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偉
(四川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四川 成都610068)
2020年《江漢考古》第一期公布曾公求編鐘銘文并由發(fā)掘者對銘文進行了初步研究。曾公求編鐘出自隨州棗樹林曾國墓地M190,其中镈鐘銘文226 字,甬鐘銘文225 字,內容涉及曾國始封、曾國疆域、昭王南行等問題。其中M190的年代在公元前650年左右,整理者根據銘文干支紀年推定為公元前646年[1](p5)。曾公求編鐘一經公布即引起學界密切關注,不少學者在網上論壇分別對銘文的釋讀和相關歷史問題進行討論。尤要注意的是,“王客我于康宮,乎厥命?!痹阢懳牡谝欢巍霸笤弧钡闹虚g位置。整理者指出“我”是指曾公求,“乎厥命”即甬鐘B“乎命尹厥命”的省寫,表示周襄王讓尹氏冊命曾公求的環(huán)節(jié)[1](p7)。此外,亦有學者指出從上下文語境看“曾公求曰”內容都是追溯祖先功績,從歷史的追述中突然跳出一句現時時事的描述,顯得非常奇怪。進而提出“王客我于康宮”,可能是“伯括”在“康宮”接受周王的冊命①整理者對銘文“康宮”的解釋是:根據葉家山墓地的年代,曾國始封(以第一代曾侯諫的年代來看)不可能晚至昭王或其后。如果伯括是皇祖的父輩,伯括“在康宮”的事自然早于葉家山;如果是同人,它的年代也只能等于或早于葉家山。那么“在康宮”這件事必然早于昭王(《曾公求編鐘銘文初步釋讀》,載《江漢考古》2020年第1期,第7頁)。此類意見亦得到杜勇等學者的支持(《曾公求編鐘破解康宮難題》,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6月8日,第5版)。。事實上,銘文“王客我于康宮”中的“我”并不能排除是“曾公求”的可能②杜勇先生指出“曾公求曰”中的“王客我于康宮”之“我”是“我皇祖”的省稱,指皇祖伯括。銘文說的是周王在康宮冊命伯括,這段文字前前后后都是言說伯括德業(yè),不可能無端插入曾公求自己的事情。杜先生否定“我”為“曾公求”自稱的證據有二:一是銘文中“曾公求”自稱用“余”,不用“我”。二是“春秋不見周王在康宮冊命諸侯之事”(《曾公求編鐘破解康宮難題》,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 年6 月8 日,第5版)。對此,筆者持保留意見,具體論證如下:首先,“余”和“我”在西周春秋銅器銘文中既可以用作主語為作器者的自稱,也可以用作定語。如大盂鼎(《集成》2837)“王若曰:‘……我聞殷述令……余唯即朕小學,汝勿余乃辟一人,今我唯即型于文王正德,若文王令二三正。'”這里的“我”“余”都指發(fā)言者“王”。又如毛公鼎(《集成》2841):“王曰:‘今余唯肇經王命,命汝乂我邦,我家內外……告余先王若德……'”這里的“余先王”“我邦”之“余”“我”俱作定語。還可以舉證的是春秋銅器不其簋(《集成》4328):“伯氏曰:‘……王令我羞追于西。'”此處的“我”是“伯氏”自稱,“王令我”與曾公求鐘銘“王客我”的用法一致。春秋晚期甚六镈(《文物》1989年4期)載:“唯王正月初吉丁亥,舒王之孫尋楚之子甚六,擇厥吉金,作鑄龢鐘,以于我先祖。余镠是擇,允唯吉金,作鑄鐘,我以夏以南,中鳴媞好,我以樂我心。”此處“我先祖”與“余镠”之“我”“余”都作定語,而后兩個“我”都是“甚六”自稱。其次,春秋之世諸侯不僅會去王廷朝覲周王,周王也會在諸侯來獻朝時舉行冊命。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公朝于王所。”這里說的魯僖公去“王所”朝王。又載:“(晉文公)獻楚俘于王:駟介百乘,徒兵千。鄭伯傅王,用平禮也。乙酉王享禮,命晉侯宥。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內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晉侯三辭,從命,……受策以出?!边@是說晉文公在朝王獻禮之時受到周襄王的新封冊命。綜上所論,西周春秋時期銅器銘文中的“余”“我”用法都可以既作主語又作定語,二者十分接近。故而“王客我于康宮”之“我”并不排除是“曾公求”自稱之可能。??紤]到春秋銅器銘文的文本生成有著不同的知識來源,如羅泰先生已指出西周春秋時期銅器銘文中自述性質的“伐閱之辭”背后有著不同的知識來源③羅泰認為有些較長的記錄式的伐閱之辭,是由不同文件拙劣地拼在一起,而大部分較短的銘文只呈現了原來文件的壓縮版。此外,他還認為伐閱之辭的銘文書寫至少是對兩種文本的記錄:即朝覲禮儀場合的口述記錄和家族檔案中保存朝覲時帶回來的文件中摘錄概括的文本的記錄。它們被鑄刻在同期上的銘文是對原來記錄內容的重新組織,使得文字流暢(《西周銅器銘文的性質》,《考古學研究》(六),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69頁)。羅泰先生的認識對于進一步理解銅器銘文的生成過程很有幫助,西周春秋的銅器銘文書寫的背后有著不同簡冊文書內容的知識素材,這些知識素材被史官采綴、編寫、最終改定之后才迻錄到銅器之上。。因此,首段“曾公求曰”銘文內容被“王客我于康宮,乎厥命”分割成前后兩個部分,恐非史官無意識行為,而是有意地標明前后兩部分銘文內容有著不同的知識來源。為了進一步論證此問題,就需要對“曾公求曰”內容與“命冊”之關系做深入研討。
