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伏 玲
(江西師范大學 當代形態(tài)文藝學研究中心,江西 南昌 330022)
當今學界對宋代《穆天子傳》版本情況并未作完整的梳理,且對文獻的考訂亦存在不足,故文獻梳理顯得尤為重要?!赌绿熳觽鳌吩诒彼螐V為流傳,至南宋不多見。如愛德華·希爾斯所言:“閱讀過去的重要文學作品的人不但獲得了作品的傳統(tǒng),而且獲得了解釋作品的附屬傳統(tǒng)?!盵1]該書在傳播過程中就形成了儒、道、釋三個闡釋傳統(tǒng)[2]。闡釋讓《穆天子傳》的正史地位遭到質(zhì)疑,如蘇軾就曾訝其“虛誕”。為了讓大家更好地了解此書的傳播與接受情況,下面從版本情況、傳播方式、傳播區(qū)域、接受情況等方面進行闡述。
宋本《穆天子傳》的序言、整理者、卷數(shù)、字數(shù)、校訂記錄等版本情況首次見載于宋人目錄、筆記中,故這時期的版本信息是重點考察對象。
《穆天子傳》主要以六卷本行于世,如王堯臣《崇文總目》、歐陽修《新唐書》、鄭樵《通志》、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骙《中興書目》、尤袤《遂初堂書目》、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王應麟《玉?!返?,俱言“六卷”。亦有一卷本(1)高似孫《史略》云:“《穆天子傳》。(一卷,《竹書》內(nèi)書。李氏《邯鄲書目》云‘六卷’,必是字誤。)”《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8年,第113頁。。字數(shù)則據(jù)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第九卷所載為“八千五百一十四字”[3]。卷數(shù)與字數(shù)已是定論。在此,主要討論兩個問題:一是宋本是否有“荀序”和“結(jié)銜五行”(2)張金吾在《愛日精廬藏書志》提及整理隊伍的名單,列有結(jié)銜五行:《穆天子傳》(舊鈔本),前有荀勖序,序前首有結(jié)銜五行云:侍中中書監(jiān)光祿大夫濟北侯臣勖(一行)領(lǐng)中書令議郎上蔡伯臣嶠言部(二行)秘書主書令譴 給(三行)秘書校書中郎張宙(四行)郎中傅瓚校古文穆天子傳已訖謹并第錄(五行)。,二是《穆天子傳》是否有別名。解決這兩個問題有助于版本的考定。
1.荀序與結(jié)銜五行
宋本《穆天子傳》是有“荀序”的。據(jù)趙明誠(1081—1129)《晉太公碑》言“荀勖校《穆天子傳》,其《敘》亦云‘太康二年’”[4],其言“太康二年”與今本《穆天子傳》“荀序”合。按趙明誠所言時人所見應是荀勖本。這是最早提到宋本有“荀序”的文獻。與趙明誠同時代的姚寬(?—1162)和其后的陳骙亦持此種觀點。姚寬在注釋《陶潛〈讀山海經(jīng)〉詩》時說:“‘泛覽《周王傳》’,乃《周穆天子傳》,荀勖校定本是也。”[5]陳骙《中興書目》(王應麟《玉?!肪砦迨恕端囄摹芬?云:“六卷。晉太康二年,汲郡民發(fā)古冢得之,其書言穆王游行之事,侍中荀勖等校正,郭璞為之注?!缎颉吩唬骸斠砸怀邥垖懮希埜睹貢槍?,藏之中經(jīng),副在三閣。詔荀勖、和嶠等以隸字寫之’,六卷八千五百一十四字?!盵6]趙明誠《金石錄》、姚寬《西溪叢語》、陳骙《中興書目》俱未提及結(jié)銜五行以及其他整理人員。
