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周作人和郁達夫譯本為對象"/>
林娟芳
《徒然草》是日本中世紀隨筆文學的代表作之一,作者為僧人吉田兼好,內(nèi)容深邃而警世,蘊含了豐富的儒釋道思想。國內(nèi)外關(guān)于《徒然草》的研究碩果累累,國內(nèi)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徒然草》與儒釋道思想的關(guān)系,及其受中國古典文學的影響研究、審美意識等方面。目前,國內(nèi)出版的《徒然草》中譯本已達5 種,但對《徒然草》譯本的研究較少。其中,潘秀蓉的博士論文《周作人與日本古典文學》,細致考證了周作人翻譯《徒然草》時參考的注釋書,并分析了第3、9、190 段譯文的獨特之處。①潘秀蓉:《周作人與日本古典文學》,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4 年,第50—66 頁。謝立群分析了周作人、郁達夫、王以鑄的翻譯文體、翻譯目的及總體特點。②謝立群:《關(guān)于徒然草漢譯的幾點考證》,《日語學習與研究》2008 年第4 期。黃昱的研究旁及周作人和郁達夫的翻譯目的、文體和譯文的異同點。③黃昱:〈「徒然草」の中文訳と漢文訳〉,〈総研大文化科學研究〉2016 年第3 期。這些研究各有側(cè)重,但與《徒然草》各種版本譯文的差異相關(guān)的研究較少。本研究從譯介學和譯文學的角度出發(fā),重點探討周作人和郁達夫的譯者主體性對《徒然草》中譯本差異形成的影響。
翻譯是跨文化交際的重要手段之一,如何把源語信息準確地傳達給對象語的讀者,就要求譯者發(fā)揮主觀能動性進行創(chuàng)造。然而以往的翻譯研究側(cè)重原作者和讀者,往往忽略了譯者作為譯介主體的存在。20 世紀80 年代以后,“文化轉(zhuǎn)向”概念的提出為翻譯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進入90 年代,翻譯過程中譯者主體性成為中國學界翻譯研究的熱點之一。首先,學界重新定義翻譯主體性。其中,許鈞、查建明的研究都聚焦于翻譯主體中心位置的譯者。許鈞認為在翻譯過程中處于中心地位的是譯者。④許鈞:《“創(chuàng)造性叛逆”和翻譯主體性的確立》,《中國翻譯》2003 年第1 期。查明建認為翻譯主體性即“作為翻譯主體的譯者在尊重翻譯對象的前提下,為實現(xiàn)翻譯目的而在翻譯活動中表現(xiàn)出的主觀能動性,”①查明建、田雨:《論譯者主體性——從譯者文化地位的邊緣化談起》,《中國翻譯》2003 年第1 期。此后,“創(chuàng)造性叛逆”成為評價譯者主體性的一個熱詞。王向遠指出這種評價僅是印象式的,往往脫離原文缺乏對譯文內(nèi)部的關(guān)照,他建構(gòu)了“譯文學”的翻譯研究新范式。其理論體系包含“譯文生成”和“譯文評價”兩組概念群,譯文的評價不僅包含語言學上的正誤評價,更關(guān)注文藝學·美學層面的判斷與評價,使翻譯研究趨于模糊的精確化,為譯文評價提供了可操作的路徑。②王向遠:《譯文學 翻譯研究新范型》,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8 年,第19—41 頁。本研究的對象是《徒然草》翻譯中的譯者主體性,筆者認為可以理解為譯者在翻譯的文本選擇、原作理解和闡釋的基礎(chǔ)上審美再創(chuàng)造過程中的主觀能動性。
周作人是新文學運動重要的理論先導和批評家,非常欣賞日本文化,尤其偏愛日本古典文學,翻譯了大量日本古典文學作品。1925 年,周作人選譯《徒然草》共計14 段,他選譯的段落遍布《徒然草》全書,跳躍性很強,并根據(jù)內(nèi)容分別予以命名。1936 年,郁達夫選譯了7 段文章,基本是按照段落順序來進行翻譯。對比兩人翻譯活動,可發(fā)現(xiàn)頗有不同。
首先,關(guān)于翻譯目的。周作人特別看重趣味性,他在《徒然草抄》的小引中提到,“《徒然草》最大的價值可以說是它的趣味性……以下所譯十四段是我覺得最有趣味的文章,形式雖舊,思想?yún)s多是現(xiàn)代的”③周作人著,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7》,第328 頁。。由此可知,周作人認為《徒然草》最大的價值在于趣味性,同時又被其所蘊含的現(xiàn)代性思想所折服。