眾所周知,關于周王“命冊”文書與冊命銘文二者關系學界已多有討論④陳夢家認為,西周的命書既是書于簡冊的,宣讀以后交于受命者,受命歸而鑄之彝器,則西周銘文中的王命實即當時冊命的迻錄(陳夢家《王若曰考》,《尚書通論》,第156頁)。黃然偉認為,銘文中“作冊”等史官為王預書簡冊,此簡冊之文即王策命之原文。金文和《周書》中的“王曰”“王若曰”皆為史臣代王策命時陳述之辭(黃然偉《殷周青銅器賞賜銘文研究》,香港:龍門書店1978年版,第89—90頁)。陳漢平認為,銘文和《周書》中“王曰”“王若曰”以下命辭都是王命之語,冊命命書為預先書就,冊命時由書命史官授于王,王復授書于宣命史官,俾其代為宣命(陳漢平《周代冊命制度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1986年版,第129-130頁)。張懷通則認為,西周銘文中的“王若曰”所領起的內容并不是王之命書內容,而是周王在冊命儀式上的現場講話(張懷通《“王若曰”新釋》,載《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彭裕商則認為,“王若曰”所領的內容可分為命官、訓誥之語屬于王之命書,而命事、對話和現場講話的記錄現象也少量存在(彭裕商《“王若曰”新考》,載《四川大學學報》2014 年第6 期)。美國學者羅泰認為,銘文極少全文照搬這類文書,而通常經過大幅度的刪減,摘錄的長短可能主要取決于銅器可能提供的書寫空間(羅泰《宗子維城:從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前250年的中國社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57頁)。李冠蘭認為,西周冊命文體大體呈現出:西周早期以口頭文本為主流,西周中期以后以狹義的“命冊”文本為主要代表,西周晚期冊命文本呈現前二者的融合式特征。融合式“命冊”文的特征是移植了“王若曰……王曰”的格式,但已由多段式逐漸變?yōu)橐欢问?,其背后體現出的史官書寫能力的增強(李冠蘭《西周冊命文體的文本生成》,載《中山大學學報》2019 年第6 期)??偟膩碚f,學界逐漸從“王之命書”與銘文中“王若曰”內容簡單作比附的認識轉變?yōu)橹芡酢懊鼤鞭栦浀揭推髦显跁鴮戵w例上變化,這一改變“會發(fā)生過程即體現出史官對周王“命書”的編寫和創(chuàng)作能力的增強。。學者多認為冊命銘文有其特定的使用情境、文體格式以及書寫材質等方面的限制,因此“命冊”文書內容只是部分地體現在“命官之辭”中。這些“命官之辭”的銘文書寫有一定的套式,程浩博士認為可分:“述祖”“贊善”和“封賞”[2](p5)。此亦表明“命冊”文書內容被迻錄到彝器之上就需要按照一定的書寫體例進行改編,這一事實對于進一步思考冊命銘文內容的生成過程很有幫助。然亦有學者將“命官之辭”與冊命儀式上的“命冊”內容直接等同起來。這類做法對于分析西周冊命銘文與“命冊”的關系來說確有其合理之處,因為西周冊命銘文中的禮儀文字與當時政府文書極為相似,如銅器銘文經常包含一些明顯從官方文書上摘錄下來的內容——周王誥令(“命官之辭”)。然而,春秋時期的銅器銘文在形式上已經不再固守“王曰……王若曰”的格式,相關“命官之辭”已經被轉寫。如學者指出:“銘文并非是一手史料,其內容必須寫成一套適當的、規(guī)范的一種有別于日常交流的儀式語言,這意味著銅器銘文絕不可能是歷史的客觀記錄;銘文中所包含的‘歷史’信息,都可能因為高于一切的禮儀需要而被編寫?!盵3](p57)因此,在討論春秋銅器銘文內容與“命冊”文書關系時,必須要充分考慮銘文書寫者對“命冊”內容的編寫程度。這一編寫程度主要和史官書寫能力以及史官所參考的文書情況有關。雖然從銘文文體上看,西周到春秋時期的銘文都是禮儀式語言,但是羅泰曾指出春秋時期的銘文相比較于西周冊命銘文的主要變化是:“禮儀的重點在微妙但普遍地偏離祖先,而轉移到現世的禮儀集體(現實中參與禮儀活動的人)?!盵3](p322)顯然,這一變化是史官書寫銘文能力增強的表現之一。除此之外,從西周晚期到春秋時期,由于史官群體書寫能力的增強造成長篇銘文大量出現,春秋相較于西周的銘文書寫還有兩點顯著變化:一是周王的“命官之辭”往往被改寫成由作器者概述①西周晚期隨著史官書寫能力提高,他們對狹義上“命冊”文本所進行的深度改寫能力也勢必提高。這就造成在西周王室式微的背景下,無論是諸侯還是受命的高級貴族借助史官的書寫能力,在受命之后在銘文上盡量地祛除“王”的身影,而去凸顯自身及其家族的榮耀。其最直接的表現形式即以作器者“曰”來代替“王曰……王若曰”,用概述的方式重新表達周王的“命官之辭”。。另一是銘文的書寫目的不再是為了單純的祭祀祖先之類的宗教功能,而是有了明顯的社會功能②羅泰指出:“春秋時期青銅器銘文相較于西周晚期銘文的明顯反差在于,禮儀的重點已然從祖先神靈轉移到現世的禮儀集體。使用銅器的祭祀活動不再是為了獲得祖先的福佑,而是用來促進現實社會的團結”(羅泰《宗子維城:從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前250年的中國社會》,第322頁)。??傊呵飼r期銘文無論在文體、內容或功能等方面都與“命冊”文本有較大的差異。本文在討論曾公求編鐘銘文與“命冊”關系時,就需要充分估計銘文生成的復雜文本背景,不能再簡單地將某“曰”內容直接與“命冊”文書對應起來,而應更加重視其與新獲冊命的“命冊”以外文本的關系。
