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東新, 姚立帥
(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 文學院,內(nèi)蒙古 通遼 028043)
在中國文學史上,元好問(1190—1257),是備受關注的大家,是金元文壇的一代巨公,在各方面都有不凡的建樹。在詞文學上,其有詞集《遺山樂府》傳世,收詞378首,不僅在數(shù)量上是金源詞壇第一人,而且其藝術水平也可代表金詞最高成就,即如清人陳廷焯《詞壇叢話》所說:“元遺山詞,為金人之冠。疏中有密,極風騷之趣,窮高邁之致,自不在玉田下?!?1)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全編:詞壇叢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3:8.劉熙載也評判道:“金元遺山詩兼杜、韓、蘇、黃之勝,儼有集大成者之意。以詞而論,疏快之中,自饒深婉,亦可謂集兩宋之大成者矣。”(2)劉熙載.藝概:卷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3.足見元好問在金詞乃至整個詞史上的重要地位。所以學界對遺山詞多有關注和研究,盡管趕不上元氏文學理論、詩歌等方面的研究規(guī)模,但也取得了較大的成績。對于金元明清時代包括遺山詞在內(nèi)的元好問研究情況的梳理,最為翔實的成果要數(shù)中國社會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張靜的《元好問詩歌接受史》。該書對元好問在近700年間被接受、傳播的歷史過程做了系統(tǒng)的梳理,總結了元氏被文學史、文化史、詞學史接受的情形,并探究了其深層的政治文化等原因,材料豐富,所論翔實,可參看。
迨20世紀前半期,由于受戰(zhàn)亂等時局因素的影響,包括遺山詞在內(nèi)的元好問研究是比較蕭條的。值得關注的成果,主要有況周頤《蕙風詞話》與吳梅《詞學通論》。作為晚清最重要的詞家之一,況周頤(1859—1926)于1924年出版了《蕙風詞話》《惜陰堂叢書》本,是書凡五卷,計325則。卷一論詞之作法,卷二以下則以品評、紀事為主,其中卷二以宋詞人居多,卷三以金、元詞人為主,在討論遺山詞時,況氏結合元好問生平遭際與個性,認為:“遺山以絲竹中年,遭遇國變。崔立采望,勒授要職,非其意指。卒以抗節(jié)不仕,憔悴南冠二十余稔。神州陸沉之痛,銅駝荊棘之傷,往往寄托于詞。《鷓鴣天》三十七闋,泰半晚年手筆。其賦隆德故宮及宮體八首、薄命妾辭諸作,蕃艷其外,醇之其內(nèi),極往復低回,掩抑零亂之致。而其苦衷之萬不得已,大都流露于不自知。此等詞宋名家如辛稼軒固嘗有之,而猶不能若是其多也。”(3)況周頤.蕙風詞話輯注:卷3[M].屈興國,輯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131.進而指出,遺山詞的特點“亦渾雅,亦博大,有骨干,有氣象?!睂z山詞做了較為系統(tǒng)的評判。1933年,吳梅(1884—1939)的《詞學通論》《國學小叢書》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是書第8章集中討論金詞,共評述了16位金代詞家,最后一位是元好問,其以元氏名作《邁坡塘·雁邱》為例推許遺山詞的成績:“余謂遺山竟是東坡后身,其高處酷似之,非稼軒所可及也。”并肯定金末覆亡之際元好問為保存金代文獻上所體現(xiàn)出的文化擔當,以為遺山詞“多故國之思”,是詞家心志的表現(xiàn),并舉例說:遺山《木蘭花》“冰井猶殘石甃,露盤已失金莖”;《石州慢》“生平王璨,而今憔悴登樓,江山信美非無土”;《鷓鴣天》“三山宮闕空銀海,萬里風埃暗綺羅”,又云:“舊時逆旅黃粱飯,今日田家白板扉。”又云“墓頭不要征西字,元是中原一布衣”等,故曰:“可見其襟抱也?!?4)吳梅.詞學通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95.總的來說,20世紀前半期遺山詞研究是冷清的,缺乏現(xiàn)代的學術視野,還未在理論層面展開研究。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但由于受極左政治的影響,一直到1978年之前,30年間遺山詞研究并未產(chǎn)生什么值得言說的成果,乏善可陳。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國家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思想禁錮漸次解除,學術的春天終于到來。在1978至2018年的40年間,遺山詞研究呈現(xiàn)出繁榮的局面,獲得了重要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較為豐碩的成果。具體以21世紀前后為界,分成前后兩期予以觀照。
最早探究遺山詞的,是有“當代李清照”之稱的著名詞家沈祖棻,其有《讀遺山樂府》(5)沈祖棻.詞學研究論文集:讀遺山樂府[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是文揭開了新時期遺山詞研究的序幕。此期研究代表性的成果主要有趙興勤王廣超《元好問詞藝術初探》(6)趙興勤,王廣超.元好問詞藝術初探[J].徐州師院學報,1983(1):71-76.、金啟華《金詞論綱》、趙慧文《元遺山詞概論》、趙興勤《論元好問詞創(chuàng)作的三個階段》、張晶《論遺山詞》、陳長義《遺山詞辨微》、陳剛《遺山詞簡論》,以及王兆鵬、劉尊明《風云豪氣,慷慨高歌——簡說金詞》等。上述成果往往側重于遺山詞的整體考察,比如關于遺山詞的題材,金啟華提出:“他的詞,題材極為廣闊,有登臨抒懷、贈別感時、詠物寄興、懷古傷今之作,長調(diào)小令無不精工?!?7)金啟華.詞學:第4輯[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32.趙慧文則將元氏詞按題材分為詠懷詞、言情詞、詠物詞、山水詞、農(nóng)村詞,以及寄贈詞等類別,并以此類別歸納了遺山詞的風格特征,認為其詠懷詞多與馳騁疆場、雪恥殺敵、國運危殆相關;其言情詞表達了詞家忠貞不渝的愛情觀,真摯深沉,有時他還以愛情來隱喻家國身世之感懷;其詠物詞曲筆抒懷,托物言志;山水詞多狀寫北國雄偉壯麗的風物,從中可窺見詞人崇高的主體精神;農(nóng)村詞既寫恬靜優(yōu)美的農(nóng)村風光,也表現(xiàn)農(nóng)家之苦,反映了階級壓迫下民生之艱;此外,寄贈詞則寄贈激勵友人、抒寫內(nèi)心抱負。最后作者指出:“元詞反映了金末廣闊的社會生活,內(nèi)容之豐富、深刻,詞境之擴大,不愧為金詞之冠?!?8)趙慧文.元遺山詞概論[J].晉陽學刊,1990(5):69-76.關于遺山詞題材內(nèi)容的研究還有趙永源的《沉摯蒼涼的時代悲歌——試論元好問金亡前后的詞》(9)趙永源.沉摯蒼涼的時代悲歌——試論元好問金亡前后的詞[J].鎮(zhèn)江師專學報,1991(2):29-33.等。
