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愛春,陳 丹
(廣東技術(shù)師范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廣州 510665)
曹文軒在談到“文學應(yīng)給孩子什么”時指出,“道義感、情調(diào)和悲憫情懷,是孩子打好精神底子的關(guān)鍵元素”和培養(yǎng)良好人性的基礎(chǔ);只有具有了道義感、情調(diào)(審美意義)和悲憫情懷的文學作品才能“凈化孩子的心靈,培養(yǎng)出健康的精神世界”[1]。作為一部獲得“青銅葵花兒童小說獎”最高獎項“青銅獎”的小說,洪永爭的《搖啊搖,疍家船》可以說是一部記錄疍家民族風情最有代表性的,具有道義感、審美意義和悲憫情懷的長篇兒童文學力作。與當下以都市兒童和校園生活為主要敘述內(nèi)容的兒童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不同,洪永爭把筆觸投向他熟悉和熱愛的鄉(xiāng)村世界,以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漠陽江為背景,以詩性的筆墨和悲憫的情懷講述一個被疍家人收養(yǎng)的十歲男孩楊水活一家充滿人間真情的悲歡故事,譜寫一曲廣東疍家漁民的深情贊歌和人性人情之歌。
文學作為反映客觀現(xiàn)實、表現(xiàn)作家心靈世界的藝術(shù),任何文學的產(chǎn)生都離不開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也就是說文學都具有一個基本屬性,即文學的地理性。而文學的地理性又是與作家的成長環(huán)境、作家的自然觀察和成長閱歷息息相關(guān)的,某種程度上,作家獨特的成長環(huán)境和自然視域決定其作品的地理屬性和地理風貌。作為一個有著濃厚故鄉(xiāng)情結(jié)的作家,洪永爭的小說撲面而來的是那種對家鄉(xiāng)的濃濃愛意和對疍家民族風俗的深情眷戀??梢哉f,粵西陽江的地理風貌、生活習俗和疍家風情構(gòu)成了洪永爭小說敘述的基本底色和主要內(nèi)容。正如洪永爭在訪談中所說:“陽江是文化底蘊比較深厚的地方,特別是傳統(tǒng)文化。我的小說,我所寫的東西都跟陽江傳統(tǒng)文化有比較大的關(guān)系”,并表示“想寫更多的文字,來記述故鄉(xiāng)的事、故鄉(xiāng)的人和故鄉(xiāng)的聲音?!盵2]
《搖啊搖,疍家船》是一部有著鮮明的地域色彩的鄉(xiāng)土寫實兒童小說,是作家對漠陽江一帶風土和人事的真情記錄,展現(xiàn)了獨特的南國風情和地理風貌。小說把故事放置在陽江麻汕至陽春一帶特定的地理空間來展開,以“陽江八景之一”的雙捷攔河大壩為中心,向北至陽春、向南至麻汕,以詩性的筆墨濃墨重彩地展現(xiàn)了漠陽江流域一帶秀美壯闊的自然風貌。在小說中,氣象壯觀的攔河大壩、煙波茫茫的漠陽江面、炊煙裊裊的疍家船、青翠欲滴的麻竹林、密密匝匝的吊腳樓、成排高大的苦楝樹,以及街渡、由加利樹、野鴨、菅草、大葉草、茄古……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煙波浩渺、山色空濛的漠陽江安居圖。而在這幅詩情畫意的山水安居圖中,最引人注目無疑是那些飄蕩在漠陽江上的疍家漁船與漁民。
