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忠,孫 晨
(1.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湖北 武漢 430000;2.武漢市人民檢察院,湖北 武漢 430000)
為了深入貫徹落實黨的十九大精神,保障人民群眾安居樂業(yè)、社會安定有序、國家長治久安,進一步鞏固黨的執(zhí)政基礎,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在全國開展為期三年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按照“一年治標、兩年治根、三年治本”的目標管理進度,“治標”階段可謂戰(zhàn)果豐碩,“治根”階段無疑大快人心,而“治本”階段任務更加艱巨。
2019年以來,全國掃黑辦先后發(fā)布相關職能部門制定的8個法律政策文件,著重解決黑惡勢力犯罪治理過程中面臨的事實認定和法律應用方面的新問題,為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深入開展織密恢恢天網。近幾個月以來,天津、湖北(特別是湖北)等省市表述掃黑除惡進度的用語悄然轉向,從“縱深推進”變成“縱深掘進”。[1]這既為“治根”階段專項斗爭的開展指明了方向,也為“治本”階段的專項斗爭奠定了基礎。筆者不揣淺陋,在以W市掃黑除惡工作的實踐樣本為例,以管窺豹當前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展情況和基本特征,簡要分析專項斗爭縱深掘進的理論嬗變及現實路徑,遵循“治本”階段的邏輯向度,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培育黑惡勢力犯罪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法治基因。
截止2019年11月,W市近兩年的時間共偵辦涉黑案件23起,惡勢力犯罪集團40個,涉惡犯罪團伙679個,刑拘涉黑涉惡犯罪嫌疑人4 393人,查封、凍結、扣押涉案財產16億余元,對涉黑涉惡案件提起公訴92件、630人。立案查處涉黑涉惡腐敗失職失責和“保護傘”問題175件、248人,其中局級干部2人,處級干部58人,給予黨紀政務處分191人,留置措施51人,移送司法機關處理87人。整頓軟弱社區(qū)(村)黨組織256個。就法院系統而言,兩級法院共受理一審涉黑涉惡案件80件、565人。其中,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26件、280人,惡勢力及惡勢力犯罪集團案件54件、285人。[2]
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展以后,經過公安機關前期偵查和檢察機關審查起訴,涉惡案件與涉黑案件先后陸續(xù)進入法院。在隨后的三到四個季度,進入審判環(huán)節(jié)的涉黑涉惡案件數量持續(xù)增加。2019年以后,涉黑涉惡案件數量逐漸走低。當前,法院受理涉黑涉惡一審案件已進入穩(wěn)定的低谷期。然而,涉黑涉惡案件季度收案數量呈現下降趨勢,并不意味著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任務會變得輕松。相反,“治本”階段的工作才是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重中之重。
2015年—2017年,W市兩級法院共判決涉黑案件5件,判處罪犯47人。①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檢索,以黑社會性質組織、W市、判決書為關鍵詞,然后對應3個年份。2015年為2件,14人(含再審案件1件,1人);2016年為2件,16人(含再審案件1件,1人);2017年為1件,17人。彼時,還沒有惡勢力的概念,故沒有相關數據統計對比。僅就涉黑案件而言,兩年來全市法院受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一審案件26件、280人。與前三年相比,案件數上升超4倍,涉案人數上升近5倍。