關于遺山詞的創(chuàng)作分期,趙興勤文認為,遺山詞創(chuàng)作可分為三個階段:一是泰和五年(1205)至元光二年(1223),這時期的詞人,正值青春煥發(fā)之際,對國家振興充滿樂觀信心,堅信收復失地指日可待,作品以勁詞壯語,吐豪情壯志抒磊落情懷,有雄健渾樸之氣,風格豪健、疏快。詞人有時也言愁。此時之“愁”,大致有兩方面的內(nèi)容,即功名無成的感慨與盼望恢復的憂嘆。正大元年(1224)至正大八年(1231)“赴召史館”之后為遺山詞的第二階段,隨著生活閱歷的日趨豐富,其目光由山川風物,則逐漸轉向較為廣闊的社會生活。在詞作題材的開掘上,也日見深廣。多寫廣闊的社會生活,以曠達之言來掩飾其悲慨之懷。詞中狂歡與深痛、曠達與幽憤、豪邁與辛酸相互交織,顯出詞人對國家、對人生充沛而豐富的情感。三是天興元年(1232)至蒙古憲宗七年(1257),“癸巳之變”以后,國家傾覆,詞人由金朝官吏淪落為蒙古統(tǒng)治者的階下囚。作為一個生活在蒙古貴族鐵騎之下的金朝舊臣,元好問不便直接吐露懷念故國之情,因而,往往借游賞山川、憑吊古跡來隱約傳示。這便構成了他后期詞作意旨深隱、蘊藉含蓄的藝術特征。其后期詞作,格調(diào)更為悲涼、凄婉,含意也更加厚重幽邃。他的感時傷世之情,黍離麥秀之悲,坎坷遭際之嘆,往往交并而出,以長歌代哭。黍離麥秀之感、坎坷遭際之嘆,成為遺山此期創(chuàng)作的主題(10)趙興勤.論元好問詞創(chuàng)作的三個階段[J].徐州師院學報,1991(3):54-58.。所論無疑是全面而深入的。
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張晶教授的《論遺山詞》,站在詞學史的高度,對遺山詞進行了深入討論。論文首先認可元遺山為“金代詞人之冠”的觀點,并臚列了理由:“元好問是金代詞壇上最為高產(chǎn)的詞人。從數(shù)量上看,遺山詞便足以蔚為‘大國’。遺山詞的題材非常廣闊,有登臨抒懷、贈別感時、詠物寄興、懷古傷今之作,長調(diào)、小令都佳作迭出,詞的風格多樣豐富,或雄渾豪壯,或沉郁頓挫,或深婉纏綿?!惫省斑z山詞代表了金詞的最高成就,是金代詞壇第一作手,同時,遺山詞也為詞的發(fā)展注入了新的生機?!逼浯危撐哪槌觥啊鄿喲?、亦博大’的遺山壯詞”(11)張晶.論遺山詞[J].文學遺產(chǎn),1996(3):73.,強調(diào)這是遺山詞的主體類型,予以深入觀照。指出“遺山壯詞”“并非僅指詞的豪放雄壯風格,而是指詞人更多地繼承了兩宋以來以蘇、辛為代表的豪放詞傳統(tǒng)的歷史感與以崇高為主要審美因素的美學風貌?!庇绕涫亲饔谕砥诘倪z山詞,“將深沉浩茫的故國情思、黍離之悲,沉積于審美時空的品悟之中,……不再悲憤填膺,不再仰天長嘆,而是將對歷史興亡的冷峻透視,沉積在時間的滄桑遷逝、空間的廣遠無涯上,這便是遺山壯詞”。再次,論文還看到了遺山詞風格的多樣性,所謂“柔婉之至而又沉雄之至”,“遺山詞中有些篇什從題材到手法都近于婉約家數(shù),抒寫詞人細膩感受,寫得柔婉幽峭”。如《邁陂塘·雙蓮》和同調(diào)的《雁丘詞》,即為明證。最后張文還討論了“遺山詞在詞史上的地位”,提出:“遺山詞雖然承緒蘇、辛豪放詞的藝術傳統(tǒng),卻自有其藝術個性,未可與蘇、辛混一而論。遺山詞一方面以豪健英杰之氣充溢詞中;另一方面,則十分講究詞的藝術表現(xiàn)。與辛詞相較,遺山詞更近于‘雅詞’一路?!笨偟膩砜矗八谝院罋鉃樵~的同時,又以婉約筆法、渾雅風格使豪放詞在經(jīng)歷了稼軒詞之后再度與雅詞合流。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風貌。這在詞的發(fā)展史上有重要的意義?!?12)張晶.論遺山詞[J].文學遺產(chǎn),1996(3):74-77.(張教授相類的論述還有《漫說遺山詞》(13)張晶.漫說遺山詞[J].古典文學知識,1999(1):5-11.)與張文觀點相近的,還有王兆鵬、劉尊明《風云豪氣,慷慨高歌——簡說金詞》,其采用與兩宋詞相對比的方法來觀照遺山詞,認為遺山的山水詞“展現(xiàn)了北方雄奇峻美的山川,是元好問在詞中自然山水空間方面的拓展”,它有別于兩宋詞多描寫南方山水,而很少涉及北方的高山大川;元氏愛情詞也“不同于兩宋愛情詞的柔腸軟淚、苦戀悲思,而獨辟出另一種境界,即歌唱贊美那種感天動地、生死不渝、轟轟烈烈的忠貞愛情,他筆下那種不惜生命、海枯石爛情不改的愛情和柔情中帶骨氣的審美境界,是唐五代兩宋詞史上罕見的境界”。最后提出:“元好問是辛棄疾之后對詞境開拓最多的詞人。”(14)王兆鵬,劉尊明.風云豪氣,慷慨高歌——簡說金詞[J].古典文學知識,1997(5):74-79.差不多與上述二文同時,陳剛的《遺山詞簡論》也提出,在內(nèi)容上,“遺山詞題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真實地抒寫了詞人的人生之旅、動蕩的時代、人民的悲歡苦樂”。在藝術上,“剛柔相濟,豪婉兼?zhèn)?;疏密相間,離合有致;師法杜甫,兼得神韻,在13世紀的中國文壇別開生面。”(15)陳剛.遺山詞簡論[J].固原師專學報,1996(4):18-21.以上是整體研究的成果,是為第一方面。第二方面,學界還有遺山詞的分類研究,也有不小的成績。
首先是遺山詠物詞研究。元好問有詠物詞24首,他也是詞文學史上詠物詞的名家。臺灣輔仁大學教授包根弟作《元好問“詠物詞”初探》長文,分上、下兩篇,先后刊發(fā)于《山西大學師范學院學報》,這是全面討論遺山詠物詞的專門文章。上篇從題材、內(nèi)容、修辭等方面來討論,即以題材觀之,元好問詠物詞之題材,大多為植物中花木一類,其所詠之花有梅、牡丹、蓮、杳花、海棠、酴醾、芍藥、櫻桃、木犀、瑞香、玉簪、宜男等12種,共計22首。詠木者,則僅“煙中樹”一首,詠物者僅《摸魚兒·詠雙雁》一首;以內(nèi)容觀之,遺山詠物詞可分為純詠物象以及詠物寄興兩大類;以修辭技巧而論,遺山詠物詞繪形體物,使用了摹寫、比喻、用典、類疊、擬人等修辭手法,論文還對這五種修辭進行了較深入的討論分析(16)包根弟.元好問“詠物詞”初探:上[J].山西大學師范學院學報,1991(3):19-25.。論文下篇,從風格、思想、情感等三方面來探究遺山詠物詞的藝術特色。認為,婉麗清雅,幽深蘊藉是遺山詞之重要風格,遺山詠物詞皆屬此類風格。如“摸魚兒”雁丘辭及雙蕖怨二首,即為婉約風格之名作。在思想情感方面,遺山詠物詞所表現(xiàn)之思想情感有:一是高雅之情趣,“其賞花之際,乃特重花高雅之格調(diào)”。二是感嘆光陰飛逝,“身處金元易代之際的遺山,面對易落的花朵,(光陰易逝的)這種感觸尤其深刻”。三是哀傷家國亂離。這種感情“亦寄寓詠蓮詠梅、詠煙中樹之作中”。四是頌揚真情真愛。此方面例證就是遺山詞的代表作詠雁、詠雙蓮的《雙蕖怨》和《雁丘詞》(17)包根弟.元好問“詠物詞”初探:下[J].山西大學師范學院學報,1991(4):72-76.。
其次,關于遺山閨情詞,學界也多有關注。劉懷榮《蘇東坡、元遺山言情詞比較論》(18)劉懷榮,蘇東坡.元遺山言情詞比較論[J].山西大學師范學院學報,1991(3):83-88.、張進《論元遺山的閨情詞》,以及趙永源《論元遺山言情詞的創(chuàng)作因素》等都是此類成果。比如張進提出“遺山閨情詞正是在抒情要雅正、用筆要和婉這兩點上做到了較完美和諧的統(tǒng)一,因而尤符合言情詞的審美特征。”并由此斷曰:閨情詞“代表了他的詞的最高成就?!?19)張進論.元遺山的閨情詞[J].唐都學刊,1995(1):51.顯然,趙文從金元時期的詞創(chuàng)作語境、元氏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元氏詞學觀念等方面,討論遺山言情詞的藝術特點,肯定了遺山此類詞的成就(20)趙永源.論元遺山言情詞的創(chuàng)作因素[J].中國韻文學刊,1999(1):40-45.。
