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何珊
互聯(lián)網與新媒體以互動性、聚合性、超時空性、去中心化等特征,顯著地改變了人與人的連接方式。人們的日常生活浸潤于各類新興的社交媒體中,并憑借這些新興社交媒體形成了新的線上社會交往方式。繼而線上社交與社會關系的探討,成為互聯(lián)網人類學的重要議題。
以威爾曼為代表的部分學者認為,通過社交媒體進行的對外交往會形成以個人為中心的“個體網絡”(Personal Network)人際關系方式。這種交往是時間和空間的分離,地緣連接顯得不那么重要。①參見Lee Rainie,Barry Wellman:Networked:The New Social Operating System.MIT Press,2012,P7—21.由此,一些學者提出這種個體交往將使社會變得原子化。借助虛擬的網絡所形成的“群”重構了社會,使傳統(tǒng)的本地團體開始碎片化。②周大鳴、姬廣緒:《從“社會”到“群”:互聯(lián)網時代人際交往方式變遷研究》,《思想戰(zhàn)線》2017 年第2 期。也有相反觀點認為,即使數(shù)碼傳播途徑具有突破地域限制的變革性,但這并不意味著超越已有的社會連接,而是通過“共在”(co-present)超越距離,使遠程的親密情感連接得以維系。③[英]丹尼爾·米勒,希瑟·霍斯特主編:《數(shù)碼人類學》,王心遠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145 頁。其有助于社區(qū)凝聚和建立社群感。此外,有學者歸納線上交往的四種類型:第一類是用來維護既存的社會關系網絡,其成員在虛擬社區(qū)中的身份和現(xiàn)實身份具有高度一致性;第二類是現(xiàn)實生活中社區(qū)的延續(xù),這類線上社會交往建立在具有共同地域環(huán)境基礎之上,是僅當成員們建立起線下互動關系后才形成的現(xiàn)實身份交往;第三類是基于共同興趣愛好的弱連接關系;第四類是在動態(tài)的線上社會網絡中的互動。④趙聯(lián)飛:《現(xiàn)代性與虛擬社區(qū)》,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 年,第77—78 頁。但該作者并未對這四種類型進行實證分析。英國人類學教授米勒曾發(fā)起對9 個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線上社交考察,認為全世界的媒體社交情況并非一致,例如:在瑞士,社交媒體的擴散并不一定產生新的社會關系的擴展,一個小群高度集約化的親密關系已經足夠他們所需的社會連通性與多種溝通渠道;而在意大利,社交媒體主要是作為線下社交生活的補充或者修復,一般而言,只有當他們在生活中遇到困難或不滿時,社交媒體才可能成為解決這些問題的重要途徑。①Daniel Miller,Elisabetta Costa,Nell Haynes.ect:How the World Changed Social Media.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Press2016.p106—186.其提出了線上社交的族群差異性。
基于民族學視角的研究和分析,筆者贊同米勒的觀點,不同文化背景和地區(qū)對互聯(lián)網及社交媒體的態(tài)度、使用行為等差異,使各群體體現(xiàn)出線上社交的不同特點,其中的關鍵在于行為主體。網絡媒體提供了新的社會生活方式,但人并非被動地受制于網絡媒體。媒體的本質是信息傳遞的載體,在社會和文化發(fā)展過程中扮演中介角色。媒體的中介化理論認為,媒體(Media)對人類交往和意義建構起到中介的作用,它既能作為力量之一參與社會改造,也可被人們所塑造。②潘忠黨:《“玩轉我的i Phone,搞掂我的世界!”——探討新傳媒技術應用中的“中介化”和“馴化”》,《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 年第4 期。