再看惡勢力犯罪方面,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前期,在“有黑掃黑、無黑除惡、無惡治亂”理念的影響下,公安機關迅速行動,以雷霆萬鈞之勢掀起掃黑除惡的熱潮。由于,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有“四個認定特征”的限制,認定條件門檻和困難程度都比較高。因此,有些偵查和查證方面有困難的案件,大都按照涉惡案件方面起訴,涉惡案件數量短期內迅速增加。2019年4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印發(fā)的《關于辦理惡勢力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進一步規(guī)范了惡勢力犯罪認定的標準和路徑。涉惡案件數量在第二季度迅速回落,季度收案量與涉黑案件基本持平。
既是不考慮年代較為久遠且對象較為寬泛的上世紀80年代的“嚴打”斗爭,進入本世紀以來我國已經先后開展了兩次有計劃、階段性、集中式的掃黑除惡斗爭。[3]特別是2006年開始的打黑除惡專項斗爭,在全國范圍內基本建成一套成熟的常態(tài)化打擊工作機制。但是,本次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展以來,依然在不長的時間內發(fā)現大量黑惡勢力犯罪。這一方面印證了傳統運動式治理方式在應對黑惡勢力犯罪方面具有較強的實效性,能夠在短時間內發(fā)現和打擊黑惡勢力犯罪,亦可以在短期內對其形成強大的破壞和震懾作用[4];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如果司法資源常規(guī)化供給不足,傳統運動式的治理模式就會天然具有周期性,犯罪控制的長效性和整體性不足,犯罪預防和管控功能不強,使得涉黑涉惡犯罪規(guī)模逐漸形成周期性的特征。[5]
W市已判處的涉黑罪名的228人中,對127人依法判決五年以上有期徒刑,重刑率不足56%。①數據來源于W市中級人民法院微信公眾號,2019年12月26日訪問。此外。目前全市法院共受理涉黑案件26件,其中市法院僅收案1件。涉惡案件方面,雖然2019年第二季度以后,涉惡案件數量與涉黑案件基本持平,但由于前期持續(xù)增加且高位運行,因此當前案件總數是涉黑案件的2倍多。涉惡案件中,無論是惡勢力團伙還是惡勢力集體案件,一審均沒有進入市法院,全部由基層法院管轄。
從涉黑涉惡案件的分布及數量來看,惡勢力犯罪案件比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多1倍以上,且進入審判階段的涉黑惡案件絕大多數主要集中在基層法院管轄。而且,相比于長沙等臨近相似級別城市,W市掃黑除惡工作雖然工作力度方面并不小,卻并未有像“操場埋尸案”那樣震驚全國的惡性案件。這與多年來W市對黑惡勢力的持續(xù)打擊是分不開的。同時也說明,在國家周期性的打擊下,雖然當前黑惡勢力犯罪處于滋生發(fā)展活躍期,但整體而言仍在國家有效管控的范圍內,涉黑涉惡犯罪難以真正做大成勢,掃黑除惡專項斗爭打早打小戰(zhàn)略定位符合我國黑惡勢力犯罪的實際情況。
從受理案件的范圍看,黑惡勢力侵蝕社會生活領域比較廣泛,傳統的建筑工程、自然資源、娛樂場所等領域以及黃賭毒等非法行業(yè)依然是黑惡勢力犯罪的“重災區(qū)”。同時,黑惡勢力犯罪的場域出現了新變化。一是“村霸”和宗族勢力演化成黑惡勢力,利用人員和財力優(yōu)勢向政治領域滲透,破壞基層選舉、把持基層政權,控制發(fā)展黨員程序,壟斷農村自然資源,侵占集體共有資產,具有通過政治手段非法謀取經濟利益的傾向。二是向新行業(yè)新領域擴張,經過企業(yè)化包裝的黑惡勢力在征地拆遷、工程建設、醫(yī)療事故等過程中煽動鬧事[6],在民間借貸、“套路貸”等領域實現跨界發(fā)展。此外,黑惡勢力犯罪在城市分布并不均衡,中心城區(qū)的區(qū)法院受案數量明顯多于其他法院。
社會變遷中國家剛性力量逐漸收斂后撤,當前農村和城市基層社會以自治為主,社會治理手段有限功能弱化,無法遏制黑惡勢力的侵襲;新興新型產業(yè)形成新的利益空間,成為黑惡勢力的新場域,監(jiān)管部門管控預防不及時不到位,新業(yè)態(tài)的自治能力和專業(yè)門檻不能阻止黑惡勢力的侵襲擴散。這反映出,黑惡勢力犯罪所具有的趨利性特征是其迅速蔓延的動力。這種特征能夠解釋為什么本次專項斗爭打擊的重點是農村,而絕大多數案件卻發(fā)現在城市。