另外,張邦基家和曾旼家亦藏有《穆天子傳》。我們從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九中的記載也沒有找到結(jié)銜五行的線索。
曾皈(當為旼)彥和,博學之士。予先君有此書,彥和借往讐校,乃題其后,云:“晉中書監(jiān)令荀公曾、和嶠所上古文《穆天子傳》六卷,即太康二年汲冢人準盜發(fā)魏襄王墓所得竹書也?!盵7]99
曾旼(一寫作旻),字彥和,龍溪(今福建漳州)人,事跡見《宋詩紀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王應麟《玉?!贰K粌H是宋代飽學之士,還是當時著名的藏書家。據(jù)陳骙《南宋館閣錄 續(xù)錄》載曾旼之子上獻圖書數(shù)目:“曾旼家藏書二千六百七十八卷,未經(jīng)校正?!盵8]可見其家藏書之豐。曾旼借張邦基先父所藏讐校后,在張本后題字指出《穆天子傳》的校者與來源。因此張本既無結(jié)銜五行又無“荀序”,否則曾旼題字實有畫蛇添足之嫌。今本“荀序”署名為“侍中中書監(jiān)光祿大夫濟北侯臣勖”,序言第一行為“古文《穆天子傳》者,太康二年,汲縣民不準盜發(fā)古冢所得書也”,曾旼所題與“荀序”內(nèi)容符合,曾旼本可能有“荀序”或者見過有“荀序”本,但有五行結(jié)銜的可能性很小。從人情往來上講,曾旼本如有結(jié)銜五行定會謄在張邦基家本之上,或者與之交流。
張邦基提到的另一信息非常重要,他說:“今汲冢中竹書唯此書及《師春》行于世,余如《紀年》《瓚語》之類,復已亡逸?!盵7]99也就是說汲冢書七十五篇流傳至南宋時期只有《穆天子傳》《師春》存于世??梢姟赌绿熳觽鳌返恼滟F性。
基于此,清人所見本有結(jié)銜五行者,大概是藏書者和抄書者根據(jù)它書自行添加的。
2.篇名
在宋元文獻中,此書多以《穆天子傳》為名傳世,亦有名《周王傳》《周穆天子傳》《穆王傳》《周王游行記》《穆滿傳》者。陶潛《讀山海經(jīng)》在宋人中廣為流傳,“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句中的《周王傳》指汲冢書《穆天子傳》為宋人姚寬等人引用。王應麟在《玉海》第五十八卷“藝文”中將《周王傳》與《穆天子傳》并列作為題名,正文部分介紹的是《穆天子傳》?!队窈!肪硭氖擞盅浴爸苣绿熳觽鳌?,可見書名的傳寫有些隨意,此篇名還出現(xiàn)在姚寬《西溪叢語》中?!赌峦鮽鳌分Q見于史容、史季溫父子所作《山谷外集詩注》,云:“郭璞《山海經(jīng)序》云:‘案汲郡竹書及《穆天子傳》穆王見西王母,取其玉石珍瑰之器、金膏銀燭之寶?!窨贾赌峦鮽鳌穭t云‘天子之寶,玉果璇珠燭銀’?!盵9]《周王游行記》則見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前已引??计鋬?nèi)容與《穆天子傳》相合,應是同書異名?!赌聺M傳》者出自葛勝仲《寄題長安譚損之遐觀閣》“時讀《穆滿傳》,乍觀山海圖”[10]。為避抄襲陶詩“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之嫌,葛勝仲改《周王傳》為《穆滿傳》。
