,收楨,減死輸作”)。后來,曹操到尚方(即主造皇室刀劍等兵器及玩好器物的官署)視察工作,看見劉楨正彎著身子在磨石頭。曹操一見,立即想起往事,遂意味深長地問劉楨道:“石頭怎么樣?”劉楨知道曹操說石頭的用意,但仍改不了桀驁不馴的本性,踞坐而答說:“石頭出于荊山懸崖之頂,外有五色文采,內(nèi)含卞氏寶玉的內(nèi)質(zhì),打磨了也不會再潔白透明,雕刻了也不會再加文采,這是它的稟氣堅貞,受之自然的本性,只是通過打磨可以使它紆曲纏繞不清的文理能夠疏通順暢而已?!辈懿俾犃耍α诵?,就把他給釋放了[4]72-73。
劉楨與曹操的上述對話,明人何良俊的《語林》是將之視為文人佳話予以傳播的。其實,這場對話從本質(zhì)上說并不是文人的斗嘴或炫才,而是兩個文人的政治博弈。其話語修辭的性質(zhì)不是日常修辭,而是政治修辭。因為這場對話的兩個主體都是政治人,而非自然人。盡管曹操有文學才華,是漢末非常有名也是非常有成就的詩人,但其政治人的身份與角色是沒有改變的。表面上他是漢獻帝的臣子,是協(xié)理朝政的丞相,實際上則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皇帝,是當時國家的實際統(tǒng)治者。而劉楨(字公干,東平寧陽人)的身份,雖然是東漢末期著名的文學家(與孔融、陳琳、王粲、徐干、阮瑀、應玚等六人號稱中國文學史上著名的“建安七子”。尤其以五言詩最負盛名,后人將他與曹植并舉,稱為“曹劉”)[4]72-73,但因為他犯了平視太子夫人甄氏的錯誤在中國封建時代屬于大逆不道的政治錯誤,所以他被發(fā)配到輸作部勞動改造就是一個政治犯的角色。這樣,當曹操在輸作部視察見到他,并開啟跟他的對話模式時,他自然也就被賦予了政治人的角色。他們的對話,也自然而然成了特定政治場域與情境下的政治修辭。
作為政治修辭的兩個主體,劉楨雖然只是一個被臨時賦予了政治人的角色,但在跟典型的政治人曹操的對話中卻表現(xiàn)得特別出色,一個簡單的比喻就使曹操消解了憤恨,并立即免除了其勞役拘禁之苦。那么,劉楨的政治修辭何以如此成功呢?這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因為劉楨在跟曹操的對話中很好地貫徹了“知人論事”的政治修辭原則,二是即興創(chuàng)造了一個“磨石成玉”的比喻文本。眾所周知,劉楨與曹操同為漢末建安時期文學圈的同道,他當然知道曹操雖為一代奸雄,卻是非常惜才愛才的,而且十分敬重剛正有骨氣之士。所以,他在已然認識到自己過往的錯誤,并打算向曹操討?zhàn)垥r,并沒有以乞憐之態(tài),屈膝卑辭以求之,而是一仍其舊,保持其一以貫之的恃才傲物的書生本色,以此贏得曹操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當曹操別有用意地問他石頭如何時,他雖表面倨傲無禮(“踞而答”),卻巧妙地借著言語應答悄然放低了身段,順著曹操的問話,即興打了一個比方,“通過玉石自比,說明自己性格亢直、不拘小節(jié)的作風,是天性本然,無法改變。只是覺得平視甄夫人確是理屈(利用玉之紋理屈曲來一語雙關)”,于不露痕跡中婉轉(zhuǎn)地向曹操認了錯,討了饒,讓曹操不得不佩服其骨氣與才氣[4]73,遂“笑而釋之”。
中國古代既有擅長政治修辭的政治家,也有擅長政治修辭的文人。現(xiàn)代的中國,也不乏這兩種人才。下面我們先來看一個現(xiàn)代讀書人的政治修辭藝術。
1962年2月26日經(jīng)毛澤東特批,休閑養(yǎng)病已有年余的胡喬木,興致勃勃地前往康樂園, 一會30年前已聞大名的陳寅恪。陪同他去的還有陶鑄。
胡喬木以學生見老師的心態(tài)拜見陳寅恪,這種心態(tài)使陳寅恪一開始就表現(xiàn)了“師道”的從容。老先生頻頻發(fā)問,“學生”盡量委婉解釋。
在陶鑄介紹了這幾年經(jīng)濟形勢時,老先生突然發(fā)問:“為什么出現(xiàn)那么多的失誤?為什么弄到經(jīng)濟如此困難?”