在法院受理的涉黑涉惡案件中,越來越多的黑惡勢力以公司名義實施違法犯罪活動。黑惡勢力的首要分子和骨干成員搖身一變,成為“總經理”“董事長”及高管人員,披著“合法外衣”實施危害性更大、隱蔽性更強的違法犯罪活動。在涉黑案件的涉及罪名中,尋釁滋事罪和敲詐勒索罪占比最大。惡勢力犯罪集團案件涉及的罪名,主要集中在敲詐勒索罪和強迫交易罪。惡勢力犯罪團伙涉及的罪名分布較廣,但尋釁滋事和敲詐勒索的比例具有絕對優(yōu)勢。尋釁滋事罪本來就是一個兜底罪名,存在較多需要進行價值判斷的構成要件,缺乏必要的明確性,給專項斗爭帶來更多挑戰(zhàn)的同時,也加大了對犯罪嫌疑人權益保障的風險。[7]
這些現象反映出,傳統黑惡勢力常有的嚴重暴力犯罪,如故意殺人、重傷害、搶劫等行為正在趨于少見,黑惡勢力的犯罪手段從暴力傷害等“硬暴力”逐漸向言語威脅等“軟暴力”過渡,以“合法”組織形式增強隱蔽性,企圖在常態(tài)化的打擊和整治中蒙混過關。司法實踐中,甚至還發(fā)現個別黑惡勢力把持基層政權以后,長達十年的時間不再發(fā)生暴力犯罪。這些變化充分說明,我國黑惡勢力犯罪的手段趨于隱蔽化和多元化,犯罪能力和進化程度正在向更高層次和階段發(fā)展,對我國傳統打黑除惡的工作模式提出一定挑戰(zhàn)。
從黑惡勢力犯罪的危害性上看,呈現出黑社會性質組織數量少、勢力大、根基深,而惡勢力組織范圍廣、組織松、危害顯的特點。有些黑社會性質組織潛伏非常深,涉案人數眾多,個別基層政權甚至完全黑化,嚴重影響人民群眾的安全感、幸福感。而惡勢力犯罪特別是在一些新興領域,往往可以短短一兩年之間迅速成長壯大,侵害人民群眾的人身和財產安全。從黑惡勢力的經濟積累方面來看,當前全市扣押、凍結涉案資產16億余元。此外,據W市公安機關的宣傳稱,后期將會有幾起涉案金額過億的涉黑涉惡案件陸續(xù)進入審判環(huán)節(jié)。
這反映了在2006年以來常態(tài)化打擊下,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反偵查能力不斷提升,不少黑社會性質組織能夠在較長時間內規(guī)避打擊,甚至還不斷發(fā)展壯大。惡勢力犯罪主要集中在社會管控力量不足或者行業(yè)監(jiān)管力量尚未跟上的新興領域,具有發(fā)展迅速和見縫插針的特點,也對我國傳統打黑除惡的工作模式提出新的挑戰(zhàn)。此外,在不長的存續(xù)時間內,黑惡勢力就能以驚人速度聚集大量財產,黑惡勢力犯罪滋生速度更快、發(fā)展周期更短,今后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形勢可能會更加嚴峻。
2019年5月15日,湖北省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領導小組召開會議,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省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領導小組組長羅永綱要求,堅定不移推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向“縱深掘進”。這是筆者根據公開報道或者文件所能找到的、表述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進展從“推進”變?yōu)椤熬蜻M”的發(fā)軔節(jié)點。
這一概念表述被湖北省委書記認可后,迅速在湖北省普及。該次會議新聞通告被人民網、法制日報和湖北日報等媒體刊發(fā)后,“掘進”的表述開始在湖北乃至全國擴散。同年10月,中央掃黑除惡第12督導組在天津市寶坻區(qū)督導檢查工作時即沿用了這一表述。[8]
“掘進”一般指在采礦等工程中開鑿地下巷道等工作。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掘進”相比“推進”有明顯差異。它不僅表明了掃黑除惡正處在爬坡過坎的攻堅時期,專項斗爭形勢非常嚴峻,還意味著今后掃黑除惡工作的內涵更廣、力度更大、要求更高、層次更深、功效更久。