宋人所言《周穆王傳》者指《列子·周穆王》。如李昉《太平御覽》第五百七十四卷云:“《周穆王傳》曰:有偃師者,縛草作人,以五采衣之,使舞?!盵11]又:李昉《太平廣記》卷五十六言:“穆王持白珪重錦,以為王母壽事,具《周穆王傳》?!盵12]吳淑《事類賦》卷十一云:“周穆嘗駭于束芻”條自注亦同。李昉《太平御覽》引用書目《經(jīng)史圖書綱目》有《周穆王傳》《穆天子傳》兩書。雖然《太平御覽》援引比較隨意,相同的一句話在不同卷數(shù)引用常有微異之處,如,在第五十三卷言:《穆天子傳》曰:天子南還升于長松之坂。郭璞注曰:坂有長松。而在第九百五十三卷則云:《穆天子傳》曰:天子升長松之磴(山有長松也)。又將“盛姬”之“盛”寫作“成”,將“釣于流水”之“流”有時寫成“氵不”,“與井公博”寫成“過并公博”,“飲于枝時”為“飲于枝詩”。不過第三十八卷“鐘山”下言“《穆天子傳》曰:自密山以至鐘山四百六十里,其間盡澤多怪獸奇魚”則是《山海經(jīng)》的竄文。援引隨意的缺點已有學者注意到了,但凡出自《穆天子傳》者皆注為《穆天子傳》,凡出自《列子·周穆王》的皆言《周穆王傳》,可見編撰者規(guī)范統(tǒng)一了書名。再者,筆者從未見過兩晉南北朝的學者將兩書混淆過的案例。唐朝除了張銑注《文選》時言陶潛所讀“《周王傳》謂《周穆王傳》”外,余者概莫見也。據(jù)此筆者認為顧實所言“則晉宋以來,又似以《周穆王傳》《穆天子傳》二名稱并行矣?!短接[》一書,本據(jù)前代之《修文御覽》《藝文類聚》《文思博要》諸書,纂合而成。故其引用書目,亦因仍前代,并錄《周穆王傳》與《穆天子傳》也”[13],這一推斷值得懷疑。
綜上所述,宋本是有“荀序”而無“結(jié)銜五行”;多以《穆天子傳》為名,曾用名為《周王傳》《周穆天子傳》《穆王傳》《周王游行記》《穆滿傳》,而《周穆王傳》特指《列子·周穆王》。
在動亂頻發(fā)的宋朝,家族相傳、師門相繼是此書能得以保全的最根本原因。如參與《太平御覽》編撰的徐鉉(916—991)藏《穆天子傳》,其弟徐鍇《說文解字系傳》征引此書9次,女婿吳淑《事類賦》引33次。另外徐鉉弟子陳彭年修撰《重修廣韻》《重修玉篇》時各征引2次?!冻缥目偰俊返木帉懻呃钍?,其家藏《邯鄲書目》有此書的記載,其子李德芻參與編撰《元豐九域志》時亦征引3次。館閣大臣編寫《太平御覽》《崇文總目》時有交流討論。王洙將討論的結(jié)果記載在《王氏談錄》上,其言:“《穆天子傳》,左右史之書。起居注始于漢世,乃有遺法也。故今《崇文書目》以《穆傳》首記注之列?!盵14]宋代館閣大臣文名俱揚,天下仰慕者眾,其詩文對時人影響甚巨。在名人光暈效應下,《穆天子傳》獲得了一定的關(guān)注。因此他們是此書重要的接受者,同時也是此書的傳播者。另外,普通士人亦家藏此書。其家庭人員亦多在其著作中著錄、征引,如福州陳祥道、陳晹兩兄弟,濟州巨野晁補之、晁公武兩叔侄,江西宜黃黃希、黃鶴兩父子。值得一提的是素以藏書豐富而著名的濟州巨野晁家。據(jù)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中提到家藏有《穆天子傳》。其叔父晁補之在《雞肋集》2處引征《穆天子傳》。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三提到曾祖父秘閣公晁仲衍為白居易“六帖”作注的一事。檢“六帖”小注征引《穆天子傳》13條,因此其曾祖父藏有此書是確定的。