所謂疍家人,是指生活在沿海沿江地區(qū)以打魚為生的水上居民。與以安居樂業(yè)、追求安穩(wěn)為主要特征的陸地居民不同,疍家人有著獨特的生活方式和風俗習慣。他們長年累月漂泊于海上、江上,依水而居,靠水而生,以船為家,自由自在,民風淳樸,一致被稱為“中國的吉普賽人”。作為一個有著獨特生活方式的族群,在歷史上疍家人長期以來受到陸地居民的排擠和欺凌,居無定所,生活艱辛,成為邊緣地帶的“他者”。新中國成立后,疍家人社會地位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開始大規(guī)模上岸定居,與陸地居民和睦相處,但依然有相當部分疍家人保持著水上生活的方式。而生活在陽江、番禺、順德、南海以及珠江和漠陽江流域的廣東疍家也自然成為粵西文化中一個獨特的存在,成為人們爭相關(guān)注的獨特族群。
洪永爭雖然不是疍家人,但從小生活在漠陽江邊和攔河壩上,情系疍家,對疍家人的生存狀況和生活習俗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梢哉f,長期以來疍家人與陸地居民的不和諧關(guān)系,疍家人困苦窘?jīng)r和“他者”身份,成為洪永爭心中難以言說的隱痛;而疍家人勤儉持家、善良質(zhì)樸和堅忍卓絕的品性又無不讓他動容嘆服。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飛速發(fā)展,傳統(tǒng)疍家漁民的質(zhì)樸民風和生活習性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面對現(xiàn)代生活中傳統(tǒng)疍家文化日益遠去和即將消失的現(xiàn)狀,一種難以釋懷、揮之不去的情愫就時??M繞在洪永爭心頭。因此,他開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時,疍家人的種種情狀自覺不自覺就流于筆端,“以文字記錄這一民族風俗畫卷,讓現(xiàn)在的人,尤其是孩子們了解并喜歡南國風情”[3]就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覺追求??梢哉f,洪永爭是陽江疍家漁民最自覺而深情的記錄者和歌詠者,而《搖啊搖,疍家船》則是記錄疍家民族風情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洪永爭試圖撫平疍家人與陸地居民不和諧關(guān)系的文學實踐和寫給日益遠去的疍家漁民文化的深情挽歌。
《搖啊搖,疍家船》是以20世紀80年代的疍家人生活為題材的小說。作為一部“童年回憶性書寫”的作品,一定程度上再現(xiàn)了20世紀80年代漠陽江上“機聲隆隆、歌聲悠悠、炊煙裊裊”的疍家漁民“水上之城”的繁榮景觀和風土人情。小說以疍家佬楊永壽一家的悲歡故事為中心,從疍家人的日常生活、疍家漁民婚嫁習俗等多方面來展開對疍家風情的描寫。小說以白描的手法細致地描摹了疍家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生活起居很簡陋,低矮的疍家船是他們的家;他們睡在蛋篷里,船尾做飯,船頭打魚;他們恪守漁民的本分,任勞任怨,與人為善,打魚和賣魚是他們?nèi)粘I畹闹饕獌?nèi)容;他們穿木屐和竹屐,抽大碌竹,喝粥水,吃豬腸碌,一切都那么自然、妥帖、隨意。而充滿生活情趣的咸水歌是他們最獨特的自娛自樂方式。小說多次寫到水生伯唱咸水歌的情節(jié),并成為串聯(lián)和推動故事發(fā)展的重要內(nèi)容。小說中著墨最多的是對婚嫁習俗的描寫。在阿姐水仙出嫁情節(jié)中,作家不吝筆墨,事無巨細地一一鋪排開來,梳洗、拜神、拜父母、打紅傘、拿紅包、撒白米,尤其是過禮哭嫁的嘆歌環(huán)節(jié),更是讓人悱惻纏綿、催人淚下,既寫出了水仙對父母養(yǎng)育的答謝與感恩,又表現(xiàn)親情難舍的依依深情。作者對這一傷離惜別的婚嫁嘆歌習俗的濃墨重彩描寫,既體現(xiàn)了疍家人注重孝道感恩、重視姐弟親情的美好品德,又彰顯了感父母恩、重姐弟情的疍家傳統(tǒng)文化魅力,無形中起到了很好的道德教化作用。