考慮到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進展現狀、當前“治根”的階段性目標和收官之年“治本”的終局性目標,“縱深掘進”掃黑除惡專項斗爭,至少包含“掘漏魚”“掘早小”“掘黑財”和“掘黑傘”等四個方面的實踐路徑,即以“打深打透”攻堅克難,以“打早打小”防微杜漸,以“打財斷血”釜底抽薪,以“打傘破網”斷絕根源。
1.“掘漏魚”——以“打深打透”攻堅克難。雖然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展近兩年來,依法打擊懲處了大批黑惡勢力犯罪,但是依然可能存在漏網之魚。這里的漏網之魚包括兩部分,一是已經被發(fā)現但處于在逃狀態(tài)的黑惡勢力,二是尚未被發(fā)現的黑惡勢力犯罪。2019年11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發(fā)布《關于敦促涉黑涉惡在逃人員投案自首的通告》,主要目的就是貫徹落實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依法懲處犯罪行為,維護社會安定,保護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同時給涉黑涉惡在逃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改過自新、爭取寬大處理的機會。簡而言之,就是抓第一種處于在逃狀態(tài)的漏網之魚。對于第二種尚未發(fā)現的漏網之魚。一方面,要深挖重大線索,開辟好“第二戰(zhàn)場”,運用好智能化舉報平臺,為人民群眾廣泛參與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創(chuàng)造條件,加大對重大線索的核查研判力度,在十個重點行業(yè)領域深入開展整治活動,推動重點行業(yè)特別是“零突破”的行業(yè)監(jiān)管部門落實主體責任,加大黑惡線索排查力度。另一方面,要落實百起重大要案掛牌督察督辦,進一步拓展線索來源、深挖幕后問題、強化復核把關,建立健全線索登記、流轉、反饋、督辦機制,不放過任何一條有價值的線索,再攻克一批難啃之案、深挖一批潛藏蟄伏,以建立一個長效機制為目標,確?!耙痪W打盡、除惡務盡”。[9]
2.“掘早小”——以“打早打小”防微杜漸。2019年4月,全國掃黑辦首次舉行新聞發(fā)布會,發(fā)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印發(fā)的《關于辦理惡勢力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關于辦理“套路貸”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等4個意見。一方面,這是出于依法懲治黑惡勢力犯罪的現實需要。因為隨著專項斗爭全面深入推進,大批涉黑涉惡案件陸續(xù)進入起訴、審判環(huán)節(jié),對準確適用法律法規(guī),依法嚴懲黑惡勢力違法犯罪提出了更高要求。另一方面,這也是在為根治黑惡勢力犯罪提前布局。我們應該看到惡勢力、軟暴力和套路貸在黑惡勢力犯罪過程中一般處于“早”“小”階段,4個法律政策文件對于堅持打早打小戰(zhàn)略,防止因為片面追求辦案速度而制造冤假錯案,依法準確及時地打擊黑惡勢力違法犯罪,必將產生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打早打小”的前提是“打準打實”,而準確認定黑惡勢力犯罪離不開政法機關的分工負責與協作配合。從當前司法實踐總結出來的經驗來看,審判機關和檢察機關適當介入前期公安機關的偵查工作,統一執(zhí)法思想和證據標準,圍繞補充完善證據、糾正程序瑕疵,宏觀把握案件定性提出意見建議,確保案件不帶“病”進入審判環(huán)節(jié),對于提升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質效具有重要作用。誠然,理論界對于審判機關和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偵查程序多有批評,認為這一行為違反了刑事訴訟法原則精神,不符合基本的程序正義要求,且對法官造成有罪推定的先入為主影響,甚至可能結出黑惡勢力犯罪未審先判的惡果。