在具體討論編鐘銘文“曾公求曰”內容與周王“命冊”關系之前,有必要厘清相關文本概念。西周金文記載周王舉行對諸侯或王官的冊命儀式中有大量的“王曰”“王若曰”內容,這與傳世文獻如《尚書》《逸周書》中的“王曰”“王若曰”相類,都屬于周王之言。張懷通先生根據“王若曰”內容的類別,分為:王命、誥命、冊命和命書[4](p106)。從文本生成情況來看,無論是王命、誥命或冊命等不同體裁的王命的背后都應有事先書寫好的書面文本①趙爭博士最近探討冊命禮儀上周王現場的講話“王若曰”內容也應有事先預制的講稿文本(趙爭,丁宇《清華簡〈攝命〉篇文本結構臆論》,待刊)。。因此,這些周王之言大致可分屬以下三類文本:一是在冊命儀式的具體場景中的口頭文本②張懷通先生在前賢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地提出“王若曰”所載王命是口頭語言不是書面語,是史官對周王現場講話的記錄,而不是冊命之前預先寫就的命書(張懷通《“王若曰”新考》,載《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李冠蘭受張懷通先生影響,認為西周早期冊命銘文文本的生成機制是將周王的口頭講話以書面形式記錄下來為主流(李冠蘭《西周冊命文體的文本生成》,載《中山大學學報》2019年第6期)。。二是冊命儀式之前已由史官寫就的“命冊”文書(又稱“王命書”)③陳夢家先生認為,西周成康時期之后才形成史官代宣王命的制度,恭王時期右者和史官代宣王命的制度才具體的見載于銘文。史官所宣讀的王命書,最先是書寫在簡書上的,當庭的宣讀了,然后刻鑄于銅器之上。原來的簡書已經不存,賴此保存了周王室的官文書,它們實具有古代檔案的性質(陳夢家《王若曰考》,《尚書綜述》,第146頁)。彭裕商先生認為,金文和周書中的“王若曰”其內容一般是王命,或是王的重要講話,其中特別提到“王若曰”所引命官、訓誥之類的語辭內容都應屬史官宣讀王之命書,“王若曰”“王曰”都是書于簡冊的王命(彭裕商《“王若曰”新考》,載《四川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李冠蘭認為,西周中期以后多是以書面文字的方式撰寫王命,即“王命書”。在冊命銘文中“王若曰”以下是“命書”的內容(李冠蘭《西周冊命文體的文本生成》,載《中山大學學報》2019年第6期)。。三是冊命儀式結束之后由史官整理冊命儀式過程的記錄和“命書”內容的歸檔文書④西周青銅器何尊“復稟武王禮”和《左傳》襄公二十八年晉文侯“用平禮”,魯鑫先生認為,這里的“禮”乃是史官記載周王所參與典禮儀節(jié)上的具體活動,并被作為以后策劃同類事件可資借鑒的“禮”(魯鑫《何尊與成王度邑》,載《商周青銅器與金文研究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鄭州,2017年)。張懷通先生進而認為,《康誥》中第二個“王若曰”即屬于此類,反映了周王冊命禮上儀節(jié)的記錄,《康誥》篇的性質乃是從康叔封建典禮檔案材料中節(jié)選出來的(張懷通《大盂鼎與〈康誥〉體例》,《青銅器與金文(第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應當說,魯鑫和張懷通二先生對史官記錄周王在冊命禮上儀節(jié)的分析十分可取,不容忽視的是,這些重要典禮活動被史官記錄下來而成為簡牘文書,亦是西周官方重要檔案文書。這些檔案文書,廣義上可以被稱為“王命書”,而且他們是后世史家書寫命書時的重要參考文本。。本文討論“命冊”指第二類,即在舉行冊命儀式前先已書寫好的“命冊”文本。它與第三類王命之言,都是后來史官書寫銘文可參考的知識來源。厘清這樣的文本概念對于進一步討論春秋以降銘文知識的生成過程很有意義。
為了方便討論,茲將曾公求編鐘中相關銘文迻錄如下⑤筆者采用寬式銘文釋文。:
唯王五月吉日丁亥,曾公求曰:“昔在辝丕顯高祖,克仇匹周之文武。淑淑伯括小心有德。召事一□(帝),遹懷多福。左右有周,□神其圣。受是丕寍,丕顯其令,匍匐祗敬。王客我于康宮,乎厥命?;首娼ㄓ谀贤?,蔽蔡南門,質(誓)應京社,適于漢東。南方無疆,涉征淮夷,至于繁湯陽?!痹唬骸皡p王南行,舍命于曾,咸成我事,左右有周,賜之用鉞,用政征南方。南公之烈,吾圣有聞,陟降上下,保埶子孫。”曰:“嗚呼憂余孺小子,余無謗受,肆余行(注:兩字合文)辝恤,卑辝千休,偶天孔惠,文武之福,有成有慶,福祿日至,復我土疆,擇其吉金鐈鋁,自作龢镈宗彝,既淑既平,終龢且鳴,以享于其皇祖南公,至于桓莊,以祈永命,眉壽無疆,永保用享?!?/p>
