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漢語教學(xué)中同義復(fù)合詞誤解探析*

童 健

(江漢大學(xué)文理學(xué)院, 湖北 武漢 430064)

在古漢語教學(xué)中，碰到同義復(fù)合詞被誤解的情況不少。這種誤解，不僅直接影響到對古文獻的正確理解，而且還會誤導(dǎo)學(xué)生，因此需要我們仔細辨別。

同義復(fù)合詞是由兩個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語素相聯(lián)合而組成的復(fù)合詞。在單音節(jié)詞向雙音節(jié)詞發(fā)展的過程中，由于“同義復(fù)合”構(gòu)詞方式具有特殊的構(gòu)詞能力，在需要造新詞而其它造詞方式無能為力時，它大顯身手，能濟其它造詞方式之窮。古人、今人利用這種造詞方式創(chuàng)造的新詞極多，就是吸收外來詞也常用它。如“浪漫”是音譯詞，但使用的兩個漢字，除記音外，還是兩個意義相近的語素。更典型的是“懺悔”。丁寶福編《佛學(xué)大辭典》說：“有部《毗奈耶》十五注曰：‘云‘懺悔’者，‘懺’是西音，‘悔’是東語’?！雹佟皯浴笔氰笪膋samayati音譯的簡略，而記音的“懺”是“悔”的意思，它與意譯的語素“悔”組成同義復(fù)合詞。這種罕見的土洋結(jié)合的構(gòu)詞現(xiàn)象，反映了“同義復(fù)合”構(gòu)詞方式的強大活力。

研究同義復(fù)合詞，必須弄清構(gòu)成同義復(fù)合詞的兩個語素的意義及兩語素之間的關(guān)系。由于多種原因，對語素(多為其中一個語素)意義的理解容易出錯，因而對兩語素之間的關(guān)系的理解也可能隨之出錯。這樣一來，判斷一個復(fù)合詞到底是否為同義復(fù)合詞，當(dāng)然也容易出錯。下面舉幾個例子：

所宜

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唐 魏徵《諫太宗十思疏》)

各種注本多不注“所宜”②?？磥?，是將“所”理解為常見的助詞(或代詞)的“所”，無須注釋。有的看似注了，實則未注，如《古代散文選》中冊第4頁“所宜深慎：這是應(yīng)當(dāng)深切警惕的?！雹邸八弊治醋?，它不可能為“這是”之義。

其實“所宜”是同義復(fù)合詞，“所”為“宜”義。如：

不庶幾，不要幸，先其難乎而后幸。得之時其所也，失之非其罪也，可謂保其身矣。(《晏子春秋·問下二七》 )

張純一校注：“所，猶宜也?！?/p>

乃煩擾道上，疲勞過所。(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光武紀》)：

又泰山太守張愿舉郡叛，河北騷動，(謝)玄自以處分失所，上疏送節(jié)，盡求解所職。(《晉書·謝安傳》)

“過所”的“所”，“失所”的“所”都為“宜”義。

徐仁甫《廣釋詞》“所-宜”條云：“‘所’猶‘宜’”。徐書列舉了《經(jīng)》、《傳》中的幾個例子，茲摘錄如下：

《詩·魏風(fēng)·碩鼠》“爰得我所”與“爰得我直”連言。朱熹《集傳》：“直”猶“宜”也，則“所”猶“宜”也。……《左傳》僖公二十五年：“亦其所也”。杜注“亦其義也”。按征南以“義”代“所”，“義”古“誼”字，亦通“宜”，謂亦其宜也。又文公二年：“吾以勇求右，無勇而黜，亦其所也。謂上不我知，黜而宜，乃知我矣?！卑础八薄ⅰ耙恕辈⒂?，上下文異詞同義。杜注“亦其所也”云：“宜見退”。正以“宜”釋“所”④。