媒體具有被“馴化”(Domesticizing)的性質。西爾弗斯在研究電視與社會時,提出電視被“馴化”的四個階段——Appropriation,Objectification,Incorporation,and Conversion。③Silverstone R .Television and Everyday Life.London:Routledge Press,1994.PP122—131.社交媒體同樣要經過人的一系列“馴化”,通過選擇性采納、改造等過程將其納入日常生活中并賦予其意義。
筆者于2017 至2019 年對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多個傣族村寨如曼列村、曼召村、曼巒勒村等進行了長期的田野調查發(fā)現(xiàn),傣族村民基于地方社會文化場域和慣習,“馴化”網絡社交媒體,其線上社交并沒有完全脫離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中的社會關系網絡,他們將既有的社會組織和社會關系并接入社交媒體之中,進行線上線下相互勾連的社交活動④參看徐何珊:《“微信群”與傣族村寨社會的并接——以西雙版納曼列寨為例》,《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9 年第1 期。。與此同時,村民們也在利用網絡“脫域”(disembeding)的連接特點,在另外的時空中實現(xiàn)結合。⑤[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年,第14 頁。
傣族村民傳統(tǒng)人際交往范圍多局限于村寨及周邊的熟人圈子,村寨外的社會交往不多。且與外界交往時,一般多以村寨集體和組織作為依托開展群體性的社會交往,較少以個體的形式進行對外交往,其原因在于:
首先,在前新媒體時代,西雙版納的傣族村民以稻米生產和割膠為主業(yè),生產生活較為同質化,且傳統(tǒng)的農業(yè)生產方式大多能自給自足,由此決定了其情感和物質交換的社交圈主要集中在村寨及向外輻射的周邊地區(qū),靠近村寨的地區(qū)連接較為密切,越往外脫離村民的主要活動范圍和社會網絡則連接越弱。
其次傣族村寨有著豐富的社會組織,村民們習慣結伴而行,以群組為單位進行多對多的對外交往。如傣族有著以村寨為單位的交往節(jié)日“撒咋”,每3 至5 年,舉行一次兄弟寨交往,屆時一寨村民到兄弟村寨進行集體交往活動,下一次又輪到他們來做客,依次輪流。各個村寨還有老年協(xié)會、僧侶團體也會定期或不定期地組織村寨間甚至國際交流活動。最常見的就是俗稱“打老庚”的年齡組交往,傣語稱之為“郭秀”⑥傣族人習慣以年齡的劃分來進行社會交往和建立社會組織,一般3 歲左右的年齡差為一個年齡組。傣族村寨中有各個年齡段的組織,也有村寨外建立的年齡群組關系。西雙版納傣語將年齡組成員稱為“郭秀”。年齡組在社會活動和換工勞動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即本村的“郭秀”群體與外村“郭秀”群體的交往活動,這是個體擴大社交圈的主要方式之一,傳統(tǒng)傣族村民擇偶多通過這樣的方式進行。除此之外,還有形式特色各異的舞蹈、傣武術、斗雞等團體。得益于傣族村寨的社會組織網絡,傣族搭建起了村寨內部與外部社會文化連接的橋梁和中介。