再次,還有關于遺山詞的代表作的分析研究。這種文本細讀的研究,也能見出遺山詞的藝術特色。比如對《水調(diào)歌頭·賦三門津》的解讀,重要的論文有如劉澤《騎鯨撾鼓過銀山——讀元好問〈水調(diào)歌頭·賦三門津〉》(21)劉澤.騎鯨撾鼓過銀山——讀元好問《水調(diào)歌頭·賦三門津》[J].名作欣賞,1990(3):108-110.,王兆鵬、劉尊明《神通之筆繪神奇之景——元好問〈水調(diào)歌頭·賦三門津〉賞析》等。像后者就分析說:“元好問挾幽并豪俠之氣,遨游于西北名山大川之中,用飛動的詞筆,描繪出黃河三門峽的奇觀。”詞的開篇,便有尺幅千里之勢。黃河仿佛從九天奔騰而下,一瀉千里。其力度和氣勢堪與李白的名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相互輝映?!霸脝柎嗽~則為中國詞史增添了一道新穎奇特的風景線”,“就描寫對象而言,在唐宋金元詞史上,元好問此詞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并描繪三門峽奇觀的詞作;從詞的情感基調(diào)來看,詞人是豪氣勃發(fā),詞中洋溢著樂觀進取的豪邁氣概,境界雄壯宏闊,意象雄奇飛動,絕無唐宋詞中常見的那種憂患感傷的色彩”(22)王兆鵬,劉尊明.神通之筆繪神奇之景——元好問《水調(diào)歌頭·賦三門津》賞析[J].古典文學知識,1998(2):36-38.。可見,論文高度肯定了元氏這首名詞的藝術成就。
但此期也有不同的聲音,在學界幾乎一邊倒地稱譽遺山詞的語境下,陳長義的《遺山詞辨微》則顯得不流時俗。其首先提出前人關于遺山詞的評價中,有兩人的觀點值得重視:一是宋元之際的張炎。張炎在《詞源》中說“元遺山極稱稼軒詞。及觀遺山詞,深于用事,精于煉句,有風流蘊藉處,不減周秦?!奔磸埵险J為“遺山所追慕的方向與他取得的成功是相反的。同時將遺山詞壇上的地位降到了與周秦同等?!倍乔宕年愽?。陳氏《白雨齋詞話》在肯定遺山詞長處的同時,也道出了遺山詞“刻意爭奇求勝,亦有可觀。然縱橫超逸,既不能為蘇、辛;騷雅清虛,復不能為姜、史,于此道可謂別調(diào),非正聲也”的不足,由此,論文認為:“應對遺山詞作出實事求是的分析,不能抑揚過當?!?23)陳長義.遺山詞辨微[J].四川教育學院學報,1996(2):43.為此該文做了三方面的“辨析”,其一,備受人們稱贊的遺山名詞《邁陂塘·雙蓮》和同調(diào)的《雁丘詞》并非完美無瑕,“都贊譽過甚”。具體的,《雁丘詞》下片借用典故來深化感情,“但這些典故的內(nèi)涵與作者所詠的事實并不十分貼切,而且這些典故一用,就將上片的直接抒情一下隔斷了,對全詞的情感意脈起了梗阻和分散作用?!?24)陳長義.遺山詞辨微[J].四川教育學院學報,1996(2):44.《雙蓮詞》也有同樣的缺點。同時,“詞人描述立場和角度的轉移,影響了它們的藝術感染力”,作品的最后詞人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向讀者表達自己的看法,“俱是敗筆”,提出:“從藝術創(chuàng)造的角度來審視,這兩首詞的雷同之處太明顯?!?25)陳長義.遺山詞辨微[J].四川教育學院學報,1996(2):45.再有,文章還分析了遺山《江城子》之“草堂瀟灑淅江頭”與“醉來長袖舞雞鳴”,認為這才是遺山文質俱佳的上乘之作。其二,“古今一些論者還一直稱道遺山的寫景詠物詞”,“但我以為遺山的寫景詠物詞達到上乘者不多,總體成就不算高。”(26)陳長義.遺山詞辨微[J].四川教育學院學報,1996(2):46.比如《水調(diào)歌頭·賦三門津》,與蘇軾“大江東去”相比,“仍遜一籌”。至于《水調(diào)歌頭·少室玉華谷月夕》,亦“稱道過實”,它至少存在兩處不足。再有就是遺山詠物詞,有的是為詠物而詠物,“沒有寄寓作者的情感,沒有顯出所詠之物的內(nèi)在品格,發(fā)掘出它的美學內(nèi)涵。”(27)陳長義.遺山詞辨微[J].四川教育學院學報,1996(2):47.認為其中上乘的當屬《鷓鴣天·蓮》。其三,遺山詞語言有些地方“刻意爭奇不值得肯定”,例如《折丹桂》全詞嵌入12個“秋”字,“似乎落入了文字游戲的惡道”(28)陳長義.遺山詞辨微[J].四川教育學院學報,1996(2):48.。——這種不囿時見,有自己獨立思考的研究還是值得關注的,這也說明此期遺山詞研究的開放性。
此期,港、臺學者的遺山詞研究,也頗值得注意。重要的有鐘屏蘭《元好問評傳》、張子良《金詞研究》,以及黃兆漢《金元詞史》等著作。鐘著雖是元氏評傳,但其專列一節(jié)討論遺山詞,它以“內(nèi)涵境界的沉郁深廣”“藝術技巧的渾成自然”“各種風格的兼具并存”等三方面來展開。提出“內(nèi)涵境界的沉郁深廣”有五方面的內(nèi)涵:“情與世違的挫折寂寞”;“田園村居的閑適曠達”;“登臨懷古的豪情悲慨”;“血淚交迸的身世傷嘆”;“眷懷故國的沉痛蒼涼”。而“藝術技巧的渾成自然”則主要包括“情景的交融”“托喻的手法”等表現(xiàn)形式。“各種風格的兼具并存”主要有四種風格:“奇絕排奡,渾雅博大”;“疏放自得,超曠俊逸”;“怨抑激楚,沉郁蒼涼”;“清新瀏亮,纏綿怨曲”等。并認為“遺山詞映現(xiàn)金源一代風貌”“導元詞發(fā)展之路”,在詞史上具有重要影響(29)鐘屏蘭.元好問評傳[M].臺北:臺灣文津出版社,1999:239-249.。鐘氏曾在1991年完成了碩士論文《〈遺山樂府〉析論》,術業(yè)有專攻,故《評傳》實為學位論文的精華。張子良的《金元詞述評》出版的時間較早,其有感于“金元詞自有獨特精神氣息在”,于是“匯集資料,考述事跡,列論存篇,撰成專文”。在體制上,全書“分列三章,首章緒言,乃就詞之淵源、兩宋以前傳衍大勢、金元詞存篇之集錄概況,作一簡括說明,以為下文評述張本。二章述金詞,三章述元詞,略依時代先后為序?!?30)張子良.金元詞述評[M].臺北:臺灣華正書局,1980:1-2.張氏評述金代詞家凡49人,第二章第四節(jié)以《中州詞宗元好問》為題評述遺山詞,其以“先述詞人事略,次舉詞,次論評”為序,首先稱曰:(遺山)“詞則踵武蘇、辛,清雄掩抑之至。就金元詞風論之,上承吳、蔡,下啟藏春,實北方詞派之巨擘。”其舉《水調(diào)歌頭·賦三門津》評曰:“此詞奇?zhèn)验?,磊砟英多,純?nèi)怀鲎灾兄萆倌旰揽≈?,其奇崛豪宕之勢,似有過于坡公者?!?31)張子良.金元詞述評[M].臺北:臺灣華正書局,1980:106.與之相類的詞還有《水調(diào)歌頭·汜水故城遠眺》,“此詞雄渾博大,有骨干,有氣象,蓋得北國風土之厚,下筆但覺威勢逼人”(32)張子良.金元詞述評[M].臺北:臺灣華正書局,1980:107.。張氏還以《雁丘詞》《雙蕖怨》來評析遺山至情之詞。同時,以舉例的方式來梳理遺山詞的內(nèi)容,或憤慨國事,有歸林之思;或神州陸沉之痛,或銅駝荊棘之傷,或鼎鑊余生之悲。豐富多樣。最后作者評曰:“或謂遺山曠逸不逮坡公,然遺山以世家子而遇國變,鼎鑊余生,棲遲零落者20余載,其視坡公生處盛世,雖偶為逐放之人,而終見天日者,焉可相提并論耶?生逢末運,遽遭亡國,若遺山者,不為長歌當哭,發(fā)為凄愴哀苦之音,已屬強者,又安忍于曠,緣何而逸哉!故知人論世,謂其集兩宋之大成,容或未逮,若以比東坡、稼軒鼎足而三,為金元詞壇宗主者,舍遺山而外,孰能當之?”(33)張子良.