徐仁甫最后說：“舊于‘所’字無訓(xùn)，今就《詩經(jīng)》、《左傳》比例推知‘所’當(dāng)訓(xùn)‘宜’，的然無疑。”徐仁甫的見解是正確的?！八睘椤耙恕绷x，后世作品亦不罕見，如：

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仇 ，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清 黃宗羲《原君》)

由于“所”有 “宜”義，于是出現(xiàn)了同義復(fù)合詞“所宜”，并且在古籍中廣為運用。如：

贈詩見存慰，小子非所宜。(漢 應(yīng)旸《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集詩》)

可謂古之老成，朝之碩德，久處散地，實非所宜。(唐 韓愈《舉張正甫代狀》)

兩例中的“所宜”均為同義復(fù)合詞。修訂版《辭源》未收“所宜”詞條，可能是由于編者不知“所宜”為同義復(fù)合詞；《漢語大詞典》收了，并釋義為“適宜、妥當(dāng)”，所舉的書證為以上兩例?？磥砭幷哒J識到它是同義復(fù)合詞了。

前面，我們說唐代魏徵“所宜深慎”中的“所宜”是同義復(fù)合詞，為了使這一論斷更具說服力，當(dāng)然需要多一點唐人的書證。

前面已舉的書證中有兩例是唐人的。一是《晉書·謝安傳》例。因為《晉書》的作者是與魏徵同時的房玄齡、褚遂良等。另一例是韓愈《舉張正甫代狀》，韓愈是唐人。下面再補充幾例：

公卿之內(nèi)，情有愛憎。憎者唯見其惡；愛者止見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猜，可以興矣。 (《新唐書·魏徵傳》，見《新唐書》卷九十九，列傳二十二)

《新唐書》的作者是歐陽修等，但上面這段話是引用魏徵遺書，是唐人文?！八嗽斏鳌迸c“所宜深慎”，除“詳”“深”字異外，其他完全相同。而“詳”、“慎”又是近義詞。從中也似乎可以看出，“所宜”一詞在魏徵筆下運用的頻率較高。

朕雖沖人，安得輕侮！但以知卿歲久，許卿分深，貴存終始之恩，勿貯猜嫌之慮。所宜深省，無更過言！(后晉 劉昫《舊唐書·高駢》卷一百八十二，列傳一百三十二)

《舊唐書》雖是后晉劉昫著，但上面一段話是引自唐僖宗給高駢的詔書，屬于唐人的文章。

朝廷檄命既下,大事既定,便正以為逆黨。邪正失所,進退無據(jù),誠國體所宜深惜。(唐 房玄齡、褚遂良等撰《晉書·周札》，見《晉書》卷五十八，列傳第二十八)

《晉書》的作者是與魏徵同時代的房玄齡、褚遂良等。“所宜深惜”與“所宜深慎”，除“惜”與“慎”字異外，其他相同，“惜”與“慎”的詞性也相同。

到近古，同義復(fù)合詞“所宜”繼續(xù)廣為運用。為節(jié)省篇幅，下面只舉兩例。

三寶奴曰：“建儲議急，故相召耳?！泵撁擉@曰：“何謂也？”曰：“皇子浸長，圣體近日倦勤，儲副所宜早定?！?明宋廉等撰《元史·康里脫脫》，見《元史》卷一百三十八，列傳第二十五)

松州達魯花赤長孫，自言不愿為錢谷官，愿備員廉訪司，令木八剌沙上聞。傳旨至臺，特令委用，臺臣所宜奉行。但徑自陳獻，又且嘗有罪，理應(yīng)區(qū)別。(明宋廉等撰《元史·崔彧》，見《元史》卷一百七十三，列傳第六十)

由以上列舉的例句可知，“所”的“宜”義，從上古一直沿續(xù)到近古。同義復(fù)合詞“所宜”至少在漢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從中古到近古已經(jīng)廣為運用了。魏徵“所宜深慎”的“所宜”正是這種復(fù)合詞。如果將其中的“所”理解為助詞(或代詞)，則“所宜深慎”為名詞性短語，與上文“載舟覆舟”不連貫。“所宜”為同義復(fù)合詞，則不僅上下文意暢達，而且勸諫之意顯得十分懇切。