在傣鄉(xiāng)經??吹?,人們初次見面時彼此會問:“你是哪個鄉(xiāng)的?”答曰:“橄欖壩某鄉(xiāng)的?!薄澳膫€寨子的?”回答:“某某寨子的?!比缓髥枺骸澳銕讱q?”以便將對方歸為一定的輩分和年齡組,界定彼此的地緣、血緣,從而判斷交往的親疏關系和交往規(guī)則。如果年歲差不多且性情相投,那就可以打老庚、認“郭秀”了??傊?,要將個體劃歸在一定地域、村寨、年齡組等群體組織之中,以此確定個體之間的關系,并以差序格局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由此,“關系主義”作為一種規(guī)范與價值,引導著人們的行為取向,成為一種被普遍認可的固定化社會行為模式,并被人們內化為行動的準則。村民生活在村寨及周邊關系集結而成的場域中,形成相應的慣習,二者互相作用并在雙向生成過程構成了社會交往的真實邏輯,形塑著場域或慣習中的行為。個體就在場域與慣習所確立的各種關系的前提和背景之下做出特定的行為反應,表現(xiàn)出連續(xù)的、針對一定對象、適合一定情境要求的行為活動。①劉金海:《農民行為研究:“關系—行為”范式的探討及發(fā)展》,《中國農村觀察》2018 年第5 期。而隨著社交媒體的廣泛應用,傳統(tǒng)的傣族村寨對外交往方式也逐漸發(fā)生了一些新的變化。
威爾曼等人認為在線上社交形成“網絡化個人主義”,其影響力會蔓延到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從“社會人”轉化為“網絡人”。此外,線上交往的邏輯是“脫域”的,人們以自我為中心可以與地球任意一端的人建立關系,由此所形成的社會關系網絡不受傳統(tǒng)的地域所限制。
筆者研究發(fā)現(xiàn),傣族的線上交往情況不同于上述理論的預測,在接納和“馴化”社交媒體的實踐中,一方面村民們將既有的社會關系和社會交往邏輯與社交媒體連接功能結合了起來,村里基本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組織依舊存在,只不過從現(xiàn)實生活中延續(xù)到了網絡中,差序格局的關系和群體性交往的邏輯在網絡中同樣適用。另一方面,村民們利用網絡連接的邏輯和特點,在線上將現(xiàn)實關系拓展開來,進行“超域”的對外交流,以擴大人際交往圈。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拓展是在村寨及周邊的既有社會交往圈子之上的延伸,形成了跨越村寨、跨越一定生活區(qū)域的社會交往。新建立的社會關系與既有的社交圈子有所關聯(lián),一般多為一度、二度連接,經過三度以上的連接很少,且為極易斷開的弱連接(如圖1 所示)。
圖1 傣族超域連接示意圖
傳統(tǒng)線下的對外交往活動中,傣族交往多局限于群體的社交圈子和活動范圍,且習慣于通過多對多的群體性社交來認識新的朋友,因此朋友之間的圈子多有重疊,沒有體現(xiàn)出交往圈明顯的拓展(如圖1,A 與D 的連接)。而使用社交媒體之后,人們利用網絡媒體交往的特征,不僅常進行多對多的交往,如微信群交往,也采取一對一的交往,再加上社交媒體的去域性,使得村民的對外交往得到了極大的拓展,在交往范圍上突出表現(xiàn)在跨村寨、跨國界的現(xiàn)象(如圖1,A 與C 的連接)。
2018 年3 月26 日,勐??h曼召寨“過賧”舉行佛寺落成儀式。當時筆者在房東家看到景洪市勐罕鎮(zhèn)的熟人——曼將寨的康郎②康郎,西雙版納傣族對還俗的住持佛爺?shù)姆Q呼。。兩地相距110 公里,村里人聯(lián)系不算多,但他卻一個人跑到了陌生的曼召寨子。問其緣由,他說一切皆因為微信,他有一個寨子外的“郭秀”微信群,群里一些人不斷地拉同年齡、玩得好的人進去。筆者在曼召房東的妹妹也在這個微信群中。房東妹妹和曼將康郎原來不認識,也幾乎沒有在群里說過話。在賧佛寺儀式前,房東妹妹轉發(fā)了曼召佛爺制作的微信“美篇”,介紹曼召賧塔的情況,歡迎遠方的朋友到寨子做客。曼將康郎看到“美篇”,了解到曼召還有手工造紙產業(yè),想去看看,于是和她聯(lián)系上,自己一個人開車3 個小時來到曼召,認了“郭秀”。
從上述個案中可以看出,如果沒有社交媒體,曼將康郎不一定會認識曼召的“郭秀”們;即使有機會認識了,亦不能通過社交媒體“眼見為實”,他也不會一個人唐突地跑到陌生的寨子里來認“郭秀”。過去居住距離較遠的傣族人沒有重要的事情是不會經常見面或聯(lián)系的,只有到大型趕擺儀式上才見面。但社交媒體極大地擴展了人們的社會交往對象和頻度,將不同地域的人連接在一起,形成一對多的跨地域連接。