《搖啊搖,疍家船》對疍家人的關(guān)注,并沒有停留在對疍家民俗風情的詩意描摹上。作為一個對疍家人有著獨特情感的作家,洪永爭更關(guān)注的是疍家人的生存境遇和人性力量。曹文軒認為,“兒童文學是給孩子帶來快感的文學,這里的快感包括喜劇快感,也包括悲劇快感——后者在有些時候甚至比前者還要重要。”因此,他強調(diào)兒童文學既要書寫快樂,給兒童帶來歡樂和喜悅;更要書寫苦難,讓兒童感受和認知苦難。因為“苦難幾乎是永恒的”,“有些苦難,其實是我們成長過程中的一些無法回避的元素。我們要成長,就不能不與這些苦難結(jié)伴而行,就像美麗的寶石必經(jīng)熔巖的冶煉與物質(zhì)的爆炸一樣?!盵4]洪永爭對此有著深刻的體認,讀《搖啊搖,疍家船》明顯可感受到曹文軒的《草房子》和《青銅葵花》等小說對作者帶來的深刻影響,充滿著陰郁憂傷的格調(diào)和濃濃的悲憫情懷。
小說以寫實的手法把故事聚焦在疍家佬楊永壽這一貧困的疍民家庭上,由苦難和親情兩條線索展開,通過對家庭苦難和親情難舍的敘述展現(xiàn)了疍家人與陸地居民的復雜關(guān)系和主人公楊水活的精神成長歷程。楊永壽是疍民的代表,他勤勞善良、任勞任怨,有著明顯的自卑感,甚至有點自私和倔強;因妻子長年病癱,家庭極為貧困,為了給妻子治病只好把女兒早早嫁人,致使他沉默寡言;而長期的生活壓力、生活過于節(jié)儉和超負荷勞動,又使他身患疾病,陷入生活的絕境??梢哉f,楊永壽一家的生存處境是普通疍民家庭生活的縮影。陸地居民稱呼楊永壽為“疍家佬”,這一帶有某種“歧視”意味的稱呼,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疍家人的身份地位;楊永壽對大只佬以及楊水活親生父母的不信任,從中可看出長期以來疍家人與陸地居民之間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最后通過楊水活的努力使誤會得以消解,既體現(xiàn)了現(xiàn)在疍家人與陸地居民相互接受、彼此包容的融洽關(guān)系,也是作者洪永爭對疍家人與陸地居民族群關(guān)系的美好期許。
主人公楊水活就生活在這樣貧窮困頓的疍民家庭,作者對楊水活身份和生存處境的安排別有深意。首先,楊水活是一個棄嬰,剛出生不久就因家里男孩太多等原因被父母拋棄,成為了小伙伴們口中“野孩子”,從小就感受到被人欺凌的屈辱感。其次,收養(yǎng)他的是生活極為困苦的疍家人,養(yǎng)母長年癱瘓在床,養(yǎng)父木訥粗暴,雖然內(nèi)心對他萬分疼愛但又極為嚴厲,動不動就讓他“吃藤條炆豬肉”;與他相依為命的阿姐,為了給母親治病而早早出嫁,致使他小小年紀就開始操持家務(wù)、照顧養(yǎng)母,倍感孤獨與無奈,并且十歲了還沒進學堂讀書。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偶然得知自己不是養(yǎng)父母所生,證實別人口中“野孩子”屬實;與此同時,又得知親生母親正處在病危之中,急切想與他見一面,養(yǎng)父為防備他被親生父母接走而強行搬遷到一個偏僻之地躲避起來;之后,養(yǎng)父重病,生母又去世,一樁樁苦難之事接踵而來,讓十歲的楊水活陷入深深的痛苦矛盾之中,幼小的心靈承受著一個又一個磨難與打擊。童年本該是無憂無慮、天真浪漫的,可楊水活的童年處處充滿了痛苦與孤獨,因此,他時常一個人或跑到竹林里,或坐在堤圍、苦楝子樹上,去排遣孤獨、寂寞和思親之苦。可以說,苦難成為了楊水活童年生命中最重要的構(gòu)成部分。