胡喬木笑著回答:“就好比在一客廳里將沙發(fā)、桌椅不斷地搬來搬去,目的是想尋找更好的位置,所以就免不了產(chǎn)生搬來搬去的失誤?!?/p>
老先生聽后說:“你這個比喻很聰明。”(段明貴編《名人的幽默·失誤的原因》)
上述故事中的胡喬木是一位知識分子,也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一位重要的政治人物。曾任中共領袖毛澤東的政治秘書、《人民日報》社長、新聞出版總署署長、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后官至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全國人大常委等要職,長期主管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工作,被譽為“中共中央的第一支筆”。故事中的陳寅恪,是一位著名的學者,曾任清華大學國學院導師,被學界稱為“教授中的教授”。從身份角色來看,胡喬木是職業(yè)政治人,陳寅恪是學者、自然人。但是,在上述故事中,二人討論的是政治話題,所以非政治人的陳寅恪在此語境中也被臨時賦予了政治人的角色。他們所討論的話題是有關1958年“大躍進”運動所引發(fā)的中國經(jīng)濟出現(xiàn)嚴重困難的窘境,事涉當時非常敏感的政治路線問題,明顯屬于政治話語。對此,作為政治人的胡喬木明顯是有清醒認識的。所以,面對陳寅恪“為什么出現(xiàn)那么多的失誤?為什么弄到經(jīng)濟如此困難?”這樣直接而尖銳的發(fā)問,他努力抑制了來訪前以學生見老師請教學問的虔誠之情,毅然決然地摒棄了學生回答老師應該恪守的“修辭立其誠”的基本原則,主動放棄“講清楚、說明白”的日常修辭模式,迅速開啟了其政治人最嫻熟的政治修辭模式,通過一個“在客廳中移動沙發(fā)、桌椅”的生動比喻,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巧妙地轉(zhuǎn)移了問題的焦點,避重就輕地回答了發(fā)問人陳寅恪的問題,不僅沒有引發(fā)“老師”的不快,反而讓“老師”覺得他的“這個比喻很聰明”??梢姡鷨棠镜恼涡揶o真的有水平。當然,陳寅恪的政治修辭水平也不差。他對胡喬木的回答所作的評價雖然只有一句話:“你這個比喻很聰明”,但卻意味深長。從政治修辭學的角度來分析,陳寅恪的這句話事實上既沒有肯定胡喬木的回答有道理,也沒有明說其回答沒有道理,而只是說他的比喻很聰明。這就包含了諸多的微言大義,既含蓄地展露了自己并不認同“大躍進”運動的鮮明態(tài)度,又表達了對胡喬木作為體制內(nèi)的政治人身不由己的現(xiàn)實處境的深切同情,還表現(xiàn)了一位長者對晚輩回答問題避重就輕、言不及義的“小聰明”予以寬容的雅量。
胡喬木固然是中共黨內(nèi)政治修辭的高手,但是還有比他更擅長政治修辭的高手,這就是堪稱語言大師的周恩來總理。下面我們看一例他的政治修辭范本。
尼克松一次問周恩來總理:“總理閣下,中國好,林彪為什么往蘇聯(lián)跑?”