最近一兩年,傣族地區(qū)流行同學聚會。社交媒體將多年未見且四散各地的中小學同學重新聚集起來?!拔⒋鲎濉惫娞栠€發(fā)起了尋找小學同學的活動,在該推文下面,許多人紛紛留言,尋找自己的老同學。
勐罕鎮(zhèn)曼列村一名53 歲的婦女通過微信建立了同學群,并參加了小學同學聚會。與40 年未見且相距甚遠的同學重新建立起聯(lián)系。同村另一個婦女YNS(34 歲)說:“現(xiàn)在認識的人也多了,去哪里不知道路也可以在同學群里問一下。去勐臘縣象明鄉(xiāng),就在微信里和象明的同學聯(lián)系,有機會還可以見見面。但我們這輩人,微信群里大多只有寨子里面的人,其他的都沒有。我除了寨子里面的群,就還有一個同學群、一個親戚群和一個種植作物的群?!保ㄔL談時間:2018 年4 月16 日)
跨村落的微信群交流還延伸到生產活動各個方面。西雙版納農業(yè)局種植科和西雙版納農科院除了提供種植指導,也組織村民建立各地的種植微信群,此外,還有其他部門組建的養(yǎng)殖微信群、橡膠微信群等。這些群的成員不僅跨越了村寨及周邊,擴大到鄉(xiāng)鎮(zhèn)、州市甚至更遠的地區(qū),還跨越了民族,包括四川、廣西等地的許多漢族種植能手也在群里。
宗教信仰方面也有許多跨村寨的微信群。例如曼召佛爺除了有村寨群和僧侶群,還有如“勐混微幫生活百事通”(499 人)、“傣商協(xié)會”(350 人)、“傣族誦經團”(500 人)等微信社交群,群友不僅有出家人,還有想學經的男女信眾。這些群讓佛爺?shù)慕煌秶蟠蟪搅诉^去。
這些新的線上人際連接關系,打開了過去相對封閉的村寨,傣族人的活動范圍從既有人際關系網不斷向外拓展,以業(yè)緣、趣緣、事緣或共同價值觀結成了一些新的群體,貫穿于村民日常生活的多個方面。
傣族在境外多稱為泰族,是東南亞地區(qū)人口較多、分布較廣的族群之一。緬甸、泰國、老撾、越南甚至印度的阿薩姆邦均有歷史上不同時段從云南遷去的傣族,另外,歐美地區(qū)也有傣族社區(qū)。他們語言相通,習俗相類,宗教信仰相同,有著共同的文化基因。歷史上,邊境地區(qū)的傣泰族交流交融,關系較為緊密,形成了傣泰文化交流圈。
曼巒勒村村主任說,他們家族的先祖在老撾,自搬到這里后,他是第6 代了。他說,當年法國攻打老撾的時候,老撾一名將領率人跑到了中國,至此沒有再回去,自己的家鄉(xiāng)在老撾勐烏①勐烏,今為老撾豐沙里省約烏縣,包括勐烏、烏得兩勐。19 世紀末世紀末法國殖民者占領中南半島的越南、老撾和柬埔寨,又于1895 年5 月27 日與清政府簽署了《中法續(xù)議界務條約》附章五款,清政府將當時勐烏、烏德、化邦、哈當、賀聯(lián)、盟勐等地割讓給法國。當?shù)孛癖妸^起保土護界,支持烏德土司召宛納哈聯(lián)合勐烏土司向法軍武裝抗爭,不幸慘遭鎮(zhèn)壓,致使許多傣族村民從勐烏、烏德遷到西雙版納勐臘縣等地。,后來曾有人拿著將領當年的令牌去老撾找勐烏,果真有這個地方,兩邊拿出的令牌一模一樣。當年從老撾來曼巒勒安家的到目前發(fā)展為28 戶。村主任說,以前老人是自己坐車去找親戚,這幾年有了電話和微信聯(lián)系更多一些,到了橡膠停割的時候就相互走動,老撾親戚過來小住一星期,或者自己去老撾玩上幾天。(訪談時間:2018年1 月2 日)
西雙版納的傣泐和遠在美國的傣族也有聯(lián)系。美國現(xiàn)有千余戶傣族家庭,約5000 人,主要分布在加利福尼亞州、科羅拉多州、堪薩斯州、伊利諾伊州、亞利桑那州、德克薩斯州、阿肯色州、康涅狄格州、印第安納州和華盛頓州等地。其中人數(shù)較多的為19 世紀初從西雙版納勐臘縣和勐龍鎮(zhèn)搬遷至老撾、泰國,又于20 世紀五六十年代到美國的傣泐支系。西雙版納文化代表團曾對美國丹佛市的傣族及當?shù)胤鹚逻M行多次訪問。勐養(yǎng)曼飛龍寨還有親戚在美國丹佛,兩國傣族共建了微信群,經常發(fā)布雙方的近況。在“傣族志”“盛太樂”等地方自媒體公眾號中,也不時報道美國傣族的情況。