在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逐步深入的當下,司法機關特別是法院并非沒有注意這一問題。就法院而言,工作重心當然應該放在審判環(huán)節(jié),放在庭審過程中,對于提前介入要審慎對待。但是審慎對待不等于全面取消這一做法,這還需要一個過程。法院提前介入的目的主要是提前發(fā)現問題,并把問題解決在起訴前,確保進入法院的案件符合審判標準和條件,最大限度地實現“三個效果”的有機統一。此外,法院提前介入是非常審慎的。這表現在,介入期間就案件定性問題堅持立場,介入范圍上限制在疑難、重大、敏感的涉黑犯罪,介入方式針對證據收集、程序完善、分案處理和案件定性。實際上,提前介入攻堅克難,也是公檢法分工負責、相互配合、相互制約原則基本要求。①相互制約也并未缺席,兩年來,W市基層法院依法判處檢察機關起訴的5起涉惡案件不構成惡勢力犯罪,占結案總數的9.3%。
3.“掘黑財”——以“打財斷血”釜底抽薪。我國黑惡勢力犯罪具有顯著的趨利性,正所謂為利而生、借利而長、憑利而存。W市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很早就抓著這個“七寸”,在處置“黑財”方面下了很大氣力,還辦下了全省“打財斷血”第一案。②DXH區(qū)“7·16”劉某涉黑案,查封房產292套(棟),凍結扣押人民幣759.79萬元,涉案資產達11億元。詳見:舒翔宇,萬勤:《我市掃黑除惡出重拳集中宣判一批涉黑惡案件》,《長江日報》2019年11月23日。但是司法實踐中,很多地方也存在“打財斷血”現階段效果不明顯的問題,集中表現為查繳“黑財”總金額不突出、涉黑涉惡案件判決裁定涉財產部分執(zhí)行難。導致這一問題的主要原因為,黑惡勢力犯罪所具有的層次性使得專項斗爭也有一定的階段性,需要更大精力查辦的涉案金額較大的案件尚未進入審判環(huán)節(jié);公安機關在偵查階段查封、扣押、凍結的“黑財”較少或者收集相關證據不充分,實踐中甚至有一起涉黑案件中僅僅凍結10元錢、查封一輛車的極端案例;占比處于絕對多數地位的涉惡案件涉嫌罪名多為非法拘禁罪、敲詐勒索罪和一般情形的尋釁滋事罪,而這幾種犯罪一般不存在非法所得,刑法也沒有對其設置財產刑。
上述4個文件中,《關于辦理黑惡勢力刑事案件中財產處置若干問題的意見》 針對涉黑惡財產范圍及處理方式、程序作了明確規(guī)定,有利于保證依法摧毀黑惡勢力的經濟基礎。縱深掘進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必須堅持重拳出擊,全面核查黑惡勢力犯罪組織及其成員財產狀況,依法及時采取查封、扣押、凍結等措施,著力避免“人抓一車、財無一元”的問題,為后續(xù)財產刑執(zhí)行創(chuàng)造積極條件。同時,審判機關要綜合運用追繳、沒收、判處財產刑等多種手段著力“打財斷血”,繼續(xù)加大涉案財產的追繳,徹底鏟除黑惡勢力經濟基礎。
4.“掘黑傘”——以“打傘破網”斷絕根源。習近平總書記要求:“要貫徹黨中央關于在全國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重大決策部署,把打擊黑惡勢力犯罪同反腐敗、基層治理結合起來,把掃黑除惡同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結合起來,既有力打擊、震懾黑惡勢力犯罪,又有效鏟除黑惡勢力滋生土壤?!薄案瘣汗采笔窃缫寻l(fā)現的社會問題,貼近黑惡勢力的政權組織極易受到其侵蝕。黑惡勢力為了謀求發(fā)展空間,通過拉攏、收買、脅迫和滲透等多種手段,在政權組織內尋求“保護傘”的現象在世界范圍都比較常見。[10]“保護傘”曾是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構成要件,后因理論認識不一和實踐不易操作等原因被廢除,但其重要性絕不能被忽視。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開展以來,W市先后查處多起保護傘問題,其中不乏局級以上高級領導干部,為專項斗爭縱深掘進奠定了基礎。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注意到,并非所有的黑惡勢力犯罪都有“保護傘”,不少新興領域的黑惡勢力犯罪,特別是惡勢力犯罪發(fā)生時間短、發(fā)展速度快,主要與相關部門缺乏監(jiān)管和控制、被黑惡勢力鉆了空子有關,并未依靠或尚未尋求“保護傘”庇護。