小說可貴之處在于,沒有停留在對苦難、苦情的盡情渲染,也不是為苦難而寫苦難,而是把筆觸伸向日常生活之中的細微之處,通過最真實、最樸素的生活細節(jié),敘寫了楊水活在苦難生活中的心理成長。“兒童文學對于苦難的書寫,其終點不是敘說苦情,而正是要借助于某些與童年有關(guān)的力量來穿透苦難,抵達童年和生命的某種審美本質(zhì)。”[5]在小說中,楊水活并沒有因苦難的到來而氣餒、抱怨,而是在苦難中慢慢學會成長。阿姐水仙的出嫁,讓水活學會生火燒飯、照顧養(yǎng)母;得知自己是被父母遺棄的“野孩子”,讓他懂得了養(yǎng)父對自己深深的疼愛;看到母牛凄慘哀號與小牛犢難舍的情景,使他懂得母親對子女的無私關(guān)愛與牽掛;養(yǎng)父的生病與堅強,生母病重與疼愛,使他懂得如何孝敬和善待養(yǎng)父母與親生父母……。某種程度上,苦難成了楊水活健康成長的催長劑,成了生命旅途中磨練他生命意志的魔法棒和照亮他精神力量的明燈。這種具有生命的溫度與質(zhì)感的苦難書寫,使小說獲得了獨特的審美意義。與此同時,楊水活的雙重身份也就具有了一種特殊的意義,他不僅成為溝通、連接和化解疍家人與陸地居民復雜關(guān)系的情感紐帶,在他身上也彰顯出了愛的力量和生活的苦難對生命成長的價值與意義,抵達了生命的審美本質(zhì)。
“文學的意義在于為人類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礎(chǔ)?!盵6]在《搖啊搖,疍家船》中,與苦難相伴隨的是帶有溫度的人間真情,處處映照出人性最真摯、最素樸的光華。正如“青銅葵花兒童小說獎”頒獎詞所說:“作品用質(zhì)樸的白描手法描寫疍家人沒有色彩的生活,他們卑微、貧窮、歷經(jīng)磨難,但又善良、勤勞,充滿人性光輝。作品力透紙背,深接地氣,讀來讓人落淚,在看似‘其貌不揚’的外表下蘊含著樸實厚重的力量?!盵7]如果說,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建構(gòu)的是淳樸善良湘西人的人性神廟,那么,洪永爭在他的陽江疍民世界里試圖譜寫的是疍家人的人性之歌。
人性美和人情美是小說的基本主題。這些生活在水上的疍民,有著水一般清澈透明的品性,水一般柔軟的人情。他們勤勞善良、質(zhì)樸仁厚、互助互愛。阿姐水仙如母親般疼愛著阿弟水活,為了家庭默默無私地奉獻著一切,就如她的名字一樣,有著水仙般天然麗質(zhì),給人清秀幽靜、超凡脫俗之感;二叔楊永年敬愛兄嫂、關(guān)愛晚輩,勤儉持家、勇于擔當,身體力行營造和維系著和諧美好的骨肉親情;水生伯與人為善、樂善好施,對疍家佬一家有著兄弟般的情意,對水活有著父親般的疼愛;大只佬作為地方干部,體恤民情、關(guān)心民眾疾苦,為百姓排憂解難,有著成人之美、樂于助人的美好品質(zhì);李老師溫和可親、關(guān)愛學生,對水活的好學精神由衷贊嘆,并給予無私的關(guān)愛與幫助;即使做事潑辣、心直口快的二嬸,也無不體現(xiàn)出疍家女人勤勉、質(zhì)樸、善良的品質(zhì)??梢?,在《搖啊搖,疍家船》的成人世界里,處處涌現(xiàn)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大愛與溫情,少有現(xiàn)實的功利和人心的陰暗,更多的是富有道義感的美德和人間真情。