金元詞述評[M].臺北:臺灣華正書局,1980:112.其論知人論世,設身處地,頗為中肯。稍后面世的黃兆漢《金元詞史》是一部全面探究金元詞的專門史,該書分為四編,第一編總論,第二編金詞,第三編元詞,第四編道釋、婦女外國華化詞人。在第二編《金詞》之第四章《金末六大詞人》里,它集中討論了趙秉文、完顏璹、李俊民、元好問、段克己、段成己等6位金末詞家,在元好問部分,較細致地討論遺山詞多樣化風格,認為“遺山一方面有東坡、稼軒風格的作品,同時亦有秦、晁、賀、晏風格的作品?!辈⑶以谝皇自~里“剛柔相濟,達到‘剛健含婀娜’的境界”(34)黃兆漢.金元詞史[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3:121-122.,比如《鷓鴣天》(玉立芙蓉鏡里看)。此外他還有飄逸之作(如《人月圓·卜居外家東園》),也有質樸之詞(如《清平樂·嘲兒子阿寧》),可謂體制完備。黃氏還歸納了遺山詞的內(nèi)容,即故國之思、飲酒酬唱、送別寄贈、愛情詠嘆、寫景狀物,以及“效體”之作,等等,內(nèi)容可謂豐富多彩。作者最后指出:“遺山的成功之處在乎把‘縱橫超逸’或‘騷雅清虛’一爐共冶,形成一種‘剛健含婀娜’的嶄新面目,而并不是單純地追求‘縱橫超逸’或‘騷雅清虛’?!?35)黃兆漢.金元詞史[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93:129.所論是切合遺山詞實際的。
總之,新時期的20年間,學界關于遺山詞的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既有整體觀照,也有分類考察;既有以文學本位的視角,宏觀梳理遺山詞的詞學史價值,也有從具體文本出發(fā),微觀探究遺山詞的情采特點。與此同時,亦有不同的思考,深入遺山詞的肌理深處,提出遺山詞存在的不足,見出研究的細致深化。但此期研究,總的來看,還是一種囿于文學史、文學本位的研究,視野有待拓展,方法有待創(chuàng)新,并且,尚未關注到元好問的民族身份、遺山詞的地域特色等,這些多元、多維、多視角的研究,只能寄希望于新世紀的到來。
進入新世紀,隨著文化語境的開放與多元,新理論、新思維的不斷引入,以及信息化技術的巨大沖擊,遺山詞研究呈現(xiàn)出許多可喜的變化,宏觀視野與微觀考察、現(xiàn)象描述與價值判斷、內(nèi)部探究與外部觀照、文本細讀與新批評理論的流行等等,使得研究的學術性與研究主體的個性化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重要的成果有趙維江《論金元北宗詞學的理論建構》(36)趙維江.論金元北宗詞學的理論建構[J].文藝理論研究,2010(4):116-122.《論元好問以傳奇為詞現(xiàn)象》《效體·辨體·破體——論元好問的詞體革新》、劉揚忠《元好問對辛棄疾其人其詞的接受和學習》、胡傳志《稼軒詞的北歸及其走向——兼論元好問在其中的作用》,以及周秀榮《論金詞與宋詞間的關系》(37)周秀榮.論金詞與宋詞間的關系[J].湖北民族學院學報,2002(4):39-43.,等等。
其中,趙維江教授對金詞研究用力頗多,貢獻也最突出。其與夏令偉合寫的《論元好問以傳奇為詞現(xiàn)象》,提出了元好問創(chuàng)立了詞之“傳奇體”的新見,認為元好問在東坡“以詩為詞”和稼軒“以文為詞”的道路上繼續(xù)開拓,其最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以傳奇為詞,在詞里不避險怪,述奇事、記奇人、寫奇景,即創(chuàng)立一種“傳奇體”。該文并未滿足一種現(xiàn)象的描述,它重點討論“傳奇體”產(chǎn)生的原因:“當是唐宋以來詞體形式及其觀念不斷演化的結果。”具體就是詞序篇幅及功能的進一步擴展,遺山詞中傳奇故事的主要載體是詞序,而“轉踏、鼓子詞等民間通俗文藝的說唱形式,稼軒以文為詞的創(chuàng)作范式,為傳奇體詞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可操作的平臺和取材、結構、語言等方面的啟發(fā)與借鑒?!辈⑶?,遺山以傳奇為詞的寫法是有著文化背景與土壤的原因:“仙道思想及好奇尚異的審美觀,小說的志怪傳奇?zhèn)鹘y(tǒng)及詩歌的好奇風尚,以詞存史的詞學觀念?!?38)趙維江,夏令偉.論元好問以傳奇為詞現(xiàn)象[J].文學遺產(chǎn),2011(2):91.對于“傳奇體”的形成都有著程度不同的影響。而《效體·辨體·破體——論元好問的詞體革新》則從詞體為本位,探究遺山詞的貢獻:首先,元氏通過“效體”,比如“效花間體”“效東坡體”“效俳體”“效閑閑公體”等方式,從前代各種不同的詞體形式中汲取營養(yǎng),使其詞具備“集兩宋之大成”的品格。其次,元氏“以明確的‘辨體’意識和實踐,為蘇、辛體‘正名’,其雄渾沉厚的詞風秉承蘇、辛而別具風貌”,詞體中的北方/中州文化的因子得以強化和壯大,所謂“宗蘇辛以自樹”。再次,元氏“沿著辛棄疾‘以文為詞’的道路繼續(xù)開拓,‘破體’為詞”,即將傳奇故事和傳奇筆法引入詞中,為詞體注入了新的活力(39)趙維江.效體·辨體·破體——論元好問的詞體革新[J].文藝研究,2012(1):57-62.。上述這些討論視野開闊,即有傳統(tǒng)文學的思維,更有文學地理學、民族學的視角,看到了元氏作為北方/中州詞家的地域特點和民族身份,因而奪人眼目。
關于遺山詞及金詞的淵源,學界多有討論。其中有名的學者是劉揚忠和胡傳志等。劉揚忠先生雖然關于元好問的成果不多,但他的思考是有見地的,比如《元好問對辛棄疾其人其詞的接受和學習》,立足于華夏文化大的格局來談元氏是如何學習、接受辛棄疾的。首先他認為元好問是認同辛棄疾其人的,因為“二人有共同的文化基質和相近的政治理想,他們都認同華夏文化,都反對民族分裂,贊同國家重新統(tǒng)一”,這是元氏學習辛詞的思想基礎。其次,表現(xiàn)在詞學上,“元辛二人有共同的詞學基礎與藝術追求”,二人都學東坡詞風,都崇尚北方豪雄之風,加之有相似的人生際遇和時代背景,所以元好問認同辛詞。再次,元好問主張詞學要“有陽剛之氣和英雄之志”,這種詞學理念使得他的詞無論是題材內(nèi)容,還是風格情調(diào),抑或遣詞用語和意象的使用,都效仿辛詞(40)劉揚忠.元好問對辛棄疾其人其詞的接受和學習[J].忻州師范學院學報,2012(3):1-3.。胡傳志教授的《稼軒詞的北歸及其走向——兼論元好問在其中的作用》也是此方面的重要成果,盡管該文關注的重點是辛棄疾,它梳理了稼軒詞北傳的過程,但在這個過程中,元好問的認同作用是不能忽視的。論文指出,辛棄疾壯歲滿懷理想,由濟南率眾南下,投奔南宋,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但他的詞作還是回到了北方故鄉(xiāng)。“稼軒在世期間,南北雙方交往不斷,當時稼軒詞就可能通過私下途徑(人員攜帶、榷場交易等)傳入北方?!苯鸫笃冢糠旨谲幵~作,被元好問推舉為北方詞壇的新高標。元氏對稼軒詞的接受是有選擇的,身為金朝臣民,他不可能接受稼軒抗金救國的政治傾向,但可以繼承其愛國精神和昂揚斗志。“元好問側重繼承的是稼軒以詩為詞、借詞流連光景、感慨時事等取向,并未繼承和看重稼軒的豪放詞風以及抗金傾向?!?41)胡傳志.稼軒詞的北歸及其走向——兼論元好問在其中的作用[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7(5):5.