宋代《穆天子傳》傳播地域主要集中在河南、浙江、江西、福建、四川、山東、江蘇一帶。這個數(shù)據(jù)是筆者對現(xiàn)有文獻梳理的結(jié)果。如何考查《穆天子傳》傳播地域?筆者認為從宋書著錄、征引、摘錄(詩歌引典不計)的作者的籍貫、著作的成書時間和成書地點來考察是行之有效的方法。然隋唐以來,《穆天子傳》的典故流傳甚廣,接受者可通過《穆天子傳》的文本、文人的著作、官私類書等途徑接受其中的典故,這給我們帶來識別上的困難。基于此,本文有效樣本僅限含有《穆天子傳》的作品,作品來源為《四庫全書》電子版、中國基本古籍庫。樣本為宋代大部分資料,能反映宋代時期《穆天子傳》傳播的大概面貌。據(jù)統(tǒng)計,北宋時期以開封為中心的文人學者對《穆天子傳》有濃厚的興趣,而南宋時期私人藏書家重視對《穆天子傳》的收藏。至于《穆天子傳》流布情況,從作者的籍貫和成書地點進行綜合考查,據(jù)統(tǒng)計兩宋約有96位學者著錄、征引此書,他們的籍貫分布是:浙江19人、福建18人、江西11人、四川8人、山東7人、河南8人、江蘇7人、湖南4人、安徽4人、河北3人、陜西2人、山西2人、籍貫不詳者3人。其中前六地的學者約占74%。而結(jié)合作者的生平和刻書時間則發(fā)現(xiàn),居前八的成書地點為:河南(集中在開封一帶)、浙江、江西、福建、四川、湖南、江蘇、安徽,其中前四位成書地點占有82%。綜合兩數(shù)據(jù)我們得出《穆天子傳》傳播主要地域為浙江、河南、江西、福建、四川、山東、江蘇一帶。這個推斷所得的地域范圍與明代《穆天子傳》傳播地域范圍相合。
為什么宋人較關(guān)注《穆天子傳》呢?張邦基曾言:“此一篇也,書雖殘缺不可盡讀,而其所載事物,多故志之所無者,如‘世民’之吟、‘黃澤’之謠、‘黃竹’之詩,其辭皆雅馴可喜。又如‘虎牢’、‘五鹿’之所以名,亦可以博異聞矣。”[7]4-5其辭可喜,其地理名、物名可博見聞,張邦基可謂道盡歷代文人對《穆天子傳》接受心理。然“博見聞、資政用”的君王、政客與追求美、善于想象、重情感的詩人接受此書的興趣點是不同的,體現(xiàn)在對此書的“用”又有所區(qū)別,下面分而述之。
宋代皇帝信道尊道,而經(jīng)道門不遺余力地鼓吹,周穆王在南北朝已成了道教神仙,成了人間帝王求仙的典型?!短接[》《太平廣記》《冊府元龜》三書多載有此事。宋代皇帝為了“博見聞、資政用”,暇余之時便會閱覽,所以《穆天子傳》與其衍生的故事亦被皇帝知曉是肯定的。
宋太宗趙光義勤奮好學,曾計劃日讀《太平御覽》三卷?!短接[》摘錄了《穆天子傳》,一年后,宋太宗完成他的讀書計劃時也即完成對《穆天子傳》的接受。據(jù)范祖禹《帝學》載,太平興國九年時,宋太宗對近臣談及杜預《左氏正義》:“杜預通博,不當憑汲冢雜說特立疑義,使伊尹忠節(jié)惑于后人。”[16]“汲冢雜說”指包括《穆天子傳》在內(nèi)的汲冢書。汲冢書流傳至唐時僅存四部(3)據(jù)孔穎達《正義》云:“有《周易》上、下經(jīng)二卷,《紀年》十二卷,《瑣語》十一卷,《周王游行》五卷(說周穆王游行天下之事,今謂之《穆天子傳》),此四部差為整頓。”(《春秋左傳注疏》卷末附,中華書局,1989年,第671頁),至宋時亦不會超過這四部范圍。宋太宗認為這四部書是“雜說”,與李昉、吳淑等館閣大臣將之歸為史類的認識是不同的。
宋真宗花了兩年半時間讀完了《太平御覽》。他信仰道教,據(jù)《宋史》載宋真宗信夢中神人之命在正殿建道場迎天書《大中祥符》三篇,并改年號為大中祥符,還在京城內(nèi)大肆興建道觀。他將王欽若、楊億等上呈的《歷代君臣事跡》改名為《冊府元龜》。其“冊府”典出《穆天子傳》,指帝王藏書的地方。因此宋真宗亦是了解《穆天子傳》的。
雖然宋太宗不信汲冢書,但宋徽宗卻是相信的,據(jù)汪藻(1079—1154)《上宰執(zhí)乞道君還闕札子》所言,有小人以周穆王見西王母故事勸徽宗時遠游。宋代的皇帝多信道教,其中宋徽宗最為突出,他自封為“教主道君皇帝”,這種瘋狂的行為前所未見。他還大肆興建道教宮觀,操辦齋醮道場,建立道學制度,設立經(jīng)局,整理校勘道書,命人修成《政和萬壽道藏》。在皇帝的倡導下,此時期大量的仙話故事涌出。