周恩來回答:“這不奇怪。大自然好,蒼蠅還要往廁所跑嘛!”(段明貴編《名人的幽默·林彪與蒼蠅》)
上述故事中的主人公周恩來,是中共中央副主席兼國務院總理,是國際著名的政治家與外交家。故事中的另一個主人公尼克松(Richard Milhous Nixon,1913-1994),是美國第37任總統(tǒng),當然也是國際著名的政治家。從政治修辭學的角度看,周恩來與尼克松毫無疑問都是典型的政治人,他們之間所有涉及政治問題的話語都是政治修辭。
在上述故事中,尼克松的問與周恩來的答,都是典型的政治修辭范本。但要解讀這一政治修辭范本,需要了解相關的政治背景。眾所周知,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形成了以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與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陣營的對壘局面。最后,演變成了美蘇二國的全球爭霸格局。中國本屬蘇聯(lián)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中的重要一員,但由于中蘇兩黨的斗爭與交惡,導致中蘇關系出現(xiàn)了巨大的變化。美國出于遏制蘇聯(lián)的戰(zhàn)略需要,立即調(diào)整了國家戰(zhàn)略,向中國示好,試圖形成中美戰(zhàn)略聯(lián)盟,從而有效遏制蘇聯(lián)咄咄逼人的全球爭霸戰(zhàn)略。1972年2月,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突破重重困難,飛越太平洋,繞道巴基斯坦秘密訪華,成功打開了中美關系的大門。尼克松訪華,是中美關系史上的大事,也是改變世界政治格局的大事。而就在尼克松訪華之前不久,即1971年9月3日,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國政壇的第二號人物林彪駕機叛逃蘇聯(lián),結(jié)果機毀人亡,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林彪的叛逃事件,不僅極大地震動了中國政壇與中國社會,也震動了整個世界。尼克松1972年2月克服重重困難才實現(xiàn)的訪華外交努力,雖然意在結(jié)好中國而共同遏制蘇聯(lián)霸權(quán),但中美有關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斗爭卻并未停止。所以,成功實現(xiàn)訪華目標的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對于不久之前才發(fā)生的林彪叛逃事件自然要借題發(fā)揮,這就有了上述尼克松與周恩來一問一答的政治與外交博弈,由此讓世人見識了周恩來總理杰出的政治修辭藝術。
從政治修辭學的視角看,尼克松的提問:“總理閣下,中國好,林彪為什么往蘇聯(lián)跑?”是一個非常刁鉆的問題,不回答不行,回答也不行。因為尼克松是客人,而且是美國總統(tǒng),中國的總理作為東道主,如果不回答客人的問題,那是非常不禮貌的,不僅不符合外交禮儀,有失大國總理的風度,而且會產(chǎn)生政治上極大的負面影響,讓西方世界對中國內(nèi)部政治可能存在的問題產(chǎn)生無限的聯(lián)想,這對中國在世界政治版圖中確立自己的正面形象會造成巨大的沖擊,對中美關系的發(fā)展也會造成負面的影響。如果以“無可奉告”之類的外交辭令敷衍搪塞,那也是既失禮,又引人生發(fā)負面聯(lián)想的。如果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將中共內(nèi)部的政治斗爭內(nèi)幕揭開來讓尼克松看,讓尼克松對其中的是非曲直作出判斷,這當然更不好。由此可見,尼克松的提問是一種非常高超的政治修辭,絕不是兩國領導人閑話家常的日常修辭。因為這一提問有一個巨大的語義陷阱,帶有意識形態(tài)領域強烈的政治斗爭色彩,是在曲里拐彎地對中國的政治制度予以全盤否定。好在周恩來總理相比于尼克松更擅長政治修辭,對于尼克松預設的政治陷阱,他選擇了繞行,以避實擊虛的戰(zhàn)略,以“蒼蠅與廁所”的比喻,在談笑之間將尼克松丟出的重磅炸彈拆去了引信,舉重若輕地化解了外交場合的尷尬,避免了因政治斗爭可能引發(fā)的外交失利風險。
眾所周知,現(xiàn)實的政治情境是非常復雜的。因此,適應現(xiàn)實政治情境的需要,所有的政治修辭都必須遵循與貫徹“知人論事”“審時度勢”“因地制宜”這三個基本原則。所謂“知人論事”,就是要對受交際者的情況(包括其經(jīng)歷背景、思想理念、心理特點等等)有著深入的了解,從而有的放矢,選擇恰當?shù)男揶o策略進行有效表達。說得通俗點,就是要見什么人說什么話。所謂“審時度勢”,就是要根據(jù)交際時特定的時機與情勢,選擇恰當?shù)男揶o策略予以有效的應對。說得通俗點,就是要見時機說話。所謂“因地制宜”,就是要根據(jù)交際時的特定場合,選擇恰當?shù)男揶o策略進行有效的回應。說得通俗點,就是分場合說話。
上述故事中周恩來總理的“蒼蠅與廁所”的比喻,之所以產(chǎn)生奇特的效果,成為中美外交博弈成功的政治修辭范本,是因為周恩來總理作為政治修辭的主體完美地貫徹了政治修辭的三大基本原則,同時在運用比喻修辭手法時選擇了“借喻”的表現(xiàn)形式。尼克松的提問一出口,周總理就脫口而出,來了一個“蒼蠅與廁所”的比喻,這絕非是一時急智,而是早有準備,是基于他對尼克松作為美國總統(tǒng)的政治理念及其心理的深入了解,是貫徹“知人論事”原則的表現(xiàn);明知尼克松的提問是別有用心,是對中美兩國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根本分歧的政治挑戰(zhàn),但是基于對尼克松訪華的特殊時機與情勢的認知,同時關顧到接待尼克松的外交場合,他沒有正面接話,而是有意繞開陷阱,打了一個“蒼蠅與廁所”的比方,以幽默化解了嚴肅的政治討論可能導致的尷尬或不快,這是他貫徹“審時度勢”原則和“因地制宜”原則的表現(xiàn)。除了政治修辭的三原則貫徹得非常完美外,周總理“蒼蠅與廁所”的比喻所采用的“借喻”表現(xiàn)形式也非常完美。如果不采用“借喻”形式,而是采用“明喻”形式,說成“林彪就像蒼蠅,蘇聯(lián)就像廁所,林彪叛逃蘇聯(lián),就像蒼蠅喜歡逐臭一樣”,不僅會有失政治家的風度,也會讓尼克松覺得這樣的政治論斷缺乏說服力,從而加深其對中國政治制度的負面認知。相反,采用“借喻”形式,由于只需說出喻體“蒼蠅”與“蘇聯(lián)”,而不必說出本體“林彪”與“林彪叛逃蘇聯(lián)”,這就巧妙地避開了敏感的政治話題,不僅表意婉約含蓄,有耐人尋味的審美接受效果,而且顯得幽默風趣,更能彰顯出大國政治家舉重若輕的優(yōu)雅風度。