此外,關于遺山與稼軒的淵源承繼,劉玉華的學位論文《論宋金背景之下的元好問詞與辛棄疾詞》與李姣的學位論文《論元好問容受稼軒詞的特征》也是此方面的成果。前者將元、辛兩家詞置于宋金文化背景之下進行考查,重點討論了元好問對稼軒詞的繼承和元詞出現(xiàn)的新變(42)劉玉華.論宋金背景之下的元好問詞與辛棄疾詞[D].太原:山西大學,2012.。尤其是后者,別有意味,其打破了朝代和民族的界限,從文學接受的角度來討論元好問對稼軒詞的容受問題。論文從“元好問對稼軒詞的接受早在金亡之前”(43)李姣.論元好問容受稼軒詞的特征[D].長春:吉林大學,2012.“‘東坡以來便到稼軒’的詞史體派論”(44)李姣.論元好問容受稼軒詞的特征[D].長春:吉林大學,2012.以及“元好問基于‘文化中國意識’對容受稼軒詞的‘前理解’”等方面,梳理了元好問接受稼軒詞的情況,尤其提出元好問“對稼軒詞的接受不存在古代版‘民族意識’與‘愛國主義’的‘前理解’”(45)李姣.論元好問容受稼軒詞的特征[D].長春:吉林大學,2012.,這種觀點是切合實際的。論文還用較大篇幅探討了元好問容受稼軒詞的歷史背景,說明為什么金代“夷夏之辨”會“消解”而不構成金人接受之“前理解”。論文的核心觀點是:“真正促使金代以正統(tǒng)王朝的姿態(tài)躋身于中國歷史序列,獲取政權合法性地位的,歸功于其對中原核心文化區(qū)的成功改造,并在這種改造中發(fā)展了其正統(tǒng)觀念,從而在理論層面上消解了傳統(tǒng)的夷夏之大防?!?46)李姣.論元好問容受稼軒詞的特征[D].長春:吉林大學,2012.上述都是圓融宏通的見解。再有,周秀榮的《論金詞與宋詞間的關系》,討論的是包括遺山詞在內(nèi)的金詞淵源,辨析了金詞與宋詞間存在—種既相通又相異的關系。提出:金詞主要學習的是宋詞主流以外的即蘇軾所開創(chuàng)的抒寫主體性情、雄邁剛健的豪放詞風,同時也接受了—定的婉約詞風的影響。而辛棄疾的南渡,又在金詞與宋詞間架起了一道相溝通的橋梁。這種將元好問置于宋金詞影響、發(fā)展的視野下的觀照,角度雖正,倒也言之成理。關于遺山詞對蘇詞承繼的研究,由于是個老問題,新見不多。
關于遺山詞的淵源,黃春梅的《遺山樂府與宋詞關系研究》也做了較全面的探究。其認為元好問詞“從詞學觀念、創(chuàng)作藝術和風格影響等方面系統(tǒng)地繼承和發(fā)揚了兩宋詞的傳統(tǒng)?!薄八谠~創(chuàng)作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不是對宋詞某一家、某一派的學習,而是他能在學習蘇、辛之外還善于容納其他宋代詞人的格調(diào),并能熔鑄成自己所特有的詞品、詞格。以吟詠性情為主,注重詞的固有特質的詞學主張,體制兼?zhèn)涞膱A通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47)黃春梅.遺山樂府與宋詞關系研究[D].廣州:暨南大學,2008.論文的結論是:“‘深于用事,精于煉句’的創(chuàng)作手法,融豪放與婉約于一體的藝術風格,在宋詞基礎之上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使元好問成為集金詞之大成的大家。”
至于胡梅仙《論元遺山詞對大定、明昌詞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于新《淺析元好問的詞》、黃春梅《論元好問詞煉句的技巧》,以及畢宇甜的《金元之際詞的新變——以元好問、白樸為中心的考察》等論文,探究的重點是遺山詞具體的藝術機制。胡文提出:“遺山詞是在既有金詞的土壤上多方承繼和創(chuàng)新的豐碩成果,其不僅與金的特定時代、地理環(huán)境有關,更與金文化中傳統(tǒng)主流思潮儒家文化的失重及多元文化空間的形成有關;而金中期詞表現(xiàn)出的曠逸、恬淡、清新、樸質的多重風格無疑是遺山詞最直接的豐厚土壤?!?48)胡梅仙.論元遺山詞對大定、明昌詞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J].陰山學刊,2005(2):22.因此,其結論是“遺山詞率真尚情的主觀抒發(fā)是對于金詞主情觀念高揚的承繼;山水田園在遺山詞中的境界變得更為闊大;遺山詞具有盛唐胸懷。”于新的論文認為遺山詞“常以比喻、用典、想象等多種手法表達其經(jīng)世之志、喪國之悲、身世之恨、憫民之情等多種人間摯情,體現(xiàn)了詩人悲天憫人的情懷?!?49)于新.淺析元好問的詞[J].長沙鐵道學院學報,2009(4):62.黃春梅文探討了遺山詞的寫作技巧,認為其“在煉句方面的技巧主要是化用前人成句入詞、錘煉字句?!本科湓颍@是元氏“追求詩歌語言凝練含蓄的方式之一”,其化用之自然妥帖,用語之形象生動,體現(xiàn)了其詩歌語言“豪華落盡見真淳”的美學要求,并且也是其詞能避免辛派后學“粗豪叫囂”而達到“風流蘊藉”境界的原因(50)黃春梅.論元好問詞煉句的技巧[J].佳木斯教育學院學報,2009(4):129.。而畢宇甜的《金元之際詞的新變——以元好問、白樸為中心的考察》看到了隨著散曲的崛起以及雜劇、小說等通俗文學的興起,詞出現(xiàn)了曲化、傳奇化的傾向,并演變成一種風氣,而引領這種風氣的則是元好問與白樸,論文于是首先梳理了元、白詞的曲化特點,即在用字、用韻、體式、巧體、語言、修辭等6個方面所現(xiàn)出的曲化特點,以及內(nèi)容上的諧謔之意、調(diào)謔之情、淡泊之情等曲化傾向。其次,從題序和傳奇志怪典故的使用等方面考察了元好問詞中的傳奇化現(xiàn)象(51)畢宇甜.金元之際詞的新變——以元好問、白樸為中心的考察[D].太原:山西大學,2016.。此類論文,還有牛敏潔的《論〈遺山樂府〉的藝術風格》,其將遺山詞風格劃分為豪放剛健、婉約含蓄、平淡自然與沉郁頓挫等四類,并就具體內(nèi)涵分別予以梳理,雖無新的開拓,但有細致的分析,還是有所貢獻的(52)牛敏潔.論《遺山樂府》的藝術風格[D].太原:山西師范大學,2012.。而劉杰峰《士人的痛苦旅程——從遺山詞看元好問的悲劇心理》則從文化心理的角度探究遺山詞的情感內(nèi)容,提出“遺山詞是詞人悲劇心理的一種再現(xiàn),即向往山林卻放不下仕途與國家;渴望建功立業(yè),卻又無所適從”“其悲劇的一生中,無時不在表現(xiàn)這樣的一種傳統(tǒng)士人的無以擺脫的宿命軌跡?!?53)劉杰峰.士人的痛苦旅程——從遺山詞看元好問的悲劇心理[J].沙洋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3(3):18.