《沖虛真經(jīng)》即《列子》道家之書也得到了大肆宣傳,一時間掩蓋了《穆天子傳》的風采。這為南宋時期讀者將《穆天子傳》與《列子·周穆王》篇混淆埋下了伏筆。
在此風氣下,朝堂中的大臣自然受其影響,重視對《穆天子傳》的接受。其主要表現(xiàn)在廷前應對、勸誘或者警誡。
大臣在與皇帝進行溝通交流,如上呈札子奏狀、賦詩,會援引《穆天子傳》中的典故。其中,常被援引的是被認為天子之詩的“黃竹詩”?!包S竹詩”為穆天子哀民之作,到了唐代則成了皇帝彰顯德行的“喜雪篇”,對后世的影響極大。如徐鉉《徐公文集·御制春雪詩序》有言:“昔者《白云》之唱,七萃驅(qū)馳;《黃竹》之詩,萬人凍餒?!盵17]田錫(940—1003)《咸平集》卷二十六奏狀《謝賜御制雪詩》《進瑞雪歌》,王禹偁(954—1001)《中書試詔臣僚和御制雪詩序》《謝免和御制元日除夜詩表》皆有引。我們從王禹偁對宋太宗的雪詩的夸贊,“周滿黃竹之詠、漢高大風之歌、唐太宗守歲之詩、陳叔達初年之作,義皆無取,事不足征”[18],可以窺見皇帝對《穆天子傳》接受的興趣所在。
朝堂應對常引《穆天子傳》的潮流在學子間產(chǎn)生了較大反響。如王應麟中進士后,閉門發(fā)憤,為應博學宏詞科借館閣之書抄錄整理成類書《玉?!?,該書地理、帝學、圣文、藝文、車服、器用、郊祀、音樂、官制、兵制、朝貢、宮室、食貨、兵捷、祥瑞類目錄有《穆天子傳》典故。王應麟還在《六經(jīng)天文編》《困學紀聞》《通鑒地理通釋》《姓氏急就篇》《詩考》《詩地理考》六書中征引《穆天子傳》27次,在類書《小學紺珠》中引用2次,真可謂《穆天子傳》接受者的典型。值得注意的是在《玉?!肪淼谝话倬攀濉跋槿稹鳖愊隆叭鹧睏l下,王應麟不僅摘錄了《穆天子傳》中的“黃竹詩”,還關(guān)注到唐宋以來之喜雪詩,這說明了王應麟意識到了“黃竹詩”對于宮廷答對的重要性。此外,其他宋代類書也大量摘錄《穆天子傳》典故,如:李昉《太平御覽》引《穆天子傳》97條,白居易、孔傳《白孔六帖》17條;曾慥《類說》引21條;《錦繡萬花谷》8條;葉庭珪《海錄碎事》引22條;朱勝非《紺珠集》引15條;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正文引《穆天子傳》7條,注釋引12條。不過,前集卷五十道教門“冰桃碧藕”條,下注《穆天子傳》,而實出《拾遺記》。
類書之用能“施之文為通儒,措于事為達政”[19],益處甚巨,故上至皇帝公卿大臣,下至閭里布衣蒙童小子,對類書有著旺盛的需求。而從宋代類書大量摘錄《穆天子傳》典故的情況來看,《穆天子傳》應屬于考試必背內(nèi)容。除此之外,另有詩歌總集專收此書中的歌謠,如郭茂倩《樂府詩集》卷第八十七收“黃澤辭”“白云謠”“穆天子謠”,這些都是朝堂應對常引典故。
也有人將其作為工具,鼓動最高統(tǒng)治者接受建議,撈取政治資本。汪藻《上宰執(zhí)乞道君還闕札子》載有其事:
小人揣上皇享國之久,平時極四海之奉,方富于春秋,以龍德為隘,引周穆王瑤池之故事以勸其游;陳肅宗西內(nèi)之戒,以箝其返。挾此為奸,骎骎不已,則予我劍南一道之言,有時而出矣,不知何以答之?[20]238