“所”的本義為“伐木聲”(《說文·斤部》)，古今常用的“處所”義是其假借義?！耙恕绷x，可能是從“道理”義引申過來的。 “求得當(dāng)欲，不以其所?！?《禮記·哀公問》)鄭玄注：“所，猶道也?！币驗?，一般認為符合道理的便是適宜的。“所”取得了“宜”義之后，便有資格與“宜”組成同義復(fù)合詞了。

刑斷

臏至，龐涓恐其賢于己，疾之，以法刑斷其兩足而黥之。(《史記·孫子吳起列傳》)

唐張守節(jié)正義、宋裴骃集解均未釋“刑斷”，依他們的體例推知，他們是將“刑斷”看作兩個詞。王力、林燾教授校訂、郭錫良教授等編的《古代漢語》該文注4：“以法刑：根據(jù)法律用刑。”將“刑”與“斷”分開，看成是兩個詞，將“刑”看作是活用為動詞“用刑”。朱振家教授主編的《古代漢語》將末句釋為“根據(jù)法律動刑斷了他的兩條腿。……刑，這里用作動詞，動刑?！蓖皶粯樱瑢ⅰ靶獭迸c“斷”看成兩個詞，將“刑”理解為本是名詞“刑法”，此處活用為動詞。如果照兩書的解釋則文意累贅，因為上文“以法”包含了“用刑”或“動刑”，若緊接著又用一個義為“用刑”或 “動刑”之“刑”字，豈非疊床架屋？其實，“刑斷”是同義復(fù)合詞，“刑”也不是名詞活用為動詞，而是本來為動詞“斷”、“割”之義。

斬人肢體，鑿其肌膚謂之刑。(《慎子》逸文，《太平御覽》卷六百四十五引)

“刑，剄也，橫絕之也?！?《說文·刀部》段玉裁注：“刑者，剄頸也，橫絕之也?！?/p>

“刑，剄也?！?《廣雅·釋詁四》)

刑，直斬其首。(《漢書·淮南王傳》 “命從者刑之”顏師古注)

長卿卒，妻防遠嫌疑，不肯歸寧。兒年十五，晚又夭歿，妻慮不免，乃豫刑其兩耳以自誓。……(妻曰)“《詩》云：‘無忝爾祖，聿修厥德’是以豫自刑翦，以明我情?！?(《后漢書·列女傳·劉長卿妻》)

由以上諸例可知，“刑”為“橫絕之也”義，即“斷”“割”義。“刑”既可以用于斷人之頸，也可以用于斷人之其他肢體。“刑”的對象，既可以是他人，也可以是自己?！靶獭钡摹皵唷薄案睢绷x是“刑”的本義，在上古廣為運用，至少到中古仍在沿用?！妒酚洝肥菨h代的書，正處于此義的通行時期。

《后漢書·列女傳》中劉長卿妻“刑其兩耳” 就是割下兩耳，“刑”為割?！霸プ孕挑濉钡摹靶碳簟绷x與“刑其兩耳”的“刑”意義相同?！靶碳簟睘橥x復(fù)合詞，“刑”亦“翦”義。如果將“刑”釋為“用刑”或“動刑”，則顯然講不通?！靶虜嗥鋬勺恪钡摹靶虜唷迸c“刑剪”的意義、結(jié)構(gòu)相同，都是“斷”“割”義，都是同義復(fù)合詞。

敗露

竊人之財謂之盜，其始取之也，唯恐其不多也；及其敗露也，唯恐其多矣。 (宋 邵雍《魚樵對問》)

在修訂版《辭源》“敗露”條釋義為“惡事敗壞暴露”，將“敗”釋為“敗壞”，將“敗”與“露”理解為兩個意義不同的語素，所舉的書證為上面引用的《魚樵對問》。

其實，“敗”與“露”意思一樣，“敗露”為同義復(fù)合詞。

乃敗禍奸宄 ，以自災(zāi)于厥身。(《尚書·盤庚上》)