曾公求編鐘銘文:“王客我于康宮,呼命尹厥命”,作為典型冊命儀式的提示語,在這一提示語前面附上一段追述祖先功績的“知識”,這很可能是春秋時期銘文書寫的一種套式①前文已經提到程浩先生在總結西周冊命銘文中“命官之辭”的書寫套式時,提到“祖述”這一相對固定的內容(程浩《〈封許之命〉與冊命“書”》,載《中國典籍與文化》2016 年第1期)。其實,“祖述”銘文的書寫套式在春秋時期的器銘中也較多地體現,如下文所舉曾國器銘,以及其他諸侯國如晉公盆(《集成》10342)、秦公镈(《集成》270)、秦公及王姬镈、鐘(《集成》267)等都有近似的表述,而且他們都是書于銘文前端位置。這表明西周與春秋時期“追溯祖先”的銘文書寫有著深度的內容關聯(lián),但是二者的功能不一。如羅泰指出那樣,“(春秋銘文中)祖先開始從受祭者降為獻器者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威望的見證人”(羅泰《宗子維城:從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前250年的中國社會》,第322頁)。總之,春秋青銅器銘文中“追述祖先”功績的內容與西周冊命銘文的“述祖”內容有關聯(lián),但它的書寫旨意更多地體現在社會功能方面,反之祭祖的宗教功能相對較弱。。也就是說,按照正常冊命金文的書寫范式,“王客我于康宮,呼命尹厥命”應該在“唯王五月吉日丁亥”之后。這兩句話連在一起已經清楚地告訴我們:公元前646年五月丁亥日,周襄王在康宮為曾公求舉行了新的冊命儀式。在舉行冊命儀式之前,已有書寫好的“王命書”供史官當場宣讀。如西周晚期的頌鼎銘文記載:“王在周康昭宮,旦,王格太室,即位。……尹氏受王命書,王呼史虢生冊命頌。”(《集成》2829)學者多以為此“王命書”乃是史官在冊命儀式之前已經寫就的文書?!巴趺鼤贝蠖鄬懹诤啝┲?,可稱為“命冊”,如銘曰:“頌拜稽首,受命冊,佩以出。”此外,史虢生向頌宣讀“王命書”的行為被稱為“冊命”。由此可知,頌鼎銘文“冊命”之“命”與“王命書”或“命冊”的“命”是兩種不同內涵,前者作動詞表示宣讀“王命”,后者作名詞表示“王命”的形態(tài)(冊、書)。曾公求編鐘的“呼命尹厥命”的“尹”與頌鼎的“尹氏”相近,都應指周王身邊的史官?!懊?,則重在說明尹氏是專門負責書寫和宣讀周王命書的史官。因此“命尹”之“命”可作動詞,表示書寫或宣讀“王命書”。故而“呼命尹厥命”,也可以讀為“呼尹(氏)(冊)命厥命”,意為:周襄王讓尹氏去宣讀王命書。若此,“厥命”就是專指周襄王的“王命書”了。
如前所論,銘文“王客我于康宮,呼命尹厥命”,是典型的冊命儀式提示語。按照西周晚期冊命銘文的正常格式,這一提示語一般都在宣讀“王命書”內容的前面。在曾公求編鐘銘文中,它是在首段“曾公求曰”內容的中間位置。也就是說,這一冊命提示語把“曾公求曰”的內容分為前后兩個部分。曾國史官選擇這種特殊的書寫模式,可能由兩種原因所導致:其一,“曾公求曰”內容是取自于不同的簡牘文書,其中“王客我于康宮,乎命尹厥命”后面的部分銘文是摘錄于曾公求新受命的“命冊”文書②根據曾公求編鐘銘文內容,“呼厥命”以下主要由三部分構成:其一,自“皇祖建于南土”至“至于繁陽”部分,主要介紹周初曾國建國時的疆土范圍。其二,自“昭王南行,舍命于曾”至“南公之刺,吾圣有聞,陟絳上下,保藝子孫”部分主要描述昭王舍命于曾,賞賜南公(曾侯)斧鉞以開拓南方疆土。其三,以“曰”為領起的內容,其中交代了曾公求“復我土疆”的功績。這三部分內容主題相近,依次介紹不同時期周王授命曾國疆土的情況,這表明三部分內容都可能著錄于周襄王冊命曾公求的“命冊”中,而前二者都屬重申先王之命的范疇。。而前面部分銘文是史官對曾國自藏始封“命冊”中“述祖”內容或是在其基礎上衍生出的其他文本,所進行的深度提煉、改寫。其二,“曾公求曰”內容取自于新獲得的“命冊”文書,曾國史官根據這件“命冊”文書中提到的“高祖”“伯括”輔佐文武二王的歷史功績加以精心編綴,然后將其前置以示突出。以上兩種情況的共同之處在于:無論是抄自于一篇“命冊”或不同的簡牘文書,在內容上都與曾國始封君的受命建國史事相關。從這一點論,“曾公求曰”中述祖內容的知識應當出自曾國始封“命冊”文書。需要略做補充的是:雖然,以上所論“曾公求曰”前半部分內容作為相對獨立的“知識”,它的淵藪可以追溯到最早的曾國始封“命冊”文書。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類“知識”的鑄刻每次都需要翻閱始封“命冊”文書。西周“命冊”文書中的“述祖”知識,經過逐漸匯集而成為專門的“世系”之學。如劉士莪根據墻盤、逑盤銘文中史墻和逑各自追述其家族發(fā)展歷史情況來看,推測這部分銘文內容近似一部世譜[5]。將這類“知識”歸屬于貴族家族的“世譜”類文本,也可證諸于諸傳世文獻。如《國語·楚語上》記載申叔時答復楚國士大夫亹教育太子的知識門類中就有:“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边@里的“世”,韋昭注引《周禮·春官·小史》“所奠之世系”[6](p485)。同樣,《周禮·春官·瞽曚》所云:“諷誦詩,世奠系。”鄭玄注引杜預之說云:“奠世奠系,謂帝系諸侯卿大夫世本之屬是也,……世之而定其系,謂書于世本也……”[7](p2098)由此可知,西周時期追溯先祖世系的內容到春秋時期已發(fā)展成由專門的史官負責書寫的“世系”之學,這類追述先祖的內容已然成為專門之學,是貴族教育體系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因此,春秋時期銅器銘文中追述先祖功績的“知識”亦可能是抄寫于這類“世系”之學的文本。