郁達夫?qū)婧梅◣熢u價也頗高,但選譯的目的則大為不同。他在《徒然草》譯后記中高度評價兼好法師“實為吉野一大學者,兼通神儒佛道”,盛贊作品的思想性,認為其是“一部足以代表東方固有思想的哲學書”④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7 卷)文論、序跋》,廣州:花城出版社,1991 年,第268 頁。。郁達夫的翻譯一向選題嚴謹,絕非一時興起。他認為在中日外交緊張時,翻譯《徒然草》“或許比空言親善、濫說文化溝通等外交辭令,總要比較得實在一點”⑤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7 卷)文論、序跋》,第269 頁。。
其次,關(guān)于翻譯文體。周作人的譯文以白話文為基礎(chǔ)夾帶一些文言句式,郁達夫的譯文采用俗語化的白話文。關(guān)于翻譯的標準,周作人推崇“信達雅”,他認為“信與達”是譯作最重要的因素。但是他又說如果只注重“信和達”,缺少了“雅”也多少有些遺憾。關(guān)于白話文和文言,他認為白話文可以傳達出原文的意思,但是缺少了雅;而文言可以輕松達到目的:“若是要想為自己而翻譯的話,那么雅便是特別要緊,而且這還是俗受的雅,唯有用文言才能達到目的,不,極容易地可以達到目的”⑥周作人著,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 8 希臘之余光希臘·西洋·翻譯》,第806 頁。,因此他認為理想的譯文應(yīng)該是“信五分,達三分,雅兩分”⑦周作人:《苦口甘口》,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41 頁。。周作人翻譯《徒然草》時正值新文化運動,當時新文化知識分子猛烈抨擊頑固的舊文化、舊思想和舊文學。周作人作為提倡文學革命的《新青年》的主要成員之一,在翻譯時有意識地順應(yīng)時代潮流采用白話文。他在《徒然草》的譯后記中說:“原文雖系古文,我卻不想用古文去譯他,但終因此多少無意地夾進一點文言去,這個我也不復改去,因為要用純粹白話也似乎是不太可能?!雹嘀茏魅酥?,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7》,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 年,第334 頁。這或許可以理解為他心中理想的譯文是“信五分,達三分”,因此,白話文為主體夾雜個別文言句式或許是他矛盾又統(tǒng)一的選擇。
與此相對,郁達夫在譯后記中坦言,《徒然草》“漢文和語”的文體,這是他曾望而卻步的一個重要原因。1936 年,郁達夫翻譯《徒然草》希望對“我國的一般只知讀書樂業(yè)的平民”有所裨益,且潛在讀者還包括了“海內(nèi)外同好”。且五四以后,“白話文被作為文學翻譯文體固定下來”。⑨顧建新:《清末民初文學翻譯方法與文學翻譯文體的發(fā)展》,《外語教學》2004 年第6 期。這或許就是他選擇白話文文體的原因。
再次,周作人和郁達夫都很重視譯作生命的獨立性。周作人在《談翻譯》中言及翻譯的性質(zhì)分三類,“一是職務(wù)的,二是事業(yè)的,三是趣味的”,他非常推崇趣味的翻譯的價值和意義,這種翻譯是非功利性且自由的工作,因此“含有創(chuàng)作性的譯文多具有生命”①周作人:《苦口甘口》,第43 頁。。郁達夫推崇“信、達、雅”為“翻譯界的金科玉律”②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5 卷)文論》,廣州:花城出版社,1991 年,第189 頁。,但是他認為這只是外在條件,還需達到“學、思、得”的內(nèi)在條件。所謂“學”,“即對原著的深湛的研究”③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5 卷)文論》,第194 頁。,翻譯時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工作。所謂“思”,指作為譯者要思考如何將原作的思想傳達給讀者。所謂“得”,郁達夫認為雖然完全了解原作者的精神并非易事,但卻是“非達到這目的不可”,若是無法達到那至少也要了解原文真正的含義。從這些自述中可知,周郁二人對待翻譯都非常嚴謹,都主張譯文要忠實于原文。郁達夫認為譯作在尊重原作的前提下,必須有翻譯主體的自覺融入其中,這與周作人所主張的譯文要有生命力異曲同工,都是將譯作看作新的創(chuàng)作。在這種意識觀照下所產(chǎn)出的譯文不再單純是原作的語言轉(zhuǎn)換,而是具有獨立的審美風格,體現(xiàn)了譯者的主體性。