此期,最值得關注的研究,就是將元好問置于金元民族文化大融合的語境,以地域的、文化的視角,觀照遺山詞,往往得出新的結論。這種研究肇端于劉揚忠、張晶、趙維江等學者,而后學界時有相類的成果問世,如王菊艷的《遺山詞的北方民族文化特質》就看到:遺山詞在內(nèi)容上常寫奇險壯美的北國風光與狩獵戰(zhàn)爭,并敢于寫真情、至情,較少受封建道德規(guī)范的束縛,藝術上,不少詞充滿了英風壯氣,雄健質樸,出語新奇,凡此均表現(xiàn)了不同于漢族詞人的北方民族文化特質。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是因為“融匯漢文化傳統(tǒng)與北方民族文化為一爐”,這就是元好問文學成就所達到的制高點所在?!霸脝柵c薩都剌、耶律楚材、納蘭性德等北方民族作家一道,以其風格獨具的詩詞糾正了漢族作家創(chuàng)作的某些流弊,為中國古典文學注入了新的活力?!?54)王菊艷.遺山詞的北方民族文化特質[J].北方論叢,2003(2):63.再如于東新、張麗紅的《對宋詞“有偏斜度的超越”:從遺山詞看金詞》認為“作為金詞之集大成,遺山詞繼承了宋詞之言情傳統(tǒng),然又不為宋詞所囿,其抒情豪邁蒼涼,慷慨率直,情辭懇切,具有元氏自我面目。在體制上,元好問推尊‘東坡體’而成金詞之‘正體’,改造‘宮體’而為新體宮詞。在風格上,元氏既有本于蘇、辛的‘遺山壯詞’,又‘不盡為蘇氏余波’。”該文的重點是對這種詞藝成因的探討,提出“多民族文化融合不僅是金詞發(fā)生的背景,更是其發(fā)展的動力,遺山詞充分體現(xiàn)了金詞對宋詞‘有偏斜度的超越’?!?55)于東新,張麗紅.對宋詞“有偏斜度的超越”:從遺山詞看金詞[J].北方民族大學學報,2013(6):95.
總之,上述研究,均為整體正面的觀照,與前時期相比,打破了文學史本位的局限,以多學科、多視角來考察遺山詞淵源承繼,深入探究遺山詞藝特點,顯出此期研究的開闊與融通。
此期還有關于遺山詞分類研究的成果。主要有單梅森的《元好問山水詞新探》、黃春梅《吳文英與元好問愛情詞之比較》、陳磊《元好問遺民詩詞創(chuàng)作心態(tài)考證》、陳巍的《元好問歸隱時期詞作研究》,以及華東方《遺山詞研究三題》等。單梅森文認為元好問山水詞不多,共20多首,但卻是遺山詞之代表性的類別,它主要體現(xiàn)了詞人在自然山水中怡然自得、吟嘯山林的志趣,以及由此引發(fā)的隱逸之想。在藝術上,論文認為其山水詞有三種形式:其一,為純粹的山水詞,通篇是山水景物的描寫,末句書寫自己的情感,類似于賦的手法;其二,以山水景物開篇,下文言及它事以抒別情,類似于興;其三,景語在詞的中間部分,是為總結上文或引起下文。指出:元好問不斷吸取前輩的經(jīng)驗當作自己藝術的基石,化用前人的詩句信手拈來,比如他化用蘇東坡、辛棄疾、李白等大家的詩句;在詞作中使用了擬人與對比的修辭手法,運用典故恰到好處,使詞作清新活潑,內(nèi)涵豐富。再者,在風格上,更多地表現(xiàn)了雄放杰出、超脫曠逸的風格特征(56)單梅森.元好問山水詞新探[J].和田師范??茖W校學報,2010(1):80-81.。而黃春梅文將元好問與吳文英作比,從而梳理出元氏愛情詞的特點:一是情詞由“共我”的、普泛化的表現(xiàn)轉向自我表現(xiàn),詞人感情由“應歌”轉向深摯。二是雖然吳文英與元好問在愛情詞的主體情感抒發(fā)上都是“緣情而發(fā)”,但其所抒情感的類型卻不相同。吳描寫的是自我個人的情事,而元遺山從敘述者的角度把愛情悲劇當作一種社會現(xiàn)象予以關注,尤其是遺山早期的言情詞呈現(xiàn)出濃重的尊情傾向,不僅肯定情的價值,而且對違禮的私情予以了深情的歌頌,這在詞史乃至文學史上的意義不可低估。三是在詞的章法結構上,吳與元的愛情詞都不約而同地打破了宋詞上闋寫景、下闋寫情的通常寫法,顯得騰挪跌宕而又各有特色。四是吳文英與元好問在語言形式上也體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風格?!皦舸吧畹们逭嬷?,其失在用事下語太晦處,人不可曉?!倍霸z山極稱稼軒詞,乃觀遺山詞,深于用事,精于煉句,有風流蘊藉處不減周、秦。”上述吳文英與元好問的同與不同,究其原因,論文以為其一是兩者的審美追求和詞學觀念不同。吳文英遠祖溫庭筠,近師周邦彥,而元好問在詞學上極贊蘇軾和辛棄疾。其二是與兩者所處的文化環(huán)境有關。南方和北方產(chǎn)生了相對獨立發(fā)展的兩個詞壇,南北兩個詞壇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創(chuàng)作風貌(57)黃春梅.吳文英與元好問愛情詞之比較[J].襄樊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6(5):102-103.。而陳磊文則將觀測點落實到元好問作為遺民詞家身份的創(chuàng)作:“元好問作為金代詩詞創(chuàng)作的高峰與方家,其遺民詩詞風格形成與其身世與遭際志節(jié)之間的關系密不可分?!?58)陳磊.元好問遺民詩詞創(chuàng)作心態(tài)考證[J].科教文匯,2007(9):191.元氏遺民詞懷溯故國而境界發(fā)越,體現(xiàn)出多重矛盾的士人心態(tài)與彷徨傷痛的思想感情?!霸脝栐~與修治《金史》的舉動相映襯,體現(xiàn)出氣節(jié)的操持與心理變化的歷程,于金元詩詞文史間具有重要的詞學價值?!比A東方的論文是一篇碩士學位論文,提出:“遺山隱逸詞寫出了對高隱名士的傾慕和贊頌、寄情山水田園的適意歡樂、對功名利祿和人生態(tài)度的反思以及對道教仙家的傾慕。其隱逸詞表現(xiàn)出自然天成的藝術特色?!?59)華東方.遺山詞研究三題[D].桂林:廣西師范學院,2010.并看到:“遺山詞在選材、抒情方式等方面具有不同于傳統(tǒng)唐宋詞的‘北國情味’,其北方地域文化特點明顯?!蓖菍W位論文,陳巍的《元好問歸隱時期詞作研究》則將元氏歸隱生活劃分為或仕或隱的矛盾歸隱時期和晚年遺民歸隱時期,梳理了兩個不同時期愛情詞、山水詞、懷古詞、詠物詞和寄贈詞的創(chuàng)作情況,并分析不同時期詞風的轉變,認為或仕或隱矛盾歸隱時期詞風豪放中帶有凄涼之感,晚年遺民歸隱時期詞風則是婉轉中蘊涵豪放(60)陳巍.元好問歸隱時期詞作研究[D].吉林:延邊大學,2008.。但這種前后分期其實是很難操作的,如何界定“仕或隱的矛盾歸隱時期”?而最重要的,元氏歸隱時期的作品與整體遺山詞是一個什么關系,論文幾乎沒有涉及,不免遺憾。
再有,就是關于遺山愛情詞的研究成果,比如關于《雁丘》詞專題的討論。主要有孟繁仁《元好問的〈雁邱〉詞與“秋林渡燕青射雁”》、張沫、趙維江《情是何物——讀元好問、李治、楊果的〈雁丘〉唱和詞》以及梁俊仙《健筆寫柔情,生死常相許——元好問〈摸魚兒·雁丘〉〈摸魚兒·雙蓮〉解讀》(61)梁俊仙.健筆寫柔情,生死常相許——元好問《摸魚兒·雁丘》《摸魚兒·雙蓮》解讀[J].河北北方學院學報,2005(2):14-16.等,都是圍繞《雁丘》展開的,或賞析、或辨析、或拓展研究。其中,孟繁仁文認為“燕青秋林渡射雁”情節(jié)在《水滸全傳》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它以此暗示作品中的部分情節(jié)構思,與金、元之際元好問的詩詞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通過這一富有詩意的情節(jié),比喻、暗示以宋江為首的“梁山弟兄”最后將面臨四分五散、慘遭迫害的悲劇結局。論文借元氏《雁丘》談的其實是小說《水滸傳》的問題(62)孟繁仁.元好問的《雁邱》詞與“秋林渡燕青射雁”[J].東南大學學報,2003(5):116-118.。而張沫、趙維江文談的要以元好問《摸魚兒》雙雁凄美故事所展開的唱和,從而透露出金代詞壇的某些情形。論文指出,元好問、李治、楊果的《雁丘》同調(diào)同題,然其構思立意,各有所重;造句行文,也風格有殊;就其藝術造詣而言,各有不同,但三詞匠心各運,猶如松、竹、梅三友,皆有妙處,也可謂異曲同工(63)張沫,趙維江.情是何物——讀元好問、李治、楊果的《雁丘》唱和詞[J].名作欣賞,2004(6):75-78.。也有學者從這首《雁丘詞》中見出元好問“神州陸沉之痛,銅駝荊棘之傷”(況周頤語),見出他人生的種種“草蛇灰線”,其“出乎世,入乎世”的矛盾心理和復雜人生。這就是陳為人《〈雁丘辭〉滄桑元好問》的主要觀點(64)陳為人.《雁丘辭》滄桑元好問[J].社會科學論壇,2011(10):153.,見出一定的新意。此外,還有觀照遺山愛情詞其他作品的,如劉玉《流落的男游別都,耽閣的女怨深閨——元好問〈江梅引〉析讀》?!督芬芬彩窃戏浅S忻膼矍樵~,該文認為上闋是鋪陳金娘之怨,也對男子的失約隱隱有所指摘,在詞人看來這正是導致一出愛情悲劇的根源。下闋是詞人自我抒情。失去楊白花的胡太后尚能借《楊白花歌》傳達哀思,而失去情郎的金娘卻只能將滿腹的幽怨帶入墳墓,一個妙齡女子玉殞香銷更讓人感傷。論文最后指出:“元好問寫詞‘吟詠性情’,對金娘的悲劇表達深切的同情,同時也對她的忠貞不渝表達肯定和贊美。從這個角度來說,元氏此類作品對愛情的頌揚實際上開啟了后代至情文學的先河?!?65)劉玉.流落的男游別都,耽閣的女怨深閨——元好問《江梅引》析讀[J].文學界,2010(10):61.