無論是曾國始封“命冊”文書、曾公求新獲的“命冊”文書或是曾國“世系”之學的文本,它們或都記載曾國始祖伯括的歷史功績。從知識溯源的角度看,后二者中的“述祖”內容都是對始封“命冊”文書中“始祖建國功績”的重申或改寫。易言之,“曾公求曰”中的述祖內容可視作是史官對曾國始封“命冊”中相關內容的改寫。
綜上所論,雖然“王客我于康宮,呼厥命”銘文明白地告訴我們“曾公求曰”內容與冊命儀式上的“王命書”有深度關聯(lián)。但是從“王客我于康宮,乎厥命”的特殊文本位置,還可以預知這樣的信息:“曾公求曰”內容可能有著不同的知識來源。為了進一步探討這一問題,筆者擬將“曾公求曰”的前半段內容(“追述先祖”)作為一獨立文本知識來討論。
在討論“曾公求曰”前半部分銘文內容性質之前,可以先對同期類別相近的銘文內容情況進行梳理。從近出幾套春秋時期曾國青銅編鐘銘文看,他們都有共同追述先祖伯括建國功績的記載:
(1)曾公求曰:“昔在辝丕顯高祖,克逑匹周之文武。淑淑伯括,小心有德。召事上①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網·簡帛論壇·王寧先生釋讀意參見: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454&extra=&page=1.帝,遹懷多福。左右有周,□神其聲[8]。受是丕寧,丕顯其令,匍匐祗敬”(曾公求編鐘)。
(2)曰:“伯括受命,帥禹之緖,有此南*。余文王之孫,穆之元子,之出邦于曾”(嬭加編鐘)。
(3)曾侯與曰:“伯括上庸,左右文武,撻殷之命,撫定天下”(曾侯與編鐘)。
(1)中的“昔”,字義為往昔,表示曾公求追述高祖、伯括輔佐文武二王的事跡有著久遠的知識淵源。眾所周知,西周金文中“昔+祖先”格式的文體多屬于冊命銘文中的“王曰”內容②相關銘文辭例如下:何尊(《集成》6014)“(王)曰:昔在爾考公氏,克逑文王,”善鼎(《集成》2820):“王曰:‘善,昔先王既令汝佐胥侯'”。宰獸簋(《陜西歷史博物館館刊》第7輯):“王呼內史尹中冊命宰獸曰:‘昔先王既命汝,今余唯或又申乃命,更乃祖考事。'”。而冊命銘文“王曰”“王若曰”中追述祖先的內容多是節(jié)錄于周王“命冊”文書①彭裕商認為冊命銘文“王若曰”以后先追述文武受命及其臣下祖上之勛勞,其形式與毛公鼎、詢簋、師詢簋等相同,很明顯也屬史官所宣讀的王之命書(彭裕商《“王若曰”新考》,《四川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因此從發(fā)生學意義上說,以祖先輔佐文武二王和受封建國為文本的知識當源自成王時始封“命冊”。西周諸侯在始封之時,都會得到周王親自冊命,并在冊命儀式結束后將周王所賜“命冊”世世保藏。曾國作為西周南土地區(qū)的大諸侯之一,在伯括立國后,應已保存周王的“命冊”文書。此外,還可以預知的是:在不同場景下所引用“命冊”文書的內容在形式上會發(fā)生或多或少的變化,這是原始文本在流傳過程中的常見情形。具體而論,曾國始封“命冊”文書在不同時期亦多次被引用以鑄刻于青銅器之上。如出土于隨州棗樹林和文峰塔墓地的嬭加編鐘和曾侯與編鐘也都有關于曾國始封“命冊”文書內容的記載:見(2)(3)。(2)(3)與曾公求編鐘銘文都是對先祖伯括受命建國事跡的概述。然而三處文本有很明顯的差異,造成文本上差異的原因,大概是由于不同時期曾國史官對原始“命冊”內容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提煉、改寫。春秋時期曾國青銅器所記載“追述先祖”建國功績的內容,在其他諸侯的青銅禮器銘文中也有反映:
(4)晉公盆
隹王正月,初吉丁亥,晉公曰:“我皇祖唐公,膺受大令,左右武王,龢[燮]百蠻,廣四方,至于大廷,莫不來[王],[王]命唐公,宅京師,□□[晉]邦。我烈考□疆,□在上,□召業(yè)□晉邦”(《集成》10342)。
(5)秦公镈
秦公曰:“丕顯朕皇祖受天命,肇有下國,十又二公,不墜在上,嚴恭夤天命,保業(yè)厥秦,虩事蠻夏”(《集成》00270.1)。
(6)秦公镈
秦公曰:“我先祖受天命,賞宅受國,烈烈卲文公、靜公、憲公,不墜于上,卲合皇天,以虩事蠻方”(《集成》00264)。
