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就停下來了

毛云爾

很多事物都是這樣，走著走著，它們就停下來了。比如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它們從天空飄落到大地上，這種紛紛揚揚的飄落持續(xù)了大半個下午，可是，就在夜幕開始降臨時，它們突然停了下來。我們這些在田野里跑來跑去的孩子，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直到過去了很久，雪重新飄落，我們耳邊再次響起雪落大地的沙沙聲。這情景總讓我想起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用秋天的干稻草搓一根長長的繩子，睡意突然襲來，他打了一個短暫的瞌睡，然后又醒了過來，重新將手中的干稻草搓得沙沙作響。

確實，這樣的事情在村子里發(fā)生過很多很多。比如一朵花，開著開著就停了下來。本來，它可以成為最舒展、最燦爛的一朵花，結果一個春天過去了，它還停留在半開放的狀態(tài)。比如一根絲瓜的藤蔓，它沿著父親給它準備的當梯子用的木棍，不停地往上爬。它爬上了墻頭，又爬上了屋檐。如果事情繼續(xù)這樣發(fā)展下去，它肯定能夠爬到屋脊那個位置。在我們這些孩子眼里，那可是高不可及的地方，只有身體最敏捷的貓可以自由來去，所以，一根絲瓜的藤蔓能夠爬上屋脊，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結果，它爬著爬著，就停了下來，再也不肯往前挪動半步。

還比如，我們趕著牛，走在田埂上。走著走著，牛突然停下來。任憑我們用鞭子抽打，牛卻一動不動。我們感到十分納悶，甚至懷疑牛是不是生病了。為了探究其中的緣由，我們圍著?？磥砜慈ィY果，一無所獲?；氐郊液螅覍⑦@個情況告訴父親。父親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不要管這些閑事。我不甘心，又將這個情況告訴母親。母親沉吟著，然后說，牛像人一樣，也有想心事的時候。我的好奇心一下子上來了。我在心里琢磨，牛到底在想什么心事呢？

我回想著白天的情景，腦海里浮現(xiàn)出冬天空空如也的田野，除了幾個歪歪斜斜的草垛，再也看不到其他什么。牛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停下腳步的。顯然，它前行的腳步被某種力量遏制住了。牛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它的目光慢慢空洞起來。當一個人的目光空洞起來，對身邊的事物視而不見，可以肯定他又開始回憶往事了。那么，突然停下來的牛，也一定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吧。想到這里，我的心驀地動了一下。

我想起了很久前那場母子分別的情景。那是村子里的一頭母牛，它的牛犢子快一歲了，我們經?？吹脚僮酉褚魂囷L一樣在田野里跑來跑去，跑到田野盡頭后，迅速折回來，在母牛身邊蹭來蹭去。這是多么幸福的場面。它們大概沒有想到，母子之間這種耳鬢廝磨的情景并不能維持太久。不僅僅它們，就連我們這些孩子也根本沒有想到。然而，分別的那一刻終于來臨。牛犢子被拴上繩子，被一個人死死拽著，朝遠方走去。牛犢子一步三回頭，一會兒工夫，它的身影就消失在道路轉彎的地方。許久過后，母牛還站立在樹下，注視著牛犢子消失的方向，發(fā)出很凄慘的悲鳴聲。

聽見母牛的哀鳴，我們這些孩子都難過起來。我們愛莫能助地站在遠處。我們用目光告訴母牛，不要難過，過不了多久，牛犢子會回來看望你的。是啊，或許某一天，牛犢子會回來看望它母親的。事實上，這是我們的一廂情愿。村子里，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頭牛犢子離開了，除了那個用繩子拽著它的人，再也沒有另外的人知道它去了哪里。那是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它和我們村子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那里也有田野，也有溪流，也有像我們這樣大小的跑來跑去的孩子。也就是說，這頭牛犢子從我們這里離開了，它出現(xiàn)在另一個村子里，它將融入那里的生活，并成為其中至為重要的一部分。當一頭牛犢子成了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意味著它要套上木軛，拖著沉重的犁鏵或者板車，從春天走到秋天。這其中，它再也沒有屬于它自己的空閑時間了。而且，長年累月都是如此。就這樣，它再也回不到曾經那個村子，再也回不到母牛身邊，去重溫過去母子之間的種種美好。

我家的牛已不再是年輕的牛犢子了。父親多次過抱怨它的年老力衰。但是，毫無疑問，它曾經也是一頭無憂無慮的牛犢子，也有過和母親耳鬢廝磨的時光，也像風一樣在田野里跑來跑去。也是在某一天，它被一個人用繩子死死拽著，離開了那個村子，離開了它的母親。我從父親口中得知，來到我家之前，這頭牛被輾轉賣過多次，最后，它成了我家的一員。父親抱怨過它的衰老，但更多時候，父親言語里流露出來的是對它的感激之情。

在冬天的田野上，我家的牛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來，莫非是它想起了與母親分別的那個下午？時光流逝，它再也不是過去那頭牛犢子青春煥發(fā)的年輕模樣，它老了，毛發(fā)脫落了，牙齒松動了，連腿腳也無力了，可是，它與母親分別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它久久站立在冬天的田野上，注視著遠方，它大概想看一看母親現(xiàn)在的模樣吧。過去了這么久，母親還是過去那個樣子嗎？母親還記得它這頭整天跑來跑去、懵懂無知的牛犢子嗎？

當母親告訴我，像人一樣，牛也有想心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突然之間長大了許多。

我開始設身處地為其他事物著想。比如冬天下雪的時候，下著下著，突然停了下來，我不再去埋怨了。我會這樣去想，這些飄舞著的雪之所以停下來，或許是太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會兒，那么，就讓它們在天空的某個地方睡一覺吧。比如那爬到了屋檐上的藤蔓，為什么要強求它爬到更高的屋脊上去呢？它站在屋檐那個位置，照樣開出淡黃色的花朵，照樣結出長條形的果實，這有什么不好呢？還有那個老人，用秋天的干稻草搓繩子，他睡著了，就讓他多睡一會兒，或許多睡了那么一會兒，睡夢中的他就能夠抵達那個叫漢口的城市，甚至能夠找到當年他喝酒的那個破舊的小酒館……

在村子里，很多事物都是這樣，走著走著，就停下來了。當這些事物停下來的時候，就讓它們停下來吧。就像我家的牛，它停下來了，我再也不會用鞭子去催促它。我會陪著牛站在田野上，任憑太陽落山，任憑夜幕降臨，任憑大地上的事物在漸深漸濃的黑暗中模糊了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