靖康元年(1126),宋徽宗雖曾遭屈辱仍不改崇道熱情,受小人所惑“倉卒南征,暴露野次,越在江海,五十余日,未知還期。”[20]237朝野上下怨聲四起。三月五日,汪藻上“宰執(zhí)札”,乞迎徽宗還闕。汪藻,字彥章,德興。南宋高宗時歷任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有《浮溪集》60卷。君王四游,勞民傷財,正如葛立方(1092?—1164)所云:“若周穆王者,勞民費財,從事于八荒之遠,豈人君之美事乎?”[21]
宋人在廷前應對、勸誘或者警誡時能如此嫻熟地運用《穆天子傳》典故,說明該書的故事在宋代流傳已廣。
雖然宋人對此書接受形式各不相同,但總的來說不外乎箋注、引典。
《穆天子傳》是宋類書和詩歌總集采擷的來源,也是學者注釋、考證援引的重要文獻來源之一。宋元時期,《穆天子傳》主要以單篇形式傳播。此外,此書部分內(nèi)容多次被類書、詩歌總集摘引和收錄。用此書來箋證經(jīng)書、史書、地理書、樂書是常有之事,到宋時亦不例外。如鄭樵《通志》征引5條、邢昺疏《爾雅注疏》征引7條、樂史《太平寰宇記》征引11條、陳晹《樂書》征引3條。從引證的數(shù)量來看,《穆天子傳》主要被用于地理考證上。另宋字書對《穆天子傳》中的難字進行了釋音,如丁度《集韻》、司馬光《類篇》、熊忠《古今韻會舉要》等等。
以《穆天子傳》注釋它書的范圍大大延展。唐代詩人如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李賀等喜引《穆天子傳》典故。其中李白、杜甫、韓愈備受宋人尊崇,學者紛紛為其詩作注。如宋楊齊賢集注元蕭士赟補注《李太白集分類補注》、宋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編》、宋黃希原本黃鶴補注《補注杜詩》、宋方崧卿《韓集舉正》、宋朱熹《原本韓集考異》、宋王伯大重編《別本韓文考異》、宋魏仲舉《五百家注昌黎文集》、宋吳正子注劉辰翁評《箋注評點李長吉歌詩》。王安石、蘇軾、黃庭堅則為宋代著名的文學家,他們的詩在當時就受到人們的歡迎。宋人愛其詩也會為之作注,如李壁《王荊公詩注》、任淵《山谷內(nèi)集詩注》、王十朋《東坡詩集注》、施元之《施注蘇詩》。這三位詩人也曾引《穆天子傳》中的典故。箋者為了弄清出處就不得不查找《穆天子傳》,這就是他們接受此書的動機。
一般來說,學者大都嚴謹,所引出處皆清楚明白。不過,情況至南宋為之一變,大概因為戰(zhàn)事頻發(fā),書籍損毀嚴重,如家藏《穆天子傳》多毀于一旦。人們獲得此書的途徑較困難,再加上宋徽宗時期產(chǎn)生的仙話與南北朝以來的仙話傳播廣泛,難免出現(xiàn)訛誤。例如:郭知達《九家集注杜詩》卷一引趙彥材注“萬里方看汗流血”云“《周穆王傳》驊騮騄耳日馳三萬里”[22],李壁注王安石詩“冰房玉節(jié)謾自好,欲御還休涕垂手”云“《穆天子傳》‘西王母獻素蓮一房’”[23];陳仁子《牧萊脞語》“桃薦瑤池之冰”、《錦繡萬花谷》“冰桃碧藕”下注皆云出自《穆天子傳》。趙彥材注語出自《圖畫聞見志》,李壁所引出自《神仙傳》,《錦繡萬花谷》所引皆出自《拾遺記》?!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編者李燾的兒子李壁注詩在宋時最有名,但亦有訛誤,其他見識寡陋者可以想象。
引《穆天子傳》典故代表非蘇軾莫屬,他不僅與朋友共同研讀、討論過《穆天子傳》,還在詩中直接引用此書中的典故。