此期還有對遺山涉夢詞的成果。遺山涉夢詞多達81首,占其詞總量的1/5,是十分重要的作品。較早的論文是鄧昭祺《遺山詞中的“夢”》,其認為遺山涉夢詞題材廣泛,“包括詠懷、愛情、吊古、喪亂、游覽、送別、寄贈、詠物等”,“這些詞中所寫的夢境,大概可以知道詞人最關心的是哪些問題??梢园堰z山夢詞的內(nèi)容分為渴望歸隱、憂時傷國、悼念亡妻、懷念朋友和人生如夢等五大類”(66)鄧昭祺.遺山詞中的“夢”[J].民族文學研究,2009(4):143.,并分別做了討論。陸鳳星的《遺山涉夢詞研究》是完成于2014年的一篇學位論文,在前賢的基礎上,其以題材為標準,將遺山涉夢詞歸納為“歸隱夢”“傷國夢”“人生喟嘆夢”“男女相思夢”“亡妻夢”“思友夢”“思鄉(xiāng)夢”“游仙夢”以及“詠物夢”等九類,并通過主客觀兩方面,分析了涉夢詞的成因,認為其“對夢幻世界的青睞是客觀環(huán)境與主體世界不斷進行交融與碰撞的結果”(67)陸鳳星.遺山涉夢詞研究[D].昆明:云南大學,2014.。最后還討論了遺山涉夢詞對唐宋涉夢詞的拓展,認為有兩方面:“一是題材的創(chuàng)新。遺山在具體夢境的描繪中增添了許多細節(jié)刻畫,并且增添了許多前所未有的元素;二是技法的開拓。遺山涉夢詞具有典型的‘以傳奇為詞’的特征和巧妙地運用以男女之情喻家國之感的寄托手法。”這種梳理使得遺山涉夢詞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
此期還出現(xiàn)了一些專門的研究。如趙永源《論元好問〈鷓鴣天〉詞的創(chuàng)作》,認為《鷓鴣天》是元好問使用得最多的一個詞調(diào),共37闋,多半為其晚年手筆。這些作品其實是一個整體,詞人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使這些詞作顯得沉郁頓挫,意蘊深厚,具有獨特的藝術風格。其中蘊藏著作者深厚的功名意識、故國之思、身世之感等,而且它往往與隱逸情思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論文的結論是:“元好問《鷓鴣天》系念故國、感懷身世的思緒濃重而又強烈,這種運用某一特定詞調(diào)來抒發(fā)特有的情感內(nèi)容,并深入開掘和拓展這一詞調(diào)的藝術實踐,在金詞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68)趙永源.論元好問《鷓鴣天》詞的創(chuàng)作[J].南陽師范學院學報,2005(7):63.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此期還有學者關注遺山詞的詞序問題。詞前有序,一般認為始自蘇軾,其從無到有、由簡入繁,藝術水平越來越高,審美功能也日趨多樣化,而其中遺山詞序是繼蘇軾、辛棄疾、姜夔之后最值得關注的作品。顏余慶《元好問與詞序的進化》就是考察遺山詞序的成果,它主要討論了元好問對于詞序的創(chuàng)新,認為是表現(xiàn)在更加復雜多樣的功能上,如“交代寫作的語境,記載有關文獻史料,提供必要的詞語、典故的訓釋,以及指明擬古的性質和對象”(69)顏余慶.元好問與詞序的進化[J].蘭州學刊,2009(4):1.“在他筆下,詞序與正文之間有時形成敘事與抒情相應相生的關系,就像說唱文學中賓白相生、韻散結合的結構一樣?!彼运慕Y論是,“元好問在詞序的進化過程中是重要的一環(huán)”(70)顏余慶.元好問與詞序的進化[J].蘭州學刊,2009(4):209.。這是學界第一篇討論遺山詞序的論文,值得注意。而后,又有張博《元好問詞序、詞題論三則》,該文并非討論遺山詞序藝術機制,而是就遺山詞序、詞體中所包含的詞學理論進行解讀,從中見其詞體創(chuàng)作的完備、“以詞存史”理論主張的實現(xiàn)、“詩詞一體”觀的自覺實踐等方面內(nèi)涵。比如其中所包蘊的元氏詞體觀念。一是遺山詞體類眾多,創(chuàng)作完備,并且不以體之莊諧而取舍有偏,即如徐世隆所言“體制最備,又能用俗為雅,得前輩不傳之妙”。二是遺山詞在仿效眾體的同時,又能不受選體本身的優(yōu)劣束縛,而是將個人的情感體驗并入其中,從而使得其詞在整體風格上殊異于所效之體,即所謂“變故作新”之意(71)張博.元好問詞序、詞題論三則[J].南陽師范學院學報,2010(1):76-80.??梢哉f,此類研究還是有一得之見的。
此期,還出現(xiàn)了專門關于元好問詞學理論的研究。按時間順序主要有鄧昭祺《元好問詞味說初探》、王昊《雅正與尊情:元好問詞學思想的內(nèi)在張力及其意蘊》、黃春梅《元好問的宋詞觀》,以及于東新《元好問的文化立場及詞學思想》等成果。鄧昭祺文提出“以味論詞,始于元好問”。元氏在《遺山自題樂府》中以黃庭堅《漁父詞》、陳與義《臨江仙》二首為例,來分析詞之有味,最后該文認為元氏所謂的詞味,實際是指“含蓄委婉地包含在詞中的深層意思”(72)鄧昭祺.元好問詞味說初探[J].忻州師范學院學報,2007(4):4.。王昊文則從元氏對蘇軾《沁園春》(孤館燈青)一詞的誤讀說起,指出,其“誤讀背后體現(xiàn)的是元好問詞學思想觀念具有鮮明的崇雅意識和儒學背景,其詞美理想正是其士大夫精英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本唧w的,一是“雅正與尊情”。金源與南宋之世,“尊體”成為南北詞學共同目標。元好問的“尊體意識”一以貫之內(nèi)化于“以詩衡詞”中,即他是以詩學觀念來觀照闡釋詞體這一后起的音樂樣式的。他對詞體“吟詠情性”的要求是情感的中節(jié)與導范,是“合目的性”與“合規(guī)律性”的統(tǒng)一,所謂“倡‘雅正’也主‘真情’”。二是“以誠為本”。元好問的詞學思想頗為復雜,“雅正”與“尊情”的張力結構是具有連續(xù)性的。為了從根本上解決這一矛盾,元好問晚年提出了“以誠為本”的詩學命題。論文認為,“雅正”與“尊情”這一張力矛盾的理想狀態(tài)的完全消解只能是哲學層面上(73)王昊.雅正與尊情:元好問詞學思想的內(nèi)在張力及其意蘊[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9(9):151-153.。關于元好問如何看待宋詞,黃春梅的《元好問的宋詞觀》進行了討論,認為在如何繼承宋詞的問題上,元好問表現(xiàn)出的“是一種兼收并蓄、勇于超越的胸襟和氣魄”(74)黃春梅.元好問的宋詞觀[J].廣西教育學院學報,2009(2):141.。