2019年10月,全國掃黑辦發(fā)布國家監(jiān)委與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聯合印發(fā)的《關于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中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嚴懲公職人員涉黑涉惡違法犯罪問題的通知》等文件,將專項斗爭中總結的案件線索排查移送、逐案篩查、循線深挖、重大疑難復雜案件研判分析等經驗做法上升為制度成果并加以細化,同時進一步明確線索處置和辦理原則,提出了查辦質量方面的要求,列舉了需深挖徹查的7類重點案件,明確了今后“打傘破網”的工作方向。同時,由于“保護傘”的庇護可以明顯增加黑惡勢力犯罪的施害能力和反偵查能力,從刑法罪責刑相適和犯罪預防的視角來看,法院對于此類黑惡勢力的懲處一般要重于沒有“保護傘”的黑惡勢力犯罪。[11]
掃黑除惡專項的目標是“治本”,即永久性解決黑惡勢力犯罪問題。這個目標看似有些理想化,但絕非鏡花水月。那么,怎樣才能“治本”呢?從“嚴打”到“掃黃打黑”、再到“打黑除惡”,運動式治理黑惡勢力的做法已經持續(xù)了幾十年。這在取得了很大成績的同時,也暴露和證明了該種模式的內在缺陷,即不及時、不精準、不徹底。在此基礎上,黨中央進一步提高主體規(guī)格,明確重點領域和重點行業(yè),堅持除惡務盡,依法打擊處理,變“打”為“掃”,實現掃黑除惡工作的全面性、主動性、扎實性和徹底性,體現出國家針對黑惡勢力更具廣度和深度的治理策略。[12]
但是,“治本”并不僅僅意味著將黑惡勢力犯罪完全消除,還意味著要徹底鏟除黑惡勢力犯罪的土壤,防止黑惡勢力犯罪死灰復燃。全面依法治國戰(zhàn)略背景下,治理黑惡勢力犯罪的基本路徑是變“打擊”為“防控”,我們必須加快建成一個新的、更加全面、更加完善的刑事司法制度供給體系,以良法保障善治,為高質效的社會治理提供基本依據。
首先,要在統一刑法典之外探索單行刑法的立法模式,盡快確認惡勢力犯罪在刑法意義上的地位,進一步強化反黑刑事立法的精細化和系統化。[13]其次,要明確黑惡勢力犯罪相關罪名的適用標準,防止人為拔高和降格處理情況,確?!按驕蚀驅崱迸c“打小打早”有機統一。最后,要完善懲治黑惡勢力犯罪的刑罰制度,根據黑惡勢力犯罪發(fā)展階段和社會危害性裁量刑罰尺度,在法律法規(guī)的基本框架內從嚴懲處,充分利用財產刑、資格刑和從業(yè)禁止規(guī)定,徹底摧毀黑惡勢力犯罪死灰復燃的基礎。
正所謂,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才會有陰影。根據社會治理基本理論,黑惡勢力犯罪這個社會問題之所以出現,表面上是社會治理不到位導致的,實質上則是社會治理能力沒有跟上的緣故。
對黑惡勢力犯罪開展專項斗爭,是一種“集中優(yōu)勢兵力快速殲敵”的戰(zhàn)術,而真正治理黑惡勢力犯罪則需要打防并舉、標本兼治的戰(zhàn)略。任何犯罪問題的解決根本都在于整體態(tài)勢的把握和引導,只有形成“打擊—治理—預防”的良性循環(huán)以后,實現治理能力的有效提升乃至現代化,才能真正地解決黑惡勢力犯罪問題。[14]
首先,要堅持問題導向,緊緊抓住人民群眾反映強烈的黃賭毒、盜搶騙、食藥環(huán)等突出違法犯罪問題,創(chuàng)新政法機關協同保障模式,為人民群眾舉報涉黑涉惡線索創(chuàng)造條件,定期開展專項打擊整治行動,推動實現從經驗治理到規(guī)則治理的轉變,真正做到整治黑惡勢力犯罪的手段制度化、內容規(guī)范化、工作常態(tài)化。其次,要培育調適基層社會和新型行業(yè)的監(jiān)管能力,完善日常監(jiān)管機制,全面落實市場準入、規(guī)范管理、動態(tài)監(jiān)管等日常執(zhí)法措施,適時開展聯合執(zhí)法,提高監(jiān)管穿透力,及時將侵害群眾利益、破壞營商環(huán)境等問題納入重點監(jiān)管對象,定期開展深入整治,提高新行業(yè)新領域對黑惡勢力犯罪的免疫能力和自愈能力。最后,我們要創(chuàng)新黑惡勢力犯罪治理模式,提升黑惡勢力犯罪治理能力,改進司法建議,發(fā)現完善行業(yè)監(jiān)管和社會管理漏洞和薄弱環(huán)節(jié)的功能,探索建立黑惡犯罪的發(fā)現預警制度,健全風險隱患通報機制,鞏固放大“常效長治”效果,切實從源頭上防控黑惡勢力犯罪。[15]