社交媒體還促成了跨國通婚。曼列村就有兩位老撾媳婦,最初是傣族村民到境外做生意,在那邊建立了社會關系網,結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然后通過社交媒體保持密切聯(lián)絡進而得以結合。嫁入中國的婦女們也依靠社交媒體與境外的家人保持著緊密聯(lián)系。
移居外國的傣族也利用社交媒體進行商業(yè)活動,如曼列寨就有一位微商女老板在泰國定居,但仍用微信與國內的村民保持聯(lián)系,其上千人的客戶群都源自國內的傣族村民。
宗教文化方面的跨國境交流則更多了。西雙版納許多村寨的佛爺來自緬甸、老撾等地,即使是當?shù)胤馉?,也有機會到泰國、斯里蘭卡去留學讀書。僧侶之間有著許多東南亞佛教交流群,大部分的佛爺都有自己的電腦和智能手機,裝載了多種輸入法,包括新傣文、老傣文、緬文、泰文、巴利文等,社交媒體使佛爺們能與國內外信眾進行暢通無阻的信息交流。
曼召佛爺來自緬甸,6 年前剛來中國的時候,他一句中文不會說,于是通過新媒體自學了中文、泰文,還學會了許多電腦操作技術。他手機中有微信群“Tai Tham”(泰、撣族),他可以隨時通過社交媒體與家鄉(xiāng)親人朋友聯(lián)系。平時他喜歡觀看泰國的電視劇,線上生活已經成為他的主要社交方式,甚至超過了他在現(xiàn)實中所投入的精力和時間??梢哉f,他通過社交媒體“穿越”國境,同時“生活”在緬甸和中國,并穿越了現(xiàn)實“生活”在另一個網絡世界。(訪談時間:2018 年3 月29 日)
這些跨國界的連接最初是源自人口的流動建立起的社會關系,新興媒體流行之后,則能依靠信息的流動來不斷維系并擴展新的關系,使相隔萬里的人們也能獲得“共在”感。其極大地促進了中國傣族與境外泰族的交流,他們通過便捷的社交媒體做生意、走親戚、通婚往來,傳播宗教文化等,加強了聯(lián)系,溝通了情感。
通過利用新興媒體,傣族突破了物理空間的限制,建立起超越村寨熟人圈,甚至超越國境線的連接,社會活動的范圍不斷擴大。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連接均是人們有意在既有的社會關系基礎之上的拓展和民族文化交流場域的拓寬,而不是完全脫離原有關系場域的“脫域”。可見,人們并非簡單地利用和遵循社交媒體的功能,而是有意識地對其進行“馴化”。
對于村民是否常和陌生人建立“脫域”連接的問題,筆者通過調查提供陌生人的社交媒體,如微信、陌陌、探探、微博、快手、抖音、全民K 歌及網絡游戲等發(fā)現(xiàn),除部分青少年會使用這類新媒體,其他傣族人較少利用這些社交平臺進行跨區(qū)域的社交,中年人不多,老年人則更少,一般只玩微信。筆者曾于2018 年七八月對曼列村及周邊村寨使用手機媒體的村民進行了面對面的問卷調查,發(fā)放問卷210 份,收回有效問卷206 份,有效率為98.09%。問卷通過3 個不同角度的問題考察當?shù)厝耸欠駠L試脫離既有社會連接,進行一對一的陌生人社交。首先,從直接的問題“是否和陌生人聊天”的回答看,選擇只和認識的人聊天的人占比58.74%,偶爾因為好奇等各種因素聊過一兩個的人占比35.44%,而選擇經常找陌生人聊天的人僅有1.46%。其次,筆者從村民經常使用的微信群中考察他們的社交圈子,其中能夠表現(xiàn)為社會關系“脫域”的情況,莫名其妙被拉進群的占12.62%,微商群占12.14%,游戲群占了12.14%,興趣愛好群占比8.25%,陌生人交友群占比7.91%,外地人的群占比5.83%,與親戚群占比79.61%、村小組群占比71.84%、同學群占比68.45%相比,顯然占比較少。再次,從陌生人交友應用媒體的使用情況看,也可從側面反映村民是否進行陌生人社交的情況。而調查顯示只有11.17%的人使用陌陌、探探查找附近的人,包括具有部分陌生人交友功能的應用微博占比22.33%、快手占比34.47%等,也遠遠比不上主要活躍于熟人圈子的微信,其使用率達100%。從中可以看出,傣族“脫域”的連接占比非常小,且大多為弱連接。