[1]吳禮權(quán).言語交際與人際溝通[M].第二版.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6.
[2]胡裕樹.現(xiàn)代漢語[M].重訂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
[3]吳禮權(quán).現(xiàn)代漢語修辭學[M].第四版.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
[4]吳禮權(quán).能說會道:說話的藝術[M].修訂版.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4.
Political Rhetoric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Metaphorical Texts
WU Li-quan
(Institut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A political being, who, as a natural being, also strives for expressiveness in the linguistic activities, selects proper rhetorical device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special tenor and context to construct a powerful rhetorical text. But unlike the “daily rhetoric” of the natural being, the “political rhetoric” by the political being should put more emphasis on the convergence between the expected target and the actual reception of the texts to tap the maximum effectiveness of the political rhetoric. Whether the result it aims to achieve is good or not is closely related to not only the destiny of the text producer, but also the national economy and the people’s livelihood, the rise and fall of a regime, and the image of a state, etc. There are a lot of rhetorical devices available in the political rhetoric, among which metaphor is the favorite of the politicians since ancient times. Political rhetorical texts constructed by means of metaphor are characterized by life-likeness, vividness and forcefulness, together with a charm of implicitness and humor. Thus it tends to be employed to fulfill the role of “accomplishing a great task with little effort” in the political field, and effectively mitigate possible awkward situations in a political dialogue, which reflects the personal charm and moral characters of the text producer.
political rhetoric, daily rhetoric, metaphor, text construction, effectiveness of expression
2020-04-15
上海高校高峰高原學科建設基金資助項目“政治修辭學”。
吳禮權(quán)(1964- ),男,安徽安慶人,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日本京都外國語大學客員教授,中國臺灣東吳大學客座教授,湖北省政府特聘“楚天學者”講座教授,中國修辭學會會長,研究方向:修辭學、語言學理論及中國古典文學。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3.06
H05
A
1004-4310(2020)03-003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