文學翻譯是譯者在理解文本的基礎(chǔ)上對文本進行闡釋,最終進入語言的轉(zhuǎn)換階段,這也是審美的再造過程,是譯者主體性體現(xiàn)最為明顯的階段。周郁兩者都主張在翻譯時要通讀原文、傳譯出作者的思想,并且兩者日語基礎(chǔ)相當扎實,一般情況下出現(xiàn)誤譯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同一段文字的譯文倘存在較大的差異,其關(guān)鍵或緣于譯者的主體性發(fā)揮所致。以下從譯者在審美再造過程中的主體性發(fā)揮探討譯文存在差異的原因。
周作人一生最愛講“人情物理”。所謂的“人情物理”具體而言,“物理”即“正確的智識”,“人情”即“健全的道德”④黃科安:《“人情物理”:周作人隨筆的智慧言說》,《紹興文理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2005 年第3 期。,是其人生觀準則和思想體系的支柱。這一點在《徒然草》第七段的翻譯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該段有三小節(jié),主要體現(xiàn)了兼好法師的無常觀。周作人將這一段命名為“長生”,其第三小節(jié)是這樣譯的:
過了這個年紀便將忘記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還溺愛子孫,希冀長壽得見他們的繁榮,執(zhí)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復了解,至可嘆息。⑤周作人著,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7》,第330 頁。
郁達夫則認為人過了40 歲,不解各種情趣,丑態(tài)畢露:
過了這一個年紀,就再也沒有自慚形穢之心,只想在人前露面,直到夕陽的晚境,還愛子孫,預(yù)測著兒孫的騰達飛黃,徒生貪圖茍活的心思,凡百的情趣,一概不知,老年丑態(tài),就將畢露了。⑥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12 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 年,第205 頁。
郁達夫闡釋人到一定年紀不應(yīng)該繼續(xù)茍活是因不知“凡百的情趣”,而這也恰是與周作人的“人情物理”最大的不同。這源于二者對原文中“もののあわれ”一詞的翻譯不同。其本義是人對外界事物的感受,是日本平安時代文學及生活美學理念的提煉,是日本獨特的美學術(shù)語,中文中沒有完全對應(yīng)的詞匯,為保留其獨有的文化色彩,譯文一般采取“迻譯”⑦王向遠的譯文學理論框架提出了“迻譯·釋譯·創(chuàng)譯”三位一體的翻譯方法論概念取代“直譯·意譯”。“迻譯”亦作“移譯”,即將原文平行地變換成譯文即可。具體可參見王向遠:《譯文學 翻譯研究新范型》,第89—120 頁。的方式譯為“物哀”。王向遠指出:“使用‘迻譯'方法并非是為了方便省力,而是有意識的方法選擇。換言之,是否選擇‘迻譯',最能體現(xiàn)翻譯家的主體性?!雹嗤跸蜻h:《譯文學 翻譯研究新范型》,第99 頁。周郁兩人分別譯為“人情物理”和“凡百的情趣”,譯詞與原詞的概念與范疇不完全對應(yīng),僅譯出了該詞某一層面的含義。從語言學角度來看這種翻譯不能算“正譯”,也不能算“誤譯”,是介于兩者之間的“缺陷翻譯”⑨王向遠在“正譯·誤譯”的二元對立概念基礎(chǔ)上提出了“正譯·誤譯·缺陷翻譯”三位一體的概念作為譯文評價用語?!叭毕莘g”即在“正譯·誤譯”之間,還有雖不完美、雖不完善,還說得過去但又存在缺陷的翻譯。具體可參考王向遠:《譯文學 翻譯研究新范型》,第121—135 頁。。但這個“缺陷翻譯”卻是譯者主體性的體現(xiàn)。于郁達夫而言,人應(yīng)當知情知趣,而他本人亦是有著各種生活情趣的人。他的“趣”非常獨特,是“大雅大俗的結(jié)合”①孫紹振:《〈故都的秋>:悲涼美、雅趣和俗趣》,《福建論壇》2006 年第2 期。,這在《故都的秋》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此看重情趣的郁達夫在譯文中將進入老境后的困窘闡釋為不知“凡百的情趣”也是再自然不過了,蘊含著其個人最重要的審美面向。因此,“人情物理”和“凡百的情趣”雖屬“缺陷翻譯”,但都是譯者主體性在翻譯過程中的體現(xiàn)。