蘇軾引用《穆天子傳》典故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是直接引用;二是化用。這也是文人常用的用典方式。蘇軾承續(xù)了江淹、謝朓的用典傳統(tǒng),直接引用《白云謠》中的詩句,如《次前韻送劉景文》云:“白云在天不可呼,明月豈肯留庭隅?!盵24]1822趙次公注言:“西王母為周穆王謠……蓋別德之語也?!盵25]蘇軾最常用的引典方式還是化用,如“迨作《淮口遇風詩》戲用其韻”中就化用了《黃澤辭》中的“其馬噴沙”“其馬噴玉”,其詩言“有兒真驥子,一噴群馬倒”[24]1376,令人絕倒。從蘇軾的用典來看,他的興趣點還是在《穆天子傳》中的瑤池宴以及其中的歌謠。弟弟蘇轍《次韻子瞻病中大雪》“殷勤賦黃竹,自勸飲白墮……”[26]也引用了《穆天子傳》中“黃竹”典故。
《白云謠》不僅是蘇軾最喜愛的歌謠,也是宋代文人所喜愛的。陸游《江西到任謝史丞相啟》也化用“白云謠”,如“山川間之,日月逝矣”。呂祖謙《丘運使宗卿》有“山川間之,往問無由”。在宮廷的宴會上,大臣們席間作詩,“御題初認《白云謠》”(徐鍇《蒙恩賜酒奉旨令醉進詩》);文人相聚,聊到求仙訪道的事情亦云:“長哦白云謠,遐想紫陽真”(賀鑄《三月二十日游南臺》);懷念友人:“把酒屢陪高閣醉,揮毫幾和《白云篇》。”(李綱《過羅疇老故居有感二首》)。僧人送人亦作“白云謠”,如大覺璉禪師賦“白云謠”以送遠。
蘇軾讀《穆天子傳》時接受了道教闡釋,偏向于神仙之說?,F(xiàn)以《戚氏詞》為中心進一步說明。
首先,我們要清楚蘇軾是讀過《穆天子傳》的。從外核資料看,他的學生、同僚如“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揚州同僚曾旼(曾彥和)藏有《穆天子傳》,蘇軾有機會獲得。再者從內(nèi)核資料看,據(jù)《侯鯖錄》卷三載蘇軾的仰慕者趙令畤曾對他吟誦《白云謠》。他還曾與人談過穆天子事,事?lián)窃?約1112—1184)《能改齋漫錄》卷十七:
東坡元祐末,自禮部尚書帥定州日。官妓因宴索公為《戚氏》。公方坐與客論穆天子事,頗訝其虛誕,遂資以應之。隨聲隨寫,歌竟篇就[27]435。
但費袞《梁溪漫志》(成書于1192年)認為此詞非蘇軾所作。
予嘗怪李端叔謂東坡在中山,歌者欲試東坡倉卒之才,于其側(cè)歌《戚氏》,……東坡御風騎氣,下筆真神仙語。此等鄙俚猥俗之詞,殆是教坊倡優(yōu)所為,雖東坡麾下老婢亦不作此語,而顧稱譽若此,豈果端叔之言邪?恐疑誤后人,不可以不辨[28]。
對此詩的懷疑不在少數(shù),據(jù)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九言:“今乃不載集中,至有立論排詆,以為非公作者,識真之難如此哉!”[29]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亦言:“端叔時在幕府,目擊必不誣。或言非坡作,豈不見此跋耶?今坡詞多有刊去此篇者。”[30]觀李之儀(約1035—1117)《姑溪居士集》前集卷三十八“跋戚氏”事由、當事者、作年皆交代清楚明白。
……元祐末,東坡老人自禮部尚書以端明殿學士加翰林院侍讀學士為定州安撫使。開府延辟,多取其類,故之儀以門生從辟;而蜀人孫子發(fā)實相與俱,于是海陵滕興公、溫陵曾仲錫為定倅。一日,歌者輒于老人之側(cè)作《戚氏》,意將索老人之才于倉卒,以檢天下之所向慕者。老人笑而頷之,邂逅方論穆天子事,頗謫其虛誕,遂資以應之,隨聲隨寫,歌竟篇就,才點定五六字爾。坐中隨聲擊節(jié),終席不問他辭,亦不容別進一語,臨分曰:“足為中山一時盛事,前固莫與比,后來者未能繼也?!狈綀D刻石以表之,而謫去,賓客皆分散。政和壬辰八月二十日夜,葛大川出此詞于寧國莊。姑溪居士李之儀書[31]。