(4)器的器形屬于彭裕商先生劃分春秋青銅盆Ⅱ式,與河南淅川下寺楚墓M2 所出銅盆相近,屬于春秋中期前段[9](p113-117)。吳鎮(zhèn)烽先生根據銘文“我烈考憲公”之“憲公”即“獻公”,進而推定銘文中“晉公”很可能是晉文公[10](p11-12)。從銘文文體格式上看,晉公盆銘與新出的曾公求編鐘銘文十分接近。后者亦屬春秋中期前段(公元前646 年)作品,此與學界從形制、銘文分析晉公盆的年代亦相合。晉公盆銘文中首段也是“晉公曰”,主要追述晉國始祖“唐公”輔佐文武,受命建國的歷史功績。(5)器的“先祖”郭沫若認為指秦襄公始封為諸侯的身份[11](p527)。近來王輝先生持近似觀點,也認為作器者為秦景公。根據寶雞太公廟出土的秦公及王姬編鐘、镈鐘銘文,王氏總結前說,提出“十二公”是從秦文公算起,靜公和出子亦屬“十二公”之列[12](p20)。通過銘文可知秦景公是以非常簡要的概述方式追述祖先的歷史功績:“皇祖受天命,肇有下國,十又二公,不弛在上,嚴恭夤天命?!边@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此銘文書寫應是省去了“皇祖”(秦襄公)以下不少其他秦公的功績。恰好1978 年在寶雞太公廟出土了秦公及王姬編鐘、镈鐘,即(6)器的銘文,其中有這樣的記載:“秦公曰:我先祖受天命,賞宅受國,烈烈卲文公、靜公、憲公,不弛于上,卲合皇天,以虩事蠻方”(《集成》00267)。這里的“靜公”“獻公”指《史記·秦本紀》中的“竫公”“寧公”,作器者是秦武公[13](p3)。兩器相聯(lián)系,可證春秋秦國以秦襄公為建國始祖,秦武公和秦景公對于祖先功績的追述詳略不同,乃是因不同時期史官對同類“知識”編寫的差異所導致。從發(fā)生學角度說,這類追溯先祖功績的“知識”最早是從諸侯始封“王命書”中改寫而來,后世史官在此基礎上又不斷有新的創(chuàng)作,從而使“先祖功績”逐漸成為相對獨立的“知識”文本,被連續(xù)鑄刻于青銅禮器上。
綜上所述,春秋時期青銅禮器上頻繁出現“追溯先祖”建國的歷史功績內容,說明這一類“知識”已產生廣泛的傳播和影響。雖然前后不同時期史官對本國此類“知識”的記述存在著文本形式上的差異,但這并不妨礙追述先祖功績的“知識”在貴族群體中廣泛流傳。這與不同時期的青銅禮器都有傳播公共知識的功能有關,如嬭加編鐘記載“好賓嘉客”“父兄既我大夫”“大夫庶士”共同“匽喜飲食”的場合,這些貴族都屬于編鐘銘文“知識”的直接受眾。也就是說,追溯先祖功績的“知識”通過燕享飲食的場合,在諸侯國內部貴族群體中達成一致的認同。這表明嬭加編鐘共19 件分四組,這些具有明顯陳列功能的編鐘銘文所呈現出的“公共性”,使得鑄刻其上的銘文知識具有較強的傳播效果。也就是說,參與這場家內宴享禮的貴族群體們直接參與了銘文“知識”的傳播,從而使得原本屬于“命冊”文書上的“知識”轉變?yōu)椤肮仓R”。青銅器上的“公共知識”的社會功能更加顯著,它的傳播可以幫助提升貴族家族的社會地位,如李氏所說:“金屬文本記錄了家族的榮耀和成就,所以將他們以漂亮的字體鑄于寶貴的銅器上,并在合適的場合展示給親朋好友及同僚觀摩,這無疑會提升家族的社會地位。”[14](p127)這類“公共知識”的社會功能不僅體現在凝聚家族內部和提高家族地位,同樣在諸侯外交的政治場合也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如《左傳》僖公四年載管仲回復楚使者時說:“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n我先君履,東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無棣?!薄洞呵镒髠髡x》曰:“太公為王官之伯,得以王命征討天下,隨罪所在,各致其罰?!盵15](p3981)這里的“王命”即是齊太公正式受封建國時所得的成王“命冊”文書①《史記·齊太公世家》記載:“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師尚父于齊營丘……及周成王少時,管蔡作亂,淮夷畔周,乃使召康公命太公曰:‘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五侯九伯,實得征之。'齊由此得征伐,為大國?!边@說明齊國的正式分封是在周公東征之后成王時期,《左傳》僖公四年管仲所引述召公對齊太公的命辭,亦是出自齊國始封命冊文書。??梢酝浦氖?,齊管仲只是對齊始封“王命書”中述祖內容予以引用,而這部分內容再經過史官的采綴、編寫后不斷地被流傳,最后便成為諸侯國內貴族群體和其他國家的貴族群體眾所周知的“公共知識”。
前文已經初步論述“曾公求曰”一段話的前四句內容是由史官對曾國始封的“命冊”中“始祖建國功績”內容的改寫,而成為曾國貴族群體的“公共知識”。這一“公共知識”文本盡管存在著文辭上的改寫,但依然保留不少原始“命冊”文辭的語言痕跡。仔細勾勒這些不易察覺的線索,可以為我們進一步呈現“公共知識”與“命冊”文本之間的關系提供有益論證。
“克逑匹周之文武”,整理者認為“逑匹”表示“匹配”之義。筆者曾梳理過西周“逑匹”的君臣關系,認為“逑匹”之臣對君王有很重的輔佐責任[16](p54-60)。西周青銅器中有關“逑匹”的記述有:“惠乙祖,逑匹厥辟,遠猷腹心”(史墻盤,《集成》。10175)?!板显唬骸藁矢咦婀?,克逑匹成王?!保ㄥ媳P,《文物》2003年6期)。從文本形式上說,“先祖+逑匹+先王”的格式多是出自作器者之口,可以理解為是對先祖輔佐周王功績的一種概述。這一概述文本顯然是概括了原始文本的內容,而被作為參考的原始文本很可能就是周王對其先祖的始封“命冊”文書。比如西周晚期師克盨(《集成》04467)銘文:“王若曰:‘師克,丕顯文、武,膺受大命,匐有四方。則唯乃先祖考有爵于周邦,干害王身,作爪牙?!边@里的“干害王身”“作爪牙”與史墻盤之“逑匹厥辟,遠猷腹心”的內涵幾無二致,它們都表明其先祖輔佐過周王的功績。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師克盨的“王若曰”內容,屬于周王“命冊”之辭,而墻盤、逑盤及曾公求編鐘中的作器者自述內容,屬于對各自周王“命冊”之辭的一種轉述。