《徒然草》第5 段闡述了兼好法師對人生遭逢不幸時持有的態(tài)度。一般通行的注釋本都解釋為人生遭遇挫折陷入悲傷的人,不應(yīng)該草率地剃發(fā)出家,只需遠離俗世生活直面內(nèi)心,通過挫折體驗獲得精神的成長和深化。這一段周作人譯為:
有遭逢憂患感到悲傷的人,不必突然發(fā)心剃發(fā)出家,還不如若存若亡地閉著門別無期待地度日更為適宜。②周作人著,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7》,第329 頁。
周作人的譯文忠實于原文,他認為即便是遭遇憂患、悲傷彷徨,也不必出家,只需閉門度日。潘秀蓉曾指出:“面對亂世,隱遁之道是兼好與周作人共通的選擇,但是隱遁的特點不同。兼好的隱遁是佛教式的,而周作人的隱遁是儒教式的?!雹叟诵闳兀骸吨茏魅伺c日本古典文學》,第249 頁。周作人應(yīng)當是結(jié)合了自身對隱遁的看法,譯文中頗有君子“大隱隱于市”的意境,比起外界的環(huán)境更注重精神世界。但郁達夫?qū)Φ谝痪涞年U釋與周作人明顯不同,其譯文為:
并非是為了身逢不幸,沉入憂思,即使毫無遠慮地落發(fā)而為僧,但將禪門常閉,使人不知主人的在否,別無期待,只一個人朝朝暮暮在那里過活下去,就此行徑,豈不甚美。④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12 卷》,第204 頁。
郁達夫的翻譯認為出家是率性而為,與不幸遭遇無關(guān)。從語言學角度來看,原文的“門”指的是普通居家住所的門,譯文中出現(xiàn)了“禪門”二字可說是“誤譯”了。而這種誤譯,“無論是自覺的誤譯還是不自覺的誤譯,是有意識的誤譯還是無意識的誤譯,對原作而言,都構(gòu)成了損傷、扭曲、變形”⑤王向遠:《譯文學 翻譯研究新范型》,第168 頁。。郁達夫性格纖細敏感,留日期間的詩作就已顯露出歸隱的思想,與王映霞結(jié)婚后,更是向往隱居生活。20 世紀30 年代初期,他舉家遷往杭州的“風雨茅廬”,也正是其追求隱居生活的體現(xiàn)。⑥唐小林:《超越性虧空:郁達夫出世心態(tài)的文化審理》,《社會科學研究》2003 年第5 期。郁達夫在1935 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瓢兒和尚》中刻畫了因為情傷看破紅塵出家的軍隊旅長形象,與其翻譯《徒然草》第5 段的意境十分相似。由此推測郁達夫的譯文或許是有意識地誤譯,是譯者在對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理解的基礎(chǔ)上,融入了個體的人生感悟,盡管所呈現(xiàn)的譯文是對原文“破壞性的叛逆”⑦“破壞性的叛逆”是王向遠提出的一個概念,是“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反義詞,用以解釋翻譯中消極或負面的“叛逆”。具體參見王向遠:《譯文學 翻譯研究新范型》,第154—171 頁。,但體現(xiàn)了譯者的主體性。
《徒然草》一書中有數(shù)段講述兼好對愛情的看法。兼好法師是個與眾不同的出家遁世者,與俗世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在愛情方面亦是如此。兼好法師的戀愛美學是享受相離的樂趣,忍受著若即若離的孤枕難眠的煎熬,他認為不能時刻相聚、歷經(jīng)磨難無法輕易得到的才是真的戀愛。第3 段中兼好法師闡述男性對待愛情應(yīng)有的姿態(tài),第一句話說萬事皆能的男子若不解風情,就好似沒有底的杯子,但是最后告誡應(yīng)該保持分寸不可沉迷。第三段第一句,周作人和郁達夫的譯文,皆與兼好法師的原文內(nèi)容基本一致。但是兩者所描繪的追求愛情的男子形象則大相徑庭,周作人是這樣譯的:
濡染霜露,彷徨道涂,父母之訓誡,世人之譏評,悉不暇聽聞,盡自胡思亂想,然而終于仍多獨宿,夜不成寐,如此生涯,至有風趣。⑧周作人著,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7》,第331 頁。
譯文描述了男子為知“好色”之理,無暇顧及父母的訓誡和世人的嘲諷,雖每日孤枕難眠,但卻充滿風趣。周作人對愛情的態(tài)度與“五四運動”提倡的“個人自由”“自由戀愛”等精神高度一致。正如他在《人的文學》中強調(diào)愛情應(yīng)當“全然出于自由意志”①周作人:《周作人批評文集》,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年,第34—35 頁。,懷抱如此愛情觀的周作人的譯文也包含了這種思想,帶有啟示意味。而郁達夫的譯文則刻畫了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男子形象:
要每被晨霜朝露所淋沾,彷徨漂泊無定所,心懷著父母的訓誡,社會的譏訕,時時刻刻方寸不安,并且還要常常也成獨宿的孤眠,而不能安睡終宵者,才覺得其味無窮。②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12 卷》,第204 頁。
譯文描述的男子因父母的訓誡和社會的譏諷時刻不安,但卻覺得“好色”之味無窮。郁達夫的譯文可以說與其人生經(jīng)歷有重合之處。他與王映霞的愛情也飽受社會的譏訕,背負罵名,為了愛情他寢食難安卻還覺得其味無窮。
眾所周知,古典文學的翻譯非常重視文本和注釋書的選用。關(guān)于兩者所選用的注釋書,根據(jù)譯后記可以判斷兩者在翻譯的時候皆參考了北村季吟著《徒然草文段抄》。此外,根據(jù)潘秀蓉的考證,周作人在翻譯《徒然草》時還參考了伊藤平章的《徒然草講義》及逸見仲三郎和神崎一作的《文法附注徒然草要義》。③潘秀蓉:《周作人與日本古典文學》,第50—66 頁。周郁二人譯文中戀愛的男子形象不同主要在于對原文中“に”的理解不同,應(yīng)是兩人參考的注釋書不同,在明治大正時期只有《文法附注徒然草要義》中將“に”注釋為“對于”④潘秀蓉:《周作人與日本古典文學》,第51 頁。,其他版本都將“に”注釋為“原因”。因此,周郁的譯文從語言學角度來說都是正確的,其譯文可以認為二者是經(jīng)過比較之后選擇并參考了與自己的愛情觀相符的注釋書而來,是譯者主體性在譯文形成過程中的發(fā)揮。
此外,《徒然草》第八段中兼好法師認為最迷惑人心的是色欲,人心是愚蠢的。第九段亦提出,六塵之樂雖多但皆可厭離,只有色欲難以抑制,男性應(yīng)該自戒。從中可以認為兼好法師追求的是戀愛的感覺及過程,并不追求肉體的歡愉,顯然作者并不是“靈肉一致”的贊同者。第八段的前半部分內(nèi)容周郁二人的譯文都基本忠實于原文,僅措辭的風格略有不同。但兩者對后半部分中久米仙人失去神力的解釋則相去甚遠。這一段文字周作人是這樣譯的:
相傳久米仙人見浣女脛白,失其神通,實在女人的手足肌膚艷美肥澤,與別的顏色不同,這也是至有道理的話。⑤周作人著,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7》,第330 頁。
這句譯文中周作人認為久米仙人失其神通,是因為女人的手足肌膚太美,即認為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從中可以看出他肯定男子的“好色”之欲。正如他在《人的文學》里說:“我們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應(yīng)得完全滿足……換一句話說,便是人的靈肉二重的生活?!雹拗茏魅耍骸吨茏魅伺u文集》,第30—31 頁。他認為性是人類的本能,人應(yīng)該達到靈肉一致的生活。周作人第八段的譯文正體現(xiàn)了他對人類性欲、色欲的認同。而郁達夫則是這樣翻譯的:
久米仙人見了水邊洗物的女人白腿,便失神通,實在是為了手足皮膚的純美,肥白光鮮,不同凡艷,他的從空下墜,也是應(yīng)該。⑦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12 卷》,第206 頁。
周郁二者的譯文總體來說都忠實于原文,但最后一句的措辭中透露出兩者不同的態(tài)度。相對于周作人肯定男子的“好色”之欲,郁達夫的譯文則批判了這種色欲。郁達夫?qū)π杂?、色欲的看法是隨著時間、個人經(jīng)歷的變化而變化的,難以確認其一以貫之的認識。黃裔曾將郁達夫小說中人物形象的性心理發(fā)展軌跡分為三個階段,其中第三階段為1927—1935 年,這階段郁達夫小說人物多為“動亂年代的隱退者形象”,“性心理多為欲情凈化”⑧黃裔:《郁達夫小說:呼喚人性的復歸》,《語文學刊》1994 年第5 期。,也就是說靈戰(zhàn)勝了肉的階段。因此,郁達夫的譯文認為久米仙人失去神通,自作自受,譯成“從空下墜,也是應(yīng)該,”和他此階段對色欲的看法一致??偠灾茏魅撕陀暨_夫?qū)ψ非髳矍榈哪凶有蜗蠛途妹紫扇耸ド裢ǖ牟煌U釋體現(xiàn)了兩者不同的愛情觀,其譯文有機融入了譯者的主觀能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