人性美表現(xiàn)得最豐滿的還是兒童形象的塑造和兒童性的開掘上。童心和童真是人的自然本心,是人性最本真最純粹的狀態(tài)。李贄就認為:“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盵8]與那些成人式的勸善和說教的兒童文學不同,《搖啊搖,疍家船》的兒童世界里,作者有意剔除了成人的教化成分,而讓童真和童心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自然呈現(xiàn)出來,無論是水活、水穩(wěn)、水娣還小學生陳勇,都有著本然的純真、善良和童真,閃現(xiàn)出人性的某種本真內(nèi)涵?!巴甑募冋胬镉猩脑举|(zhì)地,這正是生命的深度”[9]。作為一個“早熟”孩子,楊水活雖然有著超越實際年齡“懂事”的一面,但他依然是個童心滿滿的孩子,他對阿姐嫁人的無端賭氣、在公社禮堂與小伙伴們的嬉戲打鬧、對玻璃球和新衣服的由衷喜愛、得到兩張“大團結(jié)”時的欣喜和謹慎、帶著弟弟爬樹捉蟬、對“吸油雞”的癡迷、與水穩(wěn)躲著堂妹水娣偷偷買雪條等等,都體現(xiàn)了一個十歲孩子好玩、好動、好奇的兒童本性和生命本質(zhì)。而刻畫得最為成功和最真實的要數(shù)水娣這一形象,小說中雖然著墨不多,但把一個三四歲小姑娘愛撒嬌、愛吃糖、愛哭、好奇、“愛告密”等天真無邪的童心稚氣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活靈活現(xiàn),寫出了生命的本然質(zhì)感。小說對童年的童趣和童心的精致細微地鋪陳與描摹,既展現(xiàn)了童年生活的純真意趣和繽紛色彩,又表達了對本真人性的贊賞與追尋,彰顯出強烈的審美意義和藝術(shù)感召力。
如果說《搖啊搖,疍家船》中的童年是苦難的童年、詩意的童年,那么,在藝術(shù)形式上給人印象最深的則是詩性語言和心理敘述。小說雖然講述的是一個普通疍民人家簡單質(zhì)樸的故事,但在語言的詩意化和心理的刻畫上顯示出作家較高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和剖析能力,使小說獲得一種立體和豐滿的審美效果。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這既是一部詩化小說,又是一部心理剖析小說。
小說語言的詩意性,首先表現(xiàn)在詩化的標題。就小說標題來看,無論是小說的名稱“搖啊搖,疍家船”還是各章節(jié)的標題都高度凝練,富有詩意,且意蘊豐厚,充滿想象性和吸引力。尤其是各章標題的設(shè)置尤為講究。全篇共十四章,其中有七章的標題是以六個字的對仗詩句命名,如“苦瓜葉,苦瓜花”、“蟬鳴夏,人牽掛”、“手掌背,手掌心”等;其他七章的標題也大都富有詩意,如“苦楝樹上開紫花”、“手掌手背一樣親”、“水里漂浮心做家”等,并且兩類標題交替排列,相輔相成,相映成趣。同時,這些標題基本上都押韻,通俗流暢,讀來朗朗上口,極富韻味。不僅如此,有些標題還具有象征意味,內(nèi)涵豐富深刻。如“苦瓜葉,苦瓜花”,乍一看以為是寫苦瓜葉和花的故事,實際上借用苦瓜的“苦”來象征楊水活一家生活的艱苦,借用葉和花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象征阿姐水仙與阿弟水活的姐弟親情和難舍之情;而“苦楝樹上開紫花”字面意思是介紹苦楝樹的自然生命現(xiàn)象,實際上苦楝樹開的是淡藍色花,而借“苦楝樹開紫色花”這一不合理的自然現(xiàn)象隱含著楊水活的身世,原來他是養(yǎng)父撿來的孩子,他還有親生父母;同樣,“手掌背,手掌心”則借手心、手背血肉相連的親密關(guān)系,來表現(xiàn)楊水活如何面對養(yǎng)父母和親生父母的矛盾心理等。可見,這些詩化標題的運用不僅使小說具有一種獨特的語言魅力,而且有效地增強了小說的詩意效果,拓展了小說的思想內(nèi)涵和表現(xiàn)空間。