“左右有周”,整理者說“左右”是輔佐之義,“左右有周”即輔佐周王室[1](p6)。曾侯與編鐘銘曰:“左右文武”,與“左右有周”的內涵一致,都是在說始封君伯括輔佐文、武二王的歷史。金文中的“左右”大致有兩種用法:一是作動詞,表示輔佐之義。這一用法最早可追溯到昭王時期青銅器令方彝,銘載:“令曰:今我唯令汝二人亢眔夨,奭左右于乃寮以乃友事?!薄白笥摇?,馬承源訓為“輔助”之義[17](p68)?!白婵?左右+先王”的用法還廣見于其他西周青銅器如:師詢簋(《集成》4342)銘:“乃聖祖考克左右先王?!蓖ā都伞?217)銘:“王命同左右吳大父?!币约按呵锴嚆~器叔夷鐘(《集成》274)銘:“公曰:‘夷……左右余一人?!睍x公盆(《集成》10342)銘:“晉公曰:我皇祖唐公,膺受大令,左右武王?!绷硗猓对娊洝ど添灐らL發(fā)》載:“實左右商王?!敝白笥摇币鄬俅祟愑梅ā6亲髅~指具體的人物,如西周晚期青銅器史墻盤銘:“憲圣成王,左右綬糂剛鯀”。(《集成》10175)裘錫圭先生釋“左右”為成王的主要大臣,如周公、召公、畢公等,“綬糂剛鯀”讀為“受任剛謹”[18](p27),乃是形容成王左右大臣的盡責盡職。金文中常用“左右+職官”,表示某類職官名稱。如“左右戲”(師虎簋,《集成》4316),“左右司馬”(師兌簋,《集成》4274),“左右虎臣”(師克盨,《集成》4467),“左右?guī)熓稀保ㄔ陰熓敷都伞?279)。從“左”“右”字義的發(fā)生學意義上說,“左”“右”作為名詞起初可能是表示方位之別,如出組卜辭載:“庚戌卜,王曰:貞其利又(右)馬。庚戌卜,王曰:貞其利左馬”(《甲骨文合集》24506)。這已經用“左右”來區(qū)分祭祀之馬。此外,作為名詞性的“左右”也開始用于職官名,如見歷組卜辭:“丁酉貞:王作三(師):右、中、左”(《甲骨文合集》33006)。這表明商代晚期已開始將“左”“右”與職官設置聯(lián)系起來??梢娊鹞闹小白笥摇弊髅~的用法有著久遠的歷史,它更接近于“左右”的本義內涵,而“左右”作動詞表示輔助含義應是后起的引申義。以“祖考+左右+先王”的格式最晚定型與師詢簋的年代,學界一般認為師詢簋是宣王時器,近來寧鎮(zhèn)疆先生依據清華簡《攝命》斷銘文為“亡承于先王饗”,其文意與《攝命》所述史事相近,兩篇文獻有深度關聯(lián)[19](p55)。《攝命》的史事年代,目前來看趨于穆王說為多①馬楠認為《攝命》篇年代為“孝王說”,其中“攝”當為懿王太子夷王燮,對攝進行冊命之王當為孝王(馬楠《清華簡〈攝命〉初讀》,載《文物》2018 年第9期)。賈連翔和程浩主的“穆王說”,即認為該篇周王當為穆王(賈連翔《“攝命”即〈書序〉“臩命”》,載《清華大學學報》2018 年第5期;程浩《清華簡〈攝命〉的性質與結構》,載《清華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趙爭在綜合比較雙方觀點后,指出:“目前《攝命》記事年代‘孝王說'的主要依據——冊命儀式發(fā)展規(guī)律、《攝命》冊命儀式信息后置的文本結構、《攝命》歷日、攝的身份、傳世文獻的相關記載——似均無法論定《攝命》屬孝王世的結論,并且,其中部分材料反利與‘穆王說',如《攝命》歷日、士為右者、僅作冊任一人宣布王命”(趙爭《略議清華簡〈攝命〉記事年代問題》//寧鎮(zhèn)疆、趙爭編:《清華簡〈攝命〉研究高端論壇論文集》,上海:上海大學,2019年,第182頁)。。此即表明“祖考+左右+先王”句式至少可追溯到西周中期。亦即說,師詢簋銘文可能呈現了部分西周中期“命冊”文的內容。故而此器銘文“左右有周”,亦是西周“命冊”文本的痕跡。
“受是丕寧,丕顯其令”,整理者讀為“受是丕寧”表示承受或得到這種大大的安寧,后面“丕顯其令”意思是彰顯其美好[1](p6)。武漢大學簡帛網論壇網友暮四郎(黃杰)先生認為“受”當讀為“討”,即“討是不寧”②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網·簡帛論壇·黃杰(暮四郎)先生釋讀意參見: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454&extra=&page=4.。黃先生改“受”“丕”為“討”“不”,與后文“丕顯其令”在文義上不顯連貫,恐難信從。銘文中“丕寧”與“丕顯”相對舉,亦顯示出有相當早期的文本淵源。“丕顯”一詞具有典型的時代特征,彭裕商指出“丕顯”見于《大雅》《周頌》和《康誥》《洛誥》《文侯之命》等西周文獻,白川靜總結金文中所錄“丕顯”除秦公鐘、簋和叔夷鐘外,其余56器均為西周青銅器[20](p102)?!啊?,整理者認為從穴從心,是寍的省寫,訓為安定之意。實際上,西周金文中“寧”作形容詞,見西周早期豳公盨載:“復用祓祿,永孚于寧?!