李之儀,字端叔,晚號姑溪居士,滄州無棣(今山東)人,是蘇軾的門生。從李之儀跋可知詩作于1093年左右,而跋出于1112年,時間相隔不遠,其記事當為可信。又其跋亦是記“戚氏詞”一事最早的文獻,參考價值自然比晚出資料有價值。
那么戚氏詞所用之典是否出自《穆天子傳》呢?還是如陳振孫所言“公方觀《山海經(jīng)》即敘其事為題”呢?《山海經(jīng)》中并無穆天子西見王母事,因此筆者認為:蘇軾與客談穆天子時應事而寫,自非出《山海經(jīng)》,而是出自《穆天子傳》。
蘇軾《戚氏詞》中“穆滿巡狩”“玄圃”“八馬”“瑤池”“華筵”(瑤池宴)等典故[27]434-435出自《穆天子傳》,其余出自《漢武內(nèi)傳》《漢武故事》《十洲記》。在蘇軾筆下,瑤池宴成了仙樂裊裊、妙舞不斷的神仙宴會,這說明蘇軾接受了該書道教闡釋,偏向于神仙之說。另一條證據(jù)是趙令畤的《侯鯖錄》,此書記載他向蘇軾吟誦過《白云謠》,蘇軾點評曰“決非食肉人語”?!胺鞘橙馊苏Z”當是仙人語??稼w令畤與蘇軾交往密切時期為元祐六年(1091)八月至元祐七年(1092)二月,此時蘇軾任潁州知府而趙令疇任潁州簽判。因此趙令畤為蘇軾誦詩的時間有可能就是1091年(4)《次前韻送劉景文》引用了白云謠,王水照先生認為此詩作于1091年。這個時間段與誦白云謠時間同年。參見王水照選注《蘇軾選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08頁)。。也就是說寫戚氏詞與聽誦《白云謠》的時間是相近的。這個時間段蘇軾接觸《穆天子傳》是肯定的。從這兩例來看蘇軾并不認為《穆天子傳》是史實,這與蘇軾少年學道,受到道教團體闡釋影響有關(guān)。
在詩人眼里,瑤池是否真的存在已不重要,它不過是一個指向歡樂無憂的美麗仙境的符號。它不僅僅存在于蘇軾的詩文中,也存在于其他詩人的作品中。例如,夏竦(985—1051)在其《穆天子宴王母于瑤池賦》中就塑造了這一歡樂之宴:
穆天子以八駿西廵,賓于上真。宴瑤池之勝境,當甲子之良辰。人間之別館、離宮,如遺敝屣;月際之珠珰、玉珮,自是嘉賓。當其碧落凝寒,余霞斂色。升繡轂于層路,會魚軒于西極。天顏半掩,旗翻日月之光;鳳髻遙分,扇側(cè)鸞皇之翼。俄而翠華潛駐,彩袂相逢。擇瓊瑤之吉地,邀桃李之姱容。修城而美錦千兩,供帳而輕綃萬重。……[32]
此賦中所描的穆天子亦是神仙形象,他駕八駿西巡至上真女神王母家瑤池。夏竦展開豐富的想象向讀者展示美不勝收的瑤池之景,“千兩美錦修城、輕綃萬重供帳”,一時仙樂飄飄,起舞翩翩。觥籌之間,賓主盡歡。從夏竦的詩中,我們也可看出他接受了道教的闡釋。
綜上所述,宋本《穆天子傳》多以六卷本行世,有“荀序”,但無“結(jié)銜五行”,其主要傳播區(qū)域為河南、浙江、江西、山東和江蘇。而宋人接受此書的目的是“博見聞、資政用”。通過對蘇軾等詩人的考察發(fā)現(xiàn),宋代詩人往往繼承了儒、道二種闡釋,將《穆天子傳》和其他衍生故事一并接受,這也是宋代《穆天子傳》性質(zhì)歸屬由正史向旁史、雜史轉(zhuǎn)移的原因之一。此外,通過梳理《穆天子傳》在宋代的傳播與接受情況,我們發(fā)現(xiàn)兩宋時期,人們對該書的記錄出現(xiàn)訛誤,尤其是類書類,因此,以宋代資料考證《穆天子傳》的卷數(shù)、文本的內(nèi)容以及校正時要多加鑒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