其次是詩化的描寫。小說在語言上的另一特點就是比喻的運用和自然環(huán)境的詩意描寫。在小說中比喻的運用隨處可見,俯拾皆是,如“水生伯黝黑的臉舒展開來,像一片被抹平的霜葉”;“弧形的蛋篷像一張巨大的青瓦片籠罩在木船板上,遠遠看去,猶如一只搖曳在江面的巨大的木屐”;“日頭像一個圓圓的煎餅貼在西邊的天空,紅得那么純凈,就像嬰兒的嘴唇一樣”,等等。這些比喻句的喻體大都是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事物,不僅生動形象、貼切逼真,而且極富親和感和想象力。自然環(huán)境的詩性描寫恰如一幅幅自然山水畫,更是把讀者帶入詩意空靈的畫境之中。如“四月的風從江面吹來,搖動著岸上那排苦楝樹,淡藍色的苦楝花簌簌地落下來,落在蛋篷上,落在貼著‘?!值拇^上,落在碧綠的江面上,落在綠草如茵的岸邊,落在雪白的蘆葦叢中,輕似雪,密如雨,只需輕輕一呼吸,那種花的甜絲絲的味兒便沁入肺腑?!痹谶@里岸上的樹、江中的船、淡藍色的花、碧綠的江面、雪白的蘆葦,共同構(gòu)成了一幅色彩艷麗、生機勃勃、花香四溢的漠陽江邊風景圖。這種詩意氛圍的營造,有力地提升了小說的表現(xiàn)力和美學意蘊,在擴展讀者想象空間的同時,獲得一種獨到的審美享受和審美愉悅。
作為一篇講述主人公精神成長的小說,心理敘述是《搖啊搖,疍家船》中推進故事情節(jié)和塑造人物運用的最多最成功的手法。小說采取的是全知全能敘事視角。這一敘事視角的運用在讓敘事者自如“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統(tǒng)觀全局的同時,更有利于深入人物內(nèi)心,觸摸人物幽微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小說中,心理敘述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直接敘述人物的心理活動,二是借助夢境和幻想來敘述人物的心理,三是通過自然景物描寫來襯托人物心理。
首先,直接敘述人物的心理活動和發(fā)展變化過程。小說重點講述了主人公楊水活和養(yǎng)父疍家佬楊永壽父子倆的心理變化過程,以楊水活為主線、楊永壽為副線,一主一副兩條線索交叉推進來結(jié)構(gòu)全篇。楊水活的心理變化主要表現(xiàn)在對阿姐嫁人的態(tài)度、對親生父母的態(tài)度和對讀書的認知三個方面。對阿姐的嫁人經(jīng)歷了“生氣反對阿姐的嫁人”,到“在水生伯勸說下理解阿姐的難處”,到“接受阿姐的出嫁并主動承擔起了照顧阿媽”的變化過程;對親生父母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不能接受被親生父母拋棄的事實”,到“得知親生母親重病想見他一面的左右為難”,到“受到母牛對牛犢之愛的感染而偷偷跑去見生母”,到“面見生母時的忐忑猶豫而沒有叫媽媽”,再到“因后悔沒叫媽媽而主動去叫媽媽可為時已晚”的心理變化;對讀書的認知也經(jīng)歷“因反對阿姐出嫁而不想念書”,到“受到親兄弟的圖畫書的吸引而想讀書”,再到“想方設(shè)法主動去讀書”的變化過程。這種多層面展現(xiàn)人物心理的變化,既展現(xiàn)了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又立體地反映出楊水活一步步成長的歷程,推進了小說主題的表達,讓人真實可信。而養(yǎng)父楊永壽的心理變化主要表現(xiàn)在對水活親生父母的態(tài)度上,經(jīng)歷了最初因怕水活被親生父母接走,拒絕水活父母對他的關(guān)愛,并反對水活去見親生母親,到后來因自己重病住院在二弟永年的勸說下,接受了水活父母的幫助,最后主動去看望水活父母的心路歷程。而楊永壽這一心路變化歷程,又體現(xiàn)了疍家人對陸地居民態(tài)度和關(guān)系的變化,間接深化了小說的主題。