蔽髦芡砥诩按呵飼r期的青銅器多是“毋敢妄(荒)寧”“非敢寧忘(荒)”用法,這些都表明在周代金文中“寧”乃是統(tǒng)治者極力追求和保持的一種政治安寧狀態(tài)?!柏帯憋@然是延續(xù)這一意涵,用以形容伯括時期曾國的政治安寧狀態(tài)。此外,“丕寧”與“丕顯”對舉聯(lián)用,與西周早期天亡簋銘文中“丕顯”“丕肆”聯(lián)用相近。天亡簋銘載:“丕顯王作省,丕肆王作庚”(《集成》4261)。馬承源認為“丕顯王”指文王,“丕肆王”指武王,“肆”訓為“正直”[17](p15)。也就是說“丕顯”與“丕肆”在天亡簋中對舉聯(lián)用,分別用以形容周王。這與“丕寧”“丕顯”對舉聯(lián)用形容曾國始封君主伯括,二者在語詞用法上何其相似。
另外,復旦大學古文字中心網站蔣文撰文認為“受是丕寧”與“匍匐祗敬”相對應,表示伯括不敢安寧懈怠、全力以赴恭恭敬敬[8]。雖然筆者不同意蔣先生讀“丕寧”為“不寧”,但是她把“□神其聲,受是丕寧。丕顯其令,匍匐祗敬?!钡闹髡Z指向伯括,此點尤為正確。熟悉金文的學者知道金文中“是”后常接動詞倒置于末①如西周晚期青銅器銘文的套語“子子孫孫是永寶”或“子孫是尚子孫之寶”,以及春秋青銅器銘文相近似的表述為:“子子孫孫永寶是尚”“室家是保”“萬民/萬姓是敕”。。此外,這類用法在傳世的先秦古書中也很常見,如《詩·商頌·玄鳥》:“殷受命咸宜,百祿是荷?!薄对姟ど添灐らL發(fā)》:“布政優(yōu)優(yōu),百祿是遒?!薄对姟ば⊙拧び隉o正》:“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唯躬是瘁。”《尚書·蔡仲之命》:“皇天無親,唯德是輔。”王力先生總結這類“是”字的古代用法是作代詞,表示這、此,復指前置賓語[21](p430)。也就是說,這一句式的正常表述格式為:“動詞+是+賓語”。因此,“受是丕寧”乃是“丕寧是受”的正常表述句式。此外,以上所舉“賓語+是+動詞”四字為句的格式都是見載于《詩》《書》乃至先秦古諺語②諺語的表達參見《左傳》昭公三年:“《諺》曰:‘非宅是卜,唯鄰是卜。'”。這表明這一類的語句有著悠久的語言傳統(tǒng),大多是西周時期的語詞習慣。由此可見,曾公求編鐘銘文的“受是丕寧”有著悠久的語言傳統(tǒng),再聯(lián)系到它是用以形容始封建國的伯括事跡,足見這句話很可能是轉引自西周時期的“命冊”文本。
茲上,曾公求追溯先祖功績的“公共知識”,在“先祖+逑匹+先王”“祖考+左右+先王”和“受是丕寧,丕顯其令。”等語詞用法上,仍保留著西周時期“命冊”文辭的某些痕跡??偠灾?,這一“公共知識”銘文不僅在內容上呈現了西周時“命冊”文書,而且在語詞用法上與“命冊”文辭的淵源頗深??梢?,它是曾國史官對始封“命冊”文書的深度改寫和提煉的結果。
曾公求編鐘中追述先祖功績的“公共知識”在語詞方面,忠實地反映出它們與始封“命冊”文書的內在關聯(lián)。首先,追溯先祖功績的“公共知識”和“命冊”文書二者在內容上有著深度的關聯(lián)。春秋時期青銅器中追述祖先功績的內容是由史官將“命冊”文獻中相關內容加以改寫而成,然后再經貴族之手轉鑄于青銅器上,成為世世流傳的“公共知識”。在這一過程中,鑄于青銅器上的“公共知識”可以視作是對“命冊”文的創(chuàng)作、使用和傳抄。這一點也為李峰所論到,他說西周“命冊”文書原本書于竹簡,其材質不易于長久保存,在特定的情況下會被創(chuàng)作、使用和傳抄。一些文本內容被進而鑄造于青銅器,由此成為銘文的一部分而留存下來[14](p112)??傊匪葑嫦裙兊摹肮仓R”顯然是脫胎于“命冊”文本。除此之外,二者在許多方面依然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其一,從文本載體看,“公共知識”是鑄于青銅彝器之上,而“命冊”文本是書于簡牘之上,二者顯然有別。其二,從文本呈現的形態(tài)上說,前者嚴格上說由不同時期的史官個人主觀創(chuàng)造,所以它在文本形式上呈現出多樣性。如曾公求編鐘、嬭加編鐘、曾侯與編鐘對于同一“公共知識”的書寫就存在形式上的差異,表明這類“公共知識”并無定本意識。與此相對,“命冊”文本屬于歸檔文書,其文本形式十分穩(wěn)定,具有定本意識。其三,這類“公共知識”作為相對獨立的文本形態(tài),它的流傳過程和接受程度與“命冊”文本也有較大差異。總之,這類“公共知識”流傳和抄寫的路徑相對獨立,鑄刻于編鐘上的“公共知識”與新獲“命冊”文本除了有共同的知識來源以外,二者并無直接關系。如果把這類“公共知識”僅僅看成是“摘抄”自新冊命儀式上的“命冊”內容,未免過于狹隘。筆者以為,春秋銅器銘文中的“述祖”類“知識”最初是從始封“命冊”文書中傳抄而來,后來(西周晚期到春秋時期)借助史官書寫能力的極大提高,使得這類“知識”逐漸成為貴族群體的“公共知識”,而且在青銅器銘文鑄刻過程中它已成為必要書寫的“套式”之一。同樣,即使曾公求新受冊命的“王命書”中有提及曾國祖先伯括輔佐文、武二王的內容,它也不是史官鑄刻和書寫這類“公共知識”的唯一參考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