孫星衍疏：“敗者，《方言》云：‘露，敗也’。敗亦為露。”

使兵端一開，則其跡敗矣。(宋 陳亮《上孝宗皇帝第一書》)

這里的“敗”就是“露”，露馬腳的意思。

從以上例可知，“敗”單獨用時的“露”義，從上古到中古一直沿用?！皵　钡谋玖x是“毀也”(《說文·攴部》)。本義“毀”是改變了物或事原來的完整?！奥丁笔歉淖兞耸挛锏脑瓉淼碾[蔽狀態(tài)。兩者有共同之處，故由“毀”引申為“露”?！皵　比〉昧恕奥丁绷x之后，就具備了與“露”義相同或相近的詞組成同義復(fù)合詞的條件，于是“敗露”，這一同義復(fù)合詞就出現(xiàn)了。如:

文士有偶中魁選，不問操履，而輒授翰苑之職，如趙承元，朕聞其無士行，果敗露。(元脫脫等《金史·選舉志》一)

眾僧見事已敗露，都嚇得膽戰(zhàn)心驚。(明馮夢龍《醒世恒言·汪大尹火焚寶蓮寺》)

前例的“敗露”，所指的是趙承元“無士行”的真相暴露了，不是指趙承元隱瞞自己“無士行”的行為“敗壞”了，因為這是官員“不問操履”造成的。后例“事已敗露”的“事”是指寶蓮寺僧人的陰謀。僧人設(shè)子孫堂，謊稱求嗣的青年婦女居其中，則菩薩可賜嗣，實則是僧人借此奸淫婦女。這個陰謀因汪大尹設(shè)計，使之露出了破綻。此處的“敗露”，就是指陰謀露出了破綻。而露出破綻，只是陰謀“敗壞”之因，陰謀的真正“敗壞”，是后面對僧人的審訊、囚禁、平武裝反抗、判刑、焚寺等情節(jié)。故這里的“敗露”是“暴露”“顯露”之意。“敗露”是同義復(fù)合詞。

從現(xiàn)有的資料看，同義復(fù)合詞“敗露”到中古才出現(xiàn)，它一直沿續(xù)到近古，直到現(xiàn)代漢語。《魚樵對問》為中古之書。

既其

王安石《游褒禪山記》：“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凹绕涑觥钡摹捌洹弊植缓枚?。王安石此文選入《古文觀止》，《古文觀止》的注本很多，但大多數(shù)注本未注“其”。只有極少數(shù)注本注了。

其，助詞，沒什么意義。(《古代散文選》中冊)

在上古，助詞“其”用于副詞狀語和動詞謂語之間的情況確實不少，到宋代，這種用法雖然沿襲，但用的頻率小多了。王安石是唐宋古文運動八大家之一，是贊成“惟陳言之務(wù)去”的，他在這里會用這種可以說是“陳言”的助詞“其”嗎？

既其出：結(jié)束了那出洞的過程。既：動詞，指一件事情完了。(《古代漢語》，郭錫良等編，北京出版社1981年9月版，1983年5月第2次印刷)

將“其”釋指示代詞“那”，句意雖可通，但使人覺得累贅、生硬。

“其”到底應(yīng)怎樣解釋呢？“其”在這里應(yīng)該是“既”的意思?！凹绕洹笔峭x復(fù)合詞。

裴學(xué)?！豆艜撟旨尅贰凹取弊謼l說：“‘既’與‘其’為牙音雙聲字，故‘既’訓(xùn)‘其’，‘其’亦訓(xùn)‘既’?！迸釋W(xué)海列舉了六例，這里只選三例：