曼列村的KL(41 歲)說:(剛玩微信的時候)我也加過很多的陌生人。他們主動來加我。后來也有很多人把我拉黑的,陌生人我不聊,我的微信朋友只有176 人,我看快手直播上說可以加到5000 人。“搖一搖”我玩過一次,搖到廣東的大學生,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沒有共同話題,她從來沒有來過西雙版納。以前人家拉我進去的各種群太多了,我都退了,有些是微商的群,我就不和他們打招呼。有的是被踢出來的,有的是我自己退的,還有的是陌生人把我拉黑的。我聊的人大部分都是傣族。(外面的群)我就留著斗雞群,有兩三個。(訪談時間:2018 年3月12 日)
KL 認為即使他曾有一些陌生人的群,也因缺乏社群感和參與感而最終選擇退群。筆者訪問了一些玩陌陌、快手的初中生和職高生,他們主要關注的還是“同城”信息。
勐罕鎮(zhèn)曼列村的YND(18 歲)曾說,她在快手同城上看見一個勐侖鎮(zhèn)參加告莊水燈節(jié)選美的少女,因為是同齡人就加了她的微信,在微信上還沒有聊過天,真人遇見過一兩次,見面也不打招呼,對看一眼就走了。一般聊天的還是先見過的,直接通過網上認識的沒有,而她朋友有過。(訪談時間:2018 年12 月9 日)
筆者在田野調查的村寨中試著用陌陌、快手等社交媒體查看同城發(fā)布的情況,再次驗證了大部分是外來的移民和流動的非傣族人群在使用陌生人交友軟件,而當?shù)氐拇鲎搴苌偈褂眠@些社交媒體,這與村民描述的情況大致相同。
由此可見,即使社交媒體實現(xiàn)了超越物理空間連接的技術,使不同民族、不同地域文化之間建立聯(lián)系成為可能,但人們不一定因此就認識更多的陌生人,并以此來無限拓展自己的社交圈子。傣族村民的社交范圍雖然有了極大的拓展,超越了原有的生活領域,但仍然沒有脫離于社會文化的關系場域。可見,在當前新媒體時代,村民們的社會交往也沒有完全被個體化、脫域的網絡交往方式所取代。
傣族形成“超域”的互聯(lián)網社會交往方式的主要原因如下:
傳統(tǒng)傣族以村寨為社會組織單位,村與村之間界限分明,人們生活在以村寨為中心的一定范圍內,個體被整合到了村寨各個群體組織之中,且歸屬感很強。如今雖然傣族村寨人口的流動性逐漸增強,但總體而言,外出打工的人數(shù)相對較少。以曼列村為例,2017 年常年外出打工的有194 人,只占總人口的20.35%,傣族大部分年輕人完成學業(yè)之后就回來繼承家中的田地和橡膠產業(yè),村寨的社會結構穩(wěn)定,各種組織功能齊備。從互惠交換的角度來看,人們更多依托熟人社會所建立的關系網進行換工、互助。從主體情感角度來說,村民們只要生活在村寨中,便要遵循集體的行為規(guī)范。傣族諺語說“團體一條心——牢固;團體鬧分裂——必亡”,“同心開田,共建村寨”。①高立士:《傣族諺語》,昆明:云南科技出版社,2016 年,第3 頁。這不止是一種規(guī)矩,更是傣族以村寨集體為取向、注重集體歸屬感的民族心理的表現(xiàn)。因此,即使是在線上的社會交往也會基本遵循既有的社會組織和社會關系,并基于一定的關系“場域”向外拓展。同時,與陌生人的交往還潛藏著不安全因素,這與傣族人習慣于熟人社會的生活違背。
雖然互聯(lián)網的連接邏輯是去中心化,但在網絡社交實踐中,傣族人以彼此身份來界定關系親疏的慣習仍然適用。他們通過地緣、趣緣、共同的價值觀及認同等來尋找彼此的連接點。此外,很多傣族村民的朋友圈是分群可見的,他們在不同的微信群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這表明在他們的意識和行為中,即使是線上的社會關系也有著親疏遠近的差序格局。在線上社交中,人際關系的聯(lián)結與建立依托于各種不同的紐帶,包括地緣、血緣以及共同的趣緣、業(yè)緣、利益,并以個人的價值觀與認同感作為關系衡量標準,一層層向外推遠。越往內的人際關系,如從小在同一環(huán)境中長大有著地緣血緣關系、已形成相近價值觀取向的同村社會組織成員連接最強,越往外則因共同點減少,聯(lián)系的緊密程度逐步減弱。對于傣族村民來說,陌生人的“脫域”連接則屬于最外層極易斷開的弱連接。其微信群交往由近及遠、由強到弱,如一層層蕩開的水波紋的關系差序,其與現(xiàn)實中有著相近的格局,線上線下交往呈現(xiàn)出指示關系。