黑惡勢力犯罪治理是犯罪治理的一部分,而犯罪治理又是社會治理的組成部分。因此,黑惡勢力犯罪治理問題的落腳點其實是社會治理。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政法機關主導的黑惡勢力犯罪治理工作,并沒有真正將黑惡勢力犯罪問題上升到黨政領導的社會綜合治理高度,這既是我們的認識具有歷史局限性的結果,也與黑惡勢力犯罪發(fā)展初始階段不足以危害整個社會秩序乃至政權安危有關。但是,時至今日情隨事遷,黑惡勢力犯罪正在危害我國一些行業(yè)區(qū)域領域乃至基層政權的安全。我國很多地方的基層政權和社會穩(wěn)定正在被黑惡勢力和宗族勢力不斷滲透侵蝕①中國社科院2016年的一份抽樣調查結果顯示,在我國,45%以上的農村村委會是由黑惡勢力組成的。轉引自戴小強:《論“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特征及其法治要求》,北京警察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部分村兩委人員借助、利用黑惡勢力、宗族勢力成為“村霸”,嚴重影響扶貧脫貧、振興鄉(xiāng)村等政策的實施,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重大障礙,是行業(yè)區(qū)域安全的重大頑疾,是黨和國家全面夯實執(zhí)政基礎的重大隱患。[16]
2004年,我國已經將打擊黑惡勢力團伙犯罪作為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黨的十九大報告又提出,將懲治黃、賭、毒、黑、拐、騙等違法犯罪活動納入社會治安防控體系建設,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十九屆四中全會決定,“要堅持和完善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保持社會穩(wěn)定、維護國家安全”,并勾勒出“黨委領導、政府負責、民主協商、協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科技支撐的社會治理體系”的藍圖。
具體到黑惡勢力犯罪治理體系方面,我們必須在各級黨委領導下,推動各部門各司其職、齊抓共管,綜合運用各種手段預防和解決黑惡勢力違法犯罪突出問題,完全擠壓黑惡勢力犯罪的空間、徹底鏟除黑惡勢力犯罪土壤、防止黑惡勢力犯罪死灰復燃。同時,要將制度優(yōu)勢轉變?yōu)橹卫硇?,堅持自治、德治與法治相統一,把依法嚴懲黑惡勢力犯罪與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有機結合,切實發(fā)揮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優(yōu)勢,強化綜合治理和源頭治理,提升社會治理現代化水平,確保社會在法治軌道健康運行。
近兩年以來,掃黑除惡專項斗爭雷霆萬鈞、轟轟烈烈,先后查辦了云南“孫小果案”、湖南“操場埋尸案”等重大要案,像一把有力的“掃帚”,掃出了一個乾坤朗朗、掃出了一個社會安寧、掃出了一個人民安康,讓平安幸福的陽光照亮每個角落,切實提升了人民群眾的安全感和幸福感。但是,掃黑除惡是過程而非目的,掃黑的目的是無黑而非成果豐碩,除惡的目的是無惡而非惡性循環(huán)。我們不能為了掃黑而掃黑,為了除惡而除惡,更不能用一個又一個的三年專項斗爭來除惡務盡。在掃黑除惡的“治本”階段,縱深掘進專項斗爭,不僅要對現存的黑惡勢力犯罪挖地三尺、一網打盡,更要將黑惡勢力犯罪納入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通過完善治理制度供給,改善社會治理能力,實現社會治理體系現代化,恢復社會秩序的良性循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