《史記·賈生傳》“已矣，國其莫我知，獨堙郁兮其誰語？”上“其”字訓(xùn)“既”。《屈原傳》：“世既莫我知兮，人心不可謂兮”，文例同此。

《荀子·議兵篇》引《詩》：“徐方其來?！薄对姟こＮ淦贰捌洹弊鳌凹取?。

《書·禹貢篇》“堣夷既略，濰淄其道?！薄妒酚洝は谋炯o》“其”作“既”。

在裴學(xué)海之前的訓(xùn)詁學(xué)家也談到“其”與“既”互通。清人孫星衍在其《尚書古今文注疏》中，在訓(xùn)釋《書·禹貢上》“濰淄其道”時說：“史遷‘其’作‘既’。史公‘其’作‘既’者，經(jīng)典通字?！?/p>

“既其”在上古的情況已如前述?！凹绕洹痹谥泄艔V為運用。王安石是宋代人。我們選幾個宋代的例子。

若宗之未會，觀之未深，深觀乃會其宗，的言必明其旨。旨宗既其明會，言觀何得復(fù)存邪？(宋 普濟《五燈會元》卷第二“永嘉玄覺禪師”)

前日王孝杰自河源軍徙耽爾乙句貴置靈州，既其叛，乃入牧坊掠群馬，瘢夷州縣，是則遷中土無益之成驗。(宋 歐陽修《新唐書》卷二二一上，列傳第一百四十六上，西域，吐谷渾)

作者之意，既其如彼，后學(xué)之見，又且如耕石種稻，緣木求魚，期于有獲，難矣！(宋 張君房《云笈七簽》卷七十金丹部八(3)，術(shù)上篇》)

以上三例中的“既其”都是同義復(fù)合詞。

同義復(fù)合詞“既其”在近古仍然沿用。下面，只舉明代的兩例。

一切欺天罔人，茍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shù)，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shù)。既其久也，斗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于禽獸、夷狄，而霸術(shù)亦有所不能行矣。(明 王陽明《答顧東橋書》)

故其所就，沉著堅定，非口耳所到。既其老也，每出一詩，必令予指疵，不指不已。(明 李東陽《麓堂詩話》序)

以上兩例中“既其”中的“其”亦“既”義?！凹绕渚靡病钡囊馑际牵?以上情況)“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既其老也”的意思是：“已經(jīng)年老了”。

“既其出”與“既其久”、“既其老”的結(jié)構(gòu)一樣，“既其”都是同義復(fù)合詞，可譯為“已經(jīng)”?！凹绕涑觥钡囊馑际牵骸耙呀?jīng)出來了”，上下文意連貫、順暢。

暢茂

教學(xué)中也遇到這樣的情況：將某詞看作同義復(fù)合詞的判斷無誤，但對其中一個語素意義的解釋欠準確。這里要談的“暢茂”就屬于這種情況。

草木暢茂，禽獸繁殖。(《孟子·滕文公上》)

《辭源》修訂本“暢茂”條的釋義為“繁榮旺盛”，所引的書證為上例?！皶场弊至x項“‘旺盛’，見‘暢茂’”?！耙姟畷趁钡囊馑际牵簳C也與“暢茂”同是“草木暢茂，禽獸繁殖”?！皶场弊至x項“長?！对姟で仫L(fēng)·小戎》：‘文茵暢轂，駕我騏馵。’傳‘暢轂’，長轂也?！?/p>

從《辭源》修訂本義項排列先后的體例看，編者認為“暢”的“旺盛”義產(chǎn)生在“長”義之前，至少在同一時期。

《漢語大字典》編者對“暢茂”之“暢”的釋義與《辭源》相同，為“旺盛”，所引的書證也同為《孟子》“草木暢茂”。只是將“暢”的義項“長”置于義項“旺盛”之前。

從兩辭書對“暢”、“暢茂”的解釋和所引書證，可以看出，兩辭書都將“暢茂”看作同義復(fù)合詞，這是正確的；將“暢”、“暢茂”釋為“旺盛”，也基本正確，在《孟子·滕文公上》中也可講通。但辭書的釋義應(yīng)具有較廣的概括性。從這一點看，則欠準確。準確的解釋應(yīng)是“美麗高大”或“美麗高大，旺盛”。為什么應(yīng)該如此解釋？我們先探討“暢”詞義的源流。