正是這種胸襟和氣度,使元好問在詞體的本質、功能以及風格、流派等一系列詞學基本問題上提出了許多頗有新見的主張,比如他的性情說,對“東坡體”和“宮體”體式特征及價值的認識,這些都對后世詞學理論的發(fā)展有著深遠的影響。于東新文則提出“元好問是站在華夏文化守護者和傳承人的立場上,在金元鼎革之際,救世活人,存文保道,積極促進了蒙元政權由奴隸制向封建制的轉變,顯示出一種了不起的器識和境界?!?75)于東新.元好問的文化立場及詞學思想[J].社會科學輯刊,2014(3):182.正是這種“文化大于種族”的立場,使得元氏詞學思想兼容百家,包蘊古今,“無論是其詞主‘情性’的創(chuàng)作主體論,淵雅深厚的藝術風格論,還是‘言外’與‘滋味’的欣賞接受論,以及以詞傳史的審美功能論,都顯示出元氏詞論的開放和圓通的多元文化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此期江蘇大學的趙永源教授是一位集中研究遺山詞的專門家。他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關注遺山詞,先后發(fā)表了一系列論文,代表性的有《遺山詞集版本考略》(76)趙永源,秦冬梅.遺山詞集版本考略[J].忻州師范學院學報,2002(4):21-27.《論遺山詞的詞史地位及其獨特性》(77)趙永源.論遺山詞的詞史地位及其獨特性[J].江蘇大學學報,2006(5):65-70.《試論宋金元間詞體創(chuàng)作的雅俗之變——以山谷詞與遺山詞為例》(78)趙永源.試論宋金元間詞體創(chuàng)作的雅俗之變——以山谷詞與遺山詞為例[J].江西社會科學,2007(4):84-88.《詞中的“杜陵嫡派”——析論杜甫詩歌對遺山詞風的影響》(79)趙永源.詞中的“杜陵嫡派”——析論杜甫詩歌對遺山詞風的影響[J].江蘇大學學報,2007(4):48-53.《再論杜甫詩歌對遺山詞風的影響》(80)趙永源.再論杜甫詩歌對遺山詞風的影響[J].江蘇大學學報,2009(2):37-41.《融合傳播接受——評議宋金元明清時的遺山詞》,以及與蔡曉偉共同完成的《論遺山詞在民國詞壇的接受》(81)蔡曉偉,趙永源.論遺山詞在民國詞壇的接受[J].忻州師范學院學報,2018(6):26-31.等,學術專著有《遺山樂府校注》(82)趙永源.遺山樂府校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遺山詞研究》(83)趙永源.遺山詞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等。
元好問詞集名《遺山樂府》,又名《遺山先生新樂府》,其版本主要有一卷本、三卷本、五卷本等不同的系統(tǒng),在詞篇數(shù)目、詞作編序、詞前小序、部分文字等方面,都有差異,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趙氏編撰《遺山樂府》歷十余年,廣采博收,鉤稽考辨,終于校注完成這部當下較為完備的遺山詞別集。其體例仿唐圭璋先生《全金元詞》錄遺山詞例,前三卷以《疆村叢書》本《遺山樂府》為底本,余則以《石蓮庵匯刻本》為底本,并參之八千卷樓藏明鈔本、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本、陶湘刻景明弘治高麗晉州本、陽泉山莊刻《遺山先生新樂府》本、讀書山房刻《遺山先生新樂府》本、鉏月山房校本、清鈔本、丁氏遲云樓抄本等達11種之多,間以吳重熹石蓮庵匯刻《九金人集》本校勘,力求精善。具體詞篇的校注,即所謂“詞篇之有本事者,則詳加箋釋。詞中之事典、語典、人名、地名等亦詳注之”,具體體例形式是先出“校記”,次出“箋注”,最后為“附錄”。關于“校記”,編者解釋說:“《疆村叢書》本《遺山樂府》附有《??庇洝罚I月本《遺山先生新樂府》卷末附《訂誤》一卷,于校勘有參考價值者,則在《校記》中酌加轉引。”(84)趙永源.遺山樂府校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3-4.而《箋注》中多引吳庠、繆鉞之《遺山樂府編年小箋》、狄寶心《元好問年譜新編》等文獻。同時,將歷代品評遺山詞之言論,“盡目力所及,細大不捐,多所鉤稽”,以“附錄”形式綴于相關詞篇之后。并在全書之末,又集有六大“附錄”,分別是附錄一《遺山詞補遺》、附錄二《遺山詞集版本考》、附錄三《歷代書目所錄〈遺山樂府〉版本及題跋》、附錄四《〈遺山樂府〉序跋》、附錄五《遺山詞總評》、附錄六為《歷代方志所見遺山傳記資料》,可見編者尋繹勾連,上下求索,可謂詳贍矣?!哆z山詞研究》是趙永源教授在其博士論文基礎上修訂出版的一部系統(tǒng)研究遺山詞的專書,集中體現(xiàn)了其關于遺山詞研究的基本觀點。上篇為“考證篇”,梳理遺山詞集的版本、考證遺山詞的作年,將詞學研究建立在厚實的文獻基礎上。下篇為“論述篇”,有《遺山的詞學理論及其詞詞作》《宗唐風氣下的遺山詞》《遺山詞的歷史地位及其影響》等章次,趙氏詳細梳理了遺山詞與唐人尤其是杜甫的承繼關系,所論令人信服。他指出:“金元詞壇宗唐之風熾盛,金元詞人從用字、用句、用意等不同角度全面學唐。李白、杜甫、白居易、韓愈等大詩人尤得喜好,特別是杜甫備受尊崇,在金元詞人的作品中尊杜用杜是相當普遍的現(xiàn)象。……與宋代詞人周邦彥檃括唐詩后的渾厚和雅交相輝映。當然,遺山詞宗唐最為成功的地方表現(xiàn)在他對杜甫詩歌的接受和融化。飽經(jīng)滄桑的人生經(jīng)歷、獨特系統(tǒng)的杜詩學理論,使得遺山把杜甫作為自己詩詞創(chuàng)作時規(guī)模、取法的對象。遺山不僅詩可稱‘杜陵嗣響’,其詞亦堪稱‘杜陵嫡派’”(85)趙永源.遺山詞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06.。
綜上所論,作為“金人之冠”的遺山詞,自1978至2018年40年來取得了非凡的成績。既有宏觀、正面的整體觀照,也有具體詞類、微觀作品的文本細讀;既有詞集版本的文獻整理,也有立足實證的詮釋性分析;既有文學史、文學本位的專業(yè)研究,也有立足文化史、民族學、文學地理學等跨學科的多元考察,視野開闊,成果豐碩,值得肯定。但也有不足,比如多學科、多維度的研究還是顯得薄弱,那種立足于“構建多元一體中華文學史”廣闊視野的研究還有很大開拓的空間。期待學界未來10年或40年,包括遺山詞研究在內(nèi)的元好問研究取得更大的成績,為繁榮我國新時代哲學社會科學事業(yè)做出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