其次,借助夢境和幻覺來敘述人物的心理。在直接敘述心理變化的同時,為了表達人物心理活動的需要,又多次借助夢境和幻覺的手段。如阿姐出嫁后,水活非常想念阿姐,每天爬到苦楝樹上眺望,盼望阿姐回家,這種急切盼望的心情就通過幻覺表達出來:“一天早上,水活看著看著,遠處的機船上突然出現(xiàn)阿姐的身影,她在朝著自己的阿弟笑,還不斷地揮手,水活大叫:‘阿姐——阿姐——’一邊叫,一邊往阿姐的方向奔去”,結(jié)果從樹上摔了下來。又如水活得知自己是撿來的,不想認親生父母,害怕自己被親生父親接走時,小說借夢境寫到:“水活嚇一跳,抬頭一看,不是疍家阿爸,是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大吃一驚,想從中年人的懷里掙脫。中年人說:‘兒子,你怎么不叫爸爸?叫爸爸!’水活說:‘你不是我阿爸,你放開我!’水活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掙脫。那個中年人抱著他離開了新娘灣……”。這種幻覺和夢境的運用,似真似假,亦假亦真,把人物的心理活動表現(xiàn)得更為形象、生動、逼真。
再次,通過自然景物描寫來襯托人物心理。借景抒情、托物喻情,是中國文學常用的抒情手法。作為在中國文學熏陶哺育下成長起來的作家,洪永爭深諳其中的藝術(shù)效果,常常運用到創(chuàng)作中,在《搖啊搖,疍家船》中就隨處可見。如水活知道出嫁的阿姐要回家時,小說借助環(huán)境的描寫表達水活的激動喜悅之情:“日頭仿佛待嫁的新娘,抵不住熱鬧的誘惑,從閨房的窗欞里探出頭,露出了半張俏麗的臉,羞澀中又帶著幾分期待。那一片無瑕的紅,看著那么舒服,一點都不刺眼?!庇秩缈吹酱蟾绡D家佬被養(yǎng)子的孝心感動得老淚縱橫,張開雙臂擁抱兒子的情景,楊永年心里非常感動,不禁流出欣喜的熱淚時,小說這樣寫到:“這時,太陽沖破了云層,明亮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讓有點昏暗的病房明亮起來。窗外的那棵苦楝樹比任何時候都要青綠,仿佛潑灑在它身上的不是陽光,而是一桶鮮綠的油漆……”。這種借景抒情手法的運用,既形象地表達了人物心理活動,又獲得一種詩意的效果,提升了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
總的來說,《搖啊搖,疍家船》是一部力透紙背、感人至深的充滿人間大愛和人性光輝的小說。雖然小說還存在一些不足之處,如在人物關(guān)系的處理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著人為雕琢的痕跡,對疍民文化的表達還浮于表面,沒有深入到疍民文化精神的深處,在一定程度削弱小說的厚度與深度;但不可否認,這是一部在思想主題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都達到相當高水準的兒童文學力作,是近年來中國鄉(xiāng)土兒童文學的重大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