網絡人際交往也有邊界。即使網絡傳播也遵循“意義空間”的傳播規(guī)律,即要達到有效的傳播,獲得意義的交換有一個前提,即交換的雙方必須有共通的意義空間,否則就會產生理解上的偏差與誤解。共通的意義空間有兩層含義:一是對傳播中使用的語言、文字等符號含義有著共通的理解;二是有大體一致或接近的生活經驗和文化背景。①薛可、余明陽主編:《人際傳播學》,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 年,第71 頁。傣族受語言、風俗文化、宗教信仰、民族情感等因素制約,信息傳達與思想交流有一定的藩籬,由此形成了“意義空間”。即使社交媒體可以讓當?shù)厝伺c遠在地球另一邊的人連接起來,但如果無法形成共同的意義空間,這種連接也是短暫易斷的。
可見,西雙版納傣族村民沒有因受網絡的連接邏輯影響而完全改變自身社會文化傳統(tǒng),其線上的社交圈和人際關系有著一定的差序格局與意義空間。
進入到信息化時代,傣族人主動擁抱新媒體,在運用社交媒體進行對外社會交往中,形成了“超域”交往,極大地拓展了社會交往圈,而不是局限于現(xiàn)有的社會關系和活動范圍之中。超時空連接、單點連接、海量的弱連接等網絡連接邏輯帶來的是大量陌生的社會關系涌入并撕裂著傣族熟人社會,“流動的現(xiàn)代性”、風險與陌生挑戰(zhàn)著傣族以集體為取向的傳統(tǒng)民族心理和原有的社會秩序。使得原本相對封閉和邊遠的、以村寨共同體為獨立單位的社會逐漸被打開,與更多的社區(qū)、內地主流文化甚至與境外更廣闊的世界勾連起來,并建立起更為緊密的多種關系和利益連接,逐漸走向開放多元多層次的復雜社會。與此同時,“超域”的連接方式沒有打破傣族社會以地域空間和強關系主導的差序格局,人們沒有完全脫離現(xiàn)實社會文化場域,也沒有走向個體化的分離。傣族在熟人社會與開放陌生關系的拉扯中,通過“馴化”社交媒體進行調適,由此應對互聯(lián)網可能會造成的社會分裂,維護村寨社會的穩(wěn)定。這是傣族在結合自身社會文化特質的基礎上,順應社會網絡媒介化發(fā)展的一種創(chuàng)新與特色,顯示出不同社會文化背景的人們在信息時代表現(xiàn)的地方性、差異性乃至民族性。
由此,信息時代的社會媒介化轉型,不能簡單歸結于強化社群與社區(qū)或導致社會原子化。而今后隨著信息的增多與人的流動性逐漸增大,未來人們身處的場域或將發(fā)生巨變,人與人之間的知識結構、思想情感或許會越來越趨同,屆時人們信息交流的意義空間與交往范圍是否能夠真的脫離地域和血緣,反差序格局成為“原子化”的社會,或建立起更緊密的社群關系,還需持續(xù)的跟進觀察與謹慎論證。
新媒體強大的滲透力量和跨時空的傳播邏輯,迅速改變了人們的社會生活,網絡社交新方式的產生使技術決定論的聲音不絕于耳。但是新的技術、新的連接方式并不意味著會完全顛覆人們既有的交往方式與社交習慣,更不意味著將使人們的社交模式變得同一。本文研究與米勒教授的觀點相吻合,即不同社會文化背景中的人們對于社交媒體的態(tài)度和“馴化”實踐具有族群性差異。人們會依據日常生活的文化場域和慣習,選擇性地采納、改造網絡技術而形成富有主體能動性和地方性特色的線上社會生活。強調文化的相對性,這亦是民族學者研究線上社交的意義所在。其帶來的命題是:在信息革命的當下,是我們在利用媒介技術改變世界,還是技術在改變我們?互聯(lián)網作為全球性與現(xiàn)代性的重要標志,對于社會的影響仍基于其在地方場景和當?shù)厝说膶嵺`,其既反映了網絡媒體本土化實踐的差異性,也體現(xiàn)了未來對于人與互聯(lián)網的互動碰撞出更多創(chuàng)造力和可能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