《說文》未收“暢”字，當(dāng)然不可能釋其本義。據(jù)現(xiàn)有古文獻，可以肯定，“暢”已知最早義為“長”，因為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現(xiàn)比《詩·秦風(fēng)·小戎》更早的用例。此例中的“暢”，不僅毛傳注為“長”，后代訓(xùn)古學(xué)家，如陸德明、朱熹等也注為“長”，此“長”為“長短”之 “長”義。“暢”的“長短”之“長”義，后代沿用。如：

暢轂埋轔轔之轍。(南齊 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劉良注“暢，長也?！?/p>

俴秦車于暢轂。(北周庾信《哀江南賦》)

“暢”的“美麗高大”義，在《孟子》以后，也仍沿用，如：

案草木之生，動搖者傷而不暢。(漢王充《論衡·道虛》)

“暢”的“美麗高大”義的用例，戰(zhàn)國以前未見，(表示此意，往往用“條”“長”等字)?！皶场钡摹伴L短”之“長”義遠早于“美麗高大”義。修訂本《辭源》“暢”義項的先后排序不當(dāng)，《漢語大詞典》先后排序是正確的。

那么“暢”的“長短”之“長”義與“美麗高大”意是什么關(guān)系呢？

前面，我們看到的“暢”的“長”義都是用于形容車轂的。下面，我們再看看它用于形容樹木：

黃壤千里，沃野彌望，華實紛敷，桑麻條暢)(《文選·潘岳·西征賦》)李善注引《廣雅》曰：“暢，長也?！?/p>

此處的“暢”釋為“長”，但用“長短”之“長”難以講通。當(dāng)然，“長短”之“長”義在此也未完全消失，而是另加了“美麗”義，而且，“美”義是主要的。“暢”和“長”都是“美麗高大”義。此義是“長短”之“長”的引申。這一點，清代訓(xùn)詁大家段玉裁早就指出了。如：

格：木長貌。(《說文·木部》)段玉裁注：“木長，言木之美也?！?/p>

由此可知，《西征賦》“桑麻條暢”之“暢”是指桑麻美麗高大。

“長”的“美麗高大”義到中古仍然沿用。如：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唐 魏徵《諫太宗十思疏》)

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fēng)，照之以明日，……(宋 蘇轍《黃州快哉亭記》)

以上兩例中的“長”都是用于形容“木”的，表示樹木的美麗高大。

形容樹木的美麗高大這個意思，有時也用與“長”(美麗高大)義相同的“條”字來表達。如：

厥草惟繇，厥木惟條。(《書·禹貢》)疏：“言草茂而木長也”

疏以“長”釋“條”，“厥木惟條”意思是樹木美麗高大?！稌び碡暋返脑呐c疏，從另一個方面說明了“長”有美麗高大義。

綜上所述，“暢茂”之“暢”為“美麗高大”義，此義是由“暢”的“長”義引申的?！皶场钡摹懊利惛叽蟆绷x上自戰(zhàn)國，下至少到唐宋一直延用?！皶趁睉?yīng)注釋為“美麗高大”或“美麗高大，旺盛”，為同義復(fù)合詞。

注釋：

①丁寶福編《佛學(xué)大辭典》上海書店出版社 1991年12月第一版 1991年12月第一次印刷)釋“懺悔”(2905頁至2906頁)。

②如清吳楚才、吳調(diào)侯選注《古文觀止》，中華書局1959年9月版 1981年7月第3次印刷；馮其庸等選注《歷代文選》，中國青年出版社1963年8月北京版，1979年12月北京第4次印刷。

③《古代散文選》，人民教育出版社1963年7月版，1980年3月第5次印刷。

④《廣釋詞》，徐仁甫編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5月第一版，1982年12月第二次印刷。